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佛典体系两种 :“心类五种”与“发菩提心”初探
2020-06-04索罗宁谢皓玥
索罗宁 谢皓玥
(中国人民大学 国学院,北京 100872)
对于西夏佛教,多年来的研究已达成基本共识,即由于西夏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政治历史,西夏佛教深受汉传、藏传佛教影响,呈现汉藏兼有的特点。随着进一步的研究和文本整理,在西夏流传的藏传佛教文化体系中,除学术界早已所关注的噶举派的“大手印”、噶当派“二谛”等文献体系,另可见两个文本系统。其中,第一系统包括以“大圆满”思想为主的文本;第二系统中的文本以“发菩提心”内容为主。
一、 大圆满体系
从吐蕃佛教史观之,以上资料属于所谓“sems phyogs”(“心类”)文本体系,皆为早期译师白若萨那(Vairocana)及他人在赤松德赞 (742~797) 时期翻成藏文。除《菩提心念定六义》之外,其他文献虽然接近《白若本续集》中的《旧译五种》版本,但其本子之间仍有明显差异,可假设西夏译文的底本并非为现存的诸不同藏文版之一。学术界早已关注《菩提心念定六义》一般不属于“心类五种”,此问题涉及西夏语译底本问题,尚待考察。
二、 西夏现存“发菩提心”文献概览
本文关注的另一批西夏文献属于所谓“发菩提心”体系。学界对于“发菩提心”这一概念的形成、发展、演变已取得诸多成果。(5)详见Dorji Wangchuk, The Resolve to Become a Buddha-A Study of the Bodhicitta Concept in Indo-Tibetan Buddhism (Tokyo: The International Institute for Buddhist Studies of the ICPBS, 2007)57-71.该章详细而全面地梳理、总结了过往中外学界关于“发菩提心”这一佛学概念的学术成果。本文中,笔者将先对现存黑水城文献中的西夏文“发菩提心”文本进行梳理和介绍,并探究背后的汉传与藏传两大脉络。之后,再对《天盛律令》中“起信”一部分与“发菩提心”的关系进行合理推测。现存的黑水城出土文本中,“发菩提心”系列文本除了唐代大居士裴休(791~864)撰《劝发菩提心文》(6)该文本缺失标题与尾题,经对勘比较,可知该本译自唐代裴休所著《劝发菩提心文》。册装刻本,共七拍,每拍一面到两面不等,每面八行,每行十五字。为汉译文献之外,其余西夏文资料可确定从藏文资料翻译而来。
(一) IOM RAS所藏《入菩萨行论》初谈
1. 《入菩萨行论》及其注释
《入菩萨行论》在俄藏黑水城文献中发现多件,印本、写本均有,如 :ИHB.No.781本《入菩提勇识之行中(入菩萨行)》(9)卷装刊本,共14拍。,ИHB.No.788本《入菩提勇识之行中(入菩萨行)》(10)卷装写本,共7拍。,ИHB.No.944本《入菩提勇识之行中(入菩萨行)》(11)卷装刊本,共18拍。,另有ИHB.No.5096本《入菩提行第一》(12)经折装印本,共1拍。和稍残一印本ИHB.No.5891本《菩提勇识之德智守护品第五、第六》(13)经折装,共5拍。。笔者尚未针对ИHB.No.5096本进行考证,关于ИHB.No.781本和ИHB.No.944本的了解如下 :
ИHB.No.781为卷装刊本,据西夏译本排版,此文献属于西夏译本的“第一卷”。 现存内容初步考证如下(14)此处限于初步考证,使用的是欧丝璐大学(University of Oslo)“Bibliotheca Polyglotta” 的电子对照版,未进行文本考证。https://www2.hf.uio.no/polyglotta/index.php?page=fulltext&vid=24&view=fulltext(2020/03/07).:
另外,ИHB.No.2621v本《菩提勇识之入行记第二》(17)卷装写本,共7拍。只保留标题,文献内容为噶举派“道果”法门文本。
2. 与《入菩萨行论》相关之法事仪轨本
西夏佛教文献中,大部分属于法事仪轨类的材料。其中版本较多的是印度成就者节怛哩所著《常做法事》的西夏译本。此文本亦为堪布须摩底乞哩底和大译师罗丹喜饶翻译,由此可见《入菩萨行论》与《常做法事》藏文翻译的起源是一致的;在西夏佛教文化中二者也同步流传。该本有藏文本传世,通过文本内容的翻译比较,可确定西夏文本译自藏文本,内容几乎一致。(18)西夏文标题与藏文标题及梵文标题均有些许不同。藏文标题的字面可译为“发菩提心及接受本尊法事”,其中未见与“常做”相应的词语。梵文标题Bodhicittotpādasamādānavidhi可拆分为bodhicitta-utpāda-samādāna-vidhi,同样可译为“发菩提心接受法事”。西夏文标题为何与梵文及藏文标题均不同,尚不得而知。
(二) 以《常做法事》为核心之系列文本
1. 核心文本及其刊行年代
以《常做法事》为核心的系列文本是一组阐释“发菩提心”以及相关佛教术语的仪轨文。这些文本有印本和抄本,数量众多,形成内容略有差异的一个文本群,可以想见此类“发菩提心”法在西夏之深入和普及。
第三,说师功德者 :所谓“西天大善巧菩提勇识节怛哩造”者。此言语中,“西”者即是“离于他方”;所谓“天”者,语言同与天上人(23)即是印度的梵文,同与诸天语。之故也。“大善巧”者,是智慧无比,五明中之上。所谓“菩提勇识”者,是梵语;番语是菩萨之谓。是因为勤于求菩提之人之故。“节怛哩”(24)笔者中文构拟;文中对节怛哩名号说明基于藏语的 Dgra las rnam rgyal。是梵文,番文 :“胜于敌帝”。“胜”者,三界中胜帝,四魔诸敌上君之故,而得此名。[…] 此师五国间,是何国之人?则是东帮噶辣国人。四种中,则是王种婆罗门之子。有如何功德?色有四种功德 :一,见本尊面;二,神足成就;三,眼药成就;四,少闻多了悟等 […]。
以上文献中只解释“节怛哩”名号,未说明“正觉智足”名号的来源。
所谓“我显示常所作者”,则菩提心者,是获得究竟菩提因。所谓“常应做”者,方便之协助是法事之缘。与萌芽出于土地一样 :其如种子虽在地,若不以水火风协助,则萌芽不能出。虽发起获得究竟菩提之因缘,不以常做之六度万行之缘在一切时间中之协助,不能获得究竟菩提。(27)此段解释藏文原文 :“Byang chub tu ni sems bskyed dang/ yi dam gsal po bri bar bya”。
从此可知,西夏人的理解与藏文标题中的 “yi dam blang ba” (“选取本尊”) 似乎无直接关系。
2. 注疏文本
(1) 标题中有明显“注”字样
因为《常做法事》不同版本中的梵文标题转写比较一致,菩提狮子注释的原文版基于不同藏文版,同时也代表西夏早期梵文转写的原则,但《常做法事》为西夏比较晚期的译本。菩提狮子(*Byang chub seng ge)身份也需要更进一步研究。因此我们在此只指出此问题的存在,暂时不深入讨论。由于不清楚标准版和菩提狮子版译者所见到梵文或藏文本具体面目,我们尚无法以梵文转写标准解决菩提狮子本与其他本子的关系问题。该文献保留内容主要集中在佛陀的传记,未保留对于《常做法事》的注疏部分。文开头偈颂与标准西夏语版以及现存不同标准版汉译 :“敬礼大悲者,敬礼如来一切知识,柔软上尊;我乃显说《发菩提心应常做》。”菩提狮子版 :“敬礼出有坏语自在。谁生喜舍之思及具有悲知,究竟修行之胜帝,并为行中尊(29)即佛陀,此处“行”即藏语 ’gro ba,即是“众生”。;依于其所说法及此之子所问,敬礼后我乃显说《发菩提心应常做》”。
不难看出,标准版比较符合藏文版 :/Thugs rje chen po la phyag ‘tshal lo/sangs rgyas kun gyi mes po ni//‘jam mchog mgon la rab btud nas//byang chub tu ni sems bskyed dang//yi dam gsal po bri bar bya/。因为菩提狮子版为“注”而非“本”,可见发愿偈颂为本文的解释。以上只是初步的考证,需要更进一步的研究。
顺和二种理造此教训,依未满不缚无属说之
福诸行永常依此修行,获地而为世中普之尊。(33)“获地”意为从修行而得菩萨地,“普之尊”意为“一切众生之间最为受尊重”。
据此可知,此三篇文献为同一本,此外考虑ИHB.No.6755与ИHB.No2874笔迹特色一致(图5、图6),我们可以把四种文献缀合在一起,皆为菩提狮子所造《常做法事注》的不同本子。由此我们可以假设,西夏曾流传以菩提狮子注释为主的《常做法事》文献系列。菩提狮子所注释的《常做法事》原文与现存的西夏译本是否存在差异,需要进一步考察。
(2) 标题中有“合文”字样
(3) 标题有“略说”字样
从上可知,西夏佛教文本系统里,《入菩萨行论》占有比较重要的地位。与其相关的仪轨法本《常做法事》也十分流行。可以说在西夏佛教文化中,《常做法事》也逐渐作为“核心文本”,在西夏佛教界中产生了一种“注释系统”。此系统似乎可分成两个主流 :标准版注释系统以及菩提狮子《常做法事注》的系统。其两者关系需要进一步深入研究。
三、 “发菩提心”系列文本流传来源分析
节怛哩为阿底峡的上师之一。如上文所述,其所著《常做法事》与寂天的《入菩萨行论》在内容上有着密切关系,可能为依据后者而写成的法事本。阿底峡的佛学思想为噶当派的形成奠定了理论基础,他曾将寂天的《入菩萨行论》编入“噶当六论”当中,因为西夏藏传显教在西夏十分流行,相关内容资料在西夏传播相当广。由此可知,《常做法事》在西夏的流传与其他藏传佛教法门在西夏的传播存在密切关系。
四、 西夏法典《天盛改旧新定律令》与《常做法事》关系问题
西夏仁宗天盛年间(1149~1169)颁布的法典《天盛改旧新定律令》(以下简称《天盛律令》)作为官方正式法典,亦有关于佛教事务的明文规定。卷第十一“为僧道修寺庙门”提到,“国境内番、汉、羌中僧人、道士所属居士、童行中,及前僧人、道士等中有为座主者时,能完整解说般若、唯识、中道、百法、华严、起信等之一部,解前后义,并知常为法事者,国师及先住座主,别有巧智师傅等,当好好量其行,真知则居士、童行可入僧人中,衣绯,为座主,勿得官。先前僧人,道士□道士者为僧人,彼等一律先衣黄者当衣绯而为座主,好者可得官爵。其中番汉和尚不知切韵,不许为座主。”(42)史金波、聂鸿音、白滨译注 :《天盛改旧新定律令》,北京 :法律出版社,2000年,第403页。引文有两处错译,笔者已进行更正。一处原为“行童”,现译为童行,一处原为“华严行愿”,现译为华严、起信。
《天盛律令》指出,僧侣必须掌握并能解说“般若”“唯识”“中道”“百法”“华严”“起信” 六法门之一。黑水城虽只是边境城镇,但其所出土佛教文献可在相当程度上反映西夏佛教的概况。对照黑水城出土的佛教文献目录,便可发现许多与上文所提诸部相关的文本,我们可大致作出如下推论 :“般若”部可分为两种体系,分别以《八千颂般若》和《金刚经》为代表。其中《八千颂般若》体系属藏传佛教一系,《金刚经》体系属汉传及混合汉藏体系。(44)索罗宁 :《〈金刚般若经颂科次纂要义解略记〉序及西夏汉藏佛教的一面》,《中国藏学》2016年第2期。“中道”部经典为《大智度论》等,“华严”部经典指《华严经》及其相关文献。(45)索罗宁 :《西夏佛教之“系统性”初探》,《世界宗教研究》2013年第4期。至于“唯识”和“百法”二体系,目前出土文献并不多,迄今尚无法重建完整体系。据目前研究,可以假设西夏“百法”部属于辽宋时期的汉传唯识宗。由于西夏文献中尚未发现《解深密经》的西夏译文或汉藏原文,因此西夏是否存在唯识宗尚待考证。(46)索罗宁 :《西夏唯识宗及阿毗达摩文献初探》,徐忠文、荣新江主编 :《马可波罗扬州丝绸之路》,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94~295页。虽然《天盛律令》以及《常传杂字同名序》提到了《大乘起信论》,但在黑水城出土文献中,迄今尚未发现《大乘起信论》的西夏文或汉文全文,只有基于《普贤行愿品》的仪轨法本中收录了《大乘起信论》“立义分”简略文。另有黑水城出土A-6“杂抄本”,其中可见《大乘起信论》最初几行字,不过此本当为小学生之“习字本”。(47)索罗宁 :《西夏佛教之“系统性”初探》,《世界宗教研究》2013年第4期。因此,《天盛律令》的记载与西夏出土文献的性质关系问题需要进一步研究。《起信论》与西夏“唯识宗”的情况颇为一致 :官方法典虽然提出其存在,实际所见的文本却不支持文献的记载。
我们目前支持传统的理解,即《天盛律令》中的“起信”为《大乘起信论》的简称。同时,我们所了解的《常做法事》的不同注释本子见“起信”语句。因此,西夏“发菩提心”系列文本与《天盛律令》中的“起信”一类法门是否存在关系,仍然是需要研究的问题。
五、 小 结
本文第一个结论即是确定西夏佛教文化中,吐蕃“前弘期”所谓“心类五部”文献的存在。这是对西夏佛教文化史的一种新认识,可以说补充了我们对西夏佛教史的了解。此外,笔者通过对黑水城出土的“发菩提心”系列文本的分析,发现在西夏地区流传的“发菩提心”思想中的核心文本是寂天菩萨撰《入菩萨行论》。据对不同文本初步处理,笔者确定其西夏译文基于须摩底乞哩底和大译师罗丹喜饶的译本。与其相关的是《菩提心及常做法事》的仪轨法本。该材料可能为西夏晚期官方佛教指定的仪轨本子,并且在西夏佛教文化中变为“核心”文本,即产生了独特丰富的的注释系统。注释系统似乎有两种系列 :基于标准版系统以及所谓“菩提狮子系统”。两者具体内容和文本之间的差别需要进一步考证。最后初步讨论《天盛律令》中的“起信”与《常做法事》的关系,笔者仍认为“起信”代表《大乘起信论》,而“起信”与“发菩提心”关系的可能性需要更多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