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頫“用笔千古不易”命题再议
2020-06-04樊波
樊波
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赵孟頫(1254—1322,字子昂,号松雪道人,浙江湖州人),元代杰出的书画家,有“元人冠冕”之誉。在书画实践基础上,赵孟頫曾提出了不少精辟的美学见解。我们这里集中探讨一下他提出的“用笔千古不易”这一命题的内涵。
赵孟頫在为王羲之《兰亭序》定武刻本题跋时提出了这一著名命题。他说: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相工,盖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定武兰亭跋》)
从赵孟頫这一命题的语境来看,他强调书法创造的核心因素乃是“用笔”,即所谓“书法用笔为上”,而且这一核心因素(用笔)具有一种不因时变的稳定性质(千古不易)。与之相对照,书法的“结体”(结字)虽然追求“工”,但却会“因时相传”而发生变化。这里所讲结体(结字)之“工”,依我理解,并非是指工整,而是指一种规范。从书法的演变角度来看,无论何种书体的“结字”虽都应当遵循某种规范,但这种规范却并非一成不变,而往往“因时”而生变,特别是在书体变更的情境中,这种变化表现得尤为明显,但也正是这种变化,书法才呈现为一种沿传的历史形态。赵孟頫为“阁帖”所题跋的文字就详述了书体变更的情形。
李斯变古篆,程邈创隶书……其后隶法又变,而真行章草之说兴,言楷法则王次仲、师宣官、梁鹄、邯郸淳、毛宏,行书则刘德升、钟氏、胡氏,草则崔瑗、崔寔、张芝、张文舒、姜孟颖、梁孔达、田彦和、韦仲将、张超之徒。咸精其能,至晋而大盛。(《跋阁帖》)
这段题跋很好地揭示了各种书体“因时”因人变更“相传”的历史。应当说,每一种书体法则都会极“工”而生变,变而复又构成新的法则,这就是书法发展所昭示的史实。
赵孟頫说“用笔千古不易”,从书法表面形态来看,这一命题似乎难以成立。因为各种书体的笔的形态并非“不易”,而往往因体而异。篆、隶、章、行、楷、草,皆各呈不同的笔法形态。他还曾引证米芾之言来说明每个书法家的笔法也都每每不同—所谓“勒”(蔡襄)、“排”(沈辽)、“描”(黄庭坚)、“画”(苏轼)、“刷”(米芾),都是指不同的用笔方法和形态。这充分表明,赵孟頫显然认识到,在表面形态上,笔不仅会因体而变,而且亦因人而变,并非“千古不易”。
赵孟頫进而指出,每一个书法家的个体风格更是各不相同,并非不易不变。他在《评宋人十一家帖》中说:“右宋人十一家书,皆表表著见者,尝试评之。李西台书,去唐未远,犹有唐人余风。欧阳公书,居然见文章之气。蔡端明书,如《周南》后妃,容德兼备。苏子美书,如古之任狭,气直无前。东坡书,如老罴当道,百兽畏伏。黄门书,视伯氏不无小愧邪。秦少游书,如水边游女,顾影自媚。薛道祖书,如王谢家子弟,有风流之习。黄长睿书,如山泽之癯,骨体清澈。李博士书,如五陵贵游,非不秀整,政自不免于俗。黄太史书,如高人胜士,望之令人敬叹。米老书,如游龙跃渊,骏马得御,天然拔秀,诚不可攀也。”书法家个体风格的形成,与书法家的个性学养有关,但更与“用笔”直接相通。每一种书法风格呈现都是由不同用笔“表表著见”的,在风格建构中,用笔不可能是不易不变的。
如此看来,对于赵孟頫这一命题就不能从表面形态之义去解读,而应从更深层的内涵中去探究。赵孟頫虽然没有对于这一命题加以直接阐发,但却以各种题跋使其深层内涵一一彰显出来。我们不妨作一番引证:
或者议坡公书太肥,而公却自云:“短长肥瘦各有度,玉环飞燕谁敢憎?”又云:“余书如绵裹铁。”余观此帖,潇洒纵横,虽肥而无墨猪之状,外柔内刚,真所谓“绵裹铁”也。(《题东坡书醉翁亭记》)
观东坡书法,高出千古,笔势雄秀,骨肉停匀,真得书家三昧者,非鄙俗所能拟议。此卷精妙,尤入神品,信是人间至宝也。(《跋苏轼中山醪赋后》)
这两则题跋通过评述苏轼就是强调书法用笔应当“外柔内刚”“绵中裹铁”“肥瘦有度”。进一步来讲,就是要“骨肉停匀”“笔势雄秀”。
赵孟頫还说:
欧阳信本书,清劲秀健,古今一人。(《为右仁书唐欧阳率更梦奠帖后》)
黄太史所书杜少陵诗,笔力雄健。(《题黄山谷草书杜诗》)
如果说前文强调所谓“绵中裹铁”“肥瘦有度”“骨肉停匀”,偏于用笔的阴柔性状的话,那么这里所谓“清劲秀健”“笔力雄健”,则是偏于用笔的阳刚特征。但对于赵孟頫而言,这种偏向不应是绝对的,而应是互涵的。即为“雄”而“秀”,“秀”而“健”,或者说就是阴阳并济、外柔内刚。具体而言,就是不能一味偏向于“肉”“肥”,也不能一味偏向于“骨”“瘦”,而是使之处于一种“停匀”“有度”的审美形态。这是赵孟頫对于书法用笔内涵的深层规定,这也正是他提出“用笔千古不易”命题的基本理论诉求。
进一步看,赵孟頫这一命题的提出与他对“二王”的推崇密切相关。兹有一段论述表明他对“二王”的推崇备至:
右将军王羲之,总百家之功,极众体之妙,传子献之,超轶特甚。故历代称善书者,必以王氏父子为称首,虽有善者,蔑以加矣。(《阁帖跋》)
这一题跋指出,秦汉以来的书体变更和发展到了“二王”(尤其是王羲之)这里已然达到了一种汇总至极的水准。而“二王”之所以能够从“百家”“众体”之中脱颖而出、超轶特甚,一个重要方面仍然是在于他们对于“笔法”的审美贡献上,对此赵孟頫进而论述曰:
右军书《兰亭》,是已退笔,因其势而用之,无不如志,兹其所以神也。……右军字势,古法一变,其雄秀之气,出于天然,故古今以为师法。(《定式兰亭跋》)
右将军王羲之……观其笔法正锋,腕力遒劲……右军之书千古不磨……大德二年孟夏,适过翼之斋中,出示此帖(即王羲之《七月帖》),二十有九字,圆转如珠,瘦不露筋,肥不没骨,可之尽善尽美者矣!
所谓“瘦不露筋”“肥不没骨”“笔法正锋、腕力遒劲”,这就是王羲之笔法所揭示而出的基本内涵。王羲之在书写《兰亭》时虽为“退笔”(即旧笔、秃笔之义),但却能“因势用之”“无不如志”。他的书法已达“神”化之境,其“字势”具有“雄秀之气”。这表明王羲之(包括王献之)在“总百家之功,极众体之妙”的基础上,笔法已然“圆转如珠”“尽善尽美”,所以“右军之书千古不磨”。
“千古不磨”也就是“千古不易”。可以说,王羲之书法“尽善尽美”,就在于他已将书法用笔的深层内涵完整地彰显出来,从而成为“古今师法”的典范,也成为赵孟頫“倾心师模”的对象。王羲之书法“千古不磨”的原因正在于此,赵孟頫通过论述王羲之(包括王献之)提出“用笔千古不易”的真正原因也正在于此。这是各种书体和历代书家必须遵循的基本规定和内在根据。
概言之,赵孟頫提出“用笔千古不易”这一命题,就是强调书法创造必须把握“用笔”这一核心因素,强调把握用笔的深层内涵和基本规定。只有这样,各种书体结构,各种风格以及各种不同的笔法形态,才会获得可靠的审美保证。对于用笔内涵的探讨,晋唐以来的书画理论已然作过深入论述。后来五代荆浩以“笔有四势”的说法作了总结。而在赵孟頫这里则进一步凝结为“用笔千古不移”的命题。这标志着人们对于笔的基本内涵认识的深化和巩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