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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新正重华宫茶宴联句”考论

2020-06-04于小亮朱万曙

关键词:御制乾隆活动

于小亮 朱万曙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清代的新正重华宫茶宴联句(下文简称“重华宫联句”)是由皇帝亲自主持的宫廷年度新春文会。这一活动发轫于乾隆朝初年,一直持续到道光朝前期,前后绵延数十年,成为紫禁城中的新年习俗,亦是清代最重要的宫廷文学活动之一。在乾、嘉二帝以及时人之诗文集中,存留有大量围绕重华宫联句活动而制之作,以君臣之间长篇联句与短章唱和诗歌为主,形式整饬,文辞典雅,展现着盛清时期的庙堂气象与时代风韵,堪称清代宫廷文学之典范。

清代君臣当日所制之重华宫联句诗如今主要保存于乾、嘉二帝的御制诗集中,如乾隆三十七年《耕织图联句》[1]546、嘉庆十五年《书福联句》[2]301等。若仅从诗歌文本的表层考量,很难将这些诗歌与一般的联句诗区别开来,但深入考察却可发现,自乾隆朝中期开始,这类诗歌即已从现场写作改为在活动举行之前预先撰拟完毕,并逐渐形成一套固定且独特的文本结构,诗中所呈现的现场感实际出自文辞的拟饰,如此名实不符的“联句”实为文学史中的一抹异色。目前,学界已从文学史、宫廷史以及文献学等方面对重华宫联句活动及相关文学文本有所涉及,但对其中的详细事实及其意蕴皆未及发明。(1)如万红:《乾隆朝“新正茶宴”考释》,《满语研究》2016年第2期;苑洪琪:《漫谈清代宫廷过年》,《紫禁城》2017年第1期;江庆柏:《〈四库全书荟要〉联句研究》,《天一阁文丛》第15辑;等等。本文即力求还原这一清代宫廷文学的历史现场,有补于对清代宫廷文学的认识。

一、重华宫联句活动始末

联句是古代诗歌创作的传统方式之一,联句诗“由两人或多人各成一句一韵、两句一韵乃至两句以上,依次相继,合而成篇。后多一人出上句,续者作成一联,再出上句,如此轮流相继”[3]。清代的重华宫联句活动肇始于乾隆朝前期,其规制与沿袭在乾隆朝官修《国朝宫史》及嘉庆朝《国朝宫史续编》中有较为详细的记录:

恭遇每岁新正,特召内廷大学士、翰林于重华宫茶宴联句。奏事太监豫进名签,既承旨,按名交奏事官员宣召入宫,祇俟届时引入。宫殿监豫请所司具茶果,承应宴戏,懋勤殿首领太监等具笔墨纸砚。诸臣俱以次一叩列坐。御制诗下,授简联赓。宴毕,颁赏,诸臣跪领,趋退。其恩赐之物,宫殿监临期恭候钦定,排列呈览。(《国朝宫史》)[4]126

溯自高宗纯皇帝乾隆八年癸亥以后,始岁御重华宫行之,后率用正月初吉。……嘉庆……八年癸亥,皇上乃于同乐园肇举斯典,以成先志而庆太平。嗣是岁遵成例,于重华宫举行,其联句诗,奉御制句为发端首倡,余则臣工继响。(《国朝宫史续编》)[5]363

根据这些官方记载,重华宫联句始自乾隆八年,是皇帝于“每岁新正”在“重华宫”主持举行的年度活动,参与者以大学士与翰林官员为主。茶宴之上,君臣观剧品茶,皇帝发句首倡,臣工依次联吟,君臣叠咏赓歌,撰成联句诗章,宴毕复有颁赏,主宾尽欢而散,洵可谓一时盛事。但考察相关资料可发现,这些说法实际并不严谨,且颇有含糊讳饰之处。

首先是重华宫联句的起始时间。据《续编》所记,联句活动始于乾隆八年,而据乾隆帝弘历于乾隆四十六年所撰《重华宫茶宴内廷大臣翰林等题快雪堂帖联句并成二律》中“光春茶宴兹廿七,斯亦古稀一种夫”句后诗注所说:“自乙丑年重华宫联句至今,凡二十七度矣”[6]307,可知在他的自我认知中,联句活动的正式起始时间乃是在乾隆十年乙丑,与《续编》不合。

查弘历《御制诗初集》,乾隆八年正月的君臣联句诗共有两首,皆以元宵节为主题,诗章的体式与内容高度相似,诗题均较简略。第一次诗作名为《元宵联句》[7]227,按与会者汪由敦诗集有《十一日重华宫元宵联句恭纪》[8]236,可知活动举办于正月十一日的重华宫。第二次诗作名为《正月十六日赐宴联句》[7]230,乾隆九年正月则未见类似活动的诗作和历史记载。

《清高宗实录》中首次出现重华宫联句的正式记录是乾隆十年的“召大学士内廷翰林等茶宴,以重华宫赐宴联句”[9]卷一八二,而乾隆八、九年则阙如。这一年的联句诗作题为《立春后一日召大学士内廷翰林重华宫赐宴联句》[7]383,其时间(立春后一日)、地点(重华宫)、主要参与人物(大学士与内廷翰林)都已明确标识,并与后来联句活动的相关要素一致,当可视为联句活动正式确定的起点。

乾隆十年之后,重华宫联句活动基本每岁皆举行,其间仅有六年因故中断。[10]嘉庆帝颙琰亲政后为弘历守制,一度停止了联句活动,直至嘉庆七年底清廷剿灭白莲教义军主力,八年正月,颙琰在同乐园开宴,制作《平定教匪志喜联句》。嘉庆九年复行茶宴联句,并将地点重新移至重华宫。此后,这项活动一直延续,直到其统治结束。

其次是联句活动的终止时间。道光年间重华宫联句活动的规制已被缩减,时人吴振棫曾说:

道光六年丙戌,新正二日,重华宫茶宴,有《咏盆梅》八韵。八年戊子新正二日,重华宫茶宴,有《对雪》七律一首。是其时尚有茶宴之名,而与旧制稍异,其后则此宴停止矣。[11]180

检道光帝旻宁的诗集,其中并没有与乾嘉时期相同模式的长篇君臣联句之作,仅有数篇短章律诗留存,可知重华宫联句在道光朝已不再受到重视。吴振棫记载了道光八年还举行了“重华宫茶宴”,但没有记载有无联句活动,他只是记载了道光皇帝有“《对雪》七律一首”,后文又说“是其时尚有茶宴之名,而与旧制稍异”,说明此时只有“茶宴之名”,已经没有联句活动了。失去了皇帝的提倡和重视,再加上道光朝已是国事日非,这一活动不久后就停止举办了。

二、联句的“预拟”及相关规制

览乾、嘉二帝之御制诗集,可见自乾隆十年开始至嘉庆二十五年,几乎每岁皆有一首以是年重华宫茶宴为主题的长篇君臣联句诗。这类诗歌起初体裁不定,后来固定为七言律体,共七十二韵,由皇帝首倡,与宴者人各数句,依次联属而成(详见下文)。在联句诗前后,集中往往还列有皇帝就同一主题所撰之数首律诗(一般为两首),多以“复成二律”“复得诗二首”等为题,二者紧密相伴。如乾隆三十九年之《汇辑四库全书联句》与《重华宫茶宴廷臣及内廷翰林用四库全书联句复得诗二首》等。[12]46-47据上引《国朝宫史》及《续编》,可知在清朝的官方宣传中,这些诗章乃是由皇帝与臣子在茶宴联句中“授简联赓”,“其联句诗,奉御制句为发端首倡,余则臣工继响”,在活动现场即时完成,这些说法也已被今人多次引用。

然而,考诸时人的相关记述,却可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实际上,乾隆帝的亲笔记录即透露了信息,其于乾隆四十二年所撰《紫光阁赐宴联句召大学士并成功将佐及内廷翰林等至重华宫茶宴得诗二首》有云:

春宴今年事倍豪,重华循例引词曹。蒇功自是资提戟,联句何妨有捉刀。(平定两金川战胜成功,实赖师武臣之力。至宴间联句,不妨人代为之。且迩年新正联句皆预拟,御制句成,其余则命内廷翰林以次拟就,临时填名,即外廷词臣亦非其即席自作也。)[12]479

从这段自注中可见,乾隆帝曾亲口说出新正重华宫君臣联句诗乃是在由皇帝自己命题出句后,内廷翰林在茶宴之前预先“以次拟就”,在诗句撰拟完毕之后,依照是年参与茶宴之人的名单,将他们的姓名填入诗中,营造出一种现场写作的假象。而且自注中还说到,“迩年新正联句皆预拟”,可见这一“预拟”行为并非仅在当年如此,乃是“迩年”以来的定制。如此看来,则重华宫茶宴当日其实并无真正的“联句”活动,与会者也不全是联句诗的真正作者,因为“不妨人代为之”“即外廷词臣亦非其即席自作也”。这与《国朝宫史》等官方典籍的记载无疑相互矛盾。

弘历此类“自曝机密”尚不止此一处,乾隆四十六年所撰《重华宫茶宴内廷大臣翰林等题快雪堂帖联句并成二律》其一亦有云:

由自注看出,乾隆朝早期的重华宫联句诗尚是由君臣在现场写作完成,但由于联句诗的写作,对参与者的文学才华、知识储备乃至临场时的心理素质都有较高的要求,故即使是学识渊博的翰林词臣在现场写作时也“每稽时刻”。故在一段时间之后,即采取了预先将诗歌撰拟完毕后填列“作者”姓名的特殊制作方式。

在时人的相关记述中亦可发见相关佐证。如曾于乾嘉两朝历任要职,列名重华宫联句诗中的沈初曾记载乾隆朝的联句情况说:

岁首,重华宫茶宴联句。先时,上命题,御制句先成,诸臣排次连续成章进呈。至期茶宴,上即席复得诗,臣工即于席次恭和呈览,颁赏如意、画轴、端砚、荷包等件。[13]597-598

……宴日,上御重华宫,其左厢为群臣入宴观剧之所,小三间,不多容人。大约派入宴者二十人,余八人与联句而不入宴。不入宴诸臣恭和御制即席成什之诗,交南书房汇进。[13]605

据此,重华宫联句诗即是预先拟就,而活动当日君臣之间虽未曾现场联句,然亦确有诗歌唱和活动,即所谓“上即席复得诗”,“诸臣恭和御制即席成什之诗”,这些“即席复得诗”实际即为上文所引述的“并成二律”“复得诗二首”之类诗作。

在嘉庆朝宠遇优隆,曾多次参与重华宫茶宴并列名联句诗章的英和,对乾隆、嘉庆两朝重华宫联句亦有记录,其情形亦与沈初记载相切合。其《恩福堂笔记》有云:

乾隆初年,诸臣咸集宫阙,依次联吟,有方构思而上已代成者。后则南书房拟成全首,每四句下署一臣名,先期将大学士、尚书、侍郎衔名缮写绿头签,南书房行走者即写南书房翰林。共派二十八人,与宴者二十人,不与者八人。与宴者在重华宫东厢和诗,不与宴者在外和诗,亦于即日交卷。嘉庆年间,添入内廷行走之亲郡王缮写红头签请派,派出者入重华宫西厢和诗,军机大臣及内务府大臣非科甲出身者,与宴得赏而不和诗。所和乃御制复成二律也。联句诗七言排律,七十二韵,宴后仍命南书房翰林一人书以勒石。拟联句诗序者,则有锦绮蟒袍之赐;入重华宫和诗者,则有砚池画帧,玉玩茶杯等物之赐。[14]74-76

嘉庆甲子,以毓庆宫命为题联句。御诗下,适朱文正已散直,和同赵谦士敬录一通送文正看。御诗出句有“毓庆承恩毓嘉庆”句,下应臣工敬对,和对云:“寿皇垂裕寿今皇”,仅示谦士而未书付文正。次早文正入直,向和云:“某昨在舍对一句,君以为如何?”问之,即和所对七字,相视而笑。是日,文正以对句面奏,上嘉之。[14]67-68

根据英和所述,乾隆初年的重华宫联句确为现场写就,所谓“有方构思而上已代成者”实际正是上引弘历“初年联句于宴次授简,每稽时刻”之语的补证。在乾隆朝中后期及嘉庆一朝,重华宫联句诗均是由翰林词臣于茶宴之前预先撰拟完成,茶宴当日,皇帝和与宴者所进行的诗歌唱和对象乃是“御制复成二律”,这些都与沈初的记录相符。引文中记嘉庆九年甲子之事,皇帝之诗句先行发下,英和、朱珪皆可以观看并撰写和诗,次日面奏。检颙琰《御制诗二集》,该年联句诗为《毓庆宫联句》,这句“寿皇垂裕寿今皇”则是归于永璇名下,恰为“先撰诗,后填名”之一证。[2]98

综合数家之记录,对重华宫联句具体规制的记载基本相符,可见这种预先制诗、事后填名的特殊“联句”方式确为事实,《国朝宫史》及其《续编》的记载与实际情况不符。联句诗制作方式正式转变的具体年份,根据现有资料尚难以做出准确的判定,考乾、嘉二帝之御制诗集,从乾隆三十年开始,集中“复成二律”一类诗作从之前的偶尔、间断式出现转为形成定制,数量亦从此固定为二首。[15]114由此逆推,茶宴当日以“复成二律”之唱和取代联句写作的时间当与此相去不远。

值得指出的是,此事虽有乾隆帝及英和等人的透露,在当时却并非广为人知,乾隆帝本人此后仍多次坚持声明联句写作的现场性,至于包括嘉庆帝在内的绝大多数其他参与者就更加讳莫如深,并在各类官修史籍、联句参与者的诗文集乃至联句诗歌本身中加以虚饰,如嘉庆十六年《春胜联句》,嘉庆帝开篇首倡及其诗注即有云:

帝京献岁丽三阳,春满寰瀛品汇昌。彩胜联吟徵实胜,旧章数典贲鸿章(每岁正月重华宫茶宴,廷臣联句诗成后,皇上复洒宸翰成七律二章。……今岁以春胜联吟,式循例事……)。[16]129-130

“每岁廷臣联句诗成”“今岁以春胜联吟”等话语无疑是在声称这篇《春胜联句》与往年的联句诗均系在茶宴现场写作。重华宫联句诗的基本结构与普通文人联句诗本无二致,再加上这类兼具“当事人”与“皇帝”双重权威性之话语的宣扬,普通的读者实在不容易分辨其中真相,故局外之人多被蒙蔽。如清人吴振棫曾在《养吉斋丛录》中对重华宫联句有所考论,其观点被今日相关研究频繁引用,然吴氏并非活动的亲身参与者,其立论基本依据于阅读书籍,故在读到上引弘历“迩年新正联句皆预拟”等语时即感到难以理解,并发出“盖向来即席亲赓者,惟在内与宴之十八人也”的错误揣测[11]180,他的其余相关论述也多与事实不符,这一现象应是值得注意的。

三、重华宫联句诗的文本结构

重华宫联句诗如今主要保存于乾嘉二帝的御制诗文集中,共六十余篇,皆有明确的系年。借由这些留存的联句诗文本,可以认识其文本结构的演变过程。

在乾隆朝联句活动草创之初,活动参与人数相对较少,联句诗的长度也较短,如乾隆十年《立春后一日召大学士内廷翰林重华宫赐宴联句》即是五言,仅五十二韵一百零四句,又无诗序、诗注,引其开头一段如下:

御制:重华予旧邸,嘉宴此同堂。应律三阳泰,

臣张廷玉:迎年百福穰。词臣咸珥笔,圣主正垂裳。六出霏花早,

臣汪由敦:千畦宿麦芳。土牛徵令典,彩燕试新装。仙木雕楹丽,

臣刘统勋:华旛绣带飏。流澌纷绮縠,积素耀珪璋。梅萼犹含绿,……[7]383

此诗系就新年迎春泛拟而成,乃是文臣经常撰写的熟悉题材,诗歌内容与一般的应制诗也无太大区别,故参与者尚能较为顺利地当场“依次联吟”。

随着联句诗转向提前命题与制备,留给代笔者的时间相对充裕,诗歌文本随之不断扩充丰富,最终形成由诗序、诗句、诗注三大板块组成的固定结构,文本的总量和意蕴的深度都有极大增加。

第一个组成部分是诗序。重华宫联句之有序,自乾隆十八年《新正咏雪联句》始。该序以骈体写就,先就联句之主题“雪”铺叙一番,后宣示联句活动的正式开始:“补乾清之曲宴,申重华之旧规。对此祥葩,可停彩管。依颍州禁体,仿石鼎缀辞。更示谦冲,率屏谀颂”。[17]657全文不足百字,但已奠定此后序文写作的基本模式。

这类序文时常出现以皇帝口吻发出之语如“朕”“予一人”等,然据上引《恩福堂笔记》“拟联句诗序者,则有锦绮蟒袍之赐”之语,可推知序文一般由词臣预先代撰的可能性居多。随着时间的推移,序文的长度日渐增长,往往长达数百近千字,文辞铺排更加繁富,主旨表达更加鲜明,行文也与诗句贴合得更加紧密。

以嘉庆九年《毓庆宫联句》为例。该宫殿为清代历朝皇子的藩居之所,乾嘉禅让时期亦曾作为嘉庆帝的寝殿,对嘉庆帝而言象征着乾隆帝“传位训政”之深恩。上一年清廷平定了白莲教起义,海内重归太平,嘉庆帝心情十分舒畅,时值新岁,他亦有了抖擞精神,中兴大清的志向。这篇联句诗即先描绘毓庆宫之历史源流及其建筑美,复歌颂乾隆帝的种种政绩,在尾部收束主旨,展现嘉庆帝“以皇考之心为心”之执政理念和重建乾隆盛世的决心。其序文亦先就毓庆宫本身种种加以一番铺绘,并暗示其作为历朝皇子居住的吉祥福地,乃是清朝皇族枝繁叶茂、传承不息之象征:

毓本蒙泉,庆基鼎祚。前星炳耀,辟玉阙于彤帷;祥旭迎暹,丽瑸辉于翠掖。朱扉建址,巽隅连璧府之躔;紫座规方,乾极衍天潢之派。虎闱敦教,牒茂瓜绵;鸾闼联荣,枝蕃棣鄂。鳞眴阆苑,仙源积庆之图;蠖濩琳房,秘殿惇宗之院。

此后即以骈词绮语历叙乾隆帝的种种良法美政以及乾嘉二帝父子之间的深厚情感,再以不忘前谟,共图郅治的呼召作结:

绂班授简,庆肃乂于升平;藻什排签,志赓飏于喜起。余一人迓衡穆穆,冀迪前徽;尔诸臣思日孜孜,交襄上理。[2]96-98

全篇的行文顺序、核心意旨与诗句几乎完全相同,基本可等同于诗句内容的骈文翻版和诗作理念的重复申说。相较散体,骈体不仅具有更加整饬的形式之美与音韵之美,能够很好地体现“宫廷气派”和皇家文化素养,也可使文字的意旨更加明确,情感更加浓烈,也就更容易使读者产生共鸣。

接下来是诗句部分。重华宫联句诗在乾隆朝早期为五、七言不定,后固定为七言律体。篇首皇帝御笔首倡数句,此后列名者共二十八人先后接续唱和,基本上每人各作对句一、完整一联、出句一,四人之后复由皇帝接上,重复这一循环过程直至臣工二十八人皆得列名,最后由皇帝御笔作结。如嘉庆二十三年《盛京风土联句》,其篇首为颙琰御笔:“定统开基肇沈阳,大清万祀集祯祥。祖宗时迈东巡典”,接下来为与宴者名下的联诗:

继述成规下武章。天地奥区瞻王气,尾箕分野耀星芒。冀州禹迹橇樏始,(永瑆)

肃慎周封楛矢将。秦筑长城立郡县,汉传属国置边方。慕容保障仍依晋,(永璘)

都护留屯旧溯唐。辽海重垣坚足恃,金源万旅敌难当。路从元制归行省,(绵恩)

卫设明初仅守疆。昭代龙兴沿革备,陪京虎踞幅员长。圣神世德绵瀍涧,(托津)

此后便复由颙琰接续,重复此种一君四臣、五人一组的循环过程七次之后,最后皇帝亲自收尾:

风土诗陈宴式张。创业艰难思勿替,守成不易凛无遑。君臣交儆勤为政,岂效联吟续柏梁。[18]296-328

盛京乃是清王朝的发源兴起之地,是清王朝政治文化体系中的重要象征符号。当朝者吟咏盛京风土,表达的是对祖宗功勋的推尊和对清王朝“敬天法祖”统治理念的重申。是诗先叙盛京地区的历史沿革,复对该处之自然风光、独特物产以及文化风俗如“参草含英采邃谷,松花孕石佐文房”等铺排赞颂一番,最后折回对当朝“龙兴”历史和良法美政如“赐以田租民气乐,颁来绢帛圣恩滂”等的讴歌,并以皇帝法祖守成的表态和“君臣交儆勤为政”的祈愿作为结尾。通观全诗,可以发现它在形式上是由皇帝首倡,臣子恭和,每句诗皆有明确的“作者”,同时不忘增加“岂效联吟续柏梁”一类话语,整体上成功地营造出写作的现场感。联句中皇帝为全诗定下基调,名下的诗句也最多,是无可置疑的核心人物。臣子二十八人分为七组,每组人数与每人名下诗句数量均相同,在形式上安排得十分整饬。诗句内容则紧密围绕“盛京风土”这一主题,赞美该地的物产丰饶、民风淳美,暗示清朝立国开基的“天命所归”,宣传清代皇帝“敬天法祖”精神之可贵。全诗风格四平八稳,在艺术上并无特出之处,但主旨明确,前后接续顺畅,意脉一气贯注,呈现出一种参与者彼此心意相通,配合无间之和谐感。诗句的整体语言风格雍容典雅,也与清朝宫廷新年时节吉祥喜庆的氛围相符合。

最后是诗注部分。重华宫联句诗起先并无诗注,随着诗歌内容与意蕴的不断扩充丰富,诗注开始出现并逐渐增多,最终发展到一篇联句诗中的大多数诗句皆有诗注,注文字数也动辄多达数百。这些诗注既是对诗句中典故、事件的解释和复述,也是对其中未尽之意的发掘和补充,而其主要功用则是尽可能详细地使诗句的意义变得通晓明白,从而排除阅读障碍。

在采用“年度专题”的写作模式后,诗句越来越集中于对主题的专注描写,一些诗句使用了高度凝练化甚至抽象化的语言,如无诗注,则普通读者很难明白它的含义,特别是其中涉笔历史或现实事件者。如乾隆五十三年《平定台湾联句》中有大段诗句列叙那场战争的历史,其中于胡季堂名下有“召募涣其群授策,胁从赦勿治腾笺”一联,若非有诗注解释其所指乃是清廷因事制宜,就近招募乡勇、宽恕被胁投敌之民的战时政策,读者多半会因不了解这些战争细节而对其含意无法理解。[19]103

在许多诗意较为显豁之处往往也有注文给出更加详细的说明,如此诗于喀宁阿名下有“预加施惠免民钱”一句,读者可一望而知其所指应为减免税赋之事,而是句后亦有注云:

上念该处民人被贼扰累,不能及时耕种,生计维艰,节次加恩。不特本年应征钱粮免其输纳,并将来年钱粮亦概于蠲除。令将军总督等编帖謄黄,务使家喻户晓。[19]103

此注叙述乾隆帝开恩免税一事时,使用了“上念”“不特……并”“务使”等话语,与其说是在详细解释诗句之背景,不如说是在借叙说这段事件来宣扬乾隆帝的悯农爱民之心。可见,相较字数有限的诗句,诗注在许多时候实际承担起了真正的叙事功能,同时也将诗歌中蕴含的政治文化理念表述得更加清晰,与诗句彼此依托,紧密交融,实为联句诗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

综上可知,由诗序、诗句、诗注三个部分所组成的联句诗乃是一个结构谨严、内涵丰富、意旨明确的统一体。如此“联句”的撰写需要准备大量的专门知识,进行缜密妥善的安排,要在时间有限的茶宴活动现场写作完成,确实十分困难。反之,诗章转为提前制作后,写作者拥有了充裕的时间加以准备,那么,尽量充实扩展诗歌的文本规模,使其得以承载更多的政治文化功用、展现更好的宫廷文学水准也就变得顺理成章。

在联句诗转为提前制备后,重华宫茶宴正式举行之日已无实际的联句行为,当日之活动除饮宴外,即是君臣各撰二首律诗以行唱和。唱和由皇帝发起,其诗即以当年重华宫联句诗为主题,即如嘉庆九年御制之《新正重华宫茶宴诸王大学士及内廷翰林等用毓庆宫联句复成二律》:

西清东壁相辉映,总是天家都福庭。永慕考恩启后嗣,恪遵慈训慎前星。论存金鉴藏琼笈,春转瑶枢丽彩屏。棣萼联吟欣燕喜,共承高厚寸心铭。[2]104

皇帝第一首诗描写的是茶宴当日的景象,其中使用了“句联毓庆”“染翰銮坡”“蓂展浃辰”等语言,再结合以“复成”为名的诗题,可以窥知其欲藉此将《毓庆宫联句》虚饰为在茶宴当日联句写毕之明确意图。第二首诗则意在赞美毓庆宫本身,所表达的是皇帝“永慕考恩”“恪遵慈训”的法祖理念,这与《毓庆宫联句》的基本意旨和写作思路都完全一致。

四、“文学表演”:宫廷联句与清王朝的政治文化建构

“应制文学的首要作用,是统治者的文化宣传工具。”[20]62庙堂之上的宴集唱和、应制献诗之历史由来已久,上古时期就有所谓“虞廷赓歌”的传说。宫廷雅集应制之风在唐代即已盛行,据唐人所选之《翰林学士集》[21],可知彼时的宴集应制献诗虽不乏歌功颂德的堂皇之语,但同时也十分看重诗歌的文学品质。此外,唐人多持有于宫廷应制文会中力求“擅场”的竞争意识,君主亦乐见其成,如《隋唐嘉话》所记:

武后游龙门,命群官赋诗,先成者赏锦袍。左史东方虬既拜赐,坐未安,宋之问诗复成,文理兼美,左右莫不称善,乃就夺袍衣之。[22]

宋人参与应制文学写作的态度较唐人更加积极,有学者在分析宋代节令应制文学时指出:“宋人以富丽的语言和宏大的篇幅描绘太平盛世,通过对节令中祭祀仪式的记叙,称赞君主德行”,“试图通过对文化资本的运用来完成和最高统治者的对话”,进而获得统治者的关注与赞赏,获取种种现实利益。[23]

降及清代,各种宫廷文学活动层出不穷。在乾隆朝,皇帝每岁亲自主持举办的例行文学活动即有元旦试笔赐福、紫光阁曲宴外藩、乾清宫宴请亲藩等多种,诸般活动催生了大量君臣唱和、应制诗作。重华宫联句是这些文学活动之中绵延长久的一种。与前代的宫廷唱和不同,与文人们的联句更不同,清宫中的联句从一开始的现场联句变为了预拟制备,这就让这项“衍庆联情”的新年文会,蜕变为一项有名无实、依附于联句诗的“文学表演”,成为清朝统治者推行政治教化的建构之一。

首先,历年重华宫联句诗的主题乃是由皇帝亲自选择。在活动创设不久的乾隆朝早期,联句主题往往并不明确,仅是就时令或宴会本身拓衍成篇,如乾隆十年《立春后一日召大学士内廷翰林重华宫赐宴联句》[7](383)、十一年《丙寅正月十日召诸王臣工集重华宫联句》[7](451),等等。随着时间的推移,联句诗开始改为“年度专题”式写作,选题以当朝政治军事事件、官修典籍、文化习俗等为主,意在借文学书写阐扬清王朝的文治武功,如(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以汇辑四库全书联句;四十年(1775年)以天禄琳琅联句;……五十三年(1788年),以平定台湾联句;五十四年(1789年),以戡定安南复封黎维祁为国王功成联句”,这些联句诗题,显然都和清王朝的文治武功直接关联。[10]

乾隆帝在禅让之前曾发下谕旨,要后人坚守重华宫作为新年联句场所的用途:“设因重华宫系朕藩邸旧居,特为崇奉,势必扃闭清严,转使岁时赐庆之地,无复燕衎之乐,何如仍循其旧,俾世世子孙衍庆联情,为吉祥福地之为愈乎?”[5](39)继任者嘉庆帝很好地领会到了弘历的真实意图,嘉庆年间该活动之基本规制与诗作主题选择的政教倾向,均一仍乾隆朝之旧。

有时皇帝所选主题看似与政教无关,但依然会在实际写作中将主旨转移到对王朝勋业的赞美和政教理念的抒发上来。即如嘉庆十六年《春胜联句》之主题“春胜”本为立春日剪纸迎吉的传统风俗,而篇首皇帝御句乃作“彩胜联吟徵实胜,旧章数典贲鸿章”,其诗注则云:

盖迎祥兆泰,宣豫春韶,不过为岁时吉语,而“胜”之意义,究以克敌为古训。洪惟我朝武功赫濯,载诸简册者事迹彰明,允符全胜,正可拈题纪实,胪举洪庥,岂徒侈虚词而徵故事已耶。

今岁以春胜联吟,式循例事,即以敬溯前徽。于乘阳行庆之中,寓数典不忘之旨,岂铺陈景物者所能比拟万一乎。[16](129-130)

可知,颙琰借“胜”之一字的不同释义,巧妙地通过“望文生义”之法,将春胜之“胜”转向战胜之“胜”,从而转向对清朝“克敌”历史的吟咏,赓歌先祖的武功勋业,并表达自己“拈题纪实抒先烈,念典克勤亹自强”之守成尚武的执政理念。这正是清代重华宫联句以抒发政教理念为核心要务的典型例证。

其次,清帝对联句活动高度重视。据上引《恩福堂笔记》“先期将大学士、尚书、侍郎衔名缮写绿头签,南书房行走者即写南书房翰林”“嘉庆年间,添入内廷行走之亲郡王缮写红头签请”之语,可知列名者乃是由皇帝每岁亲自挑出,联句活动“与宴者二十人,不与宴者八人。与宴者在重华宫东厢和诗,不与宴者在外和诗”的规制也呈现出列名者彼此间鲜明的等级差异。但无论和诗与否,入选者皆须为皇帝彼时青眼所加之人,故臣子如蒙拣选,皆视为莫大荣耀,皇帝也频繁挑选朝中新贵或功臣参与茶宴,列名联句诗中,使活动成为自己向臣子展布恩宠、提供动力的一个途径。如乾隆五十三年底清廷与安南的战事即将收尾,皇帝急于蒇功,下谕军机大臣有云:“明岁新正重华宫联句,已将勘定安南命题,著即录寄孙士毅阅看。该督系晓事之人,于进退缓急机宜,自能酌筹妥善,迅速奏报竣事,同迓新禧也”[9]卷一三一八,其对这次联句活动的重视程度于此可见。正是清帝的高度重视,从而使联句活动得以成为盛清宫廷文学的独特图像并绵延长久。

再次,宫廷联句的“文学表演”必须有观众,也必须经过推广与传播方能收到实效。对此,清帝也采取了种种推播的措施。

宫廷联句诗撰成发布之后主要收录于御制诗集中,由于其篇幅多较浩繁,又撰写于历年正月,故在按年编排之御制诗集内往往占据着醒目的位置。御制诗文集主要由军机大臣和翰林学士抄写,每隔数年结集成书并由武英殿加以刊刻,颁赐给皇亲贵胄、各级官员、各地学府乃至外藩使臣等不同对象。如梁章钜所记:

凡恭遇颁赏御书处所进新刊御制诗文集,武英殿所进新刊御纂、钦定各书并其他珍币,有旨令军机大臣拟赏者,各按数多寡,开列皇子、皇孙、王大臣等名单呈递。请旨发下后,在京者交内阁知照各处衹领,外省者传各省驻京提塘衹领。至西北两路大臣端午、中秋、岁除例赐药物及果饵等物,皆交兵部由驿递发往。[24]144

这些联句诗也随着御制诗文集被颁布到各级学校,令天下士子得以阅读,如光绪《溧水县志》记载当地学校藏有“乾隆九年颁《御制盛京赋》二本,二十六年颁《御制乐善堂全集》二函三十六本,三十年颁《御制文初集》二部十六本,《御制诗初集》二部九十六本,续颁《御制诗二集》二部”[25]卷七,等等,均是皇帝试图向各阶层、各地域推广御制诗文,传播政教理念,建构自身形象的证明。

除了将联句诗随同御制诗文集四处传播外,乾、嘉二帝还曾专门命人将历年联句诗抄录成册,雕刻于碑,藉以长期保存。如乾隆帝曾在“岁时召大学士、内廷翰林曲宴联句,或巡幸名胜,召扈从诸臣锡宴联句,俱命词臣之工书者敬录成册,以次勒石:元宵联句,癸亥灯夕锡宴联句,澄海楼联句,乙丑重华宫联句……并臣梁诗正敬书;咏雪联句,雪狮联句,并臣汪由敦敬书……”[4]688-689,这一习惯也为嘉庆帝所继承。

本文通过考察证明,重华宫联句在官修典籍的记录和诗歌的文本呈现中都与历史事实之间存在着严重的背离,而预先制备的重华宫联句诗,已使得这项宫廷文学活动成了面向天下的“文学表演”,是清代君臣精心制作打磨出的文治工具。联句活动与联句诗从文学性向政教性、工具性的转变过程,以及联句诗文本结构的扩充、清帝对联句活动和诗歌作品的重视与操控等现象,都反映出清代统治者将宫廷联句活动纳入了政治文化建构之中。由此亦可知,相较前代王朝,清代的宫廷文学与王朝文治系统有着更加紧密的勾连,既在历代宫廷文学史上独树一帜,也拥有更加复杂的政治文化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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