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如秋
2020-06-03卢筱茹
卢筱茹
好像人們都只道“四季如春”,我却有些替秋打抱不平了。春去秋来、春华秋实、春秋战国,怎么说,秋也该是和春平起平坐的吧。
秋和春相比,未免太低调了些。你瞧,大家都盼着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春天呢:娃娃们在泥巴窝里咿呀着“春天在哪里”,农民们在田埂上口耳相传“一年之计在于春”,文人们用饱蘸深情的笔写下《春》……
而秋天是用不着盼的,她的到来多半是难以觉察的。她遁形于夏季漫长的酷热中,直到银杏叶被金黄爬满,如霜雪染上老人的鬓角,那便是秋在显她的形了。
我爱秋确实胜过春,但我也并非与豪言“秋日胜春朝”的刘禹锡志同道合。刘禹锡是算不得爱秋的,他爱的是那晴空一鹤的寥廓与大气;而我爱秋,是爱她全部的性情了。
四季如秋,秋如四季。这四季的味道,几乎都浓缩在秋里了。你要春季里的酥油细雨、绿草鲜嫩,便不妨去摸摸秋日里絮絮下着的软雨,寻寻泥土里生长正盛的宽叶草;你要夏季里的阳光明媚、群花灿烂,便不妨去嗅嗅秋日里阳光干爽的味道,尝尝金桂点在酒酿上的芬芳;你还要冬季里的冰雪天地、呼啸狂风,便不妨在暮秋的清晨看看叶片上蓄起的薄霜,在黑云压城时抱抱疾行过苍空的秋风。你若要秋,那现在正是赏玩秋景的时候了,你不妨好好留心留心,四处玩一玩。读懂了秋,你就读过了四季。
这几日秋的声势日益地高了。傍晚我独自穿过回廊,几缕穿堂风从我身旁路过,我便觉得这秋风隐隐地伸了一只手,从我的肺腑里把我的回忆一下子掏了出来。我记起十年前的一个竹席与玉枕还未谢幕的秋夜里,冰凉的风从窗缝里漏进来,在地上洒下若有若无的月光。蜷缩在母亲身侧的我用皮肤感受着席上的阵阵凉意,看着窗外的几家灯火,平生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秋了。那时的秋,是清爽微凉的休憩,秋夜的我,虽然稍觉寒冷,却被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与惬意包裹着。
与秋有关的记忆还有许多。在秋天的瓢泼大雨里,我独自走在上学的路上,目光所及处是清一色的灰色调;床上新铺了棉被,我把整个人融化在被窝里,外婆一边织毛衣一边讲的鬼怪传说我现在还记得一二;在刚褪去短袖滑进卫衣的时节里,上岳麓山赏中秋月,我拍下了一张模糊不清的圆月照片……
我的头发被风弄得一起一伏,远处的一层层树冠也在一起一伏,我的记忆也随着萧萧的风声一起一伏。这些记忆都极久远,是尘封多年的漆画,被风揭起,又轻易地打碎了,化作一抹抹支离剥落的尘土。
我的目光在秋的席卷里涣散,又像是新的感官被开启,一切的能量涌了进来,我看到大楼一点点拔地而起,行人出生又老去,爬山虎把窗户封得不漏阳光,我好像在那一瞬间就看到了我的一生会怎样打马而过,最终如秋风般消散为空寂。些许的悲伤,为这秋风浅着暗纱,随之淹没悒思的是平静,是一种与万物归为一体的超脱感。我的四季,也是世间造物的四季,在秋里一现光影。原来,秋是我与四季联通的甬道啊!
活着的感觉如此真实,亦如此虚无,留在我皮囊里的只剩秋。我的魂灵、我的喜怒哀乐、我的热烈的爱与欲望,皆融于秋里,又随秋风四散为云烟了。
不禁吐出一声:“已经入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