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荒岛
2020-06-03刘诗伟
刘诗伟
上卷 悬案1983
此时·开端
一切都在流淌。这是多年前的说法。
后来你追加了一句:未来没有格式。
而且随时都是开端。比如这个澄湛秋日的此刻。
临近傍晚,你朝着江城大学的双面牌坊向校园外走去。太阳还没有从牌坊西边的远方沉没,银白的上弦月已浮在当头的天上。晚霞出现了。天空异乎寻常地清朗,透着漫无边际的薄翼似的紫光。
这样的天景让你敏锐。
你感到行走在现实之外。某年在北美陆地的尽头,你见过天上的火烧云,那是一场浩大的坦诚,以殷红,以宁静,以满目缤纷的无言,仿若世纪初开的荒古诉求,让人为之心颤神迷。而此时霞光恣意,从前的青春恍惚于眼前铺展开来,别有热烈的情状,即刻又泄露调皮的鬼脸和放纵的欢笑……一切就在时光的另一面。
校园一如往日的宁静。路上有些梧桐的落叶,行人稀疏,周遭飘浮轻微浑厚的混音。你没有停下脚步,试着调转耳门,竟然听见若干熟悉的争论,一首奇妙的乐曲清晰地穿越林间——哦,什么地方冒出了故意搞怪的hormone的嚎喊。
时光之光似可触摸。
一对与你无关的男女学生并行在前面,是那种形销骨立的时尚身影,晚霞的光彩就在他们的身上闪耀。但你走得太快,渐渐被他俩挡住步伐。接近牌坊右侧的过道时,你听见了他们的呢喃。
女生说:猜我养了一个什么宠物?
男生说:肯定是一头小猪——现在流行丑东西。
女生说:凭什么讲只有猪才是丑东西?
男生说:因为你喜欢呀,这就是为什么。
逻辑问题!你暗自哂笑,禁不住插嘴:喂,你错了男同学。
两人闻声掉头,果然是一对漂亮的年轻人。尤其是那女生,五官标致秀气,浓密微卷的睫毛忽扇着,瞳眸黑亮,透出好奇,让你想起从前喜欢过的样子,不由为之一诧。
你和他们在路边停下。二人或许认出了你是下午在人文楼做讲座的那个人,礼貌地问候老师好,但男生说:如果我的判断是正确的呢?
你微笑:那也跟你的论证无关。
男生歪了歪头:为什么?
你说:请问——白猪和黑猪,哪个更丑?
男生即答:當然是黑猪。
不料女生掩面扑哧:我养的是一头小白猪咧!
晚霞就荡漾了,男生嘿嘿地傻笑……
你颔首致意,赶紧脱离他们,出了校门。
这时,一群白鸽子从校园的草坪上哗哗地起飞,越过围栏,越过你的头顶,嗡嗡的,向着晚霞飞行……在你身后,那对时尚的男女学生本来好奇地望着你颀长的背影,见了天空的忽闪,目光被响亮的翅膀带走。
后来你告诉我们:你看见那群白鸽子飞进了绚丽的晚霞。
你无意结识或指教这对男女学生。他们的小猪无论黑与白,都不是太大问题。你向来警惕自己好为人师。一切只因为年轻是生命中的一种潜伏,你由衷羡慕并热爱校园里的青春。年轻人让你看见不加伪饰的光芒,这才有了一次小小的“路见不平”。
江城大学是你的母校,你并不是这所大学的教师。这天下午,你应母校“纪念恢复高考40周年学术讲座组委会”之邀,去人文楼的阶梯教室做了一场讲座。你不做学术,是人家开明地拿你作为一个没有学术的当代成功人士,请你给孩子们讲讲另类经验。为什么是“另类”?你并不认同这个抬举。但你苦笑,只好盛情难却或者无所谓。
你说:我给诸位讲“一切都在流淌”吧。
台下没有欢呼,孩子们诧异而茫然。
你是有经验的演讲者,马上自我解嘲:当然,诸位是来听“成功”的,我不会忘记给你们提供几桩邪性而辉煌的故事。
场面松动起来,有几处笑脸闪烁。
但是你说,成功的背景是“一切都在流淌”,诸位有必要晓得这句话涉及“自然、永恒、无边、和谐、变化”的含意。你省略了理据。然后,你开始讲背叛学院教诲而效果不错的成功案例,孩子们听得入神,不时报以笑声和掌声,临窗的地方甚至响起一声口哨。借此机会,你提出一个问题:作为人学的文学有两个母题——死亡与爱情,如果未来科技让人永生,让hormone不灭,人类还有文学吗?或者未来的文学是什么样子?尤其是人工智能的发展,当机器人比人类更有智慧时,世上的经济、法律、伦理、政治和日常又是怎样的呢?你说:你们尽情地想吧,其实你们没法子想,你们只需记住“一切都在流淌”。其间主持人递给你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注意回避意识形态”,你差一点将它念了出来。
此时,你迎着夕阳,霞光将你染得紫红。
你的意念中是那群从头顶飞过的白鸽子。恍然间,你觉得简单贩卖过往那些成功案例到底虚妄,那只是光彩,你让孩子们为绚丽欢呼,却没有讲明绚丽的价值及来由;至少,你要为成功确立基本前提——在人类共享的世上,始终是有一些规矩和当期处事策略的;而世上一直存在各种危机,为了保有生命和生活,为了延续老迈而幼稚的人类,必须具备理性的强韧与睿智,并追究个体与普众突围的秘径。
或许还应该指出“流淌”也不是本相。明智的人注定荒凉。因为终极的悲伤是一把穆默永在的镰刀,总把人生意义当作韭菜割掉,生命向来只能孤独而微弱地前行。在现世,在有限里,所有人终有一天会面对自己的内心,试图在心中寻找,或者种植某种东西,从而多少拥有一些属于自己的惦记与怀想,那些才是伴随终生的最为珍贵的指望与欢喜,那是迷人的……
手机突然响起,是儿子打来的。
儿子说:爸,你今天的演出太过通俗。
你问:你怎么晓得?
儿子说:我去听讲座了。
你说:谢谢批评指教。
你微微一笑,挂断电话。这个时代正在加速流淌,风尚已悄然变样。你想起那个漂亮男生的“嘿嘿”傻笑——他的逻辑如果只是佯谬呢?那么,他卑以自牧的技术是多么老到。
霞光还在。那群白鸽子一定还在。街面是无数的行人。
你忽然发现,这个平淡的秋日跟我们此生的“三个悬案”有关,看似尾声竟是开端……
第一章 一只白鴿
1.鸽子
也是一个秋日,搁在遥远的年代。
那个秋日原本没有任何案发征兆。
午后,太阳照耀江汉平原上的汉江,正是枯水时节,裸露的河床历历在目。因为河基是沙土,两岸向河心延展的斜坡凸凹而舒缓,不时呈现平坦的场坪,河床显得格外开阔。阳光下,河基的沙子熠熠发亮,河床上一派针尖似的光粒闪烁。河水还在,蜿蜒于河心,水流细瘦,极为清澈幼嫩,那些沙子放射的光点散落在如镜的水面。
从堤岸望去,整个河床有一种海枯石烂的古老与荒芜,无比辉煌。
当时,天空高远得近乎空无。昔日在低空飞过江面的那群野鸽子突然歇落在河床上,三三两两,散漫地摇晃到细水边,不用展翅,只需弹腿一跳,便越过河心。如此,河床的一处便有了跳来跳去的热闹。
一会儿,不见人影的远方传来一声花鼓调的嘶吟,唱着“你的日头啊我的河”,拖腔尖厉而悠长,像是向着遥远呼喊,像是要把安宁旷邈的时空收拢回来。然而,一串扑簌簌的翅膀排空而上,河床上只剩下一只白鸽子,站在水岸边翘首张望……
这一刻我们四条汉子正分头向着汉江赶来。
这是1982年秋天的光景。我们走出校园不久。
那只白鸽子就在我们的前方光芒四射。
而且我们已然感知,在我们到达汉江之前,小城的喧嚣早就乘风而至,涌进空荡的河谷,那只白鸽子尽管仍在殷切翘盼,却不晓得是风的撩拨还是喧嚣的袭扰,脊背上奓起一撮羽毛,一点儿的白,就那么在晴空下一动一闪……犹如心跳,让我们越发加快步伐。
我们是认真的。如此奔向那只白鸽子既不浪漫也不荒唐,那个年代所有的青春都可以为之做证。不过,话说回来,青春总有过于疯长的麻烦与迷茫,我们的意念与现实特别容易含混,关于汉江河床上的那只白鸽子,时隔多年,每当回忆起那一天,必得努力说服自己相信一切都是真实的发生,而非缥缈的虚幻。
只是但凡曾经心跳,往事便落定在心头。
至少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天,我们四人是分头从两座小城出发赶往江汉的,而且到达的时间不约而同。
两座小城位于汉江的一南一北。南岸是南平县城,紧靠江堤;北岸是北原县城,距离汉江大约五公里;两座县城各有十多万人,高楼罕见,城区趴得很开,面积似乎不算太小。数月前,我们大学毕业分配到这里来,南平和北原的人都跟我们讲自己的县城是汉江之畔最为灿烂的明珠,也便是说,这里的“最”不是唯一。我们不用较真,晓得这种牛皮不过是行政竞争和小农自慰。事实上,汉江隔两县,两县向来没什么政治经济的交集,两地的人只需埋头干活,过自己的日子,且不说两颗“明珠”谁都不必压倒谁,即便压倒了也跟百姓无关。至于汉江,固然是母亲河,但时值“改革开放”肇始,人们忙于“母亲”之外的经济周转,日月骨碌骨碌的,哪有工夫去河边打量和亲近?春夏秋冬,汉江犹如光阴庸常,除非某一天天上多出一个太阳,在此之前,大家一无异想,日子向来不曾掀起波澜。
直到这年秋天来临,省地县的报纸忽然报道:上边计划在汉江的南平县城段架一座桥。据说,架桥的议案是北原县的大人物发起的。理由堂皇:架了桥,北原的人经南平上省级水泥公路,去省城的路程一下子可以节省60公里。不是说“要致富先修路”吗,桥比路更顶用。
但是,没过多日,居然是北原的人串通南平的人揭露内幕,说什么架桥的理由不过是打牌,打牌的人意在沛公——为了方便自己随时窜到南平来……而且有人看见那人已经来过南平县城。
何以窜到南平?南平有刘虹女。
狗日的,原来竟是“雪隐鹭鸶飞始见”呀!
当流言流过我们的耳门时,我们四个外来的小知识分子顾不得修养了,开始朝着南平和北原的天空愤愤地骂。
其实,是我们天真了,我们的灾难是注定的:因为刘虹女的美丽实在太脱离群众。她的身材高挑柔曼隐瞒不住傲然的小平肩,肤质白皙得光润晶亮,眼睛像黑葡萄也像清澈的潭水,脸和五官集合了所有美的记忆却十分别致,头发蓬松流泻偏偏刘海自然微卷——在那个年代,她甚至不像《庐山恋》中脱离群众的周筠,也不像《小街》里脱离群众的小俞,这两个全国人民念念不忘的形象均未脱离中式美女张瑜的样子,她的脸形更瓜子一些,额头略宽,睫毛扇动时嘴角抿着宁静,有那么一点儿欧化;而且,她也没有周筠的跳跃和小俞的忧郁,一直是宁静的,宁静中让人觉得外表之外还有十分之七说不明白的魅力。刘虹女为了不脱离群众,早就开始在公众场合用陈旧的衣着掩饰自己,可是中国有句成语:瑕不掩瑜。即便是烟灰缭绕的小城,老百姓的眼力也能吹糠见米。6月的一天,刘虹女穿着普通的白衬衣蓝裙子,在我们四人的陪同下到南平报到,走出长途汽车站,还是被两个男青年的绿豆眼盯上了,之后跟随我们的人越来越多。有人问:这个是演员张瑜吗?有人答:不不,是一个新演员!刘虹女看我们,我们像保镖一样铁面无情……
现在已是秋天,架桥的事儿尚在议论,南平人又发现了刘虹女的新动向。说的是上周周日,预报天气有雨但还没有下雨的时候,刘虹女化装成民女,带一把折叠花伞,独自出门,登上江堤,下到袒露的河床散步;河床上有一只白鸽子,不怕人,随其左右,刘虹女停在河心看水,白鸽子也停下来陪她看水;一会儿,落雨了,刘虹女撑开花伞,遮在头顶,蹲下身,那只白鸽子便在刘虹女身边来回走动,刘虹女担心它淋雨,又怕惊吓了它,就不语不看,单是一寸一寸地将伞盖向白影子那边移动,待白影子进了伞底,伞盖又一寸一寸地退回,白影子跟着挪步,到后来,但见河床上撑一把花伞,伞下一人一鸽子……
这是中了哪门子的邪呢?两个城市一派茫然。
好在有流言。流言流淌在车站、码头、酒桌、牌局和办公室,很快便给出说法:这事也不奇怪,因为那白鸽子是男的,但凡是男的,谁不喜欢刘虹女?单是有点儿想不通,刘虹女为何明面上婉拒了所有追慕者,却在私下跟一只男鸽子亲近?
可是,我们很快在“事业”上遭遇了挫折。
老赵有个竞争对手是南师毕业的中专生,那小子也积极争取进步,每天早晨,追着老赵的脚跟来到办公室,老赵扫地、打开水,他一步到位——直接替主任抹桌子、泡茶。一次,主任审阅那小子起草的文件后,交给老赵打印,老赵看过稿子去找主任,说“加强改革力度”不妥,应当把“强”改为“大”,因为后面是“度”,主任说强大强大嘛不改也行,他说强不是大大不是强,不改不行的……不久,县委书记要一个专职秘书,那小子去了。
钱夏更二,主任让他整理南平抗日资料,他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国军”抗战史。主任问共产党呢?他说我党当时在别处。主任指出:党不在但党的精神在呀!令他重写。他开始思考党的精神,一面将那篇“国军”抗战史的稿子投寄出去,重写稿还没写成,寄出的稿子被《人民政协报》刊登出来,他拿着报纸向主任邀功,主任端着烟,不看报,只看他,摇摇头,一截烟灰掉在桌面……不日,他申请入党,主任笑了:你不适合入党。
孙秋在报社只当了三天记者。第三天早晨,主编说,县委书记说某生产大队有10个万元户,让他马上报道,他当日采访,写出稿子交给主编,主编浏览后问:万元户怎么少了6个?他说:实际只有4个。主编嗤道:你想跟书记过不去?他说:不是我,是事实。主编冷笑:你狠,从明天起,在家做编辑。不日,主编将一篇《凯歌大队家家户户凯歌(黑白电视机品牌)高奏》的报道交他编发,他不信,亲自去核实,把“家家户户”改成了“40%的农户”,稿子送审的次日,主编通知他:下周地区(指行政区)有个新闻培训班,你去吧。
李冬巡回各中学听课,发现语文老师不讲普通话,n、l不分、f与h对换、没卷舌的zh、ch、sh和r、后鼻音g发不出来、省略介音u和i,为此写报告呼吁全县语文老师率先说普通话,教研室主任很支持,局领导也重视,让李冬去县一中试点。不料,在县一中的语文老师见面会上,同行拿他当笑话,说讲不讲普通话对高考没啥影响,大家抓高考忙得屁滚尿流,哪有工夫调舌头?校长拿起李冬的手来看,李冬问干什么,校长说:我看你有没有长义指——北原有句谚语——六个指头搔痒。
四人遭遇了挫折互不相告,都憋在心里,以免传到刘虹女的耳朵里,但又找不到出路,终日颓丧。那时,我们已经晓得那句令人厌恶的“他人即地狱”,但从未相信它是对包括自己和上级领导在内的全人类的批判;我们满脑子只有刘虹女,除了费厄泼赖的钩心斗角,哪里意识到社会是一个装满螃蟹的大笼子,还一心指望着事业上一马平川咧。我们的蓝天在那个陌生的初秋遽然灰暗。想起辅导员说过的“也要”,觉得分明是投降的指示。
可青春的血依旧温热,实在无法变节。
我们选择逃遁。不知道从哪一周开始,我们四人每个周日都会像霜打的落叶聚在南平。半个秋天,大家不说心里的话,彼此晓得各人心里有话。那些话在插科打诨的嬉笑的缝隙闪现,倏忽尖锐,就要酿出清泪了。若干日子后,孙秋带头,我们四人于黄昏时走出宿舍,一起走到南平师范学校北面的堤坡上,相依坐下,静静的,等候月亮升起,等待校园里传来刘虹女弹奏的琴声。
那月下的聆听……永在眼前。
3.河岸
有时我们甚至会想,既然四人如此同病,就这么相安无事地静听琴声也蛮好。可是,刘虹女的琴声在月色下停顿后依然萦绕心头,我们毕竟做不到自己欺骗自己。我们明明晓得,随着时间推移,必有一人终将在刘虹女那里脱颖而出,而且每个人都坚信那个人就是自己。
那好吧,咱们就看谁笑到最后!
某一刻,我们像既有涵养又目空一切的狮子,在心里难为情而且深感残忍地向同伴如此宣战。
至于社会上不断新生和涌现的敌人,无论何方大神,在蓬勃青春的眼里不过是倾国倾城的泡影,只能在《诗经》里望洋兴叹。
同时,爱也锻炼着爱。由于日复一日的暗战,我们的感知功能正在超常发育。我们已是亢奋而神经灵敏的飞禽走兽,或者隐忍而富有灵性的花卉蔓草。比如燕子,春天里准确飞往昔日的屋檐;比如猎狗,鼻翼微翕便知道自己的兔子匿在何处;或者柳絮,那细小无形的花粉总能在风中歇于命中的花蕊;又或者马蔬,永远知道岩石的哪儿有一丝可以探出头来的裂缝。我们成了四个男妖精:对于爱的目标根本不用寻找或侦察——目标都在自己的心里和眼中。
自从得悉河床上有一只白鸽子,听到汉江上即将架桥的消息,我们再也不能安坐在月下静听琴声了。
那个秋日阳光明媚,又是星期天的午后,我们与其说是判定,不如说是以功能特异的眼睛看见——刘虹女正朝着汉江的河床走去,那只白鸽子早已等候在河心的水岸边,望见她,歪了歪头,兴奋地原地踱起舞蹈般的小碎步——那情景比亲眼所见更为真切!
我们登上汉江大堤时大约是下午3点。
晴空万里,江道历历。我们两两一对隔江而视。站在南岸堤上的是老赵和钱夏。方脸巴老赵穿一身灰蓝色海军军服,军服是在东海当兵的胞弟寄来的,十分符合他方正的体形和庄重的态度。矮胖子钱夏比老赵打眼,上身罩一件黑白花格的圆领毛衣,是南平百货商店的新货,至少耗去他大半月的工资;而且这家伙出门前洗过头,卷曲的短发湿润而光亮,香波的气息不时入侵老赵的鼻腔。北岸的孙秋和李冬各骑一辆自行车赶到,登了岸,像扔掉扫帚似的将自行车丢在堤坡上。跟赵、钱二人不同,他俩一如既往地形色潦草:瘦高的孙秋披一头蓬乱长发,皱巴巴的西装分不清灰黄,右边袖口的三颗扣子少了两颗,剩下一颗挂在线头上晃荡,远观整体时聊显风骨;李冬本是精致美男子,却自以为是地将那件猪肝色灯芯绒长袖衬衣从夏天穿到秋天,区别只是扣上了领口和袖口的扣子,相信耸肩咬牙便可以对付仲秋的寒意。总之,他俩故意反驳孔雀开屏,即使来见刘虹女,也要有所为有所不为。
我們的战斗已经打响,看起来毫无硝烟。
因为天蓝水秀乾坤朗朗,各人纵然胸有百万雄师地对峙在汉江南北,也必须亮出清洁人格并保有磊落的君子风范。江南江北,同城的两人见面点头之后,一起向江那边的两人挥手,隔着枯水的汉江,高声喂喂地呼应,激动而欢愉,倒像是两支友军胜利会师。
我们以相见的热闹掩护心头的盘算,眼里的余光已投向上游300米外的河床——那里,刘虹女正款款走近一只脊背奓起羽毛的白鸽子——那是令人羡慕和嫉妒的,却不可以破坏。我们的战斗首先是比拼克制,在克制中期待某人冒冒失失地在刘虹女面前出洋相。
当时,在四双眼睛的余光中,河床上游聚集了太阳的全部光亮,刘虹女越来越醒目:她走着,显出轮廓清晰的侧影,垂肩的长发一波一波地荡漾!然而,那光亮过于强烈,刘虹女的样子分明逼真,却显得写意而缥缈……瞬间便幻化了,让我们只看见一束耀眼的光影。
原来刘虹女是一道光?
这日之后,我们时常愣怔在秋天的阳光下。
关于这日是否真的见到刘虹女,只有胖子钱夏言之凿凿:没错,她穿着橘色中长风衣,栗色弹力健美裤,米黄的搭扣皮鞋,鞋底有一圈白边……这是她自己跟自己在一起时才会展示的华丽!其他三人姑且茫然地观望这个想象的刘虹女。钱夏问:难道你们没有看见?大家犹豫地点头,即刻又摇头。孙秋说:不过没关系,我一向但见精神忽略形式。这意思模棱两可,何况刘虹女的“形式”怎么忽略得了呢?我们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女子……她的美没有时代性,永恒而超凡。
我们一直怀疑我们的讨论。至少在当时,我们确信我们在那束耀眼的光影中看见了刘虹女:她走向白鸽子,白鸽子迎着她走来;她抬手向白鸽子示意,白鸽子张开翅膀扑扑地扇动,离地两尺,好一阵才落回地面;然后,她开始跟白鸽子说话。那时念普希金和拜伦的诗跟而今唱流行歌一样并不矫情——她一定是念着在江城大学念过的那一首:
If I should meet thee(若我会见到你),
After long years(事隔經年);
How should I greet thee(我如何与你招呼)
With silence and tears(以眼泪,以沉默)?
我们便愣怔了,犹如四根木桩杵在河岸上,许久面朝河床上游的光束,不敢造次地呼唤刘虹女。
4.落水
但我们既然已来到了现场,总得交一交手。
后来,南岸的两人和北岸的两人像格斗双方相向而行,走下凸凹而广阔的河坡,走到河心,在水面狭窄处隔水停下。大家一下子近距离对峙,起初有些不适,为了掩护挑衅的眼神,都嘻嘻地笑,让白净的牙齿一派灿烂;但毕竟是掩饰,每个人的眼神多少泄露了意图:希望此刻除自己之外的三人全都掉进水里淹死!
江北的长头发孙秋率先喊话:老赵,过来握个手吧?
江南的老赵也豪气:嗬,你担心我跳不过去呀?
李冬在孙秋身边冷得缩头藏脑,已经很不像一个美男子,但怂恿:那你跳呀,用事实说话。
钱夏赶紧抓住老赵的衣摆,向江北抗议:哎,老赵是党员,你们不能这样欺负我党的!
江南江北哈哈大笑。
大笑也是暗战:在孙秋邀请老赵跳过河心引发南北交锋后,双方争执的声音特别响亮,已把自己的态度与机智传播到300米之外——而大笑除了掩耳盗铃,也是嘲讽、揭露和刺激对方。
老赵果然朝对岸的孙秋、李冬一挥手:让开!就快步倒退,准备猫腰起跑。不料孙秋举手叫喊:等等,为了公平,你们那边跳一个过来,我们这边也跳一个过去。李冬会意地附和:对对,这样公平。钱夏发现了江北的阴谋——因为刘虹女在江南,连忙反对:隔江相望也不错,何必跳来跳去?可老赵此时的意念全在上游300米之外,怎么会让自己的气节丧失于锱铢计较,就一撅屁股,撒腿起跑,只见一片沙尘飞溅,庞大的黑暗腾空跃去,眨眼落在北岸的沙滩上。
接着长头发孙秋跳过来。
接着矮胖子钱夏跳过去。
接着美男子李冬跳过来。
四个两两一对地在沙尘飞扬中交换了场地。到达江南的孙秋和李冬拍打着身上的沙土,相视窃笑。去了江北的老赵和钱夏本来也为成功跨越而兴奋,却忽然眨眼傻住。钱夏歪起头看老赵:不是让你跟他们握手的吗?老赵只好大度地说:莫急,我们本来就住江南哩。但来到江南的孙秋偏要挑逗:喂,我们难得来一趟,那就先过去了(指去到刘虹女那边)。钱夏顿时慌张,连忙叫喊:不行不行——我得跟你们在一起!一边斜了身子向后退出跑道。
大家还没反应,他已朝江心扑来……可这花胖子一而盛再而衰,嘚嘚嘚地猛冲,却没有跃起,扑通一响,掉进了江里。
岸上三人幸灾乐祸地欢呼,忽见江面只有两手胡乱抓捞。老赵大喊:不好,这里水深,赶快救人!也顾不了许多,带头跳进江里。孙秋急忙招呼李冬,伸手让李冬牵着,自己往水里去。还好,钱夏飞越时用力不省,落下去已接近南岸,孙秋走到水面平胸的地方,一把拿住了钱夏的膀子。接着,李冬拉孙秋,孙秋拉钱夏,一、二、三,将肉乎乎的钱夏从哗啦啦的水花中拉上岸来,丢下,任其侧卧在沙滩上呕水。
这时李冬问:老赵呢?孙秋回头看江面,不见老赵。惊慌之际,岸边的水面一鼓,老赵顶着水帘冲出头来,满脸红涨涨的,啊扑一声,喷出一道水柱——原来他是不会水的。
钱夏呕完水,仍起不来,像是要死。三人不敢再笑,商议立刻送往医院。李冬半身未湿,前面救人出力少,说我来背吧,老赵和孙秋把钱夏拽到李冬背上。李冬起身后停住,三人同时掉头向汉江上游看去,河床上只有那只白鸽子,正惊慌地张望,却不见刘虹女。
一时间天地空荡,犹如竹篮打水。
李冬将背上的钱夏向肩头送了送,迈开步子。老赵和孙秋左右搀扶着,一起由河谷向堤岸登行。这时,太阳照耀高远的堤坡,老赵不时扭转脖子,朝白鸽子那里看。孙秋耷着头,晓得老赵还在看。
快到堤岸,老赵自言自语:怎么没见人呢?
孙秋沉闷地嘟哝:幻觉咧。
老赵问:你是指看见的时候,还是指没看见的时候?孙秋摇头:我也不晓得。背着钱夏的李冬听见,气喘吁吁地喊:你们说什么呀?孙秋大声回应:老赵说刘虹女没来!
不可能!半死的钱夏突然吼叫,猛地从李冬背上挣脱下来。
三人便呆怔,盯着这个水珠滴答的花胖子……
第二章 案发之夜
1.琴房
就在这个令人莫名惆怅的秋日的夜晚,十点刚过,南平县城里突然发出两声尖厉的呼叫:
抓流氓啊——抓流氓——
声音扭曲变调,从一个女性的嗓子里撕扯出来。
当时,夜色如银,尚未开化的南平小城已休眠在幽静之中,街面万象停歇,喧嚣隐遁,只有夜猫子从容地行走在墙脚边,踏踩着一城人的鼾声与梦境,一切近乎温软而平和。
但是这两声呼叫划破了小城的安宁。
月光一颤,天地遽然爆亮。
接着便是全城响动:家犬狂吠门窗霍霍脚步扑踏警车鸣叫……全都朝着呼叫发生的方位。
那里是南平师范学校!
顶多一刻钟,我们四人先后赶到了南师大门口。
刘虹女就在校园里!
大门口的铁栅门已关上,四名男子守候在栅门内,面朝门外,其中一个是穿制服的警察。大门外不远处歇着两辆警车。栅门前的空场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所有人都在议论:听声音,十有八九是强奸;喊声那么大,估计未遂……但是,歹徒肯定逃跑了。
我们裹在人群里抖索。当头的月光亮盈盈的。钱夏支支吾吾:不会是吧?老赵吼道:别他妈乌鸦嘴!钱夏转头看孙秋和李冬,孙秋的半边脸在背光的阴暗中,李冬连忙说:就喊了两声,那么突然,冇辨出来!
钱夏就脱离人群走到栅门那边,把脸挤在栅门的两铁栏之间,朝里面喊:喂,发生什么事了?谁的呼叫?警察过来甩手回道:去去去,不该问的莫问!钱夏说:我们有人住在学校里面呀!警察说:有人也莫问。钱夏仍要问:是刘虹女吗?警察不理,盯他一眼,转身走开。钱夏接连喊:是刘虹女吗?是刘虹女老师吗?四人中的一个白发老者瞟了一眼警察,疾步走近栅门,像是在警察眼皮下泄密似的嘀咕:是的,莫喊了,警察正在勘验现场咧!
钱夏回头大叫:是刘虹女!
天空遽然死一般黑暗下来。
我们三人奋力扑向钱夏。
钱夏开始朝着栅门呼吁:放我进去!放我进去!两手抓了栅门铁栏摇得哐当直响。里面的四人同时刺出食指,一起吼道:干什么?干什么?老实点!警察的一只手摸到了腰间。孙秋和李冬即刻为钱夏帮腔:我们的同学出了事……不能关心一下吗?老赵提醒警察:这是人民内部矛盾,你别冲动呀!但钱夏说:好,你们不开门,老子自己爬过去!就纵身一跃,拿住栅门上方的横杆,脚下蹬踩著向上攀爬。警察慌了,急令其他三人出手制止。三人冲过来,从栅门里面伸手拉拽钱夏的腿子;栅门外,我们三人马上应对,拼命掰扯对方。混战时,警察厉声大喝:这个家伙胆敢妨碍公务,老子就地执法了!说着拔枪朝天一举,砰的一声脆响。栅门内外陡然住手。钱夏在栅门上悬挂片刻,重重地落回地面。
老赵一时愣着,孙秋和李冬扶起钱夏。钱夏不服,照着栅门铁栏猛击一拳,却疼得咬牙切齿,手背涌出血来。四人看着血一滴一滴地滴落,这才一点一点地泄气。之后,钱夏捂住受伤的拳头,跟老赵、孙秋、李冬靠在一起,呆若木鸡,望着栅门里面。
校园内,校区呈规整的长方形:栅门位于西头,左侧是一排两层的教学楼,右侧是一溜低矮的宿舍房,中间是大操场,行政楼在操场东面。远远望去,行政楼一楼的北端灯火通明,一些人在门口进进出出。宿舍那边的树林里聚集着教师和学生,一方块一方块的,每个方块前都站立一个人,大约是控制局面。我们晓得,行政楼一楼的北端是钢琴练习室,有若干琴房。曾经,我们四人一起来南师拜访,在琴房跟刘虹女见面,琴房太小,四个人并成排,背贴着墙壁跟刘虹女说话……因为不能老是拜访,平常就去到校园外正对琴房的堤坡上坐下,听她弹琴,她弹奏贝多芬的《欢乐颂》、德彪西的《月光曲》、塞内维尔的《秋日私语》;有时月明星稀,有时秋雨霏霏,听琴的无论是四人还是独自一人,一直望着琴房,那清亮的琴声便是从琴房里飘出来的……
此时,那里竟是案发现场。
老赵突然抬手指去:看,站在琴房门口的,是不是武永强?没有人回应。其实大家都认出了这个丘八,他的高大英武向来令人讨厌。老赵自言自语:怎么是他呢?孙秋冷冷地说:他是刑侦队队长,他不来谁来?钱夏晃晃受伤的拳头,不屑地哼哧一声。李冬反问:那么多人在,难道他还敢对刘虹女非礼不成?眨眼之际,武永强进到了房里。不一会儿,有人随一个女警察从房里出来,移动的身影被女警察遮住,只露出一点点边缘。我们顿时欢呼:出来了出来了,刘虹女出来了!
房里又追出一个穿便装的女人,跟上刘虹女和女警察,一起往南边的宿舍方向走。看上去,三个人都走得从容,刘虹女打着手势说话,中途有两次停下脚步——那么,也就是说那事没事儿!
看着刘虹女消失在宿舍区,我们把目光转向琴房那边。办案的人还没有从房里出来。钱夏愤愤地嘟哝:姓武的一定会乘破案之机,不断骚扰刘虹女。老赵舒出一口气。李冬往好处想,说:案子由他经办,恐怕更容易破案呢。孙秋抬起头看空白的天空……
身后围观的人已做出结论:既然强奸未遂,就是小案子了。
真他娘的放屁!
又等一会儿,琴房的灯熄了。武永强领着一行人朝操场这边走来。武永强抽取手上的白手套,有人冲上前,给他递烟,武永强接了烟停下,让递烟的人点火。之后,武永强端着烟通过操场,到了栅门前,跟守门的警察说话。四人中的白发老者赶紧打开栅门的扣锁,拉开一道缝,等武永强一干人出了栅门,合拢锁上。老赵问:要不要找姓武的了解情况?钱夏说:算了,莫撩他轻视。
武永强走过来,围观群众的目光追随着他。突然,武永强站住,转过身,抬手指向我们:你们四个怎么在这儿?
我们看着他不理。
2.情敌
我们想进入学校看望刘虹女,去到栅门右侧的门卫室那边,见室门关着,一人一只手叩击门上的窗玻璃,先前那个白发老者隔着玻璃窥视我们,摆手大声喊:武队长有交代,暂时不能让任何人接近刘老师。
我们无计可施,怏怏撤退,却不知上哪儿去。
围观的人已消散,夜色白暗交织,小城恢复了宁静,街面剩下我们四人拖沓的脚步。我们一直绕着南师的院墙走,后来,在正对琴房的院墙外停下。此处是我们最为熟悉与亲切的地带,可此时听不到琴声,树梢忽有夜鸟拍扇翅膀,让人一惊,顿感陌然与寂寥,心头微弱而尖锐地疼痛。我们登上江堤半坡,在那块早已被我们坐得草坪软塌的地方,照例以赵钱孙李的顺序并排坐下。大家许久默然无语,目光越过墙头,看着琴房那边忧伤。后来,大家开始抽烟,四個燃烧的烟头在月光下忽明忽暗。
钱夏突然冒出一句:我怀疑武永强。
老赵含着烟顿住,孙秋和李冬诧异地偏过头去看钱夏。
钱夏的眼珠凸凸地发亮,进一步指出:琴房在办公楼的一楼,里外开着灯,到处都看得见,一般歹徒不敢来这里作案。
孙秋问:难道南平只有一个不一般的歹徒?
李冬补充:凭什么说武永强是不一般的歹徒?
老赵替钱夏解释:你俩在北原,对南平的敌情有所不知——姓武的为了达到目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钱夏接着分析:武永强是搞刑侦的,有的是作案手段,他作了案,破案的又是他,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内;往好的方面想,他的策略不一定是强奸得逞,而是以强奸行为吓唬刘虹女,让刘虹女接受他的保护,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充当护花使者。
孙秋摇头:这个逻辑走不通——刘虹女会认出他。
钱夏提示:如果武永强戴着面具呢?
李冬说:武永强不至于这么阴险吧。
老赵说:阴险的人你往往无法想象。
讨论一开始就中断了,四人陷入沉默。
月亮偏移,夜色暗下来。一只黑猫跳到南师的院墙上,朝我们喵喵两声。在这黑色的声音中,我们看见了敌人武永强——这家伙浓眉大眼,鼻梁高挺,脸形方正,一米八以上的身材,孔武却不失英俊,莫名其妙地带几分书卷气——如果他不是武永强,我们不会叫他“丘八”。
他在南平土生土长,于本省警察专科学校毕业,一年前回到南平,是全县第一个科班出身的年轻警察。他有一个不宜公开评说的老爷子。老爷子是老革命,打完解放战争,左手少了一根手指,做过南平解放后第一任县委书记;本来,以其资历和能力,还可以为党担当更大的责任,但1966年的夏天还没有来,老爷子的夫人拎着另一个女人的花短裤去了一趟省城,老爷子的进步就此打住。现在,老爷子住在干休所的小楼里,经常挥舞那只还剩四根指头的左手发脾气,威风凛凛。偶尔,省里和北京的老首长来南平视察,会派人把老爷子接到招待所喝茶,听他发发牢骚。关于儿子武永强,老爷子一般拱手拜托给各位老首长和在场的新同志,对方无不拱手应诺……那种革命后的温情令人动容。
武永强也不是草包,大学是他考的,参加工作不到两年当上刑侦队长也是凭能力和业绩破格提拔的。有一次,武永强抢在对一名“罪犯”执行死刑之前,以完整的证据链推翻了判决;不日,“罪犯”从监狱出来,提一面锣,游走在南平县城的大街小巷,一边敲锣,一边高喊当代包青天武永强……据说谁都无法阻止,是武永强出面将其哄回老家的。
然而,武永强在我们眼里无比丑恶。
这年中秋节前夕,南平团委筹办青年知识分子联欢会,倡议参会者自备文艺节目。本来,老赵觉得这是一个机会,打算演一段我们在江城大学演过的话剧《虹女》,向全县人民“宣布”刘虹女是我们的虹女,可钱夏去团委申报节目,武永强在场,次日团委告知《虹女》没有通过,问为什么,回答有同志反映内容不合适——这个“同志”还能是谁呢?
中秋节下午,联欢会在县委小礼堂举行,参会者将近百人。因为党中央号召“培养接班人”,县委、县府、人大、政协四大班子的一把手也在百忙中悉数到场。县委书记讲完话,文艺表演开始。一位矮胖而矫健的小老头首先登台,主持人介绍他是南平政协的陆主席。陆主席在掌声中抖头亮相,唱起京戏《沙家浜》的“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活生生一个颟顸霸气的“胡司令”,引得满堂喝彩。正当“胡司令”摇头晃脑之际,台下一人腾空前翻,啪的一声,落定在舞台前方,打起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的少林拳,竟把“胡司令”吓得仓皇退场,如此巧妙编排,引得掌声大作。表演者打完最后一拳,利落收功,立正敬礼,原来是公安局刑侦队队长武永强。一个姑娘冲上去,塞给他一束大红花。
接着,主持人请刘虹女表演节目,全场欢呼。刘虹女稍作迟疑,起身走上台,说我准备的节目“不合适”,朗诵一首诗吧——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时候需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她的声音柔和清澈,带着坚忍的亲切,如夜莺鸣啭,礼堂内瞬间归于宁静。突然,武永强走上台,向刘虹女深鞠一躬,双手捧出大红花;刘虹女看见了,没有中止朗诵,待朗诵完,接过花,表示谢谢,但转身把大红花转手献给了主持人。
联欢会结束,老赵和钱夏送刘虹女回南师,走出县委大院,遇见从北原来的孙秋和李冬,会合了一起走。可是,我们还没有走出百米,一辆警车超到我们前面,哧的一声刹住,武永强跳出驾驶室,迎着我们快步走来,也不招呼,直接邀刘虹女上车。我们停住,刘虹女站在我们四人中间朝他摆手拒绝,他却毫不在意我们四人的存在,伸出手来准备拉扯刘虹女,钱夏跨出一步,被他一掌抵在胸口,钱夏正要举拳头,刘虹女赶紧将他拉开,主动随武永强而去。车开动了,刘虹女从窗口探出头来看我们,一直在挥手……我们感到无比窝囊,可当时我们连一辆自行车也买不起。
围墙上的黑猫又朝着我们喵了一声。
钱夏问孙秋和李冬:知道南平陆主席和武永强的关系吗?孙秋和李冬在幽暗寒凉的月光下摇头。老赵说:这两人虽然一矮一高、一个姓陆一个姓武,但他们是一对亲叔侄;不过,陆主席只在仕途方面做武永强的监护人,生活中向来喜欢自娱自乐,联欢会上他把“老子的队伍才开张”唱得有板有眼,并不是为侄子鸣锣开道,而是自己要露一手,提醒所有男青年不要忽视他的存在……可他没有料到,第二天,武永强杀气腾腾冲进他的办公室,指着他的鼻子大吼大叫,说,你想怎么风流是你的事,但请你以后离刘虹女远一点——想都别想!这话被秘书传出来,现在是南平政界的佳话,陆主席时常当着人笑骂武永强——个野鸡的(骂词),没大没小,就知道拿他叔子撒气。
钱夏郑重地提议:接下来我们要自己侦查此案。
孙秋迟疑道:侦查需要刘虹女的配合。
3.门卫
武永强离去不到半小时,又独自开车返回南师。
他是回家拿了一个黑色塑料皮的笔记本。那本子上记有366个人的名字,包括本地的13名副县级以上的领导(其中有他的叔叔陆主席和邻县北原的4人)、省城的28人和外省的29人,当然也包括我们4个。在他眼里,这366人虽然全都獐头鼠目,人人死不要脸,个个都是他追求刘虹女的拦路虎。他想战无不胜,必须研究每一个敌人。他一直很用心,一直很辛苦。现在,发生了侵犯刘虹女的恶性案子,他不能不想到这366个小丑。
武永强敲了敲门卫室的窗户,房门打开;武永强进去,关上门扇。
门卫室空间狭小,灯光把室内的肠肚照得一清二楚。武永强往临窗的破桌上丢下两条烟,白发老者笑笑:您来探望刘老师呀?武永强默脸不应,像是犹豫。白发老者向右歪起头,小心瞄着武永强(这白发老门卫是一个“一只眼”,另一只眼蒙了一层白腻子;我们过去来南师没少跟他打招呼,直到这次案发后才知道他的眼睛残疾了二分之一)。武永强干站片刻,自己挪一把木椅坐下。白发老者去到武永强对面,在床边落下屁股,照样歪着头,听候吩咐。
武永强问:最近一周有什么异常?
白发老者摇头:冇,有我会及时报告的。
矮胖子小老头来过吗?
没有。
矮胖的年轻人呢?
没有。
大个子方脸巴呢?
没有。
高个子长头发呢?
没有。
小个子——五官端正的呢?
没有。
讲江城话北京话上海话广东话外国话的呢?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武永强掏出黑本子一页一页地翻看,间或停顿。白发老者的“一只眼”始终盯着武永强手里的本子,本子上翻过一页眼皮眨巴一下,突然激动地喊:有个情况!武永强揪着本子的页面抬起头。他说:您走后,我去教学楼外边转了一圈,看见一把课椅靠在院墙上,对着刘老师琴房的窗户。武永强没等他说完,低头继续翻本子。但白发老者连眨几下眼皮:您怀疑那是假象?歹徒就在校内?不可能,校内的人绝对不会对刘老师干这事——老师们我打过招呼,你的枪口没长眼睛的;学生娃都小,屁股上的胎记还没褪完,不懂那事咧——如果不放心可以连夜排查,我带您去寝室一个一个地掀被褥。武永强仍是一个劲地翻本子。白发老头豁起嘴巴愣住,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比武队长更精明。但想了想,还是关心地说:您也不要太难过,这事又不是刘老师自愿的,我老婆年轻时也被人惩(注:按倒)过一回……武永强烦了,重重地甩两下手,眼珠凸起,让他一颤,闭上嘴巴。
武永强一直在翻本子。
白发老者的嘴巴不能说话,只好抽烟,可吐出几口烟雾后,责任心又上来了,嘴头嗫嚅道:这个这个,刘老师今天下午,不对不对,应该是昨天下午——有个情况。
武永强猛地抬头:什么情况?
白发老者见武永强陡然敏感,情绪一下子饱满起来:我可以肯定,刘老师昨天是要出去会朋友的!
武永强定住目光:直接说事实。
白发老者说:事实是,刘老师穿着橘色风衣、健美裤、白帮皮鞋,打扮得很漂亮……但走到校门口,被音乐老师喊住,请回去代钢琴课了。
那个音乐老师是男的女的?
女的。
武永强合上本子,向白发老者要一支烟,白发老者递上烟,打燃打火机,武永强接了烟,将打火机挡回去,拿着烟在鼻尖上晃动。白发老者手上的打火机没熄,烫得手一抖。
这时,窗户外响起极轻微的一声扑通,武永强警惕地掉转头,白发老者嘻嘻笑,说是猫咧,起身去拉开窗门,窗台上果然歇着黑黑的一团,两只晶亮的眼珠直愣愣地照着武永强,喵了一声。白发老者骂它一句,合上窗,回到床边坐下。武永强把手里的烟停在鼻尖上,问:以前来找刘老师的人,有没有穿红衣服的?
这是一个新问题。
白发老者仰起脖子,“一只眼”向上,倏然落回头:有的。
武永强问:谁?
小个子,长得不丑,外地口音。
广东口音吗?
您学学看。
雷豪(你好),冇问题。
是,是这个腔板。
武永强目光一亮,又要问话,门卫室朝着院内的门被推开,一个胖姑娘咋咋呼呼地喊:老头子,开水给你提来了。进门忽见武永强,不由抬手掩嘴,客气地招呼:武队长稀客!武永强说:正跟你爸谈案子。这胖姑娘武永强认得,她原是待业青年,武永强受白发老者之托,找人把她安排在汉江大酒店做服务员。胖姑娘将开水瓶搁到窗边的桌上,转过身,眼睛忽然眨巴着。
武永强用烟指指她:你,想说什么?
胖姑娘说:我向您说一个情况。
武永强点头:说吧。
胖姑娘是个“半转”(脑子不明白),突然想到“情况”后紧张得双手握拳,颤抖了半天才说:昨日下午,有四个男青年在汉江大酒店的包房喝酒,喝着唱着,演起戏来,戏里好像有个女的叫虹女——跟刘虹女老师一样的名字,每个人都在争她,后来有个胖子喝醉了,大哭大号,说虹女是老子的,谁都别跟老子抢,谁抢老子跟谁拼命……以前,我也听到过客人在酒席上说起刘虹女老师,但从来都没有这四个人这么疯……您说这是不是一个情况?
武永强收起黑皮笔记本:记得这几个人的长相吗?
胖姑娘连连点头:记得記得,除了刚才说的那个胖子,还有一个大个子方脸巴,一个瘦高个子的长头发,一个五官端正的小个子。
他们是什么口音?
东南西北——反正不是本地人。
有穿红衣裳的吗?
有,两个。
两个?
这不是儿童的体重吗?在场的同学嗡嗡地嬉笑。
那时,你沉迷在壮美的想象中。这个跟你家乡的黄土高坡无关,你喜欢李铁梅。你在高中阶段是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骨干,你演过《红灯记》里的李玉和,你和李玉和的义女李铁梅都是比照电影里的角色挑选的,李铁梅大眼睛、鹅蛋脸、粗辫子、浑身肉实。那是江青同志的眼光,你真心实意地服从革命美学。只是,李铁梅肉身的电能太大,随便的触及,便让你一抖。你在戏里戏外对于李铁梅的情感有一种高尚与卑鄙的分裂,你花了大半个学期都没有将戏外的不良意识调理顺当。直到有一天,戏外的李铁梅提出一个问题:如果革命者不恋爱不结婚,哪来革命接班人呢?你得以拨云雾见青天。之后你放肆起来,开始为李铁梅举起英雄手臂时露出的红裤带上方的半个巴掌大的白肚皮心慌意乱。好在有革命的指引,你在理论上找到了出路:但凡眼前浮现李铁梅浑圆的肩膀和饱满的腰肢,便尽量往壮美与崇高方面联想……
高中毕业后,你回到甘肃省永靖县刘家嘴公社粮城生产大队第一小队务农;李铁梅是刘家嘴街上的户口,下放到离粮城18里的跃进大队第二小队插队落户。你卷着裤管戴着草帽在粮城的田野里战斗了三个月,大队党支书任命你为大队民兵连长。之后的一年里,你先后三次探望李铁梅。第一次是作为民兵连长去跃进大队附近的黄河大堤外打靶训练。李铁梅这时已提拔到跃进大队做赤脚医生,革命的思想和身材依旧饱满。李铁梅热情洋溢地鼓励你:希望你今后像邢燕子一样当上中央委员。你和李铁梅在大队食堂吃过一顿饭,你发现李铁梅饭后用白开水漱口。第二次,李铁梅招工进了永靖县石料加工厂,你帶队远赴水利工地时路过县城。李铁梅穿蓝布工装,戴蓝布鸭舌帽,换了一种漂亮。你告诉她:你已入党,当上了大队党支部副书记。李铁梅务实地建议:争取先“背袋子”再转国家干部。你提醒她:农民也可以当中央委员咧。第三次,你从农村有线广播中听到李铁梅的声音,跨上自行车,蹬踩一百二十里土路,赶到县广播站。李铁梅见到满头大汗的你很是诧异:你怎么来了?她穿一件水红色翻领衬衣,烫过刘海。你被她诧异得嘴巴乱动,说不出话来。李铁梅以为你激动,就问:“转干”了?你摇头。这时有人喊李铁梅,台长有事,她难为情地挥挥手,水红地一闪,去了……你开始怀疑无产阶级的感情,对革命感到迷惘。
1978年,你考取江城大学政治系,打算去一趟县城,但县有线广播站正在播报你是全县文科高考状元的消息,依然是李铁梅的声音,你等了几天,终于没有去……
你在江城大学每天坚持晨跑。江城大学的校园里有中、西、南三个足球场,球场周围是跑道,位于校行政大楼前的中区足球场被划为文科学生晨跑的场地。有人注意到,你在所有人离场之后会加跑一圈。这无疑是优良的表现。但有一天,你的“优良”遭到了破坏:另一个人跟你一样,也开始每天加跑一圈。你或许有些反感,跑完后,停在足球场出口,等着认清这个跑得比走还慢的“破坏者”。你发现“走”过来的人竟是那个上身穿绿军装、体重仅有36公斤的女同学。你判定她不是恶意竞争,不至于影响你加跑一圈的“优良”,甚至可能是你的模范行为的正面效应。等她“走”近,你主动招呼:你是英语系的刘虹女吧?对方气喘吁吁地点头:是。你突然发现,她长得很清秀,而且脸颊也可以红扑扑的,有着别样的好看,便主动告诉她:我是政治系的赵春。对方莞尔一笑,居然说:晓得咧。
起初,你跟刘虹女的接触是每天在同一足球场上晨跑。秋去冬来,刘虹女的步伐变快了,身材丰盈了,脸庞红润了……一切并非每时每刻的觉察,犹如路边幽兰,平日不开花,突然间就有了一朵灿烂。刘虹女是一株洁白的兰花,当她在校园的绿丛中悄然绽放时,你如愿做了校学生会主席。你提醒自己沉住气。
是中文系的长头发孙秋为你创造了与刘虹女真正交流的机会。大二寒假将至,孙秋自编自导话剧《虹女》,剧中有五个重要角色:虹女、唐璜、孟子、雷雨、中国皇帝。孙秋邀请你参演时,你本来希望演唐璜的,但孙秋甩起长头发冲你一笑,说他是唐璜。你似乎流露了谢绝之意,可这家伙说刘虹女演虹女咧,你便点头,只问:为什么是我演皇帝?孙秋拿一根手指朝你一指:你像。你勉强笑了。
孙秋又说,他创作的虹女也是一个唐璜。
但记载虹女的《类说》上写道:首阳山有晚虹,下饮溪水,化为女子。明帝召入宫,曰:“我仙女也,暂降人间。”帝欲逼幸,而有难色,忽有声如雷,复化为虹而去。
你觉得孙秋版《虹女》有些瞎扯,虹女与唐璜是哪跟哪的事儿,驴唇不对马嘴。而且,你与皇帝(明帝)尤其不符:我怎么会“逼幸”呢?还吓跑了虹女?排演在你掌管钥匙的学生会办公室进行。但《虹女》不是样板戏,你进入角色有点慢,老是让皇帝做出李玉和的手势,等找到皇帝的庄严,语感又太像革命者,还夹杂着甘肃永靖乡下的腔调。你跟刘虹女的对手戏排练十分艰难。初冬时节,你大汗淋淋,刘虹女递给你一片纸巾,两人的对白重来一遍:
皇帝:小女子,朕要你!
虹女:阁下,何出此言?
皇帝:因为你美冠天下。
虹女:如果我不愿意呢?
皇帝:怎么会?你随了朕可尽享天下财物。
虹女:不不,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
皇帝:难道普天之下有朕要不到的东西吗?
虹女:当然!譬如美,你可以将它的承载物打碎,但你无法占有,而它永在人间!
戏演着演着,你的审美悄然蜕变,你发现世上还有虹一样令人着迷的美丽。你在戏里打碎了美,决定在戏外追求这美。《虹女》还没有上演,你利用学生会主席的职务之便,打着征求意见、接待联谊、开展公益活动的幌子,经常找刘虹女谈话和共事;不久你干脆请她担任了学生会文艺部部长。但你是克制的,你提醒自己,爱不可以霸王硬上弓,你要做到的是让自己的威权镀上一层正义的光彩。你问过刘虹女,为什么穿一件绿军装的上衣?刘虹女告诉你,这是她的一位知青战友送给她的升学礼物。于是,你给远在东海当兵的弟弟写信,讨要了一套军服,只不过弟弟是海军,军服是灰蓝色的。
你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大家所以放纵你是因为你还得“装”,一时半会儿不会大举强攻。但比你更有威权的人却没有你的涵养。校团委书记冯远志人称“笑面虎”,他几次来到学生会办公室,几次碰见你和刘虹女在一起,眼神一次比一次沉暗。他找你谈话,指出在校期间不要在男女恋爱问题上摔跟头,这是为你好。
一个落雪的冬日,你鬼鬼祟祟地猫在校行政楼二楼的走道上,把耳朵探向一扇紧闭的门。忽然楼下有人叫唤老赵,你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看见孙秋站在楼下飞舞的雪花中,正仰头看着你;你向他大幅招手,他带了满身雪花跑上二楼,你用手遮在嘴上对他说:好兄弟,帮我打两份饭,送到一楼学生会办公室。孙秋疑惑地问:干吗神经兮兮的?你压着嗓门:我在站岗,离不开呀。一会儿,孙秋送饭来,看见刘虹女和你都在学生会办公室,不由呆住,差一点把两份盒饭砸在地上。事后,孙秋一直不理睬你,你只好向他坦白:那天,团委书记找刘虹女谈话,谈的时间太长,我怕出事,得守着咧。孙秋明白了,无限感激你。
大学毕业,你的去向是由刘虹女决定的。你得知刘虹女将要被分配到本省南平师范学校教书,立刻要求放弃留校去南平。系主任骂你没出息,你说:我想从政,得从基层干起。
你的虚伪向来都有良好的理据。
现在——你是我们四人中的“那个人”吗?
2.钱夏
你曾经特别厌恶老赵,一直想KO他。
有一天,你把两个拳头捏得快要冒烟,杀气腾腾地搁在学生食堂的餐桌上,坐在对面的孙秋和李冬冲你嘻嘻直笑。你火了:咋的?我不敢吗?孙秋问:为什么呢?你说:老子看不惯这个鸡巴鸟毛。李冬歪了歪头:就因为他喜欢刘虹女?我和孙秋也喜欢呀!你说:扯淡,他是以权谋私。孙秋抿着笑,伸出手搭上你的拳头,装模作样地抚摸,一边说:兄弟,要有战略眼光,以我的判断,老赵在刘虹女那里没戏,按目前的形势,老赵做的一切都是替我们呵护刘虹女;要是没有老赵,骚扰刘虹女的人会更多。你盯着孙秋,拳头在他的手掌下松懈了。
但你仍然气鼓鼓的,表示还有人要打。
你是可以冒充南方人的东北人。东北人应当高头大马,而你的身高只有一米六六。好在你胖,像一只中间粗壮的纺锤,依然庞大。你的五官精巧,单眼皮配小圆眼,让人想起大妈们喜欢的学龄前儿童。你话多,这旮旯那旮旯地哇啦,全是夸张,说到喜欢时满脸奔腾表情,辅之以吸溜口水的修辞。你喜欢跟人掰手腕,吹嘘自己练过通背拳。但你不是武夫,追求文武兼修,有百科全书似的记忆,天下事什么都知道一个大概,尤其擅长数学里的算术,你是以当地市级文科高考榜眼的成绩考进江城大学历史系的。你们家在吉林省吉林市乡下的松花江畔,你见过十里雾凇,那沆砀的景象,端的是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在你离开松花江十三年后,江泽民同志去你们那旮旯为“玉树琼花”赋诗一首。
但你排斥“二人转”,觉得在雾凇胜地任由穿红肚兜的大嘴巴女人演唱《玉女十八摸》太煞风景。你的初心是逃离东北的“十八摸”。考取大学那年,你被众乡亲拉上台,坐在一把折叠椅上,那大嘴女人环绕你边唱边摸,突然贴着你的脸掀起红肚兜,吓得你扑通一声,歪倒在地。但是,红肚兜下面毕竟是白花花的肉坨,毕竟是乡亲们的一份心意,毕竟乡亲们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当晚,你的鸡巴的愤怒被快乐干掉了。而且,生活比“二人转”转得更快,来到江城大学后,竟是“二人转”让你一夜成名。在新生联欢会上,你表演“不倒翁”“丢手绢”和“傻子戏”的大拼盘,虽然招式十分象征,却格外新鲜活气,让广大师生乐得屁滚尿流。因此,孙秋导演《虹女》时主动邀你入伙。
你当然窃喜。你来江城大学报到的第一天便发现了刘虹女。是在去食堂的路上。你觉得这女生既洁白又轻盈,带着迷人的光环,犹有雾凇的气质。你的绿豆小眼开始在校园里扫视与追踪。新生体检那次,排队时你本来尾随在刘虹女身后,但刘虹女走出队列把手上的书交给一位女同学,回头站到了你的后面;所以,刘虹女走下磅台没有摔倒,是因为你粗壮的胳膊等在那儿。你跟老赵、孙秋和李冬吹牛:在江城大學,你是第一个跟刘虹女有肌肤之亲的。
你演《虹女》中的孟子。
孟子是在推行仁政的途中遇上虹女的:
虹女:亚圣大人,您的气色不错。
孟子:吾养吾浩然之气。
虹女:气何以养?
孟子:练气功。
虹女:何为气?
孟子:你懂呀!
虹女:我懂吗?
孟子:懂的——气如虹。
虹女:亚圣幽默。
孟子:亚圣也是人。
(虹女懵然而笑,叠手鞠躬行礼,就此别过。孟子诧望,欲唤而不见虹影,怅然若失。)
(继而,孟子匆忙赶路,来到金銮殿。皇帝正坐在龙椅上抠鼻屎,孟子怯瞬,入右侧一座。皇帝见有来者,匆忙弹出指尖污物,不料污物打在孟子脸上。)
皇帝:你可见过虹女?
孟子:圣上,你不应该五十步笑百步。
皇帝:你已见过虹女?
孟子:圣上,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皇帝:你没有见过虹女?
孟子:圣上,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
皇帝:那么你还是见过虹女?
孟子:圣上,天下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皇帝:我问你虹女呢?
孟子:圣上……
皇帝:别扯了!下一句——王顾左右而言他!
恰在此时,一个平头小子入室叫喊:刘虹女,冯书记让你马上去团委办公室。现场陡然凝住。身披着彩虹装的刘虹女迎过去问:什么事这么急?平头小子说:冯书记要组织“思想座谈”。刘虹女笑笑:这个呀,我们正在排演“思想座谈”咧。
当时,你还没有从孟子的角色中剥离出来,禁不住詈骂:他娘娘的,皇上以权谋私!饰演皇帝的老赵一脸诧然:剧本里不是这么写的呀?你回过神来,演出继续——
孟子:圣上,您都知道呀?
皇帝:普天之下有何不知!
孟子:您知道我的意思?
皇帝:不就是施仁政——以人为本吗?
孟子:既然……
皇帝:既然什么——我还没见到虹女哩!
孟子:您可是圣上啊!
皇帝:圣上不是人吗?
(孟子亦如虹女一样懵然而笑,起身长揖作别。离去时,嘴上胡乱地嘟哝:去他妈的妈,老子不玩了,去见老子的兄弟孟德斯鸠,要不就去做军火买卖。)
皇帝:来人,着三军寻找虹女!
《虹女》于次年樱花艺术节上演,刘虹女在纷扬的樱花中一夜爆红校园。那时没有互联网,流行在电台电视台点歌表达心意;江城广播电台有个《月下心声》的点歌节目,已是大学生的时尚关注;《虹女》演出后,每天都有歌曲献给刘虹女。这日傍晚,校园宿舍次第亮灯,《月下心声》准时开播,在一首大白话恋歌《爱你一万年》的序曲中,主持人旁白:这首歌情深意浓,冯远志先生把它献给心爱的牛兰花女士!顿时,校园的灯光在月亮下一愣,漫山遍野爆发出笑声。因为,冯远志先生追求刘虹女早就是公开的秘密,而牛兰花女士是数学系“七七级”的牛大姐——谁都知道牛大姐夫妇和睦,儿子已上小学三年级。
不用说,这是恶搞团委冯书记。
两天后,你被传唤到校团委办公室,站在冯书记的办公桌对面。你假装轻松自在,目光溜到窗外去欣赏半山逶迤灿烂的樱云。冯书记正在气头上,又没有应急处置经验,白着脸问道:是你干的吧?你眨眨眼:干什么?冯书记说:点歌。你悠然闭眼一嗤:就算是我,您有证据吗?冯书记大怒:你……简直是个流氓!你出手指过去:别骂人嘛!冯书记一掌拍在你的手腕上:骂你怎么了?打你都应该!你便撩他:您打?打呀?冯书记果然中招,又一掌扇来。于是你眸闪凶光,猛然转掌迎击,一下打得冯书记龇牙甩手。冯书记越发恼火,捏了双拳,一阵花里胡哨地乱刺,凭着身高臂长,稀疏击中你的肩头,有一拳竟清晰地落在下颌上;你的手臂太短,只能慌张阻挡,一时处于下风。
但你很快捉住冯书记的双腕,将他拉扯到空地,照其胸口就是两坨重拳。之后,你们怎么就摔起跤来了。双方箍脖子,搂腰,四条腿在下端勾、拨、闪、移,跌倒时合二为一,起来后彼此纠缠,闹得团委办公室乒乒乓乓呼呼吼吼。再后来,你们从室内踉跄到室外的廊道,已然是一对疲惫的斗牛,虽然角顶着角,彼此默契着小憩片刻,方才再次发起攻击。楼下路过的学生听到动静,仰起头,透过樱花的云朵望去,以为是有趣的青春泛滥,全都驻足观摩。即刻有人发现是实战,便吆喝着冲上二楼去拉架。冯书记和你同时被人抱住,双方仍要奋力最后一搏,冯书记的一记长拳击中你的腮帮,你飞起一脚,冯书记大叫哎哟,双手捂住裆下,咬牙闭眼……当场倒在拉架学生的怀里。
战斗结束,你得胜回到寝室,老赵、孙秋和李冬来看你,你嘻嘻地笑:知道谁是敌人了吧?老赵有些不安:你学过通背拳的,干吗用脚呢?你鄙夷道:真他妈迂腐——实战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然而你得意得太早,冯书记被送进了学校附属医院的外科病房,学校开始对你进行调查。先是辅导员约谈,问点歌的事是不是你干的,你以哭的诚恳和笑的坦然予以否定,举起双手向菩萨发誓,但辅导员提起眼角来看你的样子分明不那么信任你对菩萨的虔诚。次日,学校保卫科派员前往江城广播电台调查,老赵、孙秋、李冬都为你捏一把汗,幸亏你他妈的早有反侦查的措施,调查人员回来报告:不可能是钱夏,点歌交钱的人讲一口地道的江城腔咧。但即使你没干点歌损人的恶作剧,你跟团委书记打斗也属于严重违纪,据说冯书记的卵子(睾丸)肿得快有足球那么大……如果破裂或者功能废掉,你那一踢无疑构成犯罪。
你买了一挂香蕉,由学生会主席老赵陪同,去医院看望冯书记。在冯书记的病床前,你低下头,表示虽然没有点歌,也不该动手,一面乘冯书记向你看过来之际,拿手在眼睛上推拉几下,把眼眶弄红,鼻孔跟着訇了两声。冯书记便捐弃了前仇,单是忧郁地叹息:就看下面的情况了。你无比沮丧,倒退一步,蹲下马步,缓慢抬起双臂,往两手运气,然后转掌向下,照着冯书记的“下面”,微闭眼帘,探雷似的隔空旋摸,良久,突然睁开眼笃定地说:书记,我已查明,下面伤在肌肤,内里完好,而且不日就会退去水肿。正欲起身,上体飘然后仰,几欲倒下。老赵眼疾,及时出手将你撑住。你摆摆手:不要紧,我刚才带着内功,损伤了些元气。一时间,唯物主义的冯书记诧然动容。
毕业时,鉴于你的情况,不太可能获得好的分配去向,自然也没有选择资格。但是,你申请投奔“基层”南平。由于这个决定是从外语系侦查到刘虹女的去向之后做出的,“攻关”的事十分紧迫。你赶紧给吉林老家发电报,让母亲大人火速寄来了三支长白山的野山参……
你可能是“那个人”吗?
3.孙秋
当年,中文系男生住湖滨宿舍,去学校中央的教学区至少得步行一刻钟。每天,你跟同学们一样出入。不知为什么,多年以后,人们单是记得你在校园小道的行走:你披着清汤挂面的长发,穿一件八成新的浅蓝色西装,肩背黄挎包,独自往山坡上走,紧贴着道旁的树行,高瘦而孤单;坡道拐弯处有一条青翠的柳枝垂挂下来,前面的人经过时任其披打,你抬手拨开,走过去,回头看它安妥地落下;路上谁跟你招呼,你都诧然;你走得认真,像一个超然的影子。
但是,不在乎他人的人总是在背后被他人嘀咕。你有两个诨号:“钓鱼竿”和“长头发”。问题或许与身高和长发无关,而是你有一张与众不同的白净的长脸和一双目光深邃的眼睛;而且,你成天泡在外国名著里,每到午夜会窸窸窣窣打開印有洋文的塑料袋,冲一杯牛奶,刻意小声吸溜,像是把书上的内容全都汩汩地吸走了……简直令人讨厌。能让同学们开心的是,你的考试成绩很丑,大多刚刚及格,只有两三门功课因为任课老师偏爱而每次拿到高分;有一回,喜欢你的老师组织讨论戏剧的“潜台词”,轮到你发言,你说了三个字——“话外话”,你那一肚子的书本全都没吭声,老师愣了一下:就这?但即刻笑笑,说不过也是……老师的败露和尴尬让大家开心得要死。
你既不因此而寂寞,也没有因此而享受。你的在乎在你的内心里……而且有校园,有四季,有书,有林荫路上的遐想。
曾经,你的路上也有过同伴。排演话剧《虹女》的日子,老赵、钱夏、李冬和刘虹女常与你同行;一路上,你不停地说着,他们不停地跟你争辩,有时滞在半路上走台步念台词,一阵哄笑,惹人驻足围观。之后,只剩下同班且同寝室的李冬陪你出入。李冬那时瘦,个子比钱夏略高一点儿,你拿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弓着身子说话,像是面对小弟弟或小姑娘;但李冬是班長,忙,不能跟你黏在一起。你复又高瘦地孤单。
最为辉煌的同行是跟刘虹女在一起。《虹女》还没有上演,读过英文版《唐璜》的刘虹女与你讨论唐璜。那天早晨,你走出宿舍楼道,看见刘虹女向楼而立,你迎过去招呼她,与她同行。你们的并行一直保持两尺以上的距离。你依然是背着黄挎包的老样子;刘虹女胸前抱一叠书。你们交谈着,互不相看;经过坡道拐弯处,你撩起那根初青的枝条,等刘虹女先走,刘虹女走过时道了声谢谢;没有人晓得你们在谈论什么;关于唐璜,你们只讨论了二分之一的路程;之后有一阵无话,之后就互相了解学习中文和英文的情况,刘虹女问你何以想到创作《虹女》,你觉得这是你的秘密中的秘密,只说是在这条路上完成了构思——这是你一个人的哲学小路;你们这么谈着、走着,很快成为路人注目的对象;你们感受到无数围合的目光,越发不敢左顾右盼;直到走完坡道,走过梅林,走进三月的樱树园,你们滚烫的面颊淹没在纷扬的樱花雨中……这一幕,让所有见过你们的人一直没有忘记。
这是你的一条幸运之路。你与刘虹女的第一次相逢也是在这条路上。跟钱夏津津乐道的“肌肤之亲”不同,你们的相逢以眼睛。同样是新生入学的那一天,你拎着行李,往湖滨宿舍方向走,刘虹女和几个女同学结伴看湖回来,上了坡道,朝你迎面而行,大约相距10米,你的目光一抬,与刘虹女的目光重合了三分之二秒——你们同时慌忙地拨走自己的目光,但就在这三分之二秒中,彼此已表达了惊诧、羞涩、欣悦与向往。之后便是回忆与心跳。“三分之二秒”是你和刘虹女共享的秘密,这个秘密中属于你的那部分尽在《虹女》之中。
唐璜:我不是拜伦的那个唐璜!
虹女:可是你依然叫作唐璜?
唐璜:因为唐璜的血,经过拜伦流到了我的身上。
虹女:为了避免误解,何不更换一个名字?
唐璜:不,这是无法更改的,既然唐璜的血液注定了我的生命,我就得捍卫;其次,跟我一样的生命在不断出现,他们已经用尽了世上的好名字。何况名字只是一个符号。
虹女:你是说,我们每个人身上都住着一个唐璜?
唐璜:没错,我们的心在跳、血在流,生命一直渴望自由!
虹女:可是,自由跟自私多么容易厮混在一起?
唐璜:可是,真正的自由最多只占自私的能动的一半。
虹女:另一半是什么?
唐璜:是存在于高尚与低俗、正义与邪恶、公平与贪婪、民主与专横之间的不确定性——人有同体的美丑两面,向美向丑的选择与习惯便是所谓能动;只是,丑陋的那一面向来更有诱惑,并且无师自通。
虹女:所以,人类的麻烦其实是来自于自身的麻烦。
唐璜:是啊,这被诅咒的自私何时才能够获得赞美?
虹女:那么,是不是可以说,既然自私所需要的自由一直被自私中的低俗、邪恶、贪婪与专横所糟蹋,人类要做的首先是唤醒和保护自私中可以散发高尚、正义、公平、民主的能量?
唐璜:极是!如果我们确认自私是一切生命的本性,我们便确立了治理的逻辑起点;而我们只有看得见自私的两面,尤其是其中美丑纠结而不能确定的能动,我们才能找到治理的目标和路径。
虹女:这注定是一场无边的永无休止的战争。
唐璜:好在历史运行到今天,专横与专制的邪恶已成为狗屎,任何自私的丑陋也无法在整体民意下张罗过时的格局,人类几乎不必采用暴力革命而只用正义的眼神就够了;但是,自私在面对狗屎的时候,虚伪总是超常发达;所谓战争,正在进入每个人的内心——变成自私与自私的对决。
虹女:皇帝好像也这么讲咧?
唐璜:但皇帝只对别人这么讲。皇帝是全部自私的集大成者,其初期的作为或可构建文明的最高点,而末期则必然是文明的最低点。
虹女:何以打发那个皇帝?
唐璜:让它当一面镜子。
虹女:如果专制向它学艺呢?
唐璜:那亦是狗屎,谁都闻得到臭。
虹女:人类怎么办?
唐璜:唯有法治。
虹女:历来有法呀?
唐璜:没有彻底之法。
虹女:彻底之法需要大德。
唐璜:大德在民。
虹女:民之所欲?
唐璜:欲之信仰!
虹女:信仰?
唐璜:是,但不是任何违背逻辑起点的主义。
虹女:是什么?
唐璜:是无限趋向于美——美才是无限的喜悦。
虹女:何为美?
唐璜:如虹!
你们第一次排演便情不自禁。你激越地朗诵着,声音在战栗中滞涩变异,像启动的马达,具有震荡肺腑的力量。刘虹女懂戏也懂你,随着对白演绎,渐渐忘我地化为剧中虹女。演过一遍,刘虹女走到你面前,极小声地说:以后排演,最后两句暂时不要练吧?你即刻明白:你的情态竟让她无以承受。
然而,你和刘虹女都没能扼制自己。《虹女》正式上演那天,演到最后,虹女问:何为美?唐璜答:如虹!这时,作为唐璜的你禁不住单膝跪下、双臂张扬,做出了祈愿和迎拥的姿势,而刘虹女也被情绪激荡,本能地向你奔来,刹那间,你起身冲上去,与她相拥在一起……这个水到渠成的表演赢得了全场起立鼓掌,但这个突如其来的表达,让现实中的你大脑一片空白——世界消失了。
演过《虹女》后,你和刘虹女都没有主动邀约对方。刘虹女突然隐遁了,很少有人在校园里见到她。你们像一对犯了错误的孩子。你明白你自己,无法判定她的想法;你感到恍惚,不知如何是好。
与此同时,老赵、钱夏和李冬大为后悔:因为成全你的话剧:弄得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不知老赵和李冬做何打算,反正钱夏几乎打算缴械投降、调转头来为你顺水推舟;但是,在做出最后决定之前,这个一肚子心计的胖子还要进一步侦探你。他开始有事没事地接近你,陪你去食堂打饭,约你去湖边散步,吃校门口的小汤包。
钱夏说,虽然你背着半旧的黄挎包,但你既不像“回乡青年”也不像“插队知青”。你告诉他,你十六岁高中毕业,本该“插队下放”的,但父亲病重,母亲“下放改造”,你得留下来照料父亲。在钱夏的追问下,你介绍了父母的情况:你父亲是医生,也是一个哲学票友,因为曾经对“一分为二”提出了补充观点,“文革”期间长期遭受批斗,落下严重的肝病;你的母亲在医院做化验员,由于不肯为“造反派”提供隐瞒传染病的化验单,加上还有海外亲属关系,所以也被列为“专政”对象。不过,你淡然而笑:灾难过后,所幸二老还活着。
钱夏也笑笑:现在好了,你可能是我们这一代最早穿上西装的。你说,西装是香港舅舅送你的。你舅舅一表人才,但只是香港九龙塘的一个影视外景棚的场工班头,他希望你移民,跟着他去干搭景和拆装摄影机滑轨之类的活计,今后接他的班做班头;你母亲正在帮你打探如何办理移民手续时,你考上了大学;你舅舅因此飞了一趟大陆,当面对你进行鼓动,并且冒充导演跟你讲戏,讲影视制作流程,讲香港靓妹,讲真有场工做到导演的先例,讲挣钱也不错的,你只是笑,笑得他没得再讲,就把身上的西装脱下来给了你。
你家在浙江哪里?钱夏问。
海宁。你答。
哦,王国维的老乡。钱夏说。
那时,徐志摩和金庸还没有流行。
但钱夏发现了你的软肋:不图财物,何以幸妇女?于是心里重新立论:干吗缴械撤退呢?瞧他一头长发,心有离骚,注定穷酸。
而你,相信天下已然无贼……
4.李冬
你可能是孙秋最大的贼。
但你是孙秋最好的朋友。
你是孙秋的上铺,孙秋的下铺是你让给他的。
你在我们中年龄最小,跟孙秋同年,1961年出生,小月份。你进校时的名字叫李栋,我们四人演话剧《虹女》成为朋友后,有春、夏、秋,没有冬,孙秋建议你更名为李冬——说“冬”“栋”发音差不多,你爹妈也不用改口的。事实上大家早就叫你李冬了。你便大费周折地从户口上更了名。你来自广东梅州,你们中学的墙上有毛主席和叶剑英元帅为雷锋题的词。校风熏陶,你品行端方少年老成。你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跟老赵差不多的沧桑。但你跟老赵不同,个子不大,没有大野心。而且你的长相背叛了出生地,五官有点欧化,脸形也不像广东人那样骨棱突出,属于登记照很帅的那一类。孙秋曾自恋地对你说:好在你没我高。你没有野心但不等于你没有念想,只是不习惯把念想的那层纱幔掀开:你想过当教授、当大干部,或者抽象地为“四化”做贡献。你觉得真正的念想是神圣而私密的,好比做爱,做而不必说。你原本是纯洁的,但不幸在中学的墙院外见过两条黄狗做爱:那完全是一种不声不响任劳任怨的恬不知耻,或许也是挺耗体力的活计。晚自习后,你在路灯下继续看书;寝室里乱七八糟,你等室友都走了独自清理;你为老师擦黑板,给病号打饭,把路上的一颗土圪垯捡起扔到路边,还捐过一次血……你各门功课的考分平均最高,你当上了班长。钱夏曾当着老赵的面,说你做一切都不是手段,是觉得本该这么做——德行啊!而你,对老赵似乎没有态度,如果老赵找你谈事,你对他居高临下的架势安之若素。
夏天的一个星期天,寝室里没有人,你穿着背心裤衩,露出小白猴一样的小身板,摇打着芭蕉扇,在窄道上晃头晃脑地走台步,轮番用普通话、客家话和粤语演唱戏剧《秦香莲》;你演忘了形;你的演唱把同学们招来,一群脑袋簇拥在窗前观看;你大汗淋漓、泪流满面,忽然一阵掌声响起,吓得你慌忙扯起床单包住自己。原来你好这一口,而且会说客家话和粤语。对对,入学体检那次,你在磅秤上看过刘虹女的体重后,就是用粤语惊呼“蒿(好)苗条”的。
你怎么读了中文系你也不知道。既然读了,就像中学时期一样,把各门功课学好,一样不落下,起码做个“知道主義”。你并不赞成孙秋学习中文的做法,但在学业上,全班同学中你最看得起孙秋。孙秋倒不反对你,而且常常拿你当他的词典使用。
一天晚自习后,孙秋将一沓稿子丢到上铺,冲你一笑。你拿起稿子,看见“虹女”二字,当夜打着手电筒读完了。翌日,你目光闪耀地回复孙秋:不错,满纸荒唐,蛮有意思。孙秋就抬手搭到你肩上,请你帮他演一个角色。你大吃一惊:我?有冇搞错?孙秋连忙摇头:冇搞错,你早就是戏王哩。你连忙说:不行不行,我的普通话太水,只能唱戏。孙秋说:可我要的就是你的“广普”,破一破老调子。你不能苟同,以为话剧的故事可以荒诞,表演必得庄严。孙秋便诱惑:虹女是由刘虹女来表演咧。你却一笑:那又怎样?孙秋说:老赵、钱夏那俩家伙兴奋得不行,觉得机会来了。你说:演戏能演出结果,那结果还是结果吗?孙秋无奈,最后只好打诚恳牌:要是你不演,我就不排——让这部杰作夭折吧!既然如此,你以为兹事体大,只好从命。
你问:我演谁?
雷雨。孙秋说。
为什么?你又问。
你是雷锋呀!孙秋躲在长发中窃笑。
的确,《虹女》中的雷雨是跟雷锋有关的角色——
虹女:先生,您是哪个雷雨?
雷雨:小姐,您要哪个雷雨?
虹女:难道您有几个雷雨?
雷雨:我这里至少有三个。
虹女:怎么可能?
雷雨:中国可能。第一个,响应号召做雷雨的雷雨;第二个,为了政治进步而做雷雨并且总让党和群众看见的雷雨;第三个,只管做雷雨但不问是不是雷雨的雷雨。
虹女:我不要见前面两个雷雨。
雷雨:您太单纯。虽然第一个和第二个雷雨是假雷雨,但毕竟做雷雨比不做雷雨的人要高尚一点点,至少他们客观上做了好事。
虹女:不不,假雷雨最终会让社会蔓延虚伪的风气,带来更为深刻的灾害,这是比没有雷雨更坏的事情!
雷雨:那么,剩下的就是第三个雷雨了。
虹女:请问,您是哪个雷雨?
雷雨:虹女小姐,在我们这儿是不可以这样问的。
虹女:什么意思?
雷雨:没什么意思……总之,别问。
排演《虹女》期间,你对刘虹女的喜欢日益发酵。你当然明白这事不是单方面的事,但以你的观察,老赵走强权路线,钱夏故作粗犷,这两人都不符合刘虹女;最有可能的是为艺术而艺术的孙秋,瞧他跟刘虹女相互躲闪的目光,迟早要擦出火花。你有你的估量和态度:孙秋这家伙思想太深人生不可预料——万一刘虹女跟他走到一起,也行,也无所谓,他爱他的,我爱我的,反正爱还是得爱的。你不会强势出击,不会与人争抢;就像当班长,只管做,把要做的做好,做得好过他人便是。
春去秋来,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枝在风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你想着:且让孙秋鲜艳吧,只要紧随在这个最强对手的身边,便有机会表达爱恋,便能捡到剩余的亲切,便是机会咧。
你以退为进。你宁愿成全孙秋。至少做一个成人之美的君子。有一次,班上组织看电影《叶塞尼亚》,你把多出的一张票送给刘虹女,让刘虹女与孙秋邻座,你坐在他俩的后排。他俩在电影院“邂逅”时,刻意庄重地点头,落座后坐姿端正。你明白,那是在僵硬地克制惊诧与喜悦,是羞涩与尊重。那时大家都有轻度近视,放映开始,刘虹女掏出眼镜戴上,孙秋趋出身子,头尽量往前探;一会儿,刘虹女取下眼镜,碰碰孙秋的胳膊,孙秋回头,也不说话,接过去架在脸上,看了片刻,取下来还给刘虹女,刘虹女摆手,让他继续戴着,再后来两人就不时无声地传递眼镜……看过《叶塞尼亚》,不仅孙秋拿你当媒婆一样爱戴,连刘虹女每次碰见时的点头微笑也别有亲切。
机会果然留给了有准备的人。那天,孙秋歪在下铺看书,你约他去街上买生活用品,他摇头不干,笑说:兄弟,你要是邀我帮忙打架我立马行动。你正要出门,这家伙又叫住你,讓你顺道去校门口的新华书店看看,如果杰克·伦敦的《荒野的呼唤》到了,替他买一本。你去到书店,很多人在抢购《荒野的呼唤》。你好不容易挤到柜台前,为孙秋和自己各买一本,抓着两本书从人堆里钻出来;可你一抬头,看见刘虹女站在人堆外,正随着人堆的涌动一进一退,你二话不说,拿出一本塞到她手上,再次钻进人堆……刘虹女等在外面,直到新书售罄人堆哗啦地散开,你出现时,手上只有一本书,她要把书还给你,你不要,给你钱,你掉头跑了。一路上,你深刻体会到:心诚则灵啊!
可你的运气总差那么一点,当天傍晚刘虹女找来寝室还钱,你不在,孙秋歪在床上读《荒野的呼唤》,赶紧起身接待,并且替你收下了书款……这家伙像擦黑板一样,把你的运气擦掉了。
大四下学期,眼看就要毕业离散。你心里惦着刘虹女的去向,但你不用像老赵、钱夏那样猴急马急地追踪刘虹女;你相信,只要跟随孙秋,就有可能更多地接近目标。所以,孙秋分到哪里,哪里就是你的目的地。这样事情就变得简单了:你等着孙秋的决定。
毕业分配方案像孵化的鸡蛋即将破壳,钱夏和老赵透露,他俩打算跟随刘虹女分配到本省的南平。孙秋心烦,拉着你去校门口喝酒,三杯后大叹:当权力和市侩冠以爱的名义时,生活多么不幸啊!你问你呢?孙秋用鼻腔一哼:我?我是唐璜。你问唐璜怎么办?孙秋扭头看过来:你不用怂恿——我不缺勇气,只是没有枪矛!他的脸红得像血。你便笑:算了吧,还是勿以暴力抗恶。孙秋摇头苦笑:也是呀,何况这两个家伙是跟我一起演过《虹女》的哥们。
你一定要帮助孙秋。你去找校团委书记冯远志。冯远志因为讨厌老赵和钱夏,一向是拉拢你。但校团委的人说,冯书记现在是北原县委副书记。你问北原县在哪里,对方提示:知道南平吗?你一听南平,心口突突地跳,赶紧问什么意思?对方说:南平与北原隔江相邻。你大喜过望,去了一趟北原,见到了冯远志。冯得知你的来意,亦是大喜,说:组织上培养我,让我到基层来锻炼,我想大干一番——欢迎你们两位,我这里正需要人才,至于分配,我去跟学校打招呼。冯还留你在机关食堂吃了一顿饭。谈到你们到北原后的安排,你建议让孙秋去报社,因为他的性格,报社会自由一些。
你把北原的消息告诉孙秋,孙秋望着你泪如泉涌……
那么,你可能是“那个人”吗?
第四章在号子里
1.求救
南平人把监房叫作号子。我们在号子里蹲了两天没人理睬我们。
我们分别所在的号子格局一样:铁门,高窗,大约12平米,挤着五六个嫌疑犯。好在是看守所的号子,刚刚抓来待审的人还不是牢头狱霸,没人强迫我们吃屎喝尿扇自己的耳光。倒是有人问过案情后,很瞧不起我们连作案未遂都没有干过。白天,我们和“号友”沿着水泥床坐成一溜,互相贴身取暖;到了晚上,一起爬到油腻冰冷的床上睡觉,被褥是共享的,有人居然睡得打鼾,心态好极了。
我们是无辜的。我们像孤独的狼一样忧伤而软弱、像骄傲的狮子一样愤怒而憋屈地蜷缩在号子里胡思乱想。
想到我们是被情敌兼本案怀疑对象武永强丢进号子的,估计这家伙会对我们下毒手,不由害怕起来。接着便想到屈打成招,想到审讯室的警棍、拳头、皮鞭、竹签、辣椒水、老虎凳……样样都令人心惊胆战浑身肉跳。那是只能招供的。好在我们已经知道本案的案情是强奸未遂,即使招供也判不了死刑。至于远方的父母,至于个人的前途,至于亲爱的刘虹女,一切都顾不了了;或许,顾了命,日后才有翻身的机会。
但是有一个问题:既然“那个人”在我们四人之中,可见强奸犯只有一个,只需要一人招供,如果大家都招,等于没招,还得继续拷问,这便带来一个考验——扛,谁扛的时间最长谁就最为安全。也就是说,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而且要力争承受更大的疼痛。那么,谁是最扛不住的那一个呢?或者,总有一个人最扛不住。是老赵?是钱夏?是孙秋?还是李冬?是谁都让人不寒而栗。
二十分钟后,武永强闯进陆主席办公室,站在陆主席办公桌前,将黄皮笔记本和手枪一起拍在桌上,吓得皮椅中的陆主席弹跳起来,仰头结巴道:你,干什么?即刻明白后,连忙改口: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一边起身去关办公室的门。等他回来,武永强已坐在他的皮椅上,抬手指出去:你,站着。
陆主席仓皇地笑:嗬,你这样对待你叔叔呀?
武永强不吃这一套:这个笔记本是不是你的?
陆主席眨眨眼:怎么了?
武永强鼻子一哼:真不要脸!
陆主席有些生气:哎,怎么说话哪?
武永强问:有你这么当叔叔的吗?
陆主席说:我这是围魏救赵——帮你咧。
狗屁!
狗屁?人家给你介绍县委书记的千金,你不要,一门心思迷着那个刘虹女,还要不要前途?我不帮你“围魏”,你回得了头吗?
鬼才信你的话!
你不信,你一枪抠了我呀?
武永强瞟了瞟搁在桌上的手枪,冷笑道:你老实点,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九天前的晚上十点,你在哪里?
陆主席火了:老子那天晚上在丽都跳舞!
武永强沉住气:谁做证?
谁?丽都的老板请我跳舞,陪我跳舞的是老板的秘书!
武永强像鹰一样狠狠地盯了陆主席一眼,起身收起桌上的黄皮笔记本和手枪,掉头而去……
3.月光
月光透进铁窗,照亮一张白纸。
我们坐在各自的监房,看着面前的白纸。夜,安静得可以听到月色歇落到白纸上的声音。那张白纸干净无瑕,搁在油乌的棉被上。
白纸是看守民警发给我们的,要求我们按照刑警队长武永强说的做,交代自己,揭发他人:
时间是十天前星期天晚上的十点左右,当时也是月色如银……
且说那天下午,我们由一只白鸽子指引,去汉江的河床上会见刘虹女;我们各自为了成全自己而给对方下套,弄得钱夏掉进河心;钱夏上岸后装死;我们没有见到刘虹女;我们把钱夏送回宿舍,全体脱得赤裸,用电吹风把衣服吹干;然后,我们去汉江大酒店喝酒,一边干杯一边争吵……但我们各揣心事,天黑就鸟兽散了。
当晚的天空挂着一弯上弦月。
月亮爬上南平电影院的楼顶时,电影《城南旧事》已经开映,本县自产美女周亦敏独自站在电影院大门左侧的台阶上,那地方的月光被楼身遮挡,路灯照不过去,但走在明亮处的人依稀看得见一个苗条高挑的身影。周亦敏穿着乳白色的高领毛衣,配一件浅灰的大摆呢裙,长辫子绕过脖颈垂在胸前,手里捏着两张电影票。她是县委周书记的女儿,本县公主,生得漂亮贵气,医学院毕业,在县人民医院皮肤科上班;本来她对于择偶并不着急,仍在漫不经心地排查适龄男子,但事情由不得她,最近上门推荐潘安的人一茬接一茬,据说武永强的家长都动用了上边的政治背景,这下她才慎重起来。她是自有眼光也善于考量的女子,看得出武永强身上的毛病必然制约他今后的发展,但是她担心父亲在“政治”上被动,便让人向媒妁之士转告,她“已有男朋友在接触中”,话也不说死,似有转圜余地;另一方面,她抓紧通过闺密暗中物色如意郎君,很快锁定了政界新星赵春(老赵),当她得悉老赵心仪外来女子刘虹女时,不免心气受辱,越发要拿下他。
老赵火急火燎地赶到电影院门口,站在台阶上仰视周亦敏,讪讪地笑,呼呼喘息。周亦敏没有嗔怪他迟到,示出手上的电影票,说我们进去吧。没料他却支吾:对不起,小周,你爸明天下午做报告,报告由我起草,初稿还没写出来,我得回去加班。周亦敏以为他重视工作且敬重自己的父亲,自然通情达理,干脆把电影票折起,挥手道:走吧,我陪你——你写报告,我看书。两人便一起去县委办公室。
其实老赵撒了谎,那份报告早已写成,就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但谎已撒了,还得把谎言吃下去。到办公室后,他只好找一本书交给周亦敏,再倒一杯茶端过去,把公主安顿妥当,然后在办公桌前坐下,往桌上铺开稿笺,开始默写抽屉里的报告……
而这时,钱夏仰面躺在宿舍的木板床上,刚刚醒酒。室内的灯明晃晃的,孙秋和李冬已离去,四下空寂,时光不见了。他觑着眼睛停顿片刻,用力支起身子,下床,去书桌上拿了一册县志,回来靠着床背翻看。近日,他正在为党史办主任弄稿子。主任素有“立言”之志,虽然严肃批评他把南平抗战史写成国军抗战史,但看到他的文章被《人民政协报》发表出来,觉察了机会,赶紧联系出版社,自己率先签下《南平抗战风云录》的书约,由于交稿太急,干脆吩咐他代写几章。当时,主任抬手搭在他的肩上说:这事之后,提你为副科级研究员——调出去就是副局长。他闻到了主任的口臭,内心却无比激动:果真如此,他便是在老赵的前面取得了进步,便可以把大家和刘虹女邀在一起吃个饭了!
中途,他出门去尿尿,看见县委办公室亮着灯,相信是老赵这家伙又在开夜车抢跑,不由停下脚步,望着那片孤单明亮的窗口,摇头苦笑了一下。可是,就在他回到寝室准备取笔做些记录时,南平师范学校的方向突然传来两声尖厉的呼叫……
孙秋是在汉江堤上听到这两声呼叫的。
老赵从酒馆离开后,他和李冬护送钱夏回到宿舍,钱夏倒床便鼾声大作;二人等着钱夏在鼾声中讲完一段梦话,起身离去。走出宿舍大院,他说要去会一个朋友,又跟李冬分了手。但是在南平,除了老赵、钱夏和刘虹女,他哪里还有其他朋友呢?他去到南师院墙外正对着琴房的江堤上,在平对院墙的半坡处坐下了。
当时如钩的月亮盈盈地悬在头顶,夜色清朗,旷野安宁,时光具体而亲切,世间唯有一个声音——從琴房传来的《月光曲》……那是克劳德·德彪西的旋律,是刘虹女的弹奏!
一直以来,他都格外喜欢《月光曲》。小的时候,在父亲的朋友家里,他见过钢琴的;妈妈说,你舅舅童年时就是一个钢琴王子。他喜欢德彪西音律中逸出的那种东方韵味浓郁的曲音、和声与调式,那是可以带来形象与色彩的,犹如王维的诗中画。而此刻,琴房的乐曲呈现一派幽静的月夜,恰是他所处的实景:明月泊于天空,世上渺无他物,嘈杂消隐,微光清澈,单是明亮的琴声漫涌而起,载着他的心灵,且让心灵热烈地随之流淌而沉迷。他看见了刘虹女,她与他迎面莞尔……多么美好啊,请你停留!他无所顾忌地说出了这句不可以说的誓言。
所以很多时候孙秋宁愿独处……
李冬自然晓得此时的孙秋。他一向都晓得。不过,他没有做孙秋身后的黄雀。此刻,他坐在汉江的河床上,也是一个人。
这天下午的情形并没有让他气馁。不是还有今后吗?从钱夏的宿舍出来,被孙秋支开也在意料之中。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和孙秋的两辆自行车丢在汉江北岸的堤坡上,从河心水面最窄的地方跳过去,扶起其中的一辆,往北骑行,不到一刻钟便可以回到北原县城;但是,他不会一个人跳过河心。他惦着孙秋,这家伙既然要一个人去会朋友——去见刘虹女,让他去吧,也别跟着,妨碍了他的心情。他惦记着孙秋,惦记着便能感觉到自己的感觉。在老赵、钱夏和孙秋三人中,他与孙秋投缘,宁愿孙秋跟刘虹女是最有可能,他的策略本来就是跟随孙秋而接近刘虹女;他也同情孙秋一个人孤独地努力,他想在河床上等着孙秋,免得他一个人在黑夜里孤单,或者很晚了一个人走夜路回去。
他坐在河床临水的岸边,可以看见倒在对面堤坡上的两辆自行车,月亮在上方,自行车镀铬的龙头和轮圈在月光下闪烁。
月光也洒满了河床,意想中的《月光曲》在河堤外。某一刻,他看着河心幽冥而平静的水面,怎么就听到了远处的琴声……
月色是白的语言,它不说,你却听得见。后来,江对岸传来粗犷的喊声,喊了几遍,李冬听到有人喊着:谁的自行车?便站起身,大声回应:我们的,别动!对岸的人影离去。
这时,他感到有些冷,抱紧胳膊打了半个寒噤,正要蹲身下去,江堤外却传来刘虹女的呼叫……
如此说来,我们四个人都是清白的。
我們不仅没有犯罪,而且各有证据:老赵的证据是县委周书记的女儿周亦敏,钱夏的证据是看见县委办公室亮着灯,孙秋的证据是德彪西和李冬,李冬的证据是月亮和汉江对岸的喊声……可是,在号子里,我们四人并不晓得除了自己之外的他人的情况。
与此同时,证据又是不可以轻率使用的。我们每个人写在白纸上的交代都有不能实事求是的麻烦:老赵的旧情未死,还不想过早暴露县委书记的女儿周亦敏,而没有周亦敏就没有证人证明他当时在办公室,就无法证明办公室当时亮着灯,随之,钱夏看见的证据之光也就彻底熄灭了——难道他说他的证据是当时正在为领导的著作查阅县志吗?孙秋需要李冬,李冬需要月亮,月亮远在天上,喊也喊不应;那德彪西是知音,但人是从前的人,怎么去找来?汉江对岸发出过喊声,喊叫的人已随影而去,何以大海捞影?如果撇开真相,那就没有证据;如果实话实说或者干脆只说当时独自在月下思念刘虹女,跟做伪证有何区别,简直是不打自招。总之,拿不出实在的证据,无论怎么喊冤,在公安看来,我们的任何交代都近乎自我暴露。
更大的困难是揭发。揭发谁呢?
当晚我们把醉酒的钱夏送回宿舍后便分手了(老赵是直接从酒店走的),谁也没有跟踪谁;既然没有亲眼所见,唯有凭空猜测。因了狭窄而阴暗的监室的压迫,我们一度恍恍惚惚地进入了审查他人的套子,居然认真地琢磨:究竟谁是“那个人”呢?又因为毕竟不能凭空猜测,还得从案外寻找人格方面的依据,结果,我们的逻辑推理与揭发竟变成了心里的捉对厮杀:一对是老赵与李冬,二人互相以为对方“最有可能”,理由是“表面正经的人往往闷着干坏事”,而孙秋和钱夏把什么都写在脸上,一般来说明人不做暗事;另一对是孙秋和钱夏,二人所以怀疑对方,是因为他们都相信老赵和李冬有自我管制的强大理性,而情感燃烧的人常常容易烧坏脑子——不是吗?
可是,我们怎么能这么推理?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们甚至觉得自己最有可能是那个人,因为每个人都发现自己身上的荷尔蒙实在是极不老实的东西。当然,这并不是我们拒绝推理的由头,实际情形是我们根本就拒绝揭发——我们本是同病相怜的兄弟,如果没有证据,我们的伦理不允许我们出卖任何人——我们不愿意!
最后,我们在“揭发”的部分不约而同地揭发了自己:我曾在梦里试图“那个”,但毕竟没有付诸行动。
在号子里,我们虽然没有遭遇刑讯逼供,但心里一直在受刑:除了为自己内心的卑鄙感到可耻,也因为明知这种没有根据而逼迫交代与揭发的做法极端下流……还不如被拷打一番。
4.雪花
看守民警收走我们写得密密麻麻的白纸后,过了两天,又给我们每个人分发几张干干净净的白纸,说:武队长看过,不行。
这是我们早已料到的结果,就像朝灰坑吐出一口痰,立马裹在灰尘里。但我们已然觉悟,再次拿到的白纸便不是用来写字了。老赵的一个“号友”鼻子喷血,老赵赶紧撕扯白纸,捻成两柱小棍,在他的两个鼻孔上各插一柱,如象牙一样醒目。一日半夜,钱夏身边的人拉稀,提着裤子找草纸,钱夏被吵得半醒,抓起白纸随手递过去,手也懒得收回来,即刻微鼾入梦。孙秋望着外墙的高窗,月光终于不至,估计天色不好,干脆把白纸揉成一团,掷到窗外的黑暗里。李冬爱惜纸张,连折叠也舍不得,把白纸圈成一筒,搁在窗栏间,“号友”们晓得是他的,只看不动,有些羡慕,不明白为什么看守民警只让他用白纸写交代……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我们忽然想起,这个武永强原本是我们的怀疑对象咧,怎么被他一折腾,反倒忘了对他的侦查?莫非他如此整治我们,正是贼喊捉贼瞒天过海的伎俩?可问题是我们身陷囹圄,如何对他展开侦查?转念一想,又觉得我们对他的判断,就像我们四人之间的相互猜疑或揭发,也是无凭无据的推理。
看来,侦破此案还得从长计议。
可眼下有一个情况越来越严峻:钱夏的人参还没给干瘦的看守民警侯卫国寄来——实际上,这事不过是钱夏的忽悠。随着时间推移,钱夏必然败露。届时如果侯卫国生气,我们谁都没有好果子吃。钱夏惶恐两日后,心生一计,主动招手把侯卫国引到铁窗口,小声问:收到没有?侯卫国笑:我天天盼着咧。钱夏假意生气:咋搞的?我得催催!侯卫国就带钱夏又去看守所值班室。这回,钱夏真的拨通了东北老家一间砖窑场的电话,让人去传唤父亲;父亲还没来,钱夏向无人接听的电话那端喂一声,劈头盖脸地冲着虚拟的父亲发火:让你寄两支人参咋这么难?再不寄,我回家上地里全给刨了……有你这样对待儿子的吗?唵!侯卫国听着有些尴尬,去门外点烟。又过一会儿,父亲在电话那头咳了一声,钱夏赶紧变调,喊爸,交代寄人参;父亲问为什么寄到看守所,钱夏说一个大学同学跟人打架被关押了。父亲又问啥时候回家过春节,钱夏说可能回不去,因为要给同学送牢饭。电话结束,侯卫国过来冲钱夏笑笑,难为情地送他回号子。
七天之后的一个早晨,从铁窗口递给钱夏的铁碗里多了一只白馒头,钱夏抬头去看,侯卫国冲他眨眼一笑。下次,钱夏就把脸嵌在窗口上,用喉眼跟侯卫国说话,问咋样,侯卫国说,不错,老婆叫床了。钱夏说,我同学赵春、孙秋、李冬肯定也吃不饱咧。侯卫国笑,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鼻头。次日,老赵、孙秋和李冬由白馒头的数量判定:准是钱夏这狗日的把人参的事搞定了。
馒头多了一个,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起来。
号子外墙的窗口飘過小的白影,抬头望,是雪花,望着望着,便有密不透风的絮絮的白白的流淌。而且奇妙,分明感到有沙沙的细响,却一点儿也听不见。号子里的寂静仿佛冰冻似的。这时,我们想到了远方的家乡:西北的雪,东北的雪,华东的雪,祖父祖母偎在暖炕(床)上,父亲挑两只木桶去冰河里打水,弟妹们上学了,母亲正顺着家门口的路往远处扫雪,越扫越远,却越来越近……只有华南的冬天依旧绿色盎然,艳阳下,挑担子的人络绎上山,去祭奠亲人,其中当有李冬的父母!我们一直望着窗口,望着那流淌的雪花。
后来,我们恍然看见整个南平的雪景。在南师,大雪覆盖操场,雪花仍在纷扬,她穿着杏黄的棉袄,脖子上围着红围巾,脸颊和嘴唇红红的,正向着我们走来——她的微笑那么明艳,透过稠密的雪帘,我们看见喜悦在她的瞳眸中闪亮。
一连几天,我们都听到了她的脚步。没有谁比我们更熟悉那脚步声。她向我们走来,已走到看守所门口。她是穿着一双咖啡色的皮鞋。她留在雪地的脚印笔直,步伐没有因为焦急而紊乱。她怎么突然停在了看守所门口?她是跟谁在说话呢?她永远是平和的,声音是平和的,即使晓得我们的遭遇,也不会跟人激烈争吵。可是,她毫无办法,朝着看守所的大门内凝望一阵,终于转身离去。雪花中,她走出不到百米,掉头望回来……她的眼中满是哀伤,就像那次从武永强警车上探出头来看我们一样!这一刻,我们恨不得冲破牢笼!
果然,看守民警侯卫国给我们每人送来一件蓝布棉袄,并分别告诉我们:一个叫刘虹女的女青年每天都来看守所,起初她想探监,但知道看守所的规定不能允许,便不再要求;后来,她只问你们四人的身体怎样,天天问;今天,她抱来了四件棉袄,崭新的;她长得好漂亮,真的好漂亮,她还会来的,如果不来,我替你们去找她——真希望你们永远待在号子里不要出去。
我们哭了……
我们让侯卫国转告刘虹女:我们很好,我们没事!天太冷,她不要再来,等我们出去了,一定请她去吃火锅,吃江边川娃子店的,喝五箱啤酒,讲号子里的见闻,讲侯卫国大哥是我党的特务!
侯卫国禁不住抹了一把红眼圈。
春节前,我们都给家里写信,表示不能回家团年,理由跟钱夏在电话里说的一样:为同学送牢饭。各人家里从来都没有人坐过牢,也不知道共和国跟老戏里的旧朝代不同,是不必送牢饭的。我们还说自己在南平(北原)过得很好,这里天气暖和,春节吃沔阳三蒸,看新电影,请全家放心;终身大事也有眉目了,二老不急,儿子都放在心上。
南平城里的鞭炮声从外墙的高窗传进号子,激烈的噼啪拐了弯,变得闷闷哑哑,依稀闻到淡淡的硝香,那满街的烟雾必是欢腾的:那是过年。我们看见许多孩子在玩耍,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是要再过许多年才会失去的单纯的欢乐……这时,我们在各自的号子里呆若木鸡,睁着眼,啥都不看。
时光翻过一道年的坎,号子里的温度渐渐回升,我们解开棉袄领口的扣子,差不多每天往下解开一颗,很快就敞开了棉袄。外墙的窗口刺出一根发芽的树枝,叶片儿太小,认不出树来。北边的汉江许是涨了潮,河水奔腾,河床淹没,秋冬之季便没有窄细的水流让我们跳过来跳过去了。对岸的河坡上,孙秋和李冬的那两辆自行车肯定是早已被人推走……冯远志的汉江大桥动工了吗?
突然有一天,看守民警侯卫国带来一个令人目瞪口呆的消息:南平政协的陆主席自杀身亡!
怎么会这样?根据侯卫国的讲法,老人家不就是爱上了侄儿武永强追求的女孩吗?侯卫国说:是的,陆主席的确只是爱着,没有行为;而且武永强亲自调查过,案发当时,陆主席正在宾馆的双人床上跟两名女子做“双飞”的游戏,两名女子后来交代,陆主席其实不行。但是,侯卫国又说:武永强除恶务尽,把叔叔陆主席的事情报告给县委周书记,周书记找陆主席谈了一个下午的话……傍晚陆主席回家,服下安眠药后睡觉,死在无限热爱他的夫人的怀中。
我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的矮和胖是那么栩栩如生!我们使劲回想他的样子,可他的样子除了矮和胖,其他各部位的特征让人越想越模糊,怎么也找不回来……
三天后的早晨,我们还躺在水泥床上怀想矮胖的陆主席,四间号子的铁门哐当作响,四名看守民警分别叫唤我们的名字,把我们带到了值班室的门外。侯卫国大约是个小头目,一脸严肃地站在门口,公事公办地向我们宣布:你们可以走了。我们一时愣着,钱夏神色慌张地问:侯哥,你这是干什么?可不要犯错误呀!侯卫国的小脸憋不住,扑哧地笑了一半,挥手道:走吧,不走回去也行。
我们四人就相信了,离去时,扭头依依不舍地看着侯卫国。走出看守所大门,灿烂阳光打得人眼花,不由停住,拿手遮在额上……
第五章 寻找虹女
1. 鞭炮
我们四人手拉手奔跑起来。
我们穿着同样的蓝布棉袄,胸前敞开,奔跑中,棉袄的下摆迎风扬起,像是一排滑稽的翅膀。天空既新鲜又宽阔。
我们只管奔跑,不用商量,朝着不约而同的方向:南平师范学校!我们要见刘虹女,带她去江边的川娃子店吃火锅,喝五箱啤酒,给她讲去年秋天以来我们在号子里的光辉事迹……让她高兴,让我们共同的高兴湮没所有的不高兴!我们绝不表达爱情,只管纵情欢乐。
不料,我们到达南师大门口时,那个守门的白发老者突然横起双臂迎面而来,我们紧急刹住,差一点扑到他的身上。
白发老者慌张地说:四位同志,你们来晚了!
什么意思?我们豁着嘴巴吼吼地喘气。
白发老者沮丧地落下眼帘:刘老师昨天上午出走了。
胡说!我们齐声吼道。
白发老者吓得一抖,忧伤地回道:我怎么能胡说咧。
我们当然不信。我们执意去见刘虹女。南师教工宿舍由两溜平房夹成一条小街,俗称夹皮沟。我们自西向东,直奔北街东头第一间——老远看见刘虹女的房门上挂着一把黑锁,脚下不由粘住,但瞬刻便跑了过去;四个人抢着拉扯黑锁,锁上是“永固”二字。转身看窗户,窗上装有铁栏,玻璃门由室内关闭,隔窗挂着蓝色布帘,没有透视的缝隙。钱夏发现窗帘上方坠下一道弧,抓了窗栏登上窗沿,站起身,贴着脸往里看,看过一阵,跳下来,默然不语。接着,老赵、孙秋、李冬轮流登上去跳下来。房间里:左首顺墙摆放着一张单人床,床上露出床板,被子叠放在端头;床铺对面的书桌上空无一物,木椅推进去贴靠书桌;书桌右首边的书架搭了一块粉色花布,有书籍顶出的褶印;靠近房门处是洗脸架,搁着白色搪瓷脸盆,架顶挂两条花色不同的干枯毛巾……只有窗户下面可以忽略的微小地带看不见。天空倏然阴沉下来!
我们去教师办公室。
正是上课时间,刘虹女平时所在的办公室没有人。办公室里的办公桌两两一组地摆放,所有桌上都堆放着书本和教学用具。我们晓得刘虹女的座位,她的座椅跟宿舍里一样贴靠着办公桌。四人走过去,站在她的办公桌前。桌面斑驳洁净,学生的作业本码在右前方,与桌子的边角整齐对应;作业本旁边有两盒粉笔,一白一红。大家便静默。孙秋挪开椅子,拉出抽屉,屉中只有一本《英汉词典》,伸手拿起,揭开板纸封面,扉页上有一行字,大家都探过头来,上面工整地写着:
1961年9月1日女儿虹女出生日购于江城新华书店。
也就是说,这本《英汉词典》是刘虹女父亲购买的。
刘虹女何以如此庄重地把它放置在办公桌的抽屉里?
下课铃响起,我们抬头隔着玻璃窗朝教学楼望去,老师们正纷纷从教室门口出来,没有看见刘虹女……我们合上《英汉词典》,把它归于原处,把抽屉归于原处,把椅子归于原处,走出办公室。
琴房的门是常开的。琴房里很寂静,隐约停泊着琴声。刘虹女常用的琴室在走廊左首的第一间。我们进了琴室,像以前一样,她坐在钢琴前弹奏,我们四人在钢琴一端贴墙而立。我们竟然看见了她:她穿一件纯白的高领毛线衫,套着V领米色外衣,身体随着弹奏的节律晃动;她的黑发像瀑布流淌在脑后,发际线的细小发绒清晰地挂着阳光;面部轮廓透着柔和秀气的艺术,肌肤呈现未经尘染的晶莹;睫毛半掩瞳眸,眼线精致,鼻端凝聚坚定,嘴唇轻抿,下颌安然而矜持……她微笑着,恬恬地微笑——因为手指听从心意,那琴声流淌着她的心曲!
此时钢琴无声,琴室里回荡着《欢乐颂》《月光曲》《秋日私语》的混音……仿若原地发生的风,把时光吹拂得波光粼粼!我们抬起头,目光越过钢琴另一端的玻璃窗,看见了校园的院墙,那院墙之外是江堤,堤坡上有一片草地,去年的秋天已被我们坐得枯黄……
什么时候,身旁发出悲伤的声音:四位朋友,你们来晚了一天,刘虹女老师确实走了。
我们一起掉头,是一位面庞清癯的中年男子站在琴室门口。
他看着我们,嘴唇嚅动一下,忧戚地笑了笑:我认识你们,你们来过南师的,我是南师的吴校长。
我们殷切地叫唤吴校长,迎过去问他还晓得什么,他迟疑片刻,无比艰难地从中山服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们,老赵接过来,从信封里取出信笺展开:
尊敬的吴校长:
出于个人原因(不必与去年秋天的那桩案件过度联系),我决定离开学校,不再回来或者出现。请您谅解!您不必组织人寻找我——我既然决定离开,你们自然也找不到我。如果我的同学和朋友来学校问我,您将这封信给他们看:他们的不安和难过已经让我不安和难过。谢谢您一直以来对晚辈的关心指点!
刘虹女
1983年4月1日
现实的天空真的黑暗了。
黑暗无影而尖锐,无形而汹涌,陡然淹没了所有真实的过往和全部真切的期待:我们一下子连她的踪迹也看不见!
吴校长又牵又扶地领着我们走出琴房。信还捏在老赵的手上,吴校长缓缓地把信取回。我们仍赖在琴房外的廊道上不肯离去。老赵退到旁边低头来回疾走;钱夏蹲下身,双手抱头,狼一样呜呜地呻吟;李冬弓下腰,不停地拍打钱夏的背,眼眶里一片模糊;孙秋孑然呆立,像一根细瘦而孤独的竹竿,突然仰天大喊:刘虹女——你在哪里!
然而,在我们恐惧与悲伤之际,我们之外的事竟是诡异地凑巧:孙秋的叫喊声点燃了一串鞭炮——南师校门外传来噼噼啪啪的乱响,并且伴有嘹亮而狂热的欢笑!
我们本能地惊诧,一起掉头望去,只见鞭炮的烟雾中摇曳着一片花花绿绿的人影。
事情突发而不尋常,我们向校门口奔去。
穿过大半个操场时,鞭炮声戛然而止。校门那边,守门的白发老者正隔着栅门跟一群女人争吵。他显然无比激动:扬起胳膊挥舞着,冲向女人们叫嚷一阵,气愤地掉头退回来,没走几步,忍不住,又冲上前去叫嚷……他如此折返了两三次,女人们叽叽咕咕地离散,他退到栅门一侧,叉着腰大口喘气。
我们走到白发老者面前,问怎么回事。
老人家犟着脖子,气呼呼的什么也不说。
栅门外的一位老太太摇头叹息,主动告诉我们:这些婆娘们很不要脸——听说学校的一个漂亮女老师走了,觉得自己安全了,邀到一起来这里放鞭炮庆贺——真是丑得不行,这号德行,怎么会讨男人喜欢唦!
我们傻眼了……连同恐惧与悲伤。
2. 江汛
但我们毫不犹豫地决定:去公安局找武永强要人。
怎么要?老赵说由他和孙秋出面就行了。意思是温和一点,免得把事态搞大,万一遇上麻烦又被抓进去,外面还留有策应的力量。钱夏觉得策略是该讲,但老赵担心他鲁莽令他苦笑。李冬提议,老赵和孙秋去公安局,他跟钱夏再回学校找吴校长谈谈。
但是,三個方面都没有刘虹女的下落。
老赵每天按时上班,表面认真读文件写材料,心牵连着电话机;下班了,也故意磨磨蹭蹭,再等一会儿。趁着没人,模仿县委周书记的样子背起手,在办公室来回踱步,综合各方面的情况加以分析。有一次电话突然响了,抓起来接听,却是周亦敏打来的,问他吃饭没有。
如此数日,虽然没有刘虹女的下落,却厘清了刘虹女的家庭背景和一些隐秘信息。
刘虹女的父亲老刘老师名叫刘家远,祖籍河南偃师首阳山(传说虹女出现的地方),毕业于H省H师范学院英语系。据欧阳教授回忆,刘家远老师德智体美样样都好,除了轻度洁癖,没啥缺点,大三入党。大四下学期,刘家远老师来南师实习,认识刘虹女的母亲王昭虹。王昭虹阿姨是南师应届毕业生,人长得标致,能歌善舞,担任学生会文艺部长。当年追求王阿姨的人不计其数,除了学生,也有老师和校外干部,情形犹如现在的刘虹女,但王阿姨木秀于林,向往远方。
欧阳教授说,当年来南师实习的有四男两女,他也在其中,家远兄担任领队;由于他们是省城大学生,南师学生既好奇又羡慕,都乐意跟他们打招呼,很有优越感。有一天,在课堂上,家远兄与学生王昭虹的目光碰到一起,擦出了火花……
老赵回顾至此,眼前浮现出最初的刘虹女,那时她是江城大学英语系的新生,虽然瘦弱,却有别致的美丽,他和钱夏、孙秋、李冬都跟刘虹女有过第一次相见——长头发孙秋的交代是,在那条通往湖滨宿舍的“哲学小路”上,他与刘虹女相遇时,目光只敢持续三分之二秒——莫非也是“火花”?
欧阳教授接着讲,虽然他们的时代很古板,但刘家远老师读了大量英文版的欧美文学,不缺自由精神。那年初夏的傍晚,汉江边的柳林月上梢头时,尽管林中没有夜莺鸣啭,但月色江水波光粼粼,刘家远老师和王阿姨开始手牵手漫步在林间。一个周日的午后,他们来到江边,双双仰在林中的沙地听蝉声,后来刘家远老师匍匐在王阿姨的身上,两人都试图接近目的……但他们不知道,美好的爱情是招贼的,或许他们根本顾不上。在他们忘却世间万物之际,有一双眼睛在柳林的黑暗处盯着他们——这人是南师上届毕业留校做行政事务的易大龙。易大龙暂时没有告发他俩,而是约王阿姨谈话,要求王阿姨跟他好,否则他就去敲校长办公室的门;王阿姨当时有当时的坚贞与勇气,冲着易大龙冷笑:你去呀,我又没有犯法。这家伙真去了……钱夏问欧阳教授,您怎么知道得这么完整?欧阳教授说,家远兄在南师隔离反省时,他负责看守。
好在刘家远老师和王阿姨毕竟没有越过“红线”,只能算作违规恋爱;回到H师范学院,政工干部只在私下批评了刘家远老师,没给记过处分。第二年有个插曲,几位教授联名推荐刘家远老师留校,有人重提南师旧事,王阿姨来学校找领导,申请派人带她检查身体,领导不知所措,王阿姨自己去医院,带回“处女”证明放到校长办公桌上,刘家远老师得以留在大学任教。同年,王阿姨毕业,因南师是县级中专,无法分配到省城,只好选择回家乡秭归做初中老师。1960年冬天,刘家远老师坐轮船逆流而上去到秭归,与王阿姨在香溪河畔的屈原诞生地越过了“红线”。不久王阿姨怀孕,刘家远老师跟王阿姨紧急结婚,开始为王阿姨的工作调动四处奔走;欧阳教授得知情况,恳求做副省长的叔叔出面打招呼,不料副省长的话一到,王阿姨平步青云,直接调进了省教育厅。从此,在H师范学院的校园里,一对漂亮的年轻人经常出现在公众的视野里,又是伉俪,过往的诸种风流也就成了爱情佳话。
王阿姨在教育厅人事处上班,政策水平政治觉悟日益提高。欧阳教授说,刘虹女三岁生日聚会时,王阿姨跟刘家远老师有过一场争执。话题由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的王昭君引起。王昭君出生于汉朝南郡秭归的宝坪村,是王阿姨的先祖。王阿姨说,先人昭君是出塞和亲熄灭边塞烽火50年的民族女英雄。刘家远老师则说,对昭君而言,那是汉王朝给她制造的人生悲剧。王阿姨说,这是什么鬼话?难道天下安宁不比个人遭遇更重要吗?刘家远老师说,但汉王朝的动机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安逸。王阿姨说,你为什么不从国家大局出发看问题?刘家远老师说,我更愿意从本质上看问题——你知道为什么是昭君出塞吗?昭君的确很美,但她是供汉元帝玩弄的宫女;当时宫女太多,汉元帝不愿费事,命画工画出宫女像,让他看图挑人宠幸,宫女们都贿赂画工,唯独昭君不肯,结果她被画得相貌平庸,一直未与汉元帝见面,等到匈奴求亲,汉元帝便按图选了她去,到临行时,发现昭君原来是宫女中最美的,悔之不及,后来竟一气之下,把毛延寿、陈敞等画工给杀了!王阿姨听得气急败坏,大叫:这是你编造,我的版本是昭君主动要求出塞和亲!刘家远老师反问:你信吗?王阿姨断然回答:我信!
以上是钱夏的报告,之后的情况来自孙秋和钱夏两个方面——
1966年,五岁的小虹女上学了。上学第一天回家,遇上一群人在书房里翻箱倒柜,爸爸低着头,妈妈瞪着爸爸;小虹女见爸爸心爱的《英汉词典》掉在地下,上前捡起来,被妈妈夺去,扔到了窗外,小虹女哭着朝屋外跑,等她从楼下抱回《英汉词典》,家里只有大义凛然的妈妈,不见爸爸……孙秋在宜城市的电话里说,满头银发的王阿姨讲到这儿停下来连连摇头叹息。当时小虹女问:爸爸呢?王阿姨说:你爸反动,写检讨去了,不管他!而江城的欧阳教授告诉钱夏:没料到当年领导H师范学院闹“革命”的人竟是易大龙——这个革命最凶的人深藏复仇的恶念,他从一篇评论刘家远老师译作的文章中发现,刘老师翻译毛主席词句“不爱红装爱武装”时把“红装”译成red dress up(红色装扮),以此认定为故意“反红”,歪曲毛泽东思想。刘家远老师说“红色”只是借指——毛主席修辞用得很好呀?易大龙恼羞成怒,给了刘家远老师一个大耳光,将刘家远老师关起来“写小字”,发动群众重新挖掘他在南师勾引女生的前科……
后来,王阿姨去宜城市教育局当了副局长。这一节王阿姨没讲。欧阳教授认为,这一节跟易大龙出任宜城市“革委会”主任有关。此间刘家远老师下落不明,小虹女只能留在王阿姨身边。
但王阿姨忽然露出笑脸,不无欣慰地告诉孙秋:我们家虹女跟她爸爸一样,打小就有文艺天分,喜欢文学和音乐,但凡她有要求,我都满足,包括学习钢琴……
4. 珙桐
从王阿姨家出来,孙秋去看刘虹女以前念书的学校。
当年,刘虹女在江城念完小学二年级后,随王阿姨来到宜城,转入红旗小学上三年级。从家里去学校大约要走800米曲尺街巷,转折前的巷子很窄;而今,巷子两面的砖墙新粉了白色,左右低处各有一道花糊的划痕,映出小书包的摩擦;出了巷口,朝左不远看见两个水泥柱的校门,右柱上写着“红旗小学”,楷体,个别笔画的红漆已脱落。孙秋站在关闭的栅门外,朝里看,操场上空无人影,几只小麻雀飞来,歇在中央张望;操场对面有一个长方形的花坛,花坛两端各有一棵青翠蓬松的树,因为春天早热,花坛内五彩斑斓,那两棵树的冠顶已开出洁白的花,花朵隐在叶丛中跃跃待飞,似有清香飘来。这是什么花呢?白玉兰?不像。一些教室里传来老师讲课的声音,互相重叠或交错,隐隐约约的;有一处的学生开始齐读课文,童音琅琅,孙秋侧耳聆听,仔细分辨,希望听出那声音中的一个声音……小麻雀们见他长久呆立,倏然飞去。
然后,孙秋去了刘虹女念初中的滨江中学,再去刘虹女念高中的宜城中学。王阿姨说,刘虹女念高中是骑单车的。去宜城中学的路上,孙秋心里计算着:刘虹女1976年高中毕业,“文革”期间从小学到高中改为9年学制(其间调整了一学期),也就是说,刘虹女高中毕业时刚刚15岁。到了宜城中学大门口,孙秋驻足朝里观望,一眼所见又是一棵开白花的树,但门卫室走出一个中年汉子,隔着栅门恶声问道:干什么的?孙秋一愣,想到高中因为高考看管得紧,连忙说不干什么,走过大门去。大门另一边有一排玻璃橱窗,里面展示了恢复高考以来历年的成果,考取一般大学的学生榜上有名字,考取重点大学的除了名字还配有黑白照片。孙秋心头一动,直接去看1978年的榜单,果然就看见了刘虹女——宽宽的额头,大眼睛,端正秀气的鼻梁,嘴角抿着微笑,两条垂到肩际的黑辫子,小翻领的白花褂——那样黑白分明秀美芳华!他的心口怦怦直跳,仿佛时隔千年后见到了刘虹女,眼睛一瞬也不离开照片。他从来没有如此正面、长久、亲切地凝视过她。他想叫唤她一声,或者朝着天空大喊她的名字,他顫抖了。
黄昏时,孙秋坐上一辆红客车,前往宜城市东南方向百里外的永宁镇。他已打听过,到了永宁,向南步行七华里山路就是鸽子坪——刘虹女高中毕业赶上当地最后一批“知青下放”,去了那里。眼下,既然刘虹女出走后没回家,也没有去别处,他希望那里有她的消息,或者她就出现在那里!他的心跳驱赶着车轮,刘虹女的样子不时闪现,洁白的清香在鼻端飘绕……他忽然感到寻找竟是幸福的。
可是,红客车太老旧,中途抛了一次锚,晚至半夜才到达永宁镇,孙秋只好投宿永宁的永宁旅社,等待天亮。
翌日,孙秋早起,赶紧去吃早餐。
不料,在永宁旅社冷清的食堂门口,我们四人——老赵、钱夏、孙秋、李冬——竟然不期而遇,顿时惊喜地欢呼。原来,各人都是按现有的线索追寻而来的,之所以没有通过老赵互相转告,不过是想让自己成为第一个见到刘虹女的人。
早餐后,四人一同出发。行前,老赵去附近的杂货铺买了一盒烟和一包糖果,准备去乡下见“贫下中农”。
鸽子坪在一片山地的南边。去鸽子坪的土石路依着群山的腰间蜿蜒,两侧常见陡峭悬崖;但路面起伏舒缓,也不窄,留有拖拉机行驶的辙迹。我们按赵钱孙李的顺序摆成纵队,如行军一样疾走。路旁返青的杂草已然蔓密,各色花朵点缀其间,像是温婉地迎接来者。抬头望,映山红和油菜花在远处山坡的阳面稀疏交织,一层一层上升,一片一片绵延,阳光下的景色鲜活而悠旷。气温渐渐升高,不时有山风机灵地溜过,百卉的香气在空中交融流淌……鸽子坪就在前方,脚下是刘虹女曾经走过的路,大家默默地想念,没有人说出来。
一只白色鸟从头顶划过,但不是鸽子。老赵忽然说:我相信那天刘虹女是和一只白鸽子在一起。他指的是,去年那个秋日的下午,我们被抓进号子之前,在汉江河床见到的幻景。钱夏回应: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咧。李冬问:鸽子坪会不会有很多的鸽子?孙秋说:只有刘虹女晓得。
到了鸽子坪地界,路边地里有一个戴草帽的少妇在锄草,钱夏高声招呼:喂,大姐,鸽子坪知青点还有多远?少妇停下活计,拄着锄柄望过来:不远,过了前面的山尾巴,就在清湖边。我们还没说谢谢,少妇又道:等等,干脆我带你们去吧。
我们跟随她绕过山尾巴,面前是一片开阔地,由山脚向南延展到远处的湖面,那湖应该就是清湖;在山脚的高坪上,有一排红砖红瓦的平房,墙体的红色已在积尘中模糊,墙上残留着石灰标语,勉强能辨出“广阔天地”和“大有作为”,知青点就到了。少妇取下草帽说:村长在屋里算账,我去喊他。一面快步脱离我们。我们走近房子,绕到向南的正面,发现此地的格局明显更改了,知青点已是农家的住宅。
正观望着,村长从屋里出来,热情招呼我们,那女子则留在了屋子里。村长40岁上下的样子,中等身材,酱红脸色,冲我们笑出细密的眼角纹。老赵正要说话,钱夏抢先道:村长,我们是来宜城做社会调查的,因为有个同学曾经下放在这里,特意来看一看。村长微笑着,说好啊好啊,我们这个地方值得调查。其实我们更想单刀直入,问刘虹女有没有来到这儿,但我们不能让村长产生惊慌或疑惑,给我们提供有所修改的信息。少妇从房里搬出两条板凳,请我们坐下说话,看上去,她应该是村长的妻子。
坐下后,村长接过老赵奉上的烟,问:你们的同学是哪一位?我们说:刘虹女。村长哦了一声:小刘现在在哪里工作?我们的心头不由一抖:他这么问,说明刘虹女没有来过鸽子坪!但我们必须镇定,告诉他:刘虹女在本省南平师范学校教书。村长连连点头:嗯,这丫头是个当先生的料子,好学,有文化,脾气好。忽然忍俊不禁,讲起刘虹女力气小,村里专门为她打一把小锄头的趣事。我们跟着他笑。这时,少妇插话道:人家虽说力气小,漂亮呀!大家转头去看,她坐在一个马扎上,正背对着这边奶一个站在地上的孩子。村长撇嘴:小气。少妇半嗔半笑地说:鬼叫你当了两年花痴的——那把小锄头又不是队长安排你打的。见他们夫妻内斗,老赵记起口袋里有一包糖果,就掏出来交给钱夏,钱夏起身去少妇那边,少妇赶紧扯了衣襟遮掩胸脯,谢谢钱夏。
村长后来收敛了笑,对我们说:实事求是讲,在鸽子坪,跟小刘般配的只有李光正。接着介绍,当年点上有6个知青,3个宜城来的,3个县城来的;小刘跟李光正和另一个丫头是宜城来的;李光正年纪最大,知识丰富,热爱劳动,人品好,长得帅,是知青班长,起初经常跟小刘在一起说英语,另一个丫头公开喜欢李光正;第一年夏天,小刘因农药中毒昏迷过去,李光正背起她,一口气跑七里山路,赶到永宁镇卫生院抢救回来,以后两人见面脸红,像是有点那个意思;但是,没几天,另一个丫头也因农药中毒昏迷过去,李光正照样背起她往永宁镇跑……这次李光正只跑了一半的路程,因为这丫头中途清醒了,队长带着我和几个知青赶去时,听到路边的草丛里传出这丫头的笑声……后来据说这丫头要求小刘不要再跟李光正说英语,小刘不吭声,这丫头指桑骂槐,说有的人乳房没有桃子大心比箩筐大,再后来,这丫头每天跟李光正黏在一起;李光正有时主动接近小刘,小刘很礼节……1978年,三个人都考取了大学。说到这,村长朝少妇喊:喂,还有一个丫头叫什么名字?少妇带点儿怨气回道:我跟你一样,只记得刘虹女。
我们问:刘虹女在知青点上有要好的朋友吗?
村长摇摇头,忽然一笑:哦,有个朋友——但不知是一棵樹还是屈原;我们这儿的清湖连着清江,清江流入长江,屈原出生在长江上游不远的江边,传说屈原年轻时来到这里,在一棵树下写诗;这棵树一直活到现在,小刘没事就去那儿看书,念屈原的“后皇嘉树”,有时在树下望着清湖里的那片荒岛。
孙秋急忙问:那棵树在哪儿?
喏!村长抬手向南指去。
四人举目眺望,一棵大树独立在清湖岸边,青翠的枝冠挂满洁白的花朵,青青白白地蓬松着,异常醒目。孙秋心里一惊:这不是昨天在刘虹女的小学、初中、高中的校园里见过的树吗?李冬疑惑地说:但这棵树不是屈原的橘树呀?这时突然一阵风来,那满树的洁白翩翩展翅,似要飞翔。孙秋便喊:我晓得了——那是鸽子花!
村长点头:是,这是一棵珙桐,也叫鸽子树。
我们丢下村长,一起朝鸽子树奔跑过去。
我们围住鸽子树,摩挲树干,感触它的温热,仰起头来看那些待飞的鸽子花……忽然,我们发现树干上有一行雕刻的文字:
鸽子,你飞吧!
第六章 一个疯子
1. 大桥
我们回到了南平。南平已没有刘虹女。
这个春天的光芒不知去向。我们把可能找到她的地方全都找过了,眼下已别无线索,否则,我们宁愿放下所谓的工作和事业,继续寻找。
可是刘虹女不在南平,我们回来有什么意思呢?
时近中午,我们四人从南平长途汽车站出来,在苍白晃眼的天空下站立,都不说话,默默滞留了片刻后无奈地分别:孙秋和李冬要回北原去,两人先扬起手,老赵和钱夏连忙抬手回应,但还未来得及摇摆,他俩的目光一暗,已掉头走了。
街上行人熙攘。孙秋和李冬一前一后,一高一矮,拉开不下两米的距离,表情漠然,像两个落荒的残兵往汉江方向败走。想到马上就要回单位上班,想起口袋里装着一张证明自己不是强奸犯的文件,上面盖有公安局大印,觉得脸上凭空多了一个痦子……又想到自己的蓝布棉袄还放在钱夏的住处,心头不由一顿:找不到刘虹女,这事没完!
李冬折身去街边买了两瓶汽水,拧开,追上来碰碰孙秋的胳膊,孙秋回头接着,也不吱声,停下,竖起瓶子咕嘟;李冬就站在孙秋面前咕嘟另一瓶。之后,两人拿着空瓶继续前行。他们是走在南平的主街人民大道上:街面低矮的店铺毗连不辍,间或冒出正在缓慢生长的新楼;两侧的法国梧桐很茂盛,已把上空遮成一道细光;水泥电线杆从树冠中刺出,牵挂着稀疏的电线;路面是四车道的宽度,车辆不多行人漫走,前后响着自行车的铃铛。以前,他俩来南平不知多少回,在这条街上走过无数次,因为刘虹女,觉得满街都是生机和亲切;而现在,心中的她不明去向,大家外出撒了空网回来,眼里的一切恍若隔世的贫弱与衰败。人民大道贯穿城区南北,南接江(城)宜(城)公路,北至汉江堤下,长约两公里,中途垂直通过两条东西向的长街,犹如汉字的一竖,让小城成为王字多一横的格局。
长途汽车站和南平师范学校在人民大道的两端。南平没有机场,不走火车,汉江客船已停航多年,出县城要么骑自行车或步行,要么去长途汽车站搭汽车,也就是说,我们从看守所出来的前一天,刘虹女离开南平时,便是由北向南走过人民大道的……眼下,我们回来了,却是逆着刘虹女的方向走在这条大道上。
经过南师校门,孙秋和李冬没有停步,也没敢回头,生怕触碰那无法承受的疼痛,反倒加快步伐走向汉江堤,登上堤岸。汉江春水已满,渡口在上游三百米处。两人朝渡口走去。这时,他们看见渡口的南北江面各有一座水泥墩冒出来,离堤岸很近,半人高的样子——应该是北原县冯远志书记的大桥工程,但眼下水泥墩周遭没有人影,像是暂时停工的样子。他们便想,也是啊,刘虹女已不在南平了。于是便有恻隐:冯远志书记的悲伤或许并不亚于我们咧。
突然,南边水泥墩近处的堤岸上出现一个黑乎乎的男子,正扬起两条胳膊,仰面朝天,一蹦一跳地欢呼。孙秋和李冬拿手兜在耳门上,听见那里呼喊着:搞不成了哟——搞不成了哟!走近一些,看清这男子身穿油污的棉袄,腰间缠着几圈铁丝,蓬乱的头发胡子含混纠结,露出一张垢腻的削尖脸,如猴,见人咧嘴嬉笑,一排带血的细小红牙,眼白一闪一闪地放亮:原来是个疯子。
二人看着他停滞片刻,下坡去乘渡船。走到一半,孙秋突然掉头上岸,来到疯子面前,问:大哥,什么搞不成了?
疯子嘻嘻地笑:你说呢?
孙秋摇头:我不晓得呀。
疯子说:嘿,你是一个苕气。
孙秋笑笑:是,能告诉我吗?
疯子歪起头:不,就是不告诉你!
孙秋无奈,只好转身下坡,跟李冬一起上渡船。渡船是机动的,启动后嗒嗒嗒地轰鸣。船至江中,回首向岸,那疯子仍在挥舞着胳膊蹦蹦跳跳,阳光下江风回旋,隐约带来重复的欢呼:搞不成了哟——搞不成了哟!什么搞不成了呢?是汉江上的这座大桥吗?即使这座大桥真的搞不成了,跟这疯子何干?莫非疯子也看出了荒谬?李冬轻轻拍了拍孙秋的肩,孙秋的目光从岸上收回来。江流翻滚,渡船艰难横行。有那么一个瞬间,孙秋差点纵身一跃,跳进奔涌的江水……于是便晓得:这疯子大约是比自己更不能自制的人。
过了江,去年秋天歪在堤坡上的两辆自行车早已成为附近农民的拾物,二人叫了一辆电动三轮麻木,吭哧吭哧地回北原县城。北原是比南平更加陌生的,单知道自己住在哪儿,上班往何处去。
第二天,两人换了衣服,一个去报社,一个去教育局的教研室。两边的领导像是商量过的,分别见到他俩时,都说回来就好,辛苦了,先不急于工作,快去理个发。这样,孙秋和李冬又在理发店碰了头。理完发,两人干脆一起去找冯远志书记。
县委大院的人说,冯书记近来身体不适,已在县人民医院内科病房住院多日。孙秋和李冬拎了饼干罐头来到医院,冯书记躺在白白的病床上,睡着了。冯书记十分憔悴,看上去仿佛睡在艰难困苦之中:紧皱着眉心,颧骨下方的脸皮间或跳闪,鼾声细微而短促,偶尔停顿,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孙秋指指床头柜,李冬歇下饼干罐头,然后两人各去一把椅子上坐下,无声地遥望冯书记。冯书记的鼾声没断,病房里越发安静。想起冯书记在江城大学做团委书记时,严肃批评老赵,跟钱夏打架,到北原后一直高举高打气势如虹……现在竟然躺下了,比他教诲过的我们还经不住事,简直让人心疼。
后来冯书记自己醒了,忽见孙秋和李冬,连忙抽身坐起,靠在床背上,拿手梳理头上的三七分发,一边此地无银地微笑:咳,看我,开春了,事多,忙,老胃病又犯了。
孙秋说:我们去了所有该找的地方,昨天才回来……但是我们并没有打算放弃。
冯书记扬扬手:不说了,我知道。
双方都落下目光,茫然沉默。
一会儿,孙秋动了动嘴唇:冯书记,我们从南平回来时,看见汉江上的桥墩已露出水面,为什么停工呢?
冯书记拿手搓脸,搓完,奋然振作道:汉江桥不会停工——北原要发展,必须走出去引进来,没有大桥,北原哪来出路?现在,全县百万人民都在翘盼汉江大桥通车咧。
孙秋和李冬看出冯书记已转嫁了心意。
2. 岗台
我们决定做垮掉的一代。
尽管我们已恢复上班,工作照章行事,不声不响,也没有随便打嗝放屁的生理毛病,但浑身没劲,懒得看文件写材料,屁股下的椅子老是嘎吱嘎吱地响,开会打哈欠亮出扁桃体,忘事,觉得领导和群众都长得不好看,改革开放只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来……单是一些白天与黑夜。
最有涵养的老赵第一个发出了怒吼。县委办公室有个打字员小姑娘姓白,卫校毕业后不知走什么路子调进党政机关;小白已有春心,一直留意老赵,看出老赵从“号子”里回来后情绪不佳,每天给领导泡茶时,顺便给老赵泡一杯。老赵觉得小白心好,阴郁的眼神里不免流露感念之意。一天中午,老赵歪在办公桌上睡着了,忽然感到雪花膏气息在鼻端袭扰,慢慢放开眼帘,发现小白站在身旁,手里拿着手绢,刚刚擦过桌上的一摊涎水,正要为他撩去嘴角的黏液——嘁,以为我沦落了,这分明是乘人之危嘛!老赵呼啦一下起身,大吼:干什么?走开!
钱夏干脆耍流氓,遭遇恶心的人事,不再恨得牙齿发痒,要么脸上笑出一朵花,要么比恶心更恶心。一天,他坐在办公桌前端着报纸从头至尾翻阅,腻了,冲一杯茶,呼呼地吹,嘶嘶地吸,看似百般自在,实则六神无主。下午快要下班,他仍端着报纸看中缝的花边,主任过来招呼:小夏,你好像一整天都没打开抽屉呀?钱夏落下报纸,冲主任讪笑:嗨,钥匙丢在宿舍了。主任说:怎么不回去拿呢?钱夏启发主任:您想想,既然钥匙丢在宿舍里,宿舍的門怎么开?主任默了脸,掉头要走,突然转回头来,抬手指桌上书堆的夹缝:那是什么?钱夏自然不用看,知道是一个小铁环套着三把钥匙,但即刻倒打一耙:主任,有你这样阴人的吗?竟栽赃到主任头上。
等到周日,北原的孙秋和李冬乘渡船过江,来南平跟老赵和钱夏会合。四人心里搁着同样的病,赶紧下馆子喝酒和胡说八道。至于刘虹女的下落,日子一长心里起趼,也不那么恐惧坏消息了:每次孙秋和李冬过江后经过南师,孙秋会在路边停下,支使李冬弯一脚去门房打探,李冬每次波澜不惊地转来,说明每次杳无音讯;南平的老赵和钱夏守株待兔,等着接听公安局刑侦队长武永强的电话,电话不来,便是侦查尚无进展。而且大家默契,相聚后绝不主动询问,以免消灭残存的期待。进了餐馆,酒往死里灌,酒是杂酒,酒令越来越无厘头:谁不知道美国总统的老婆是谁,谁说不出“四人帮”是谁,或者谁把谁说成了谁,必定罚酒一杯……总之全是把子弹射向宇宙之外。
有一次从中午喝到下午三点,孙秋上厕所一去未回,李冬去找,厕所没人。大家也不慌,摇摇晃晃出门,站在餐馆门口,朝街面观望,即刻发现了孙秋——他已登上人民大道与江宜公路交会的交警岗台上,正向左向右打交通调度手势——活像卓别林小品。那时县城的交叉路口有红绿灯也有岗台:灯不亮,交警上岗台,灯亮,交警也可以上岗台;如果交警有动作,不管红灯绿灯都听交警的。可孙秋很不专业,喝酒之后更不专业,眨眼间,四个方向开来的车辆全被他指挥得停下,嘀嘀嗒嗒的喇叭立时此起彼伏。有人走近岗台跟孙秋交涉,双方的手势越来越激烈……老赵、钱夏和李冬赶紧奔跑过去,一起抓住孙秋,往岗台下拉,孙秋不从,犟着头朝天空大喊:停车,都给我停下——凭什么他们可以任意东南西北,我不晓得往哪里去?
孙秋的叫喊暴露了孙秋,五六个司机愤怒地冲上来,扬言要打死狗日的疯子。老赵吆喝钱夏和李冬护着孙秋,转身向来者求饶,说兄弟喝大了,交给他来修理。但司机都是工人阶级,革命起来要的是痛快,一阵唾沫像铁钉子打在我们脸上。有人朝老赵背上猛推一掌,四人猛地歪倒,好在另一边又是一掌,将我们推了回来……混乱中,一只手刺过来,揪住孙秋的长发,钱夏眼疾,一把擒住那手的腕子,那人扯,钱夏拽,孙秋的头在两人的手下来来去去;李冬见势不妙,扎头狠咬一口,那人哎哟大叫,松开手,扬起巴掌,将李冬的脸打得甩向一边;钱夏飞脚踢向那人的胸口……周围的司机群情激愤,齐声喊:打,打,打,打死这几个野鸡巴日的!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这时,一辆警车鸣笛而至,岗台上的混战陡然停住。警察从车上下来,拨开人群,跳向岗台。我们看清警察竟是武永强。众人吵吵嚷嚷地投诉,武永强冷着脸谁都不理,大吼一声:都给我滚开!即刻挺直地站立在岗台中心,开始打手势调度交通。
闹了这么一出,孙秋醒来后一直不说话。傍晚,老赵和钱夏送他和李冬回北原,登上江堤,孙秋在月光中停住,突兀地问:刘虹女晓得我们已变成这个样子了吗?谁也不吭声。
下次再聚,孙秋望着酒杯坚决摇头,大家受了影响,酒喝得不免萧条。钱夏不死心,激将他:那天,要不是我擒住那家伙,要不是李冬咬他一口,你头上的长毛早就缺了一大块,你说,该不该敬我们一杯?孙秋苦笑,举杯一饮而尽,起身将酒杯砸进垃圾桶。
桌上不欢,只好草草收场,去街上闲逛。
逛街就是把苦闷洒向街头。我们走在大街上,不看景,到处凑热闹,特别喜欢模仿本地的方音方言。这里的男人大多有一句口头语——“个野鸡的”,我们已经学懂弄通:原文是“这个野鸡巴日的”,为了文明而修饰成短句,意思可褒可贬可中性,痛恨用之喜欢用之感叹亦用之,类似“他妈的”与“好家伙”,来历不明,大约因为“野鸡巴日的”实属严重违规。有段时间,我们四人刻意学说“个野鸡的”,假扮地道的南平人,几十年后,我们中的钱夏依然保留了这句口头语。
这日下午,我们在南平街头看人下象棋残局,用气功手劈砖头,口吞铁弹子,全是“个野鸡的”。
黄昏时,街面溜达的人渐渐多起来。我们走到人民大道中段,忽见一些人往百米外的十字路口聚拢,看看黑成一片。老赵笑说:不会是孙秋有了徒弟吧?大家都笑,一边加快步伐跟过去。没走多远,发现还真是一出“岗台”连续剧——那里,一个男子站在岗台上,正扬起双臂高声吆喝。我们赶到围观人群外,从人缝中看清了这家伙的样子:头发胡子纠结蓬乱,削尖脸,如猴,中等身材,穿一件红褂子。孙秋说:这不是在江堤上大喊大叫的那个疯子吗?
我们即刻被这个疯子惊呆了——
他叫喊道:现在我宣布,我就是强奸刘虹女的那个人……强奸刘虹女的那个人就是我……哈哈,就是我!
我们面面相觑,浑身的血流死住了。
突然,钱夏端起两只短粗的胳膊,左推右搡地穿过欢腾的人群,眨眼间冲上岗台,扬起巴掌给了这家伙两记耳光,跟着一个铲腿,将其蹬下岗台。围观的人不由傻住,马上有人发声:他是疯子,干吗打一个疯子?钱夏立在岗台上,两眼赤红,盯着发声的人,凶恶地问:你说什么呀?疯子打不得?疯子可以糟践别人吗?你是不是为了你的乐趣宁可糟践别人?如果是,我这里还有两记耳光!
我们三人挤进了人群中央。老赵跳上岗台,大声吆喝“五讲四美三热爱”。孙秋和李冬见疯子倒在岗台下,嘴角挂着血迹,上去扶他起来。他踉跄着站住,莫名嬉笑,一边礼貌地点头:谢谢!
围观群众纷纷散去,我们站在疯子面前。老赵问:你乱喊什么,不怕公安局把你抓起来?疯子摇头,咧开血嘴一笑:抓我,我光荣呀!老赵转头看我们三人,大家明白。李冬朝疯子走近一步,好言劝道:以后别来大街上喊,要喊,关在家里喊好不好?疯子依然摇头:不行,在岗台上喊,看到听到的人多——我见过的!
见过?是见过孙秋站在岗台上指挥车辆吗?
大家都看孙秋,目光陷落在惊诧的眼神里……
3.窗口
两天后,疯子真的被武永强抓进了看守所。
老赵和钱夏去公安局找武永强:为什么抓一个疯子?武永强说:他在大街上的叫喊你们不是听到了?老赵问:你相信吗?武永強说:不是毫无可能,他是南师食堂的工友。钱夏冷笑:就凭这?武永强说:据说他爱穿红褂子,我还没有审咧。
周日上午,我们四人聚在老赵宿舍,老赵通报疯子被抓的情况,钱夏补充:据说疯子那天也穿了红衣裳。李冬提出疑问:如果是他,他干吗作案后宣布是自己干的?钱夏说:他疯嘛。李冬皱起眉头:疯子有这么疯的吗——不仅作案,还要在精神上占有?钱夏便骂:个野鸡的,老子那天打得还不狠。但孙秋嗤道:其实我们都接近疯子,跟疯子只隔一道门槛,只是一念之差。他的话让人寂然。
老赵咕哝:莫非栽在了疯子手里?
钱夏问:是指刘虹女的事吗?
李冬质疑:不是说未遂吗?
孙秋忿道:说些什么呢你们?
中午,大家在老赵的宿舍用电炉煮面,李冬去了南师。
周日的校园里,学生零星,操场上响着嘭嘭的篮球声。李冬直奔学校食堂的灶间。食堂下班晚,七八个男女工友刚摘下头上的白帽,正在解蓝布大褂的扣子。李冬招呼:各位好,向你们打听一个人。对方问谁?李冬语塞一下:就是那个头发胡子很长,喜欢在街上叫喊的师傅。工友们嘻嘻地笑,一个男胖子说:哦,找“普希金”呀。李冬不由诧异,犹豫地问:他写诗吗?男胖子掉转头,朝一个长相清秀的年轻女子努嘴:问她。年轻女子立时脸上蹿红,横了那男的一眼,将脱下的蓝布大褂扔进柜子离去。众人一阵哄笑。男胖子说:“普希金”不写诗,这姑娘写,她说他脸巴尖、头发卷,长得像普希金——谁都没见过姓普的,由得她找感觉。
之后,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起“普希金”。“普希金”是上年南师毕业留校的。按理,南师毕业生应当分配到乡镇去做初中教师,但南师来了刘虹女,“普希金”每天得见,就死皮赖脸地不走,宁愿留在学校做一名有文化的炊事员。
“普希金”光有文化不会炒菜,炊事班安排他去窗口给师生打饭菜(收票,盛饭,菜)。这样,“普希金”倒被成全了,可以一日三次利用工作之便看到刘虹女老师。每次刘虹女来到窗前,“普希金”都磨磨蹭蹭拖延时间,不忘记把伸到荤菜盆里的勺子戳几下,多些肉片。只是刘虹女老师不喜欢太多的荤,每次都微微笑,领了心意,让他退回一些,免得浪费。有一次刘虹女老师去了旁边的窗口,“普希金”停下活计痴望,一个男生拿起搪瓷碗在窗台上哐哐哐地敲,大声说:哎哎,莫看了,那是天鹅咧!“普希金”受到刺激,几天脸色乌青。
也有东风浩荡的日子。如果某一回刘虹女老师在窗口冲他招呼了一声“你好”,他会反复向人报道,很卖弄,很幸福;下次再遇到招呼或者微笑,更加卖弄和幸福。他越来越令人喜悦,他也越来越开心。他开始相信,世上无难事,只要坚持打饭菜。
不久,南师校园发生了螳螂捕蝉的故事。一日午后,“普希金”得空站在食堂外的樟树下,朝刘虹女老师上课的教室张望;这时,那个写诗的女工友猫在食堂大厅一角,目光曲折地看着他。晚饭后,办公楼北端的琴房响起琴声,“普希金”向琴声靠近,到了琴房前的一棵球形的黄杨树下,原地踱步,听琴;当时皓月当空,校园幽冥,写诗的女工友隔着空旷的操场,站在另一棵黄杨的阴影里,眼珠子晶亮晶亮的;夜深了,女工友终于忍不住朝琴房那边走,以邂逅方式撞见“普希金”,问他:累不累呀?“普希金”极自然地笑笑:不累,月亮很亮咧。但次日又邂逅,女工友便语重心长:你这是何苦?“普希金”以为混账,生气道:何什么苦?这儿偏僻,我怕刘老师不安全!
刘虹女老师出事那天晚上,“普希金”跟校长去江城采购大型高压锅,不在学校。要是他在,刘虹女老师也不至于出事。为这事,他跟校长吵架,掀了校长的办公桌,校长扬手揍他,手在空中停住。
去年秋冬(也就是我们蹲“号子”的日子),“普希金”一直在独立破案。他买了《刑侦技术手册》,还有镊子、卷尺、放大镜和白手套之类。有人证明,他曾反复去案发现场模拟犯罪,把强奸未遂和迅速逃离的案情演绎过无数遍;他是认真的,每次在钢琴后面用双臂空抱着“受害人”停顿七八分钟,有一回翻墙落地时摔得不轻,但很快画出了反映案件细节的连环画。他主动去公安局刑侦队做案情推演,武永强及几位刑警都谦虚谨慎地聆听。他的结论有三点:一是由脚印推测,穿红衣服的罪犯身高在1.72米至1.74米之间,体重约61公斤,偏瘦;二是由红衣服分析,罪犯年龄在35岁以下;三是罪犯不会强奸,没有实施暴力,属于一个比较善良的罪犯。刑警们听了,没笑,也没说话,觉得没啥新情况,而且明显有漏洞——时代在进步,像政协陆主席那样上岁数的老同志也可能“老夫聊发少年狂”地穿红衣服咧?还有一处用词不当——怎么能说罪犯“比较善良”呢?武永强向他表示感谢,送他出门,请他相信公安局。他想,既然被感谢,说明自己有道理。
可是公安局方面一直没有破案的消息,“普希金”越来越不信任公安局,再次决定独立侦查。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他用一枚紫红的蝴蝶发卡收买了那位写诗的女工友,请她出演“受害人”刘虹女,坐在琴房的椅子上,而他干脆穿上一件红褂子进行“强奸”。不料,这次排演很不成功,他从背后张开双臂抱住“劉虹女”时,那位写诗的女工友不仅一动未动,反而闭目享受起来;他因为触及柔软,一时愣住,生出了别的反应与念头……竟吓得转身脱逃。
那天的天气不坏,阳光把校园照耀得异常明亮。“普希金”逃出琴房,下台阶时踉跄了几步,待稳住身体再逃,眼前的一切突然恍恍惚惚,脚步不由在紊乱中缓慢下来。此时校园里散布着学生,操场上照例传来篮球的嘭嘭声。他开始目空一切地向前走,径直穿过操场,越走越脱离实际。他看见校门口聚了黑乎乎的一片人,脸上动情地一笑,大踏步走过去,举起一条手臂高喊:喂,同志们,现在我宣布,我就是强奸刘虹女的那个人……强奸刘虹女的那个人就是我……哈哈,就是我!
李冬离开南师食堂返回老赵的宿舍,一路上,满脑子都是工友们的七嘴八舌,生怕太阳照耀得恍惚起来……想及孙秋说的所有人“跟疯子只隔一道门槛”,觉得人性混乱,人类或许并不高级,不由惶悚。
4.秘密
当日下午四点,我们决定去一趟南平县公安局看守所。那地方是我们的故地,除了熟门熟路,还有熟人熟事。上路后,李冬在街边店里买了一只毛嘴卤鸡,钱夏买了两包大公鸡香烟。
到达看守所门口,门房值班民警把看守民警侯卫国叫出来,侯卫国带我们去值班室。钱夏挨着侯卫国走,转头看他被长白山人参润红的脸色,问:还有吗?侯卫国讪讪地笑:有,不多了。钱夏随手将两包烟塞进他的口袋。进值班室坐下,环境安全了,侯卫国即刻换成亲切哥们的样子,说:晓得你们来干什么。钱夏问:干什么?侯卫国放肆地笑:我已经闻到了香气哩。李冬拎起装有卤鸡的纸袋:是这个吗?这可不是给你的。侯卫国点头:晓得,托我转交嘛。钱夏问:你知道是谁?侯卫国神秘地眨眼:一个疯子——跟你们犯同一桩案进来的。
不,我们都是被误抓的。老赵纠正。
但是,疯子必须误抓。侯卫国指出。
追问,什么意思?因为他是疯子,管不住,管不住就得抓进看守所关起来;因为最近上边要来人考评文明县城……我们瞠目结舌,像儿童陡然看见了成人裸露的胯下。
侯卫国长吸一口烟,夹着烟晃晃,隔在雾里嬉笑:哎呀呀,你们都是小萝卜头,南平的文明是政治,不该你们操心着急,坐一会儿就回去吧,卤鸡我替你们给到疯子就是。我们没应,那句在南平学到的土话不由跳到嘴边:个野鸡的。李冬把卤鸡放到办公桌上,四人告辞。
这时夕阳把南平小城映照得通红。我们不时回头张望,看守所那边也被红光笼罩着。忽然想到,在黑暗的号子里,疯子“普希金”或许咬住了卤鸡,正歪着头使劲撕扯……
次日早晨,我们各自给所在单位打电话,请了两天假,然后去公安局,约武永强出来谈事。太阳已高过楼顶,武永强背着阳光走来,脸色阴暗,看上去仍然疲惫,但见面便问:我这边还没有进展,你们呢?他希望我们带来有关刘虹女的消息,我们摇头。老赵咳嗽一声:今天不说案子,谈谈疯子。武永强一顿:不是谈过吗?老赵说:请你把那个疯子放了。武永强问:为什么?孙秋说:因为你抓疯子不是为了办案,而且疯子的幸福就是疯,你把他关了,他还怎么疯呢?武永强苦笑:这是县领导的意见咧。钱夏说:我们准备把他接出去。武永强回道:这个不可能。钱夏说:所以找你呀。武永强摊开两手:我只是一个刑侦队长!
我们与武永强僵住了。
身边不时有人跟武永强点头招呼。
李冬忽然眼睛一亮,说:不就是为了应付上边考评文明县城吗,要不这样,把疯子送到江城的精神病医院去?武永强看看李冬:谁来负责?老赵回答:我们呀!武永强眨眨眼:他要是逃跑出来怎么办?钱夏赶紧撒谎:我去过江城精神病医院,铁门,院墙很高。
武永强一时沉默。
孙秋趁势劝道:疯子也是人,把他接出来送进医院,就当是把我们自己接出来送进医院一样。意思里,“我们”显然包括了武永强。
武永强叹息:唉,我也同情疯子。
我们都附和:是啊是啊。
后来武永强要我们表态:你们能保证不出意外地把疯子送进江城精神病医院吗?我们一起举手,说如果做不到,你把我们再关起来!武永强无奈地撇嘴一笑,让我们下午两点去看守所接人,他会派一辆吉普车过去。分手时,我们依次用双手跟武永强握手,每个人都笑得脸皮痉挛,犹如劫匪的感激与慰问。
下午两点,疯子由侯卫国领着,从看守所门口出来,本是笑嘻嘻的,乍见我们四人横在面前,猛地退缩到侯卫国身后,侯卫国转身说:不怕不怕,他们是好人,来领你出去的,还要带你去江城看稀奇咧!疯子揪住侯卫国的衣摆,隔着侯卫国躲猫猫。侯卫国大吼一声:站住!疯子停下,慭慭地从侯卫国身后探出头来。钱夏拿出一只卤鸡,高高拎起,向疯子靠近,一边说:这是卤鸡,你吃过的,好吃吧?给你。疯子嘴上咂巴,仍是瑟瑟躲闪,生怕被钱夏碰着。
这时,孙秋迂回一侧,快步冲出,将疯子抱住;疯子一阵抖索,感觉并非袭击,扭头去看,发现孙秋披一头零乱长发,以为同类,便不挣扎,姑且安静得像一只放弃命运的兔子。孙秋慢慢放开他,牵起他的手,说:走吧,我们做朋友,去江城玩,江城很大,人多,到处花花绿绿的。就领疯子过来,一起上吉普车后排。钱夏和李冬跟着上车,老赵去坐副驾驶位。车开动了,钱夏把卤鸡递给疯子,疯子盯着卤鸡似笑非笑,手往身后缩,钱夏着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拿起来,朝自己脸上猛扇两耳光,说:那天我打你,今天你打我,我们扯平了!就把卤鸡塞到疯子手上。卤鸡差点掉下,孙秋帮他抢住。
路上,疯子吃卤鸡。我们讨论疯子住院的事。李冬说:江城最好的精神病医院叫“六角亭”,因为附近有座六角古亭,是个地标,在民意四路与顺道街交会的地带。大家同意把疯子送到“六角亭”。老赵问李冬: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李冬说:大三时,同寝室的一位同学白天头疼、晚上说胡话,我替他打听过精神病医院。钱夏很好奇:那后来呢?孙秋说:后来那位同学每天早晨长跑,用身体疲劳治好了精神病。李冬诧异地转过头去,看着孙秋。钱夏随口问:你也知道?孙秋坦然说:因为李冬的那位同学就是我本人呀。大家顿时哄笑。但不知何故,只笑了一半,陡然沉寂了。然后,我们就治疗疯子的其他事宜达成一致意见:住院费由四人平摊;每周探望疯子一次;联系电话用老赵的,老赵为联络人……争取早日把疯子救治回来。
进入江城,疯子手里的卤鸡只剩下一副骨架了。街面还没亮灯,最后的晚霞被高低错落的楼林纷然切割;车室内忽明忽暗,卤鸡的香味和疯子的臭气交替飘绕。大家默然,左右侧过头去向着窗外,街边的人和景物影影绰绰地流淌。李冬路熟,不时给司机指引方向。过了汉江桥,街灯次第亮起。疯子拿着鸡骨架,把脸贴上窗玻璃看街景:江城果然是南平不可比拟的花花绿绿。孙秋用一只手搭着疯子的肩,以防他神经发作,突然往外冲。钱夏无端感叹:啊,我都快不认得江城了!老赵于前排掉过头来,看看窝在一起的三人和疯子……
突然,疯子大叫:六角亭——六角亭!
司机急忙带刹,车内的人猛地前冲一下。
大家朝疯子那边的窗外看:一座尖顶飞檐的六角古亭立于路边的空场,顶上的霓虹灯在脊线、檐边、角端交错窜跑,闪闪烁烁地变幻。调开目光,看见一圈白色院墙和院墙内的白房子,半隐在幽冥的树丛,周遭的路灯很安宁,院门旁挂着“江城精神病医院”的黑牌子。原来精神病需要安置在绚丽城区的清冷之地。
孙秋拍拍疯子的肩:这里好玩吧?
疯子笑着点头:而且可以写诗咧。
车开到白色院子的门口停了,大家下车,孙秋牵着疯子登上门前的台阶。疯子在台阶的半中站住,转身瞭望黑暗,一扬手,将鸡骨架扔出去,嘻嘻地笑。不料,跨进大门时,院子深部突然传来一声尖厉的叫声:救——命——啊!吓得疯子一跳,慌忙倒退。老赵、钱夏和李冬赶紧并成一道墙。孙秋拿起疯子的手,笑笑:没事,里面正在演戏咧,以后你在这里天天可以看戏。疯子却问:这里有卤鸡吗?孙秋连连点头:有的有的,至少每周有一只!疯子相信孙秋。
接下来办理入院手续。四人掏尽所有口袋,住院费尚欠13元人民币。老赵取下手表递进窗口,说:我是南平县委办公室的干部,一周内保证补齐。对方是个大龄姑娘,端详了老赵的方脸平头,喜欢面目清爽的干部样子,冲他一笑,退回手表,同意暂且挂账。
一男一女两名护士过来,扶持疯子往走廊方向去,疯子回头向孙秋招手,孙秋追上前,疯子踮起脚,把嘴贴在孙秋的耳畔悄悄说话,之后随护士而去。孙秋回来,一脸严峻,大家问疯子说些什么,孙秋说:他说他知道刘虹女的一个秘密……等他脑子好了就告诉我们。
第七章 踢死小猪
1. 惶恐
我们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拯救疯子。
我們甚至热烈地怀念死亡的忧伤……
从前的一个秋日,在西北黄土高坡,在东北松花江畔,在华东海宁街头,在南国围龙屋外,一片黄叶旋转飘零,一枚残果耷拉蔫萎,一头水牛咻咻喘息,一位老者寂寂死去……而这时,太阳偏西天空湛澄,四方辽远万物静宁,晚风兀自吹拂……我们四个小人儿各自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忽然,童年的黑眸瞥见飘零的黄叶、蔫萎的果实、喘息的老牛、死去的老者,本来急着拔走目光,却莫名地定眼去看,这么一看,心口便突突地跳荡……当晚,我们想到了死亡:祖父祖母即将死去,父亲母亲也要死去,然后轮到哥哥姐姐和自己——死亡像无声无形的怪物接踵而至,死了便是永远地没了!只有死亡才算永久,那样暝然无边……
童年像一首忧伤的歌,我们一度惶惶不可终日。
记不得是念小学三年级还是二年级,抑或是一年级,反正天地、太阳、万物、时间……一切陡然与我们无关了。我们觉得好没意思的,垮着肩,目光散漫,不跟人说话,课文老是背不下来,作业的错别字一次比一次多。有一回,钱夏随手将身边的一个小男孩推进了江里,幸亏被一位路过的成人救起,可钱夏不以为意,觉得救不救都无所谓。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孙秋在课堂上尿裤子了,自己不晓得,下课后被同学们喊“撒尿宝撒尿宝”。我们根本就懒得上学和回家,时常在半道上孤坐,抬着头,目不视物,脑子里不思不想,当一条绿色细虫垂死地爬上手背时,眼窝处悄然溢出两行泪水……所有成人,包括老师和父母,没有谁知道我们的心思,没有谁关注我们的沮丧,没有谁理解我们的惊慌失措——或许他们也曾一样?他们早已遗忘曾经的觉悟,在日常里喜怒哀乐,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样子!
唯有谢谢命运和生活中的不幸。
老赵八岁那年,父亲双腿骨折躺在床上,母亲难产,父亲吆喝他用板车把母亲拉到公社卫生院;路途不远,但在他八岁时实在太远;母亲一路呻吟,他一路奔跑……母亲进了产房,他像一名父亲在产房门口来回急走,他终于看见了四弟小脸赤红的丑样,不由热泪盈眶地傻笑……他每天在家里做饭,先端给父亲,再拎着饭菜篮子上卫生院。他忙,他忘却了关于死亡的恐惧与忧伤;再度去想,那死亡已被现实的光阴隔在另一面,变成遥远的虚无……奇怪的是,回到学校后,忽然发现背诵课文并不难,默写时那些生字生词都从虚无中纷纷涌来。他一连考了几次满分,个子高大,老师让他当班长。他更加忙碌,没空搭理死亡,或者学着尽量收敛,故意将它略去。高中时,他饰演《红灯记》里的李玉和,触到李铁梅的柔软处,浑身一抖,原来活着多好!
钱夏见过一条成人的鸡巴。是夏天的一天在松花江畔看见的。那家伙从一片茂密的胯毛中垂下来,形若棒槌,端似箭镞,色如赤铜,全然异乎孩童的雀雀。这是一个巨大的震惊。那家伙真切地横亘在童年的现实里。钱夏开始偷偷关注自己的雀雀,想象这光皮嫩肉的小玩意儿何时才能壮硕而老到。他跟同村的一个大男孩分享了他的发现与激动,那男孩带他去村子后面一片树林里蹲守,他看见那个被他看到过鸡巴的男人牵着一个女人走进林中,那男人将那女人抵在一棵树上,急急忙忙地替人解开裤带……他成了同龄人中最早体验雀雀勃起之酥痒的男生。初中时,他尝试手淫,那是更为强烈的快感。他一直坚持手淫。手淫之后,死亡的恐惧便没有进犯的空隙了。他因此心迷意荡,但比起死亡的纠缠,心绪总有脱逸的可能,他的学习成绩反倒逐渐好转起来。
“文革”第二年,孙秋读二年级。有一天放学回家,他落在大群同学的后面,突然,一辆响着高音喇叭的卡车驶过,车上抛下传单,白的、粉的、蓝的纸片漫天飞舞,同学们奔涌着去抢。他停下,远远站在路边。一会儿,看见一名女生被几个男生追赶,那女生向他跑过来,将一把传单杵在他胸口,说:给你的!他愣愣地接住。等那些男生追到面前,她转身指着他们喊道:就是不给你们!他认得她,她与他同班,是新学期随父母迁来海宁的;他还没有记住她的名字,只晓得她讲上海话,跳“巴扎嘿”舞蹈。“巴扎嘿”大眼睛,苹果脸,好看又机灵。他心里有了她。从小学到初中,他有“巴扎嘿”,他积极参加“革命”活动。初二时,“巴扎嘿”要随父母回上海,那天,她站在校门口转身向他挥手,风把她的额发吹落在脸上。幸好学校调来一名年轻女老师,戴眼镜,讲上海话,像是“巴扎嘿”长大了的样子;女老师教数学,他开始喜欢数学了。
李冬恐惧死亡之际正是父亲被打成“反革命”之时。革命群众经常用绳子牵着“反革命”游街,他每天为父亲提心吊胆。他是抬不起头的狗崽子,四面风声鹤唳。班主任跟他谈心,教育他可以思想上与“反革命”划清界限,做“可以教育好”的典型,他试着活学活用,上课认真听讲,下课主动擦黑板,以实际行动为班主任争光,果然不断进步,时间一长,竟意外地养成了纯良品行。而且他的长相日见标致,初中时在同学中不算太矮,像小一号的“侦察兵”(电影《侦察兵》的主演王心刚),班上的女生都跟他说话,有人给他塞糖果,他喜悦一个接一个。放学回家,他执行父亲交代的任务:为母亲站岗放哨。母亲漂亮,造反派头头总是骚扰。天黑前,他把椅子挪到大门口,趴在椅子上写作业;晚上陪母亲睡,枕头下藏一把菜刀,门窗上有响动,就拿起菜刀在床板上拍得咣当直响……
而今,爱情还未来得及表达,生活打回了原籍。
2. 花痴
唯有去江城。每次我们都带上一只卤鸡。每次,我们都跟医生护士商量好,把疯子接出来,带到六角亭去吃卤鸡。
六角亭有六根柱子六个分格,一格为入口,另外五格是水泥座。疯子坐亭台正中一格,埋头跟卤鸡搏斗;我们左右各坐两人,一起看着他热闹的腮帮与喉咙,自己口里的涎水纹丝不动。疯子剃了平头,刮了胡子,露出欧化的面相,竟然眉清目秀,不逊李冬。我们便想象他没疯的时候在南师的样子。疯子说他晓得刘虹女的一个秘密,或许是疯话,但我们仍然急着晓得,如果问,疯子就中止搏斗,嘟起油汪汪的嘴巴歪起头看我们,说:等我吃完了再问好不好?可是他老是不能一口气吃完卤鸡,末了还剩一只胯子,以备饥荒地带回病房去。
两个月后的一个周日,我们和疯子刚刚在六角亭坐定,一对面容枯黄的中年男女向这边疾奔过来,那女的老远便甩起指头开骂:你们四个挨刀的,自己疯了不晓得,把老子的娃儿弄到疯人医院来!老子抽你们的筋,喝你们的血!疯子听见,比我们反应得快,转身跳下亭台,斜穿落英缤纷的树林向医院逃跑。我们倒没什么值得害怕的,只让老赵留下来应对,三人起身去追赶疯子。
这日,老赵跟那对中年男女消磨到下午五点才脱身。四人坐上红客车返回南平时,老赵告诉我们,他们是疯子的父母,冲到六角亭后,那女的并没有实施“抽筋”“喝血”的行为,反倒是自己的嘴巴里不知何故流着血。她说,她儿子的症状不叫疯,不过是春上染了花粉邪气,犯花痴——这样的事在乡下多的是,只要跟那女人睡了,啥事都没得。她嘴里的血染红了牙齿,像是渲染她的乡村事实。她的红牙和尖脸都跟“普希金”一样。她红着牙齿以自己的男人(疯子的父亲)为例,说那个男人当年犯花痴时,不管落雪下雨,每天蹚水过河,去她家的屋后像木桩一样发呆,后来她给了他,他从此有说有笑活跳新鲜。说着,用手朝男人一指:是不是?那男人不敢看她的嘴,梗着脖子笑笑:就是就是。听老赵讲这些,一排红牙在我们眼前浮现,可她的意思毕竟很不对头:莫非她是想让刘虹女跟疯子怎样?且不说刘虹女不知去向,即使刘虹女还在南师,怎么可能如此成全疯子?嘁!我们的嘴角掠过一抹冷笑。
客车一路摇摇晃晃,冷笑许久浮在我们的嘴角;渐渐地,那冷笑向着茫茫的时光无限扩散……
下一个周日的早晨,我们在南平车站被拦截了。拦截我们的是南师吳校长。吴校长慎重地说:疯子虽然是疯子,可他是有单位的,现在疯子的父母已找到单位,单位得出面解决,如果还让四位继续学雷锋,南师就是失职。既然如此,我们那点假借雷锋之名抚慰自己的念想也只好收兵回营。大家讪笑着跟吴校长点头,灰溜溜离开车站。钱夏一气之下,将手里的卤鸡砸进路边的垃圾桶,嘭的一声。
一连好多天,南平县城像一片荒凉的古战场悬浮在我们四人的幻觉里……孤城、落日,斗兵不知何去何从。
唯有南平的太阳每天异样地升起。
关于刘虹女的案子,因为疯子的“宣布”,群众口口相传,不久便有水落石出的说法——原来是那个疯子!过去受牵连的人,包括我们四个和南平政协的陆主席,包括某某某和某某某,包括大家,皆是有贼心无贼胆的彼此彼此。生活总是急于和稀泥。对于既定结论,也有人心里明白其实不然,比如武永强和我们。可是我们没有证据。我们已无心破案,也无意扭转民意,这些于我们其实毫无实质意义。我们已然精疲力竭,唯一尚存的幻念是刘虹女突然出现在眼前!
幻念又有多少斤两呢?当刘虹女案掀起的一场波澜最终被一个疯子的叫喊平息之后,南平县城的生活静如死水。六月的太阳下,某处发出一声尖厉的声响,无人为之惊诧……
聊可庆幸的是,疯子“普希金”的病情大有起色。治疗不满三个月,疯子从“六角亭”回到南师,穿着崭新的白衬衫蓝裤子黑皮鞋,头发已长出小花卷,络腮胡只在耳垂下柔顺地蔓延,面目洁净而清爽,全然一个新颖的普希金。他回来的第二天,吴校长领他去学校食堂,穿蓝布大褂的工友们列队欢迎,向他鼓掌,他笑,跟大家一一握手;那个写诗的女工友站在队列末尾,面庞绯红,在他伸手之际,朝他的肩头重重地给了一拳,澎湃的热爱十分动人。大家又开始呼喊“普希金”,跟他探讨诗歌。考虑到尽量避免触景生情,炊事班决定不再派他去窗口打饭菜。班长说:“普希金”,从明天起,你和胖子负责采买。他笑:我不喜欢拿钱的。班长说:钱不用你拿,你只管拉板车。
学校在夹皮沟西端给他腾出一间单房,摆了两张床,且由他母亲陪着。母亲不必在家里为他做饭,他本来就在食堂工作。母亲的职责是看护他,给他叠被子洗衣服,提醒他理头发剪胡须,同時也为他的婚事操心。他很少独自上街,一次也没有去岗台上“宣布”什么;最大的后遗症是,但凡遇见女性,不论老幼,待人走过去,白眼一翻,嘴上嘟哝一个字:丑。不久有人发现,他开始捡粉笔头。又有人发现,他在琴房北面的墙上写了一句话:我爱刘虹女。那个爱字没写,画了一颗心和一支插在心上的箭……他是南师毕业的,还记得丘比特。
没几日,我们提着卤鸡去南师探望“普希金”,他不在家,他母亲见了我们并没有开骂,倒是开朗地说:我晓得你们心好,只是你们帮不到我儿子。我们问:人呢?他母亲眼色一暗,声音低沉下来:准是又去往墙上写字了。我们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他母亲就凄然而笑,支吾道:如果你们碰上跟刘虹女老师长得差不多的姑娘,替他关心一个吧。我们晓得那个写诗的女工友,抢着回答没问题。
有一天,“普希金”找到县党史办公室来,看见钱夏坐在临门的桌前查阅资料,喜不自禁地把头歪上去,嬉笑着招呼:嗨,卤鸡呢?钱夏猛地抬头,竖起食指一嘘,掉头见几颗白发脑袋未被惊动,赶紧起身拉他出门,一边嗔怪道:干什么呀你?这里又不是卤鸡店!“普希金”不管这个,只问:你们还想不想知道秘密?钱夏愣怔,即刻道:这样吧,星期天给你送去。
周日下午,我们拎着卤鸡去“普希金”的宿舍,因“普希金”母亲之前的托付无法兑现,四人一时滞在门外犹豫。房里许久没有“普希金”的声响,他母亲一个人在幽怨地哼唱花鼓戏悲腔。老赵使了眼色,我们掉头撤退,去学校琴房的北墙外。
“普希金”果然在此。只见墙上写满密密麻麻的粉笔字:白的黄的蓝的红的,一派混乱的斑斓;仔细辨认,全是同一句话——我爱刘虹女,“爱”字一律代以丘比特箭插在心上。“普希金”向墙而立,正在把一些褪色的笔画补得鲜明。
后来,我们看着“普希金”撕扯卤鸡,耐心等待那个秘密。“普希金”毕竟大病已退,虽然笑嘻嘻地忙活,也晓得体谅人了,嘴上吧嗒着说:今天不管卤鸡吃得完吃不完,我都把秘密告诉你们。我们心里着急,暗自用牙齿帮他啮噬,嘴上却说吃吧吃吧。
卤鸡只剩骨架了,“普希金”终于告诉我们:大约刘虹女出走前两个月,有个女生来过学校,那姑娘长得漂亮,外地人,在刘虹女宿舍住了一夜,她们半宿未睡,一直在说话,说到什么人死了,那姑娘哭,刘虹女劝她不哭……“普希金”说,这个秘密只有他知道,因为那姑娘问路时,是他领去刘虹女宿舍的;那一夜,他蹲守在刘虹女宿舍的窗外。
之前吴校长也说过这个情况,可见是一个重启侦查的线索。
3. 出路
思路似乎变得简明:假设刘虹女去了外地姑娘那里,这个姑娘便是寻找目标(刘虹女)的目标;这个姑娘没有留下姓名和身份,可以理出找到她的头绪;头绪在哪儿呢?首先是刘虹女的女同学(依据疯子提供的信息)——包括小学、中学、大学的女同学,其次是跟刘虹女关系密切、“长相漂亮”(疯子的话)的姑娘。
钱夏说:我再跟刘虹女的大学女同学联系一遍吧,只问谁来过南师。但老赵摇头:你前次联系时,没人说刘虹女去了她那儿,再问谁来过南师还有什么意义?光知道谁来过南师吗?
李冬问孙秋的意见,孙秋建议把这个姑娘的情况告诉武永强,通过公安查找。他的意思是头绪不能局限于刘虹女的女同学,应当扩大查找范围。老赵又提出疑问:既然让公安找人,何不直接寻找刘虹女?钱夏替孙秋回道:你忽略了前提——刘虹女是主动出走的,即使公安局架着高音喇叭喊她回来,即使她听见了,也不会回来——所以,只有先找到可能知道刘虹女下落的人。但是,孙秋的思路遇上了技术问题:无名无姓地找人,以公安目前的条件,必须分两步走——第一步是画出那姑娘的像,第二步是通过各地公安局发布寻人启事;画像,需要“普希金”的配合,因为只有他见过这姑娘,可他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
问题又回到了“普希金”身上。
李冬在房里走来走去,突然停止,说:我的想法变了——我们寻找那姑娘是为了找到刘虹女,可即便找到了刘虹女还有意义吗?从她给吴校长的留言来看,她是决意不再回来的,现在她已出走139天,时间已证明她的态度,如果我们硬要把她找回来,岂不是违背她的意志?我的意见是,让刘虹女自由吧,我们都等着,各自好自为之。李冬的目光透着犀利,把三人看得耷下头去。
这么讲,“普希金”交代的秘密也是泡影。
下个周日的早晨,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钱夏的卧室,钱夏四脚朝天地躺在床上,睁眼望着天花板。老赵来了,停在门外招呼:喂,今天我加班写报告,如果孙秋、李冬他们来了,你接待一下。不等回应,门缝的影子一动,脚步远去。钱夏索性闭上眼睛往死里睡,随便孙秋、李冬啥时候来敲门。
但是北原这边也发生了变故。
早晨9点,李冬骑车前往江北渡口与孙秋会合,到达后,久等不见孙秋的影子,只好掉头返回。孙秋所以突然不再去南平,肯定是为了“让刘虹女自由”——这家伙一旦认同别人,比别人更为决绝。李冬来到北原报社的宿舍院,歇了自行车,熟门熟路地上一栋旧楼的二楼。孙秋住楼道东头第一间,此时房门半掩。李冬走到门口,见孙秋坐在烟雾中,抬手咚咚叩门,孙秋缓慢回头,望着李冬。李冬进屋站在孙秋面前。孙秋苦笑:对不起,爽约了。李冬摇头:怪我上次说得太直白。
孙秋请李冬就座,说:你是对的,我决定不再每个周日去南平。李冬问老赵、钱夏会习惯吗?孙秋说总要习惯的。李冬不语。孙秋苦笑:也是,以前经常去南平,都成了患难兄弟,突然不见,还真有些惦记的。李冬陪他一笑:今后有何打算?孙秋回答:等。
谈及等待中的打算,孙秋说:还没想好,当初为了她才来北原的,现在她走了,待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或许离开也是等。李冬问:你离开了南平,刘虹女回来怎么找你?孙秋苦笑:缘分。又说:不过寻找刘虹女的事也要做的,起码应当晓得她的下落——所以还得把“普希金”说的那个秘密告诉武永强,但愿公安局能带来奇迹。
同日,南平的钱夏没有等来孙秋和李冬,一直睡到黄昏才起床,出门找吃的,街面已亮灯,估计老赵会在办公室加班,顺道去约,却见窗户黢黑,也懒得再折回宿舍去找人。出了县委大院,是一条东西向的主道,西行不远,拐弯走到电影院附近,有一溜夜间营业的小吃店。钱夏进入一家,在翠竹篱笆的卡座上坐下,要一碗米酒汤圆,很快端来。正吃着,一对说话的男女走进竹篱另一边的卡座,那男声让钱夏嘴里的汤圆歇在了舌头上——
周亦敏,有人说你长得像王馥荔。
(老赵的声音!)
是吗?但我不喜欢“菊花”。
(像王馥荔的周亦敏的声音。)
周书记说,我们县也要有“牛百岁”。
(原来他俩刚看完电影《咱们的牛百岁》。)
你也可以下去做两年“牛百岁”呀?
(瞧,书记的千金多有政治智慧!)
说话间,传来瓷勺碰瓷碗的细碎叮当,随之便有斯文的吸溜声,大约他俩也是一人一碗米酒汤圆。钱夏记起自己嘴里的汤圆还搁在舌头上,但心口堵塞,依然愣怔。
周亦敏问老赵:喂,你是不是也有一个“菊花”(《咱们的牛百岁》里的人物)?老赵装傻:什么意思?周亦敏说:南师那个刘虹女呀!老赵轻描淡写:哦,她是我们的校友。周亦敏问:听说你们正在寻找刘虹女?老赵坦然道:是啊,校友之间互相关心嘛。
钱夏吞了汤圆,心头怪不是滋味:本来应该有点因为情敌转移目标而窃喜,却又鄙视兄弟背后另起炉灶的阴谋;虽然自己也觉得刘虹女可能一去不复返,却又以为作为恋人如此快速地发生情变未免轻贱;分明自己也需要找一个帮助仕途进步的上层关系,却又觉得为了进步走婚姻路线太不光明磊落……他想替老赵伤心,却禁不住厌恶之情!
等老赵和周亦敏走了,钱夏起身离开汤圆店。
星期一,钱夏给党史办主任打电话,说他病了,主任很不厚道地问:打算病几天?他也不是好鸟,答:视情况而定吧。然后,他回到宿舍枯睡两天,星期三下午过江去北原。在北原县教育局教研室,他见到了李冬,一会儿孙秋赶来会合。晚上下馆子,钱夏闷声喝酒,喝到一半,开始愤怒地揭露老赵。孙秋和李冬听了,晓得局面已然恶化。饭后送钱夏回去的路上,孙秋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请他转交给南平公安局刑侦队队长武永强,钱夏拿着信黯然摇头:但愿吧。
次日上午,钱夏先去公安局把信交给了武永强,然后去邮局,给吉林老家打电话,请父亲早日寄来若干长白山人参……
4.呕吐
居然是一只小白猪的帮助。
在等待长白山人参的日子,钱夏每天傍晚都去汉江堤上游走。时值七月,江水奔流,夕阳下,闪烁的金色光点在流淌。钱夏伫望江面,看着自己的忧愤在迷人的辉煌中涌动。
这天,他正凝望着,脚下发出哼哧哼哧的声响,低头看,是一只筷子长的小白猪跟他招呼。他有些惊诧和喜悦,连忙蹲下身去迎接,可他的动作突兀,小白猪倏然躲闪。他起步追赶,小白猪向堤坡下逃窜;他越追小白猪越逃,看看就要接近,猛地扑将上去,手几乎触到小白猪的屁股,小白猪慌乱地扑进江里。但小白猪怕水,漂出不到三米,掉头奋力冲上岸来。在小白猪立足未稳时,他一个箭步,双手箍住了小白猪。
此后,钱夏的单身宿舍不再冷清。白天,钱夏给小白猪喂饭,清扫屎尿,然后捉住它,在脊背上顺毛摩挲,说一番人猪共用的话。他举起小白猪,看过它的臀部,它是个女的,那尾巴下面的小东西十分精致。他的心头漫涌一股暖流。晚上,他睡床上,小白猪睡床下;半夜里,床下的小白猪睡着了,鼾声匀细,像极了一个斯文的女子,他静静地听一会儿,翻转身体,恬然睡去,但鼾声即刻把小白猪吵醒,床边发出小女子哼哧哼哧的抱怨。
不久,钱夏收到吉林老家寄来的四支长白山人参,拿着黄亮亮的人参给小白猪闻,说老子还不如给你吃了咧。然后用报纸包上两支,上班时带到办公室。下午下班,同志们都起了身,他请主任留步。办公室剩下主任和他。他拿出报纸卷,展开,将两支人参放到主任桌上,嘻嘻地笑:正宗长白山的,您太操劳,我又老不能让您省心!主任被一个狂徒的夤缘打动了,眯起眼泡来笑:你这家伙,准是有事,说吧。他便眨眼,讪讪地说:我想换个单位,求您帮忙。主任陡然大笑:嗬嗬,你这是想让我彻底省心呀?他连忙解释:不不,您是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顶头上司,一辈子的缘分,我无论去哪里,永远记得您。主任掂了掂他的话,问想去哪儿?他抠着脑门:不用动笔的单位都行,油水多一点更好。主任似乎有些感触,不惜自我暴露地叹息:是啊,你们年轻,还有机会,早点换个有实权的单位去发展——这样吧,我跟物资局局长熟,帮你打个招呼。他立刻磕头似的點头:好啊好啊!谢谢主任!我发展了一定孝敬您!主任微笑,有点提前笑纳的意思。
事情比预想的顺利,两支人参还躺在桌上,他不宜继续站在人参和主任面前,便主动告辞。不料主任突然问:欸,你身上是什么气味?他低头嗅嗅,回问:卤鸡吗?主任摇头:不是。他陡然一愣,记起宿舍里的小白猪——此时小白猪正饿着肚子,便说:对不起,主任,我回去洗洗。起身告退。
这天,老赵来敲钱夏的门,门开了,老赵捂着鼻子喊:好臭!忽然一道白光闪现,小白猪从床底蹿出,眨眼跑到钱夏的脚前。老赵大叫:咋回事?钱夏撇撇嘴:养猪致富呀。老赵歪起头看钱夏:你也疯了?钱夏说:差不多吧。老赵无奈地摇头叹息,瞪他一眼,说:我要去乡下蹲点,可能时间较长。钱夏听了,心想动作够快的,不由一嗤:去做“牛百岁”?老赵不明白他怎么也知道这个“先进人物”,顿了一下,说:我来跟你交代一件事——李冬给我电话,说他想调到南师来,问我们能不能替他帮忙。这事倒让钱夏有些吃惊,但沉默一阵,苦笑道:我一个小老百姓,能帮他什么?搬家吗?老赵摇摇头:他还在忙调动咧。也没有下文,说声走了,转身就走。走出两步又转身回来,提起脚,远远地向小白猪空踢一下。
周日上午,钱夏带着另外两支长白山人参,去了一趟物资局局长家里。该局长油光满面,不拿正眼看那两支小小的人参,单是歪着头瞟瞟钱夏,待识出苗头,才表示欢迎人才。事情有了实质性进展,钱夏高兴不已,回来便跟小白猪汇报。中午,人猪共进午餐,一个桌上,一个地下,上下都吃得搪瓷碗叮当作响。饭后,人抱起猪出门,往汉江渡口去,打算前往北原,看看李冬需要如何帮助。
过了江,人和猪搭上突突突的机动麻木,很快到达北原县城。可是他来晚了,北原教育局宿舍院的门卫老头告诉他:李冬老师刚出门,好像不是去买猪崽。钱夏懒得幽默,抱着小白猪掉头离去;经过一番穿街走巷,找到北原报社宿舍区,敲开孙秋的门。孙秋见他怀抱小白猪,很开心,问怎么学起了阮仲容阮咸,钱夏问阮咸是谁?孙秋告诉他:阮咸字仲容,阮籍的侄子,“竹林七贤”之一,喜欢跟猪一起喝酒的人。钱夏知道一点“竹林七贤”,以为不俗,嗬嗬地笑。
说起李冬的事,孙秋说已经晓得,问题是北原这边不肯放人,李冬今天可能找冯远志书记去了。钱夏说我们也去帮他说说情吧?孙秋说可以呀,人多力量大呗。于是下楼,孙秋骑车驮上钱夏和小白猪。到了县领导宿舍院门口,门卫不让进,孙秋说是找冯远志冯书记的,门卫告知冯书记这几天住在汉江大桥的工地上。两人分析,以李冬的执拗,必定是追到了工地,就转头往工地赶。
果然,接近汉江大堤时,孙秋看见李冬两手握着自行车龙头,站在江堤上,正朝大桥工地那边张望。二人上堤,跟李冬会面,李冬也笑钱夏成了阮咸。钱夏问:冯远志知道你在这儿等他吗?李冬说已经招呼过。三个人就和小白猪一起等候。
工地那边,汉江南北皆有桥面跨过离岸的第二个桥墩,两边端头的人大约已看得清对方的面目;江心的一段尚未合龙,犹如张开的口,说抿上就可以抿上了;工人们散布在南北桥面上,远远的不闻声响,但见四处焊光溅起。北岸桥头聚了一小群人,一个戴红帽子的一手叉腰,一手指指点点,像老戏里的“三突出”人物。李冬有些不解:咋不等到秋后退水了施工呢?孙秋笑笑:因为流言呀。钱夏点头:明白,冯书记要赶紧证明自己全心全意为北原经济谋发展,跟别的无关。
戴红帽子的人朝这边走来,李冬说是冯书记,三人一起迎上去。冯远志明显已被工地的太阳晒黑,饱满的情绪在目光上奔跑,十米之外抬手招呼:你们来了?三人像样回应:冯老师好。到了面前,冯远志指指钱夏怀里的小白猪:怎么,打算当养猪专业户?钱夏咧嘴笑:正在筹备起步资金咧。冯远志转头看孙秋,以党的口吻说:你们报社呀,要好好宣传建设汉江大桥的意义,特别是你,我可是一直有期待的。孙秋赶紧含糊地嗯嗯嗯。冯远志突然问:赵春呢?钱夏说:当“牛百岁”去了。冯远志哦了一声,转头看李冬:你的事他们已经向我汇报,他们不知道你的情况,我知道——难得你有情有义,只要南师那边接受,北原一定放行。李冬连连点头,眼圈都红了。
跟冯远志告辞后,三人很愉快。下堤时,钱夏把怀里的小白猪放到堤坡上,小白猪自由地奔跑,三人嘻嘻哈哈地追赶。后来累了,钱夏捉住小白猪,在堤坡上坐下,对李冬说:南师的事包在我身上。
回到南平的第二天,钱夏去县人民医院找到周亦敏,谎称是老赵派他来的,说我们四人中有个同学叫李冬,在北原县教育局工作,因为怀念刘虹女,想调到刘虹女曾经工作过的南师来教书,需要南师接受,希望县委周书记在万忙中打个招呼。周亦敏很爽快,当即以嫂夫人的态度表示:同学的事,一定帮忙。
事情就成了:1983年8月下旬的一天,李冬持调令来南师报到。
而且,这家伙得寸进尺,向吴校长提出住进刘虹女留下的房子,吴校长端着烟凝视他,顾虑随烟雾飘散,点头答应了。次日,钱夏和孙秋帮李冬搬家。打开刘虹女宿舍的门,房里整洁清香,留有被褥、鞋子、衣物、脸盆、书籍、笔记本、干毛巾以及一纸盒未开封的信件,三人睹物思人,一时戚然无语。后来大家商量全部封存,就买回两只大纸箱和一卷胶带,将所有物品入箱封口,码在房间一角。
两天后是周日,钱夏抱着小白猪,跟孙秋各骑一辆自行车再来。门外檐下倚墙放了煤灶,灶上搁着水壶,旁邊还有一只小木柜,看样子李冬已安居乐业。进屋,室内布置得简明,除了颜色沉暗,大致跟先前的格局一样;李冬立于其间,羞涩地微笑。钱夏提议庆贺乔迁之喜,李冬说:是我要答谢大家咧。孙秋却笑:前段时间医治“普希金”都背了债,哪来钱呢?李冬说:家里有锅有灶,上街买点菜,花不了多少钱。三人赶紧摸口袋,掏出毛票硬币放在桌上,也不论多少,交由李冬办理。然后,钱夏把小白猪放到床下,吩咐李冬看好,跟孙秋出门,骑自行车去乡下接老赵。
下午三点,钱夏和孙秋带回老赵。小白猪从床下冲出来迎接,钱夏见老赵陡然停下,似有举动,慌忙捉住它,抱在怀里摩挲。李冬已把买回的菜洗切完毕。时间尚早,大家坐下说话。
不料李冬开头就说:老大,这次感谢你帮忙啊!老赵很诧异,问我帮什么忙了?钱夏向李冬使眼色,被老赵发现,越发追问。钱夏就支支吾吾接话,交代通过周亦敏找周书记打招呼的事,说:我这也是替你打消周亦敏的猜忌。但老赵听罢,脸色顿时铁青,起身哀吼:天哪,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啊——你让我今后怎么做人?钱夏没见过老赵这么凶,吓得一颤,手里的小白猪滑到地上。
老赵飞起一脚,踢向小白猪,甩头而去。
孙秋和李冬连忙起身追赶。钱夏愣怔良久,忽然想起小白猪没有吭声,低头去找,只见小白猪侧躺在地上,白白的,一动不动,伸手探其鼻孔,已无气息,不由怅然而笑:猪打鼻梁狗打腮呀——也好!
孙秋和李冬在操场边拉住老赵,三人一时无语。孙秋递烟,老赵不接。李冬说:钱夏这段日子就靠小白猪度日,你那一脚踢得不轻。老赵仍不吱声。孙秋再递烟,老赵接了,孙秋划火柴帮他点燃。此时操场西边的夕阳血一般的红。
钱夏相信老赵会回来,起身找到一只搪瓷脸盆,将小白猪放进盆里,从门外的煤灶上拎了水壶,朝小白猪冲开水……心里念道,对不起了,你本是人间的菜肴,我只好拿你将功补过。
天黑时,孙秋和李冬陪同老赵回来,房里亮着灯,书桌已挪到房间中央,桌上摆了四菜一汤,钱夏不点名地吆喝各位随便就座。老赵依然默着脸。李冬调侃钱夏:哎呀,不错不错,天下胖子都是好厨子。顺手牵了老赵坐下。孙秋拿起一瓶啤酒,宣布:今天什么都不重要,为了刘虹女,我开戒,跟大家干杯!就咬開瓶盖,举着瓶子等候,四个瓶子咣当一碰,各自仰头咕噜。钱夏揭开汤缽盖子,放入汤勺,歉疚地说:有些事我考虑不周,所以我杀掉小白猪,做了一缽汤——请你们原谅!
小白猪做了汤?老赵、孙秋和李冬一起抬头看着钱夏。
钱夏讪讪地笑:小白猪也是猪,我给大家舀汤。可勺子在缽中一动,即刻飘出小白猪活着的气息,他的头痉挛似的向右一抖,鼓起两腮哇哇地呕吐起来……
第八章 鸽子飞了
1. 婚事
转眼就是秋天。
立秋那天,“普希金”的那位面容憔悴的母亲一手提竹篓,一手敲响了南师写诗女工友的房门。那竹篓小巧精致,像削去三分之一的篮球,弧形的竹篾提手,篓口遮一块明亮的蓝花布。门打开,写诗的女工友眨眨眼,认出老妇人是“普希金”的姆妈,而且提着一只颇有内容的竹篓,连忙请她进门,给她端椅子,态度上适可而止地流露亲切。老妇人且不坐,热络地说:丫头,婶婶老想来看你,今日才得了我那个疯儿子的同意,真是立秋立得好啊。写诗的女工友有些慌神,撩撩鬓发,扶她在椅子上落座,转身倒一杯白开水端来,老妇人歇下竹篓,接过水杯。女工友就近坐在床边。
然后说话。老妇人的说法跟先前在六角亭的表达略有篡改,意思照例新颖明白。说:我那疯儿子不是疯,是春上染了花粉邪气,犯花痴——就是染了邪气后,第一次见到哪个姑娘就会迷上哪个姑娘,这事在我们乡下很常见的——其实,那个姑娘不单是一个姑娘,是所有姑娘的一个代表……你懂我意思吧?而且而且呀,像我儿子这样的,不管是哪个姑娘跟他好了,那个了,他就不迷了、不痴了、不疯了——革命就成功了!
又说:听说你写诗,喜欢“普吃惊”,我去图书馆,让那个跛子保管员替我找到“普吃惊”的书,上面有一张像,跟我儿子长得没有二样!说着,揭开遮盖竹篓的蓝花布,露出一篓鸡蛋,鸡蛋上搁一本相册,就拿起相册来,从头翻开,让女工友看这张看这张,再看这张。女工友抿着笑,微趋身子去看。“普希金”在相册里快速成长:由一张圆脸蛋变成一副长尖脸,由一片浅黄毛发变成一头大花卷,由一副光下巴变成一圈连鬓胡……直至长成一个穿中山服的“普希金”! 随着“普希金”的成长,房间里渐渐宁静。这时,“普希金”的姆妈抬头去窥,看见女工友的脸颊红扑扑的……料想天下已定。
于是秋天开春了,南师校园里到处婉转地冒出美女樱。
某日,有人看见一个女子于琴房前的花径走过,即刻去找校长,问是不是刘虹女老师回来了,校长凄然摇头,这人诧异,说他看见的那女子长发飘飘,穿橘色中长风衣,栗色弹力健美裤,米黄的搭扣皮鞋,鞋底有一圈白边……不是刘老师是谁呢?消息传到“普希金”的耳朵,他便去校园走动。黄昏,忽见那女子的背影,疾步追上去,正欲呼叫,对方回头嫣然一笑——原来是写诗的女工友!
当晚,“普希金”在黑暗中辗转不眠,坐起拉灯,发现床头柜上搁着一本《普希金诗集》,封面的一角盖有南师图书馆的印章,晓得了白天的故事,不由朝睡在隔帘外边的姆妈望去,此时母亲中止了喘息似的呼噜,正发出细微的呻吟。他拿起诗集,翻开,看着跟自己“没有二样”的普希金画像,伸手抚摸自己的连鬓胡,不由摇头苦笑。之后,他找到那首依稀晓得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伴着母亲的呻吟默念,觉得有那么一点符合心意,突然又感到张冠李戴风马牛不相及。后来,他的嘴唇不知停留在哪个音节上,头一歪,睡着了。
第二天,母亲又去了一趟写诗女工友的住处。
不久,琴房里每晚传出打击乐似的琴音,十分一样……
“普希金”却像一年前那样,站立在琴房外的树荫下。
一个燥热的夜晚,李冬心血来潮,走出宿舍,悄悄去做“普希金”身后的“黄雀”。他猫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盯着“普希金”的黑影,发现这家伙不时晃来晃去,渐渐躁动难耐。果然,“普希金”冲出树荫,向琴房奔跑过去。李冬的心头怦然一跳,想起一年前刘虹女的呼叫,不由跟踪而至。但是李冬错了:“普希金”闯进琴房后,琴房里并没有发出尖厉的叫喊。在他追到琴房门口时,琴声戛然而止,他听到的是惊喜又温情的呼唤:普——希——金!两人拥抱在一起,无比欢腾……
次日,南师的美女樱乍然艳丽。“普希金”的母亲枯木迎春,禁不住逢人便炫耀自己的老经验。
喜事接踵而至:李冬收到了四份大红请柬,我们四人被邀请参加“普希金”与女工友的婚礼。国庆节上午,婚礼借国庆之喜在南师教工会议室举行。老赵、钱夏和孙秋来到李冬的住地,每人交出十元礼金,让李冬代为祝贺(当地叫“赶人情”)。李冬捏着钱走了,三人留在宿舍里东倒西歪,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一心等候李冬回来。
2.月色
下午两点,李冬带回大肉丸,一共12个,平均每人3个。这是南平习俗,“赶人情”后东家必给回馈,以肉为贵。李冬进门时将一只鼓鼓的塑料袋举起来晃荡,高声喊:吃肉丸啰。三人问“普希金”就这么结婚了?李冬愣住:不然呢?于是四人忙活起来,刷锅,切丸子,给煤灶生火,出门买啤酒。
孙秋把画像送给“普希金”,请他坐下,说起那个曾经来南师跟刘虹女会面的姑娘,希望通过他口述画像,“普希金”听了,眼睛忽闪忽闪,显出诧异的样子。孙秋担心惹他旧病复发,连忙糊弄:事情早已过去,只是画着好玩而已。不料“普希金”撇嘴诡笑:你告诉我——刘虹女老师跟你有没有那个?孙秋问什么意思?“普希金”说:如果你们那个了我就帮你。孙秋似笑非笑:你和老婆的事,能跟别人说吗?“普希金”想想,觉得是这个理。
当晚,孙秋画出那个姑娘的像,“普希金”说越看越像。
但是鉴于武永强目前的态度,孙秋不打算找南平公安局。翌日清晨,孙秋带着画像回到北原,直奔县委大院,一进大门,看见院子里摆列着几辆轿车,冯远志走近领头的黑色伏尔加正要拉门,急忙呼喊:冯书记等等!冯远志站住,掉头看过来,很是不悦地招一下手。
车开动后,冯远志默然靠在座背上。孙秋叫唤几遍冯书记,冯远志哼一声,这才生气地批评:你呀,关键时候掉链子——今天北原汉江大桥举行通车仪式,我打电话给你们社长,让你来采访,结果人家说你失踪好多天了——搞什么鬼,叫我怎么关照你!孙秋请书记息怒,一边从文件袋里取出折起的宣纸,打开,将那张画像亮出来。冯远志瞟了一眼,问什么意思?孙秋说:这个姑娘在事发前去南师见过刘虹女,至今不知她是谁,我认为她是必须找到的人,很可能找到她就晓得了刘虹女的下落。冯远志听着,情绪陡转地问:这么重要的线索怎么不报告南平的武永强?孙秋迟疑道:人家忙着“严打”,没工夫找人,而且钱夏又开始怀疑武永强有问题——所以只好找您,请您交代北原县公安局,让他们提请全国公安系统配合找人。冯远志想想,觉得此事涉及受理权限,说:这样吧,大桥通车仪式结束后,你陪我去趟南平。
大桥方向传来锣鼓声。冯远志的座车引领着轿车队,进入引桥的坡道。引桥两侧泊着不下半里的车辆,卡车、拖拉机、摩托、电动麻木各自为政,只待剪彩后声势浩大地通过大桥。大桥上,每隔十米有一道拱形的红色标语牌,由北向南,几成隧道;桥面暂且空无一人;桥头有一座高大门框,上方醒目写着“北原汉江大桥通车仪式”,下边站立一个麦克风;锣鼓队在门框左边敲打;被组织来的群众聚在引桥两侧。车队开到桥头停下,冯远志下车,摄像机照相机一起拥上前来。
孙秋推门看了一眼,没敢尾随领导。
冯远志很快站到门框下的立式麦克风前,开始面对引桥上拥挤的群众致辞。辞有三层意思:一是要致富先修路,二是为官一地造福一方,三是让北原人民奔跑在改革开放的大道上。冯远志叉着腰打手势,头发被江风吹得像鸡冠一样竖起,显出逆风飞扬的风采。他的一只手奋力推出,推出一片哗哗的掌声。
两个姑娘在桥头拉起红绸带,另一个姑娘用盘子端来剪刀,冯远志过去拿起剪刀咔嚓一声,红绸断开……致富之路开启!
冯远志率先上车,带领车队浩荡前进。
过了桥,所有车辆各自奔着富路而去。
冯远志吩咐司机:我们去南平公安局。
时间还不到中午下班,武永强接了门卫的电话,出公安局大门来见冯远志。冯远志跟武永强握手,邀他中午吃个便饭。武永强提出由他来安排,孙秋请他给自己一次答谢老师的机会,说南平县委大院東边的汉江大酒店挺方便,武队长中午下班后直接去。冯远志就调和,说这样好嘛,都不耽误。
司机把车开到汉江大酒店门口,孙秋下车订了餐。所以选择这家酒店是故意的,因为这里曾是我们四人的不祥之地。去年那个秋日,我们去汉江的河床上见刘虹女,人未见着,钱夏落水,后来来到这里借酒浇愁,发酒疯,让服务员看见;当晚南师琴房传出刘虹女的呼叫,天亮前我们被服务员揭发,武永强把我们当作嫌犯关进看守所……但这起关押并不是我们的羞耻。
离午餐还有一点时间,且去南师看看李冬。到了李冬的宿舍,老赵和钱夏也在,冯远志问你们几个家伙怎么窝在一起?李冬涩涩地笑,说钱夏出了一点事儿。冯远志看钱夏,发现他的左臂端在胸前,手腕缠着白纱布,问怎么了?钱夏讪笑不应。老赵报告:昨天下午上班期间,钱夏潜入武永强住地侦查,中途武永强突然回家,钱夏听到开门声,慌忙从二楼阳台往下跳,手先着地,崴了腕子。冯远志听了哭笑不得。孙秋忙问:有情况吗?钱夏点点头:有一件红背心,还有一扎封口的信件全是写给刘虹女的。孙秋转头看冯远志,冯远志只问:后来呢?老赵说:后来钱夏被武永强抓住,武永强把他送到了人民医院。钱夏拿起手来抠脑袋:我也感到奇怪——武永强怎么没有拘留我呢?冯远志落下眼帘想想:好吧,看他中午吃饭时有什么说法。
我们和冯远志提前到达汉江大酒店的聚义厅,坐上圆桌等候。冯远志坐主位,右首为武永强空着。三瓶沔阳小曲立在桌上。武永强很快来了,向我们点头,径直坐到冯远志旁边,微微笑,像没有发生过钱夏入侵住所的事儿。冯远志起头干了第一杯,告诉武永强,北原汉江大桥通车了。武永强说,他最近忙着“严打”,对大桥通车表示祝贺。酒喝到一半,钱夏给武永强敬酒,问:武队长,昨天你怎么不拘留我?武永强端起酒杯顿了顿,仰头喝干,歇下空杯时一笑:有个成语叫同病相怜。孙秋则问:那为什么我们最近不能到处乱窜呢?武永强红着眼睛看孙秋:刚才说过“严打”,这是一场猛烈的运动——如果不明白,可请教冯书记。说完便自饮一杯。
冯远志向孙秋抬手示意,孙秋将文件袋递过去,冯远志接着,取出宣纸展出画像,对武永强说:这是一个线索,可以通过公安先找到这个姑娘。但武永强看也不看,只说:没必要了。冯远志问:为什么呢?武永强摇摇头,像哭一样惨笑,仍说没必要。我们四人不由急了,一起喝道:那你说说为什么呀?武永强愣住,眼里渗出血红,片刻后摇晃着起身,拿起酒瓶往杯中倒酒,一连喝下三杯,哀哀地说:对不起各位,请谅解,我现在还不想告诉你们!说完,扑通落下身子,歪在椅背上。
冯远志与我们诧然互看。武永强开始喃喃泣语:没必要这样的,刘虹女……没必要这样的,刘虹女!
4.鸽子
武永强为什么“不想告诉”我们?
我们和冯远志立刻喝得脸红脖子粗,变成了一桌怒目金刚。钱夏睨着武永强,腮帮一动一棱地骂道:个野鸡的,哼唧得老子心里冒火!老赵甩甩头,冲着钱夏一嗤:你也别闹,要不是你一直以来横七竖八,刘虹女说不定不会这样不声不响地逃走。钱夏诧住:你什么意思?是不是说我破坏了你——如果没有我,刘虹女就跟你好了?可没有你道貌岸然地杵在中间,说不定是我呢?李冬连忙摆手:不不,你俩都不要吵,要是没你俩这么斗来斗去,刘虹女早就跟孙秋在一起了!老赵、钱夏马上共同盯着李冬,一个问:那你呢?为什么老是黏在孙秋的屁股后面?一个说:你他妈的不就是等着做黄雀吗!李冬结巴道:那,又怎么样?至少不像有的人没有自知之明。钱夏霍地站起,一手指向李冬:你说谁呢——你说谁呢?看看另一只手就要出动。孙秋呼啦起身,出手挡住钱夏:你不要跟李冬冲动,否则,咱们二比一。这时只听啪的一声,冯远志拍桌大吼:都给我闭嘴!
全场凝住。钱夏的头痉挛似的向右一抖。
许久之后,大家依依不舍地不欢而散……
很快又到了汉江枯水的季节。
我们待在南平还能做什么呢?
我们还没有言及散伙。这是一种伤,大家都伤了,不要再伤;也是一种痛,痛了自己,不必再痛他人;还是一种难,不散是难,散亦很难。这是我们1983年的青春:执着慌张,高傲惆怅,一场竹篮打水。
为了祭奠上年那个秋日,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我们再次不约而同地来到了汉江河岸。一切都是重复的景象:水枯河床见,凸凹而舒缓的滩涂延向河心,细匀的沙子在太阳下熠熠发亮;河水蜿蜒,水流细瘦而清澈,那些沙子的光粒回落到如镜的水面……只是时隔一年,在我们的眼里,悲伤弥漫了河床上海枯石烂的古老与辉煌。
像是出席一个仪式,我们都穿了深色中山装。我们见面之后不用说话,按赵钱孙李的顺序并立在南岸的江堤上。我们是肃穆的,心或许还没有彻底死亡:那微弱的希望仿若游丝,仍在看不见的遥远的意念中的刘虹女的影像的周遭飘绕。天空和大地还在。什么时候,一只真实的白鸽子——站在临近河心的滩涂上!那儿正是去年刘虹女与它相会的地方咧!它的脊背上依稀翻起一撮羽毛,一点儿的白,就那么在秋日的晴空下一闪一动……是风的撩拨还是喧嚣的袭扰?
我们走下堤坡,向白鴿子走去。
它没有飞逃,抬头看着我们走来。我们在七米之外停下。我们已看得见它的眼睛——那是两粒无比精巧的小珍珠,晶莹水亮,洇着深红的光晕,骨碌骨碌地转动,像是传达一句话!
一会儿,它相信我们听到了那句话,展翅而起,向着西边的天上飞去。我们以目光追赶:它越飞越小,直至消失在汉江大桥的上空。我们的目光停滞在汉江大桥上。桥面上行驶着南来北往的车辆。不知冯远志的专车是否也在其中?他一直对建桥的意图有光辉的包装,现在自然需要奔驰在光辉里……因为年轻,我们鄙视任何人格上的一箭双雕。
忽然,老赵抬手指向河床的前方。
我们一起看过去:在百米外的滩涂上,一个人面朝河心蹲着身子,正在焚烧纸张——竟是武永强!
我们向他走去,一直走到他的身后停下。他或许晓得我们来了,但他没有中止焚烧。跳动的火焰中是一摞信件,那些信全都封着口——应当是钱夏侦查到的他写给刘虹女的信!飘起的纸灰与烟雾熏着他的眼睛,他捏住袖子抹了一把。他没有哭。烧完后,他站起来,转身朝我们点头,云淡风轻地一笑:结束了!他的身体猛地摇晃,李冬赶紧将他扶住,问:什么结束了?他没有应声,又要像刚才那样一笑,却垂下目光,极缓慢地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纸笺,递给我们,我们一起出手接着,原来是刘虹女的一封信:
尊敬的武永强队长:
谢谢您的真挚和友谊!在您看到这张便笺时,我已经投身四月涨潮的汉江。这个决定或许与每个人都有关,但不与任何具体的个人相关。请不要盲目猜测原因和责任人!请不要搜寻我的遗骸!请转告赵春、钱夏、孙秋、李冬四人,我爱他们,但请他们也不要搜寻我!我不无欣悦。汉江是可以通往大海的,我向往大海的和美!专此祈恕。
刘虹女于1983年4月1日
我们一起牵着这微薄的信笺,凝固在秋天的河床上。
许久,武永强在我们身旁幽灵一般地说:信是刘虹女消失三个月之后,我们按程序搜查房间时发现的,太晚了,她应该已经到达大海……现在,一切对于我们都只有从前了。
我们抬起头,看着这个将他纳入“我们”的陌生家伙。
武永强低下头去:消息不好,所以不想太早告诉朋友。
可是……
孙秋怅然而笑:不不,4月1日是愚人节咧。
于是我们不死的唯一理由便是——不相信!
我们感到自己还在呼吸。我们开始四面环顾,并且恍然看见:好大一个秋天安然停泊在上年的秋天里!
这日之后,我们照例每个周日来到这里,只是互不说话,默然并立在南岸的江堤上,以唯一的意念在飘零的时光中守望。
直到某一个早晨,一丝冰凉扎在脸上,一片雪花飘落,一场大雪漫舞,河床被覆盖,南平被覆盖,往事被覆盖……世界真的一派白净!
或许,我们突然意识到我们并没有真正进入人世间或社会,我们曾经刻意疏离它,而我们终将揣着关于它的幻觉走进它的深部。
不久,孙秋踏着1983年的雪地离开了南平……
中卷 悬案2000
彼时·开端
时间走过17个春秋,来到2000年。
1999年12月31日子夜12点——也就是2000年元旦的零点,世上的钟声在星空下自东向西传递,人类的欢呼与雀跃绕着地球奔腾。
这是一个无法全观的巨大事实。
2000年来了,在中国,当世的人们把这一年称为“千禧”,相信此前或此后整整一千年的人类不能得此幸运。从本质上说,这是莫须有的。但是,既然人类已经文明了数千年,还有必要撇开文明的事实去追究文明之外的本质吗?让人心绪不宁的是,维特根斯坦早已对世人说:世界并没有最高的普遍本质,只有合理类似。
江城的世纪钟敲响之际,你独自坐在幽冥的阳台上抽烟。
天上是无言的星空。妻子带着两个儿子下楼欢呼去了。你向来理解并热爱他们,自然祈愿他们时时都有快乐。不过,那些了解你的人若是用一般经验看你,多半以为,此时的你正在怀想17年前的1983年的那场黑暗——那是一场吞没青春而不吐出骨头的黑暗,那年冬天,你踏着雪地离开南平,行囊里装着那件蓝布棉袄。但其实不然。此时你的确没有纠缠往事。所以幽幽独处,只是觉得“千禧”的繁华照见了人类的可怜与悲怆。在时间上,人类实在是无助的、茫然的、自欺欺人的、根本上绝望的……诚然,待会儿妻子回来,你会迎接并拥抱,然后饶有兴味地与他们分享这个无中生有的“千禧”。
这不是虚伪,是17年后的渊泓与新生。
“千禧”之夜像一阵hormone(荷尔蒙)的突袭,眨眼过去。不久是中国农历新年。之后迎来万物蓬勃的春天。但这一年是千禧之年。
春天的一天,在江城大学,当你见到舞台上那个似曾相识的17岁的女孩时,忽然为“千禧”之夜的思绪中没有浮出1983年的往事感到惊诧。你甚至因此而颓丧。一连几天,你试图将当下与17年前的时光榫接起来,不料竟是驴唇不对马嘴,或者彩虹与走狗之不相及。
书斋的窗外,阳光下的月季花在微风中摇晃,小花猫探头嗅着刺芒上的花朵……时光在无形中无色无味地流走。
忽略1983年跟现在的妻子无关。她一开始就晓得你的过去,没必要事后抵制。她是一个好人。作为爱者,她应有的那点妒意早已在几年之前收藏起来。当时,她帮你清理旧照,照片中有一张我们五人在江城大学表演话剧《虹女》后的合影(照片印了5张,我们四人和刘虹女各有一张),她用下巴朝合影微微一挑,极小声地问是她吗,你说是,并且告诉她——“她”叫刘虹女,她没再说什么,呼吸有些急促,很快将所有照片装进一个牛皮纸袋,放到与书架连体的柜子里,好像是左下角最下边的一格。往后,你们搬过几次家,书架上的书由你负责,柜子里的东西都归她打理。而事实上,即使在这之前的许多年里,你何时温习过那段往事?17年来,生活跑得飞快,大家马不停蹄……你既是逃也是追,许多美好的事情犹如马蹄外纷扬的蒲公英。
除了当年消失的刘虹女,我们四人中其他人后来的情形你也不得而知。17年,大家各自东西,一直没有联络。近年来,虽然报纸、电视和网媒上偶尔冒出有关赵春(老赵)、钱夏和你的消息,但引起的关注无非是某个旧人而今混得还不错,即刻便相忘于事务,似乎没有谁因为追究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而扰乱自己匆忙的脚步……依稀晓得,从来没在媒体上见过李冬的名字。
总之,过去17年你一直在奔忙。
至少是你,跟大家已失联17年。
直到2000年,又一桩悬案出现……
第一章 千年之疑
1.名人
2000年3月,江城大学的樱花如期绽放,山道上的樱云逶迤绵延。
这一年虽说不是江城大学建校的多少十年,但校方与时俱进,定办一次“千禧”庆典,并成立了庆典办公室。
庆典定于3月28日。拟邀的嘉宾除了中央和省里的官员,主要是“杰出校友”和“知名校友”。“杰出”和“知名”本是两个差不多的概念,跟“美丽”与“漂亮”一样不分伯仲的,但实际使用分了档次:“杰出”以副省级官员为标杆,比照列入人员包括院士、上过CCTV讲坛的专家、个人资产超过30亿元人民币的老板;“知名”的下限是“正处”,知名度可大可小,因人数颇众,细分行政、企业、科技、学术、文艺、体育等类别,具体对象由各院系按指标申报。庆典活动有四个单元:上午10点举行有学生参加的万人大会;午餐后自由漫步校园;下午观赏文艺表演;晚上移地参加宴会。
3月上旬,赵春(老赵)、钱夏、孙秋分别收到烫金的邀请函。不过,当金色耀眼时,三个人暂且都没有想起当年四人中的另外三人是否获此殊荣,至于未被邀请的李冬更不必说了。
庆典日上午8点至9点,我们三人先后来到江城大学,按照邀请函的指示,分别在三处签到,各自领取一个印有“千禧纪念”的咖啡色羊皮文件包,打开,里面最显眼的是一册庆典指南,取出来查阅,上面有全体嘉宾的姓名和身份,用指头划拉名字,果然获得喜讯:钱夏在“杰出校友”栏,身份是华夏科技集团董事局主席(可见个人资产已超过30亿);赵春在“知名校友”栏之行政类,身份是本省大湖县委书记(正处级);孙秋在“知名校友”栏之学术类,身份是南方千秋咨询公司首席顾问(大约与学术沾边)!三人在看见自己之外的两个名字时,两次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左右环顾,以为对方就站在附近呵呵傻笑。未見其人也不着急,说不定在会上就碰见了。也有瞬间的失落:三人在册上划拉三遍,终于没能找到李冬的名字——这个同志(或者“个野鸡的”)莫非还守在南平师范学校当人民教师?
签到处像交易场,招呼着,惊呼着,说说笑笑,拍拍打打,生意兴隆。我们想到三人不在同一个“交易场”,便去别的环节碰运气,但路上行人越来越多,散漫往来,即刻被裹在人群中。忽然又觉得,不单是人头涌动,还有旧人的相貌不可能停留在17年前:老赵方正的国字脸会不会装配县委书记的威仪?钱夏圆乎乎的大头是否冒出“董事局主席”的青烟?难道孙秋马鬃似的长头发仍在风中飘扬?相貌变化到底朝哪个方向走,常常也说不准。所以,碰运气只是心头一念,三人并不抱太大希望——何况也没什么非要碰见不可的。但是情感尚有惯性,在人流中,各人都有一两次误判:不是手搭错了肩,就是手抬起一半又落了下去……嗨,手倒是比人念旧咧。
上午10点,万人大会在校行政大楼前的足球场举行。高高的主席台上坐着校领导和“杰出校友”,“知名校友”及广大师生分区站在足球场上。场面很大,喇叭很响。校长致辞;官员讲话;专家、教授、企业家和学生代表发言。感慨“千禧”憧憬未来——明天会更好。老赵和孙秋站在不同位置,因为晓得钱夏是“杰出”的,举目望台上,一颗头一颗头地查找,终于锁定第三排左端的一颗光头——那光头面目宽广、腮肉下坠、额头油亮、坐高不矮、穿藏青西服、系一条红领带——十有八九就是17年后的钱夏!一会儿,那光头痉挛似的向右一抖,进一步印证17年前的影像,便确认是他无疑。但两人此刻既不能叫喊也不宜挤出人群走到台上去,只好一直干看,守候着他。
不料,大会结束时人流如潮,那光头一晃,不见了。
中午,来宾按指定食堂吃自助餐,三人早早地吃完,老赵去钱夏的食堂,钱夏去孙秋的食堂,孙秋去老赵的食堂,居然连环错过,谁都没有见着谁。三人意识到扑空的原因,各自一哂,且漫步校园。
老赵走着看着,不知不觉回到上午开会的足球场。
万人散去,球场开阔寂静。几只叫不出名字的小鸟从低空飞过,草坪上有一些白纸片在风中闪动。球场位于凹地,四周绿树高大繁茂,让球场对应一方蓝天白云,仿若框着特定的时光。恍然间,你看见一个奔跑的女生——在球场对面的环形跑道上,穿着绿军装,瘦瘦的,黑发逆风扬起……可是怎么就跑不过来呢?17年前,不,21年前,她是跑过来了的;等她近了,你主动招呼:你是英语系的刘虹女吧?
此时,“董事局主席”钱夏站在行政大楼一侧,仰望着昔日校团委办公室的大门,嘴角莫名地扯动,却没有笑出来。
在“没有笑出来”的笑里,你看见了自己:提着一挂香蕉去学校附属医院探视冯远志,在病床前装神弄鬼,蹲着马步发气功,为冯远志诊治崛起的裆部,又假装元气大损,几乎跌倒……现在冯远志是本省楚中市代市长,你希望跟他成为朋友……冯市长怎么没来参加母校的庆典?
孙秋来到他的“哲学小路”。一切原封未动:蜿蜒的坡道,柏油路面;树荫蓊郁,往事挂在初青而垂落的枝条上,就在不远的拐弯处。
你是在这条小路上与刘虹女第一次相逢的,你们的目光重合了三分之二秒……几名男女学生迎面走来,一起看你。你微笑:你们,认识我?一位女生说:您是孙秋老师吧?你答:我是孙秋,不是老师。女生说:中文系有您演《虹女》的剧照。你指指自己的头发:怎么认出来的?女生说:您在电视里做过讲座。
2.回音
下午两点后,嘉宾们纷纷走向希声大礼堂。
我们三人先后在礼堂入口停步,下意识地伸长脖子四下观望,既是找人,也期待被找人的人看见,但三人终于都没有发出叫唤,或者听到谁叫唤自己的名字。有过朝人群盲目大喊一声的冲动,甚至想到了广播找人,即刻又寄望于邂逅的运气,保持了做名人的沉着。
进入礼堂就座,左右点头微笑。碰上一位“78级”或“79级”的,不说名字不相识,待报出名号,大呼变了变了发福了。老赵向人打听:见过钱夏没有?对方说见过,刚才还打了招呼的,他现在是大老板,应该坐在前排吧。钱夏问:认识孙秋吗?对方说认识呀,就是自编自导自演《虹女》的那个嘛,上午握手时,发现他的长头发不见了,改了样子。孙秋问:能不能把赵春的手机号告诉我?对方说原来有的,他调到大湖县当书记后,换了号。三人虽说不在一处,各人都晓得三人在同一间礼堂,彼此离得很近,或许只隔一道光,只待回首一眸。
礼堂的照明灯次第熄灭,音乐于看不见的地方轻柔响起,全场的嗡嗡声和心中的挂念被流淌的旋律淹没。舞台上,幕帘徐徐拉开,大江奔涌的背景在炫光下渐渐扩展。一对男女主持人快步登场,因为历经千年终于相逢,禁不住喜悦地自报家门,向台下观众问好,为过去的千年和未来的千年漫天抒情……端的是无比“千禧”。
随后,歌舞、小品、相声交替上演,都是当红明星,都是应景的欢腾,台下嘉宾不时报以掌声。然而,在热烈的氛围中,我们三人望着舞台呆怔了:我们看见从前的我们在这个舞台上表演话剧《虹女》。
演出接近尾声,闭幕换景。一道射灯直照幕帘右侧的台口,男女主持人异样渺小地走进射灯的光圈。男声道:亲爱的各位嘉宾和校友,大家即将欣赏的,是江城大学全体师生票选的特别节目!女声道:这个节目是——钢琴演奏——《欢乐颂》;作者,贝多芬;演奏,江城大学1999级英语系女生刘——虹——女!
刘虹女?!
我们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观众席上发出一阵惊叹:因为17年前这个舞台上另有一个刘虹女!她的名字是许多嘉宾——我们同年代校友——共同的传说与青春。
掌声和欢呼如出闸的洪水奔涌。
幕帘遽然开启,舞台中央出现一架锃亮的黑色钢琴,一位身穿洁白连衣长裙的女孩走上舞台:她谦恭地扬起一只手,高挑清瘦,长发的两鬓卡在耳旁,轮廓秀气的面庞洋溢着百合的微笑。她还那么小。她走到台口,手置于胸前,向台下折腰行礼,全场起立回以暴雨似的掌声;她直起身来,伸出双臂,掌心向上,连连点头致意,请大家就座。
有人感叹:这不是当年的刘虹女吗!
待全场嘉宾落座,小虹女浅鞠一躬,转身走到钢琴前坐下。礼堂内随之寂然入定。依着节奏,她抬臂带起双手,稍作停顿,轻捷地触键,《欢乐颂》响起……律音从无限的远方漫涌而至。
台下的嘉宾大多听过《欢乐颂》钢琴曲。它是充满朝气与活力的指法、凸显的节拍、强劲的旋律、富有柔性的韵致——明晰的曲调悦人听觉而淌入灵魂!这欢乐虽然浸透着过往的磨难与热望,亲切地将一切过往覆盖,犹如这耳边正在流淌的乐曲——是蓝天白云,是春暖花开,是清池荡漾,是鸽子飞来,是一片洁白又轻柔的羽毛在阳光下起落,是所有脸上可以拨动所有心灵的微笑!
孙秋是我们中最懂音乐的。他已忘却同在这座礼堂的老赵和钱夏,想到贝多芬、席勒和那个时代的欧洲。贝多芬一生穷困、潦倒、孤独、残废、痛苦,他的世界似乎从未给予他欢乐,可他执念席勒的诗作《欢乐颂》,他咬着那根插在钢琴箱里的小木棒,以骨头的传导代替听觉神经,创作了《第九交响曲》的终曲乐章《欢乐颂》……而欧洲,多么古老,终于走过漫长的黑暗,开始吟唱这不哭的《欢乐颂》!
舞臺上,小虹女的演奏悄然停止,《欢乐颂》的余音仍在礼堂内回荡。她缓缓起身,台下即刻掌声如潮。当她转过身来时,校友们热情高呼:再来一遍!她微笑着,有点儿不知如何是好;一位大约是导演的男士走上舞台,向她示意,她点点头,回身坐下,重新弹奏,而这时的乐曲更为明快激越……不知谁带了头,全场齐声唱起: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
灿烂光芒照大地
我们心中充满热情
来到你的圣殿里
你的力量能使人们消除一切分歧
在你光辉照耀下面
人们团结成兄弟
……
乐声伴着歌声终了,小虹女再次起身走到台口,高扬双臂向台下行鞠躬礼。台下,如她出场时一样,全场起立鼓掌。她抬起身子,掌声不歇,她再次鞠下身去。她一次又一次起身,掌声一浪接一浪地向她奔涌……后来导演带领全体演员出场,她得以加入集体致谢的行列。
大幕关闭,照明灯亮了。
嘉宾们开始动身离场,孙秋滞留在原位。突然,他看到一矮胖子举着手机,一边讲话一边挤出人群,从身材和光头上认出此人正是“杰出校友”钱夏,可这家伙眨眼便消失在礼堂的侧门外。
退离嘉宾络绎不绝地走向出口,孙秋的目光继续扫描,即刻又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禁不住高喊一声:老赵!
那人回过头来,却不是老赵。
3.桂园
他相信老赵和钱夏不会对这位弹钢琴的小虹女无动于衷!
走出希声大礼堂,孙秋立刻赶往设在校行政楼的庆典办公室查询“嘉宾”电话号码。居然顺利,他说明来意后,工作人员很快将老赵和钱夏的手机号抄给了他。不过,从庆典办公室出来,他拿起手机按了两下,仍是犹豫地打住:说什么呢?问候寒暄?相约见面?还是聊聊这个让他想起刘虹女的小虹女?
已是夕照时分。他彳亍在行人渐少的樱花道上。头顶的樱云正把时光渲染得灿烂,许多粉白的花瓣却在眼前无声飘零,那么纷然,不知是清冷的舍弃还是殷切的来临。他忽然觉得还是应当马上跟老赵和钱夏联系:因为小虹女的出现!那么,小虹女意味著什么?是,人家小虹女跟我们的刘虹女同名同姓,同是英语系女生,同样弹奏钢琴曲,而且相貌气质相似,可这些没什么不好解释——但凡漂亮的长相总是趋同,但凡出色的女孩都热爱音乐;不是还有巧合的吗?再者,当年的刘虹女是江城大学英语系的骄傲,会不会是英语系一直期待打造一个新版的刘虹女,现在恰好碰上了小虹女这个苗子?
为什么偏要想象外星人来到地球的奇迹?
时间已过下午五点,是该乘车赴晚宴了。孙秋离开樱花道,加快步伐赶往车场。对,说不定在宴会上可以遇见老赵和钱夏咧。
这时裤兜里的手机响起,他掏出来接听——
孙秋,我老赵啊。
老赵!你有我的手机号?
中午找庆典办公室要的。
哦,我也弄到了你的号。
你怎么看今天这个小虹女?
是呀,我正想着咧。
但我在车上了。
车号多少?我马上到。
不,我在赶往大湖县的车上。
走了?
有点急事。
小虹女怎么办?
你先约钱夏吧。
老赵挂了电话。老赵有点急事。老赵居然毫无17年的隔膜。老赵还是从前那个善于统筹决断的老大。老赵不愧是从政的好料子。孙秋按老赵的意思拨打钱夏的手机,对方正在通话中,每隔两分钟打一次,一连六七次都是请稍后再拨。终于接通,却是一个女声,回应您好,孙秋说我找钱夏先生,那头递出手机,一边说:主席,找你的,一位陌生男士。接着听到钱夏轻咳一声。
哪位?
孙秋。
孙秋?哎呀,咨询界名人,你总算找来了!
那我先给你做个咨询:让人叫钱总,主席犯忌。
嘿嘿,你也圆滑了。
知道我为什么给你打电话吗?
弹钢琴的小虹女。
我想约你去见见!
不行,我已离开学校。
为什么?
一点小事。
这样啊?
你先约老赵吧。
嗬,两个家伙还像17年前一样较劲咧。既然他俩已经被“急事”和“小事”叼走,他便不宜一走了之了。他的南方千秋咨询公司开在深圳,本来计划明天过去会见客户的,好在咨询业务虽然“不小”,但也“不急”,推迟两天不误事。
翌日,江城大学复归了常态:太阳高照校园安谧,微风在林间拂动枝叶,路上行人稀疏,庆典的遗迹已然停歇在花坛和指示牌上。上午九点,正是上课时间,孙秋来到教学区。17年前,英语系一年级学生是在“教5”楼的201室上课的。
“教5”还在,依旧是从前那栋楼。“教5”二字新涂了红漆,楼的样子已然老旧得灰暗而矮小。孙秋停下脚步,惊异地望着“教5”。楼下没有行人,很安静;楼上传来授课的声音,几处的声音隐约交叠。他便微笑,说不上是亲切还是茫然,走进一楼的大堂。
大堂里,一高一矮两个男生正在看告示板。他凑过去招呼:两位同学,1999级英语系学生是在201室上课吗?两人同时掉头看了看他,转头交流眼神,再一起掉过头来,像是警惕的样子。矮个子说:是,但因为庆典,上午的课调到了下午。他担心矮个子随便应付,又问:你是英语系的?矮个子回道:不,中文系的。他似乎还要问,高个子指指告示板:不信自己看呗。他上前查看告示板,验证无误。
然后他离开“教5”,去西校区找“桂苑七舍”。当年,刘虹女住“桂苑七舍”402室。大学四年,他去过那里一次:那是大二暑假返校的一天,他与她在校门口“邂逅”,二人都站住,他走上去,从她手里接过那只浅蓝色皮箱,跟在她身后往宿舍区走。那时学校管得紧,男生一般不可以进入女生宿舍楼的铁栅门,即使光明正大,比如通知刘虹女排演话剧《虹女》,也只能站在楼下仰起脖子大声叫喊,让一栋楼的人都晓得何人何事,唯一的可乘之机是帮女生干重体力活。那次去到她的寝室,她还没说话,他放下箱子转身便走,出了楼,回头望楼上,她站在窗口向他摆手……
可是,到了西校区,他发现此地早已道路挪位树木易貌,房舍不再是从前的模样。一处十字路口通向四面,他停在路口,举头环视,试图判断哪一栋房子是当年的“桂苑七舍”。
路上有人经过,侧目看他。而今他已是中年人,从前的大披头改成了自然短发,穿一件考究的卡其色休闲西装,衬衣的领口洁白耀眼,是那种被人看作成功人士的样子。
“教5”见过的那对“一高一矮”忽然出现在眼前,他俩身边又多了两名男生,四人一起站在30米外的路上,像是专门候着他。他想起“一高一矮”在“教5”大堂对待他的态度,觉得有些奇怪,不打算再次麻烦小先生们,直接向附近的一栋宿舍楼走去。他向该楼的管理员询问了“桂苑七舍”的方位,按照指引先左转、后右转、再左转,来到七舍一楼的楼道口。管理员是一个戴老花镜的小老太,他问:大姐,1999级英语系的刘虹女住哪间房?小老太端着老花镜盯着他不回应,他催问一遍,小老太抬手向外一甩:八舍。
他愈发觉出母校的人事诡异,却不晓得自己已被盯上了。他走向八舍,八舍门前聚集了许多男女学生,那“一高一矮”站在人群前面,一面墙的眼睛看着他。他走过去,心想这是要发生战争?一个戴漆黑假发的白胖男子迎到面前,冷森森问:你找刘虹女?他有些反感:是呀,不可以吗?白胖子的脑筋拗了一下,结巴道:那你是干什么的?他撇嘴笑笑:我是干什么的你不应当问——顶多可以问我来这里干什么。白胖子问:干什么?他笑着:你不是已经知道了?白胖子问:找刘虹女干什么?他摇摇头:这个可以不告诉你。白胖子的脑筋又拗了一下:你认识刘虹女?他点点头:昨天看过她的演出。白胖子乐了,嘿嘿地笑:看她演出的人多着咧。人墙那边爆出一阵哄笑。有人喊:回去吧,像你这样的,昨天晚上有五六个,今天在你之前有三个——还有开宝马大奔的。他明白了,禁不住怒喝:你们想干什么?面前一片嘻哈乱笑,越发聚成坚固的人墙。
正对峙着,一个穿制服的年轻校警来了,把孙秋带到附近的桂树林,邀他在石桌边坐下。年轻警察歉然微笑:莫怪宿舍管理员和同学们,这几年,来学校叼女生的人越来越多,多半是像您这么大年纪的人,有钱有权有势力——去年,有个老板把一名大二的女生叼出去,弄大了肚子,结果女生退学了……所以,您如果不是刘虹女的家人,我们是不会让您见刘虹女的——您是刘虹女的家人吗?他看出年轻警察的诚恳,并不怀疑其陈述与假设,但他摇头一哂:我说我是,你信吗?年轻警察也爽快:是,肯定不信。他问:你的意思是我只能走人?年轻警察再次歉然微笑:谢谢理解。他便瞪起眼睛:可是,我不见到刘虹女不会走的。年轻警察发现他是一个低调的狠角,犹疑道:难道您让我一直坐在这里陪您?他说:难道你不能让刘虹女当着你的面跟我见一见?
远处围观的人一直不肯离去,这边的年轻警察坐不住了,起身走到人群那里,吩咐“一高一矮”去八舍通知小刘虹女过来。
一会儿小虹女来了,在年轻警察陪同下满脸疑惑地走进桂树林。他迎过去,高兴地招呼你好,小虹女点头回应您好。他说:你昨天的演奏真不错!小虹女莞尔谢谢。他说:我来找你,是因为17年前江城大学英语系也有一个女生叫刘虹女,那时我是中文系的學生,跟她一起演过话剧《虹女》——但安保和同学们怕我对你心怀不轨,不让我见你,所以弄成这样。说完,难为情地笑了笑。小虹女倒是轻松自然,礼貌地回应:其实,社会上的人也不一定都是坏人。他便谢谢小虹女,说:我见你,只问三个问题。小虹女说:您问吧。
他问:你是哪里人?
小虹女答:南平。
他不由一怔:你爸爸是谁?
小虹女答:我爸爸是南平师范的李冬老师。
什么?他的心扑通直跳。
小虹女便诧异:大叔,您怎么了?
他连忙摆手笑道:没事——我是你爸的大学同学。
小虹女愣住:您贵姓?
姓孙。他说。
小虹女顿时欢呼:啊——我刚才还想着,您怎么这么面熟?原来是孙秋叔叔,我见过您的照片!一边奔上来抱住他。
孙秋不知所措。心想,李冬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女儿呢?而且名字叫刘虹女?便扶着小虹女的两臂,将她推开了端详。小虹女只管沉浸在喜悦中,调皮地问:孙叔叔,您还有一个问题呢?他摇摇头:不,现在我有两个问题了。小虹女说:您问呀!
他问:你多大?
小虹女答:再过5个月满17岁。
他又问:怎么姓刘?
小虹女答:我妈姓刘。
他的眼珠一定,心口复又扑通。
小虹女连忙解释:但我妈不叫刘虹女。
这时,有人在小虹女身后拉扯她的衣袖,低声咕哝:好了,别站着了,去那边坐下来说。孙秋转眼去看,是“一高一矮”中的高个子,笑着抬手指过去:小帅哥,出息点。
4.大事
跟小虹女分手时,孙秋要李冬的电话号码,小虹女说我爸我妈生活工作都在学校里,不用电话的。
离开桂苑,他满脑子尖锐问题:小虹女再过5个月年满17,也就是说,她是1983年9月出生的,但1983年9月李冬还是单身汉,正跟我们在一起寻找刘虹女的下落,怎么可能有小虹女这个女儿呢?那么,小虹女分明不是李冬亲生的——除非李冬是一个无比狡猾的特务,曾经背着兄弟们干了秘密勾当?然而,怎样的想象才可以合理修改李冬的形象呢?此外,小虹女的生母是谁?至少可以肯定不是刘虹女吧?因为1983年汉江春汛之际她已投江而去——再说,即使上一年秋天那个罪犯施暴得逞,在汉江春汛到来之前,也未满孕期呀?而且小虹女显然晓得刘虹女,不然怎么会申明“我妈不叫刘虹女”?是李冬和刘姓妻子收养了这个女孩,特意取名刘虹女吗?可如果是这样,刘虹女在李冬家又是以怎样的身份存在?难道刘虹女一直活在李冬家?
看来,李冬那里发生了大事!
而且必定跟刘虹女有关……
孙秋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出了江城大学南门。阳光迎面,大街上车辆如梭。他转身望了望南门的双面牌坊,掏出手机,给老赵打电话。
老赵,我是孙秋。
知道,我在开会。
他说:老赵你别挂,听我说,我刚才见到了小刘虹女,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李冬的女儿!李冬还在南平师范学校教书!
电话那头,老赵禁不住啊了一声。
接着,他把想到的许多问题告诉老赵,对老赵说:所以,现在我想约你和钱夏,一起去南平见李冬!
可是……老赵只说了可是。
他问:怎么呢?
老赵说:脱不开。
他诧然不语。
老赵说:我忙完后主动联系你和钱夏吧。
他拿着手机愣住:倒不是不相信老赵的“急事”多么急,只是突然间觉得,如此重大的情况竟然遭遇了如此公事公办的回应。他想,既然老赵“脱不开”,钱夏也不必约了,即便钱夏有空和他一起去南平,那也是“四缺一”——17年前的往事属于四个人共有咧。
离开牌坊走了几步,他还是停下来打通钱夏的电话,把见到小虹女和邀约老赵的情况报告钱夏,请钱夏和他一起等待老赵的“主动”。钱夏倒是热烈响应,只是有些荒腔走板。钱夏说:哦,有这样的爆炸新闻呀,好啊好啊,我的“小事”已经搞定,人在江城,去吧,等老赵有时间了一起去,去看看我们青春的荒唐嘛。
他在心里苦笑:那是荒唐吗?
他像一个不合时宜的人游走在大街上。
街面的景象是无所谓的:车辆、行人、楼宇、广告牌以及无边无际的时光都与他毫不相干。他感到越是具象的事物越是失真,一切都轻微而空无……昔日的老赵、钱夏和李冬就在这空无之上。
第二章 一县之急
1.磨盘
昨天发现小虹女后,我很快给孙秋打了电话;今天上午,孙秋见过小虹女,又给我打来电话。我所以匆忙挂断电话,实在是不得已,当时冯远志代市长正在我的办公室主持会议。
远志同志是我的前任。之前,我在邻县县长的位置上,调来大湖接替远志同志做县委书记还不到三个月。也就是说,现在属于我的这间办公室由远志同志用起来比我更为熟道。远志同志现在是楚中市代理市长。楚中为地级市,下辖大湖和另外五个县(区)。远志市长所以亲自赶来大湖召集会议,是因为大湖发生了紧急事件。
半月前,本县磨盘乡党委书记李又平给中央上书,以磨盘为例,陈述农民何以苦、农村何以穷和农业何以险;同时将这封信的复印件分别寄给了中共H省委和楚中市委。李又平作为本县辖区干部,无组织无纪律,胆敢耍阳谋,跟另一个人有关。那人叫李昌平,是湖北省监利县棋盘乡党委书记;更早的时候,他给朱镕基总理写信,诉说“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闹得动静不小。李又平信中的内容基本上是重复李昌平,只不过在棋盘之外又举了磨盘的例子。现已查明,“二李”并非兄弟,素未谋面,没有团伙嫌疑,纯属李又平自发效尤李昌平。可不管怎样,事情已通了天,毕竟祸福不测。
不过,坦率讲,这个事于我只是一桩新官旧案,火烧不上身,眼下的策略是摆出积极应对的姿态。某个瞬间,当远志同志越来越宽大的脸庞和越来越广阔的额头浮现在眼前时,我甚至觉得,他进步得太快,有那么一两泡鼻涕污染一下他的口碑也好——从爱惜同志的角度看问题,可以提醒他预防骄傲自满。当然,从地方到中央,谁都知道“三农”問题不光是磨盘的问题,全国都有,远志同志最终不会被磨盘的“三农”拉下马;相反,如果处置得当,率先从矮子里冒出半个头来,把坏事变成好事,还可以走狗屎运或者柳暗花明又一村。
昨天,在江城大学参加“千禧”庆典时,我的确想到过跟钱夏和孙秋见见面。上午,我在庆典大会主席台上找到钱夏——他的头痉挛似的向右一抖,但散会时这家伙眨眼间裹进了人群。中午吃过午饭,我回到球场散步,看见了从前的我和从前的刘虹女……于是又想起当年的我们四人,赶紧去庆典办公室查到钱夏和孙秋的手机号。
下午,小虹女演奏的钢琴曲《欢乐颂》让我恍然回到话剧《虹女》之中……可是我的手机突然连续振动,电话是远志同志打来的,他告知了磨盘乡出了一个“李昌平”,勒令我马上赶回大湖。他焦急地说:赵春同志,要有点政治敏感——“三农”问题谁都有,但谁都怕被中央当作典型!我答应立马动身。路上,我给钱夏打电话,他的手机占线,之后与孙秋通了话……回到大湖已是夜里11点。
今天天没亮,远志同志又来电话:他要亲赴大湖商讨对策。
远志同志留给我的办公室在县委大楼的二楼。早餐后,我在办公室的窗边来回踱步,等候远志同志。那辆黑色奥迪比预计时间提前一刻钟驶进大院,急速开到办公楼跟前。我踏踏踏地下楼,楼下传来嗒嗒嗒的脚步,在楼道拐角处,我向远志同志伸手,他抬手一摆:办公室说话。
进了办公室,远志同志直接在办公桌前的高背皮椅上坐下。这把椅子留有他过去的气味。他亲切地唤我赵春,对我说:事情可能比想象的要麻烦呀。我将一杯茶搁到他面前,与他隔桌对坐,尽量以谨慎而惊慌的眼神看着他。17年后,远志同志不仅脸宽额阔,而且已然虎气盖住猴气,即使遭遇危机,眼神也在阴云中透出灼人的光芒,显示出我党心怀天下力拔山兮的精神传统。但他突然凝滞了。我说:您指示吧。
远志同志且不指示,先给我讲湖北省监利县棋盘乡的案例。据说事发后,湖北省委迅速着人前往实地考察,结论是李昌平向总理反映的情况基本“失实”;但没几天,国务院又派调查组“突然袭击”,两天后证明李昌平信上所述基本“属实”……我听着,感到上边认了真,已经拿下边当贼,不免有些惶恐,就谨慎地望着远志同志:我们怎么办?远志同志嗬地一笑,故作轻飘地说:大政策使然,能怎么办?我这个代市长照当,你这个书记照做,只是短期内不要考虑进步了……但也不见得,事在人为,只要磨盘的问题不比别人的问题更严重,就当不了反面典型——这是关键;另外,听说监利县委组织部部长找李昌平谈话,批评他是最大的“让社会不稳定的因素”,他已提出辞职。
在面对磨盘问题时,远志同志插叙棋盘的故事,是启发式工作方法。我明白他的导向,料定他其实很着急,但此时我必须迟钝,等待他的明确指示。我给他的茶杯续水,顺着他的话说:我们的问题应该不算突出吧?当然,以远志同志的政治智慧,分分钟看得出我的滑头,或许他心里已然十分讨厌。可有什么办法呢,人在政治江湖,首先得自保安全:做贼只能是大哥派我去做。但远志同志偏偏没有“讨厌”或生气,反而冲我亲切一笑:赵春,你不是别人,要帮我搞掉头上的这个“代”字啊!我连连点头:是是是。心里坚持:让我胁从可以的,支招便成了主谋。于是继续装傻,殷切地望着他,何况这也是做下级应有的低调和谦逊。
果然远志同志经不起久耗,扬手道:这样,你把组织部部长、公安局局长、卫生局局长、农业局局长叫来,我跟他们开个会,让他们去做工作。不用说,通过这“四长”做工作也是我想到了的。但有了远志同志的明确指示,我赶紧挪动桌上的电话座机,逐一联络。
这四人很快就来了,一起站在办公室里。我掉头看远志同志,远志同志朝我挑下巴,我便向他们介绍磨盘和棋盘的情况,提高了嗓门指出:这是咱们大湖县当前最大的政治,必须当作中心工作来抓,必须采取最有效的办法,必须抓实抓好,绝不出问题。远志同志见我光有态度没有举措,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把话接过去。
恰在这时,孙秋打来电话,告知小虹女是李冬的女儿……
我没有听清远志同志开头说了什么,但记住了后面的四点指示:一是让磨盘乡党委书记李又平因私人原因回家歇着,二是让各村组的田野上出现干活的人,三是让各家各户生火做饭,四是让所有村干部说正确的话。另外,这件事由组织部部长牵头,大家分工协作,内紧外松,不要弄巧成拙。远志同志扬手道:你们去吧!
四人走后,我陪远志同志去食堂吃午饭。半路上,我感激地说:谢谢您,给我留下了一批能征善战的干部。远志同志没应,沉默片刻,对我进行爱护似的批评:你呀,怎么说呢,政治水平政策水平文化水平都很高,就是书生气,做事太斯文——记得毛主席怎么说的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我不停地点头。吃饭时,远志同志没胃口,嘴里含着米饭干嚼,咽不下去,炊事员从打饭菜的洞口瞄见,端来一碟辣豆豉,远志同志这才眉开眼笑。吃过饭,远志同志看看手表,主动提出去办公室迷糊一下。
办公室有一扇内门,推开是一间小房,房里搁一张简易床,曾是远志同志的旧居。这是革命传统,而今由正处以上干部率先继承,以便夜以继日地干革命。我请远志同志躺在他躺过的床上,自己在外间的沙发上陪他迷糊。但远志同志睡不着,隔着门跟我说话。他感叹:嗨,幸好事多没回江城参加母校的“千禧”庆典,不然,磨盘乡这事就由书记直接过问了。他的意思是书记不一定会帮他圆场,像是给我透露人际信息,这个话题我不宜参与议论;但听他提及江城大学的“千禧”庆典,便小有激动地叫他冯老师,问:还记得刘虹女吗?他毫不迟疑地回道:记得呀,怎么不记得!我说:我在江城大学看文艺表演时,见到一个演奏钢琴的小女生,跟当年的刘虹女同名同姓长得一模一样。他嘿嘿一笑:有这么巧的事?
还有咧,这个小虹女是李冬的女儿。我说。
什么?他咯噔一下坐起身来。
也许是用名字做纪念吧。我判断。
哦,有道理。他的兴奋随之泄气。
接着,卧房里的床板咯吱作响,只听扑通一声,远志同志舒展而沉重地落下身子,即刻便传来呼呼的鼾声。
我仰在沙发上毫无睡意,渐渐望得天花板出现人影。
后来里间突然响起手机铃,远志同志被惊醒,又是咯噔一下,即刻招呼:哦,是书记呀!稍停,高声回道:明白,这边的工作已启动,书记放心……我这两天没睡好,迷糊一下,下午去现场。
2.死猪
下午前往磨盘乡。远志同志没坐黑色奥迪,上了他留给我的灰色桑塔纳。我们并坐在后排。
一路上,乡野苍翠,田垄荒寂。我尽量明知故问地向远志同志请教“三农”问题,他知道我并非无知,三言两语作答。我相信这是我俩此时最佳的精神舒缓:下级尊重上级,上级指教下级,下上各得其所,彼此关系着,也不跑题。此外,远志同志还可以借题发挥,适度发泄心里的郁气。我说:中国改革开放可是首先在农村取得成功的。他用鼻子一哼:先生的汗毛赶不上后生的屌毛。我问:为什么?他苦笑:儿多母苦呗。我明白儿是大小干部,母指种田的农民。
我理解远志同志:他私下的话常常比李昌平之流更为生猛,但他始终都有看家护院的责任和“一分为二”的分寸,换了场合,比如面对上级和群众,他会把私下的话翻译成“虽然”的。
沉默片刻,远志同志为了中止我的遐想,开始自问自答地指教:为什么20年前农村一改革就成功?因为包产到户在调动农民积极性的同时,没有新增农业负担;这种状况为什么没有良性发展而恶性逆转呢?因为后来我们一直忙乎城镇经济改革,忙乎GDP,疏忽了“三农”,而这个期间社会整体经济给“三农”带来了三大冲击——首先是物价上涨(农民生产生活成本日益加重),其次是县乡两级靠税和费养活的干部越来越多(财政负担不断向农民转嫁),第三是城市经济发展需要大量用工(打工劳酬远远超过种田收入)。现在,这三大冲击已经严重到摧毁农业的临界点,举个例子吧,每个农户平均种10亩地,每亩地的年收成可折算人民币500元,每年每亩上交350元的税和费,结余150元,也就是说,每个农户一年到头只有1500元过活;现在农民有外出谋生的自由,可以逃生了(有门子的就地谋个吃税和费的差使),农业能不撂荒吗?有人说,农民不老实,扯淡,你遇到这种情况你是马克思你也会逃;有人认为是城里人剥削农民,也是扯淡,城里人根本没有剥削的愿望和条件;有人因此否定改革,更是扯鸡巴淡,你不改革你連逃生的地方都没有……问题的根源在哪里?挖一下,是宏观经济模式与配套政策有问题;挖两下,是大干部们为了自身利益急于在城里追求GDP;挖三下,是决策、执行、监督的机制失效;再挖下去呢?以我和你现在的位置,改不了天换不了地,只能尽量修路补天——懂吗?我连连点头。
说话间,汽车进入磨盘乡地界。公路上,一个瘸腿老人牵着两头黑水牛,正朝前方行走,听到汽车声,老人歪歪地张开手臂,吆喝水牛往路边靠,两个黑家伙晃来晃去偏不听从命令。汽车减速跟随,响了一声喇叭,老人越发吆喝,水牛们照样不理。远志同志吩咐司机停车,邀我下车给老人帮忙。我们跑过去,一人牵一头牛,站在路边,招手让司机开车通过。老人感谢我们,我问他把牛牵到哪儿,他说去磨盘呀。远志同志问老人家从哪里来?老人支吾着,欲言又止。我冲老人笑笑:我们不是调查组咧。老人看看我们,再掉头看停在前面的桑塔纳汽车,这才回答:是轭头村的。我们明白了。
上车前行,前方出现一群人,听到车来,变成一条线靠在路边。汽车减速而过,我和远志同志举头看去:行人皆是农民,年岁偏高,男少女多;不过全都说说笑笑的,情绪倒不错。一个男人出手摸了一把前面女人的屁股,女人转身扬手打来,身子趋向公路中间,那男人赶紧一把将她扯住。汽车驶过去,远志同志问:多少人?我说:23人。远志同志微晃着头,在心里计算。我不敢乐观地探询:人数够吗?远志同志摆摆手:不用担心,别的方向还会有人来的。可是,我忽然想到善后的事宜,不由心头一紧: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啊!远志同志看出我的忧虑,漠然一笑,去逗司机:小伙子,晓得我们在说什么吗?司机连忙道:不晓得呀。远志同志就表扬他:不错,晓得也说不晓得。
乡路窄细蜿蜒,40多公里,行驶一个多小时,到达磨盘乡政府院子门口。院子栅门关着,院内有四五个人,正在围观一头大白猪。司机按一声喇叭,乡长小马跑过来。我和远志同志下车。栅门开了,司机把车开进院子。我问:李又平还在乡里吗?小马说:中午县卫生局来普查血吸虫病,李又平老婆病情严重,送到县人民医院治疗,李又平已去照料他老婆了。情况都在意料之中。我不用跟远志同志交换眼神,抬手指向院子里的大白猪:这又是干什么?小马鬼头鬼脑地嬉笑:杀掉,分给农户。我说:一头猪,好几个村,做胡椒也不辣。小马解释:书记放心,鲜肉腌了当腊肉挂着,调查组来了可能去农户家吃饭的。远志同志拍了拍小马的肩。然后我们看杀猪。
小马提来两把塑料椅,我们接了坐下。远志同志向小马伸出两根指头,小马连忙掏口袋,取出烟递上,拨燃打火机点火。此时太阳偏西,场院内满是红光。小马站在我们面前搓脚捻手,希望进一步得到指点。但我们作为上级领导,不宜继续面授奸伪。我说:去吧,按你们的安排做,市长来看看情况。小马离去。大木盆那边水汽缭绕,大白猪已刨出雪亮的白皮。远志同志说:突然想起一句谚语——死猪不怕滚水烫。
我转头看他,他淡然一笑,把意思收拢:赵春啊,大局如猪,你要明白我的苦衷,过去谁都没法子让磨盘乡在大局中好起来,现在,我们只是不想让它在大局中撞上枪口。我黯然点头:明白。
但远志同志摆摆手:你可能并不明白。
我不由一愣,进一步看着他。
他问:你觉得你我是好官还是坏官?
我眨了眨眼,连忙说:在这个问题上,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不光是您,我也绝对是好官。
远志同志闭目停顿,倏然睁眼盯着我:你说,在目前情形下,能保住你我的位置,是不是对党和人民的事业更为有利?
我看见他的眸子发亮,自己的眼眶不由一酸。
远志同志便微微地笑:去吧,跟小马说,我们先喝一碗猪血汤。
3.政界
远志同志本来只说喝猪血汤的,结果小马整了两碗猪肝汤。血不宜存,肝贵重,但小马说,一个肝,五个村,也不好分,省得争执。好吧,我们就喝了。喝完汤出乡政府院子,徒步前往附近的许湾村,小马执意带路,几欲左搀右扶,远志同志说我们有嘴,赶他回去坐镇协调。
许湾多池塘,微风夕阳,四野水光粼粼,情形乱入细眼,我们不时拿手遮在额头。一只长嘴鱼鹰向远处的水面俯冲,触水即离,留下一圈波纹。池岸已是青翠绵延,坡地有花卉点缀。
走过一段两侧挂水的碎石小路,到了村口。柳树下,一位驼背老太婆正在给一头黑水牛喂稻草。远志同志招呼一声:大婶,忙呀!老太婆转过驼背看他,目光竟然锐利。以经验判断,这种太婆在二十二年前必是阶级斗争先进妇女。远志同志连忙微笑:请问村长许克美住哪家?老太婆警惕地移转目光看看我,再看远志同志:村长去了广东,这几天是许光头当家。远志同志不由自语:克美去广东干什么呢?老太婆发现并非敌情,回道:去广东找打工的人,一家唤回一个搞农业生产。
我们往村子里去。村前的土路蔓草延至路心,房舍一侧的腊柳篱笆葳蕤得遮门掩户;路的另一侧没有篱笆,几只母鸡站在荒地张望;两条黄狗蹿到路上,狺狺乱叫,且叫且退。忽然,一个大约40岁的光头汉子从一处篱笆口出来,哈腰招呼:欢迎冯市长赵书记。我問:你认识我们?他点点头,连说认得认得。我又问:你是许光头?他讪讪地笑:是的是的。不料远志同志大喝一声:别演了许克美!光头吓得一跳,耷下头,一副“青皮”对着我们。
远志同志不理他,转身由篱笆口上台坡,径直往屋里去。许克美急忙追上,笑嘻嘻承认错误。远志同志进了堂屋,自己挪一把条凳邀我同坐。许克美端来两碗白水搁到方桌上,退后垂手站立。远志同志问:为什么剃了光头叫许光头?许克美咕哝:村里没几个壮劳力了,我不做村长可以多出一个,上边来调查,好看一点。远志同志的嘴角动了动。我说:所以你谎称许克美去了广东。许克美摸一把光头:我的意思是,许湾村在行动。我问:村头喂牛的老太婆也是你安排的?许克美落下眼皮,极小声地说:那是我姆妈。
远志同志从方桌上端起水碗咕噜几口,放碗时让许克美也坐。许克美挪一个矮杌子坐下,说乡里已给许湾村每个组添了一头牛,派了四五个农民,都安排妥了;马乡长还准备发点腌肉的。远志同志听着,不予置评,单是提醒他不要弄得太夸张太假,只需从地面滚到芦席上——高一篾片就行。许克美说晓得的,问远志同志还要不要再喝点水,远志同志这时笑了:你想灌死我呀。
说话间,太阳落土,屋里乌了眼睛。许克美去门旮旯扯亮电灯,三人复有面目。我问许克美怎么认出冯市长和我的,许克美看着远志同志涩涩笑。远志同志扬手道:嗬,三年前他拦截过我的车咧——当时我从许湾村经过,克美抱着一个孕妇挡在路中间,我让他们上了车,他说孕妇生不出娃儿但他不是孕妇的男人,我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是五组的组长;后来,我跟他闲聊,得知他的理想是当村长,正好许湾村缺村委会主任,他捡了个便宜——你说,他敢不认识我吗?我呵呵地笑:那我呢?许克美说:上月县里召开经济工作会议,我去听过您的报告——您虽然是西北口音,但蛮多江汉平原的方言,估计在我们这一带工作了很多年,蛮接地气。远志同志甩起手指:看看,就会拍马屁。三人都笑。
聊过一阵,我们问他姆妈怎么还没回来,他说姆妈住弟弟家,弟弟弟媳和他老婆都外出打工了,两家的孩子丢在弟弟家由姆妈照看。我说你一个大老爷们独守空房耐得住吗?许克美装哭:耐不住也得耐呀。远志同志笑道:那好,今晚我们陪你。许克美却慌了神,连忙喊:不行不行,我家脏乱差,只有一张铺好的床。远志同志唬道:你别赶我们,没什么不行的,上半夜我陪你说话,赵书记睡觉,下半夜赵书记陪你,我睡。许克美瞪大眼睛:那我呢?远志同志说:这就要看你家的住宿条件了。许克美只好投降:我想办法吧。起身去房里张罗。
远志同志朝我笑笑,我觉得他搞基层工作很有一套。
从1983年算起,我已在政界扑腾17年。17年来,虽然上边一直有人关照,但我坚持以个人努力为根本,从最初蹲点落实“包产到户”起,在基层解决卖粮打“白条”、兴修“小水利”、培育“万元户”、发展乡镇企业、贯彻“南巡”讲话精神、推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招商引资、扶贫攻坚、应对亚洲金融风暴等问题。还不包括应对治安大案、旱涝灾害、人畜瘟疫、集体上访等事件,往事纷纭,我的影子在往事中慌慌张张大喊大叫东奔西突。为了什么呢?似乎也有过掣鲸碧海和做“中央委员”的目标,尽管未做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但至少不屑于为个人捞取财物。我有我的理念,理念中的政治蓝图是中央精神与个人体验可以结合的那个部分;我知道家人收受过烟酒之类的小惠,甚至对他们鬼鬼祟祟的小喜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我希望他们不要让我知道,并且下不为例……我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或许追求所谓成就感也属于精神自私,但这种从政私德至少可以置于人类文明的阳光下。而且,不知何故,我总是在某个瞬间莫名地想到从前的刘虹女,拿她的高洁作为隐秘的信仰,并因此藐视芸芸仕宦。诚然,我仍将奋斗下去……我也知道政治生态决定我的作为,至于职位,已不是奋斗的结果了。
突然,我的手机响起,是小马从乡政府打来的,问我和远志同志今晚住哪里,我把情况告诉他,让他安排远志同志的司机住宿即可。等我挂了电话,许克美起身,说是去看看姆妈和孩子,就出了门。我和远志同志又说过一会儿话,各自去房间睡觉。
翌日早晨,我们在灶屋舀水缸的水洗过脸,来到堂屋,方桌上已摆上咸菜和稀粥。三人入座一阵呼噜。吃完,许克美起身捡碗,远志同志令他站住,阴下脸说:昨晚你没去看你姆妈和孩子,通风报信也没见着人,那女的来敲过窗户。许克美脸上一阵血红。远志同志沉默片刻,拍桌吼道:给我断了——否则,不光撤你的职,连你的鸡巴也剁了!许克美浑身一抖,却扭扭脖子,举起双拳来哭叫:书记——市长,我一人坚守乡下,打个“皮绊”(男女通奸)也不行,让人还活不活啊?远志同志不予理睬,向我抬手道:我们走!
走到台坡口,许克美在身后大喊:我断了还不行!
4.开发
回磨盘乡政府院子的路上,我和远志同志讨论许克美断不断得了“皮绊”,两人都苦笑,至于断不了怎么办,也没有意见。
到了乡政府,小马乡长兴冲冲报告又有应对调查的新举措,远志同志摆摆手,说这事他不再过问,倒是提议商讨应对之后的应对。小马领我们进了会议室,三人坐下。有人端来茶水,远志同志拿茶杯的把柄,目不视物地说:凡事有轻重缓急——昨天大家忙乎了一天,是应急,这个急不是为了农民,是为了我们自己,为了保住位置继续做官做事;但急不等于重,重是农业问题,既然“三农”眼下最直接的问题是税和费太重,既然税和费降不下来是因为县乡两级吃税和费的干部太多,既然无法大量减少干部数量,又不可能一县一乡提高粮价,那么,这盘棋要走活,出路在哪里?出路是找新钱,用新钱养干部,减税免费,增加农民收入,让农业有甜头;所以,目前工作的重中之重是找新钱——就是招商引资搞项目!大湖县田多水广,我在这里的时候,接触过几个想投资粮食和水产品深加工的老板,当时思想不解放,开出的条件太苛刻,结果被外地政策叼走了……亡羊补牢,现在必须马上下手!
趁着远志同志已激动得眼珠鼓起,我试探着:市长,现在招商主要是比谁的政策优惠,我们县的招商政策虽然去年调整过一次,但进入门槛仍然比外地高很多。
远志同志一掌拍在桌上:那就把门槛调低嘛!
我又提出一個问题:讲快慢,民营企业讨价还价磨时间,国营企业讨论决策拖时间;讲规模,目前国营企业的规模会大一些;就经营发展来看,民营企业更有活力和前景——是图长远还是图眼前呢?远志同志甩甩手:赵春同志啊,你怎么这么迂腐?图眼前就不是图长远吗?我要的是快,是立马解决眼下的问题,至于以后,无论民营还是国营,即使经营不善死掉了,厂子还在,行业强者自然会来收购!
但我仍然犹豫:政策没底线,可能有人骂我们是昏官咧。
远志同志哈哈大笑:我们昏吗?我们为什么怕人骂?让那些不知道时代背景的人把历史骂个稀巴烂吧!
我苦笑一下:如果今后民营企业在这里做大做强了,会不会有人再提贫富悬殊和姓“资”姓“社”的问题?
远志同志连连摇头:不不,这个问题已经解决,我们反对的贫富悬殊不是自然发展的差异,是指资源垄断机会不均造成的不公;在正常秩序中,能力、智慧、机遇、投资、创新带来的收入差异是必然的,合理合法的,是社会发展动力;谁说的——在历史给予的条件创造历史?
我知道是谁说的,但摇头一笑:忘了。
远志同志顿了一下:不管谁说的,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我们做的事出现问题,只要我们还在主事,就应当面对——目前的“三农”问题是整体经济模式暂时顾首不顾尾的结果,必须上下协力解决,包括我们今天探讨的出路;今后,无论什么原因导致的贫富悬殊,一旦成为社会突出问题,届时自然要利用政策和法律加以调剂,但生存与发展优先,这是时机和节奏的策略。
小马说:市长书记,如果有企业投资,请安排在磨盘!
我笑道:哪有安排之说,投资选址是人家企业决定的。
这时远志同志的手机响了,我和小马中止说话,远志同志拿起手机接听片刻,忽然大叹:书记啊,这回上边算是开明!挂掉电话,两眼放光地告诉我们:好了,解放了,中央和省里表示,全国“三农”问题很明朗,不来调查了,希望大家一心一意抓好当前工作!
小马欲笑又止,陡然愣住。
远志同志没在意,起身吆喝:走,大湖没山,我们玩水去。我赶紧说:市长等等,我先打几个电话,交代下边的同志解除“应对”,马上善后。远志同志这才意識到问题,但抬抬手:车上打嘛。
大湖县的水在大湖。我们驱车前往大湖去。
车上,我和小马举着手机呼三喊四,远志同志笑我们没出息。
大湖在笑声中出现了。司机落下窗玻璃,一股带水腥味的清风涌进车内。时值仲春,湖面冒出的新绿近似荷叶,想象中已有“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盛景。遥远处,泊有零星渔船,船上人影渺小,撒开的渔网落向水面。白色水鸟飞至近岸,歇于草丛间浮游;水面鼓出几处小浪花,是鱼群的动静。远志同志坐在后排,倚窗侧望,渐然沉醉。
可他突然回过头来问:小虹女是李冬的女儿?
我激灵一下:是,可能是李冬用名字做纪念吧。
他略作沉默:但李冬不应该有这么大的女儿呀?
我说:我也这样想过。
远志同志不再说话。我知道他何以陡然想到小虹女:因为上边不来调查磨盘乡,他有了情感空暇和平常心境。17年前,我们与冯远志老师互为情敌,但由于社会上的情敌不断涌现,我们结成守卫爱情的统一战线,其中多少也有一些学生礼让老师和老师关怀学生的情操……1983年刘虹女消失,我俩从此无以为敌,在波云不定的人际中倒是凭着师生之谊日益走近,成为政治盟友,尤其是远志同志,总是格外用心地提携我……我宁愿相信,这不单是诡谲世道催生的侠义,也有人性底色的光亮;而我们不做情敌后,彼此心中又有一种“互怜”的纽带,共同的“潜意识”里一直停泊着刘虹女——那缕永远的芳香悠游在所有时空,我们的神志只要一旦脱离凡尘,便可以闻到她!
可这样的空暇转瞬即逝,远志同志即刻收拾离开工作的思绪,指出:大湖是大湖县最好的资源和项目,要抓紧呀。
小马从副驾驶位转过身来,试探道:两位领导,我向你们提供一个信息——我侄子在一家科技公司销售人参保健品,负责大湖县一带的市场,去年秋天,他们老板来大湖县考察,顺便看过大湖,据说他很想把大湖买下来,搞养生旅游……这个项目怎样?
远志同志为之一振:不错呀!你这家伙,一点现代经济的意识都没有,这样的事,怎么不早说——岂有此理!
我问:那个卖人参的老板姓什么?
小马说:我侄子私下叫他钱胖子。
钱胖子?远志同志朝我一笑。我马上拨打手机,电话通了,冲着17年不曾谋面的钱夏喊道:钱主席呀,我老赵,赵春,孙秋跟你联系上了吧?我手上的事已处理完,可以随时陪你们去南平看李冬了。电话那头,钱夏还是那副德行,高声调侃:老赵同志啊,你不愧为大湖人民的好书记,日理万机!然后答应尽快联系孙秋。
我挂了电话,小马问:您咋不谈项目?
远志同志笑笑:赵书记办事,你放心!
第三章 时代之瘾
1.小事
江城大学“千禧”庆典日的下午,在希声大礼堂看完文艺表演,因为一桩“小事”,我提前离开了学校。大约不到一小时,孙秋在庆典办公室弄到我的手机号,打来电话,邀我去见小虹女,我只好推辞,他问为什么,我说“小事”,请他去约老赵。
坦率说,我不知道我从什么时候起遗忘或屏蔽那桩往事。17年来我无暇回顾,唯一的乡愁是两年前的意外“碰见”。当时,我带领几位经理考察H省县级市场,汽车由江城出发向西而行,全程高速;途中,一块“南平市”的路牌一闪而过,我知道南平已由县改为市,我们已驶入南平境内——17年前我在那里生活过,那时刘虹女是我们四人的空气……于是刘虹女的样子浮现在我的眼前。这只是一次意念中的邂逅或遭遇,当时我正处于创业之际,纵然看见隔世的刘虹女,情绪也没法到达遥远。返回时,我跟下属谈事,没有再次看见“南平市”路牌……公司的好多事都悬着咧。
17年,漫长而密实的岁月已成为漠视从前的理由。
所以,我推辞孙秋之约的“小事”的确只是小事。
我不过是要安排H省黄光市的“皇上”在“人间”休息一下。
黄光市的“皇上”是市委书记黄尚礼。我跟日本人做生意的时候,日本人讲礼貌,见面钱桑钱桑的,我学过来,借着自己移民香港后的港商身份,称呼黄尚礼为“黄桑”,周围的人不懂,听成“皇上”,以后有人喊他“皇上”,他先是摆手笑笑,予以纠正,不久习惯了,便一脸庄重地嗯一声。
“人间”在江城的江边,是一家大厦背面留有后门进出的高尚娱乐会馆,虽然跟北京的“天上人间”不是连锁,但服务比“天上”高出档次:除了豪华KTV和中华一流的“小姐”,更上一层楼是摩挲鸡和西宫。且说西宫吧,西宫搁在顶层,名头的来历不俗,在共和国之前的民国之前,西宫与东宫并置,乃皇帝嫔妃的住所;而今到了“人间”,意思仍然可以参照理解。现时代不兴皇帝,但皇帝的肉体生活一向深刻诱人,而且只要花钱便可以如愿以偿。有钱,在“人间”存放一些,做VIP,即是皇上,来之前打个电话,来了,由人从专用直达电梯护送到顶层的西宫。当然,VIP打了电话,或许招待的是客人;但西宫的看管颇有章程,安保严格,VIP必须到场验明正身。据说,曾有痞子冒充VIP的客户。事实上,西宫的“皇上”大多不是VIP本人。
西宫兴隆于20世纪90年代后期,当时社会上方方面面的高端人士猛拼了若干年,各有斩获,各得其位,需要歇口气,奖励自己,并且公认皇上的娱乐才是好的,所以西宫之类应运而生,成为极好。也是自然,生意人所以于此间最为活跃,因为生意中的关键先生十之八九需要大荤伺候。关键先生多半不是生意人,但凡来了,先吃酒,主人在酒桌上对其模棱两可一番,然后假意殷勤地领往“西宫”。如果对方端着党性或君子牌坊,稍作现代人生的启蒙便通顺了。这些年,经我拉皮条丢进西宫当皇上的,除了官员,也有教授和工程师。我跟教授本无狗扯,可官员的丫头要通过我考教授的博士呀?至于工程师,因为掌握技术的工程师是别人的工程师,我得拿下他——个野鸡的,搞理工科的伙计倒是闷头鸡子啄白米地实干,干了就说一不二地给你回报。
西宫的舒服是很猛烈的。有一次很惊险,差点儿让一位老家伙丢掉了性命。老家伙曾经帮我签过批文,后来老家伙没权了,我怜悯他,请他去西宫当“皇上”。去之前,老家伙摇头咂舌,我给他吃了一粒本集团保健品公司出品的睾丸酮。结果,老家伙入了浴缸,下边的东西毫无动静,上面的胸口反应强烈,躺在妃子的怀里直翻白眼,好在答应很快打来电话,让我及时将老家伙送进了医院急救室……此后,我还得学习医道,去“西宫”前,每每给人把脉问诊。
黄光市委书记黄尚礼是我去年结识的。既然人家都把“黄桑”听成了“皇上”,我便想到请他去西宫做“皇上”。黄尚礼去过一回,好上这一口,只要来江城,必给我电话。我赞美他功夫好,他说不是,是每个人都有定数,他过去欠了太多。去年,黄尚礼把黄光市中心城区的一块地批给我后,电话打得忒勤。有一次他来电话,说已经出发往江城来了,我谎称自己在香港,他只好掉转车头——其实,若是在批地之前,即使我真的人在香港,也要飞回江城的——我也不是不讲义气,不是怕花钱,实在是厌恶他的吃相。我给他钱,给他办“人间”的VIP,让他自己去耍,个野鸡的他偏要我罩着他……
最近,我在黄光的一块地只差他一句话了。
他的人已到了江城,我能怎么办?
安排他“休息一下”不是一件小事吗?
黄尚礼是穿着藏青色西服出席了省委委员会议的。晚六点,我开车去宾馆接他,他换了花衬衣牛仔裤。我们去江边用餐,包房里正放着电视,在H省新闻中,我看见了穿藏青色西服的他,指给他看,他摇着头直笑,像住在澳门银沙酒店的游客。所以,我仍称呼他黄桑……
2.运气
而今我拥有数十亿资产,也算名声在外,相信老赵、孙秋和李冬多少看到过有关我的报道。那么你们会怎么想象我的17年呢?是否也在想象中捏造了某种原罪?这是一个观念打架的年代,心术不正或脑子不健全的人成天代表肤浅的正义说话,多数人跟着瞎起哄。我忙,懒得理会这些狗扯淡。然而,现在因为没能接受孙秋的邀约去见小虹女而有所触动,想到大家曾经是“我们”,便祈愿你们的想法不要跟随时代浪潮中的渣子翻转。明智的人,在他的时代应当以冒犯旧观念的姿态接近人间大道。我做到了,你们不一定。
在我,发财是十分单纯的人生出路,而发财本身多半凭借运气。
我的运气是碰上了人参大卖的好时代,起家是做人参生意,至今也没有放弃。我的灵感来自侯卫国。老赵、孙秋和李冬应该还记得这个家伙。当年,他在南平看守所做看守,蔫瘦蔫瘦的像得了黄疸型肝炎。我们被关在号子里的时候,为了向外面通风报信,我从吉林老家搞来长白山人参收买他,他从此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件事是一个了不起的市场实证,后来启发我杜撰了三个推广长白山人参的段子:一是某公安干警服用本公司特制的长白山人参“伟哥”后,老婆招架不住,躲着他,他在审讯女犯时,干了那事,结果跟女犯一起住进监狱,好在女犯与他都怀念审讯室的风流,后来双双离婚结婚;二是结婚多年未能搞大老婆肚子的典狱长,在看守那个前公安干警时,获悉其经验,立马购买特制长白山人参“伟哥”,不久得龙凤胎一对;三是典狱长手下的一名看守,弱不能战,偷食典狱长的宝贝,果然金枪不倒百战不殆,后因典狱长警觉而无从得手,干脆辞掉公职去做特制长白山人参“伟哥”的销售员——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本公司现任销售经理侯卫国先生。
没错,看守侯卫国早在1993年就跟随我做销售了。
1983年年底,我从南平党史办公室调到南平物资局,靠的是四支长白山人参;在物资局当上物资科副科长,靠的是两支长白山人参和侯卫国。物资局局长是侯卫国的堂叔,在局里一言九鼎,自称搞活经济的实干家。有一天,侯卫国觍着脸找我弄人参,我向他流露了要个一官半职的想法,侯卫国说这事分分钟搞定;一个星期后,老家寄来两支人参,我给了侯卫国,次日事情就成了。不过,物资局不做人参生意。侯局长的生意资源是他认识江城钢铁公司物资调配处的马处长。当时,建筑钢材开始走俏,侯局长给马处长摇一个长途电话,马处长就批给他一张提货条子。作为党员,侯做钢材生意时,物资局赚大头,他抠点儿小利。即使是小利,他也像贼一样东张西望;因为我是他家侄子侯卫国介绍给他的,他把钢材生意交给我张罗。时间稍长,局长大人又怕我心里长毛,或者心理不平衡,就用超额完成指标后提成的方式安抚我。我要多提成,就得多超额,方法无非是搞定两头:先给侯送人参,降低任务指标;再给马送人参,尽量把条子上的数字批得大一点。其实就是一个招:人参。
当年,因为生意,南平物资局在江城的红钢旅店包了一间房,也就是说,实际上我在1983年年底就脱离了南平。起初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旅店睡觉,业务来了,去找马批条子;条子到手,给侯打电话,物资局按出厂价汇款;等款汇入钢铁公司账上,物资局按转手价收取买家的货款,买家持证来江城找我,由我领到马那儿提货。我本来不缺钱,但很快有了很多钱,来路除工资外,主要是平常的提货打点和业务提成;而且好吃好喝一般不用自掏腰包。一年后,我已是“万元户”。又过一年,我买了一辆二手的土黄色伏尔加。我很少回南平,除非物资局催我回去拿提成。我驾着伏尔加,浑身光鲜,人也更胖,南平人说我很“泡”。
那时,我不懂生意人的修养,坏脾气不仅没改,反而更飙。有一次回南平拿提成,出納大姐说财务室保险柜的现金不够,我说赶紧去银行取呀,她说明天去,我说我忙,她说我也忙,我说我日你的<\\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2\链接\×.eps>——她暴跳起来,说老娘我今年45岁,你来日呀,你不来日你就是一个婊子养的!我气得扬起手,就要劈过去,幸好被人拦住。这之后,我连拿提成也不回南平了,让侯卫国替我领。侯卫国拿着钱来江城见我,钱装在印有“南平物资局”字样的信封里,我取出一估,差不多,随手抽一沓丢给他,然后带他下馆子。当年还不兴卡拉OK,吃过晚饭,我俩去江边的码头看景;他的目光老是追着女人跑,偶尔激灵过来,说我比当县长还跩……我甩给他一支烟。
突然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有人议论江城钢铁公司物资调配处的马处长“在经济上不干净”。我想,如果马完了,侯也就黄了,一旦失去钢材生意,我就得撤回南平,就会由凤凰变成灰毛鸡,这是我已经不能回头面对的现实。大约1986年年初,我回了一趟吉林老家。我在父亲面前搁下一小一大两捆钱:小捆的让父亲留着自己潇洒,大捆的由他替我收购长白山人参。回江城后,我立马找人设计人参产品的包装盒,洽谈包装车间,招包装工人,跟国有工厂签挂靠合同……抢在马“进去”(进监狱)之前,向市场推出了盒装的“华夏”牌系列人参产品。生意一开始就不错,虽然销量有限,但利润高,收益不比倒卖钢材差,更重要的是消费态势很猛。到了夏天,物资局召我回去上班,我回去后申请停薪留职,不知道侯局长是担心以后吃不到白送的人参还是别的原因,老是找借口拖着不办,我等不得,去他妈的蛋,干脆拍屁股走人……离开南平之前,侯卫国找到我,让我留下江城的地址,说日后可能去找我。我说:你他妈的只要不是去抓我,老子随时欢迎。
我这一走,再也没有回过南平。哦,对了,当年我还在南平领工资的时候,去过南师两回,但两回都不凑巧,夹皮沟那溜平房东端的房门关着,李冬在教室上课,我没法久等。
我的事业腾飞于最近十年。1990年外商不好招,“内商”受宠。我在江城注册成立华夏保健品有限公司,开始大张旗鼓贩卖人参产品。主要是运气。我的运气是大運气,是天时。中国有几千年的人参文化为我背书,我是改革开放年代最早做人参产品的民营企业家,我的人参来自极品人参的产地吉林长白山……人类走到今天,给人参带来了历史机遇——不是运气是什么?为了全面拥抱运气,我把人参细分出若干功能:补元气、强腰肾、调理荷尔蒙、养精壮阳、美颜滋阴、益寿延年等等。只要你是成人,只要你想舒服,必有你需要的一款……
到1993年,商品及企业都流行港台风,我想到挂羊头卖狗肉的把戏,决定移民香港后在香港注册公司转投内地。但是,移民香港要蹲“移民监”,我得有人代我打理公司在内地的业务。正在犯愁,侯卫国出现在我面前,他离了婚,辞了职,决心跟着我干。开始,我信任他的人品,怀疑他的能力,可这家伙毕竟吃过人参的,脑子好,上手快,鬼点子特多。有一天我去药店检查柜台销售,看见他穿着白大褂,戴一副平光眼镜,站在店门口做导购医生,许多人围着他听讲解,柜台前买产品的人已挤成一团……我便放心去了香港。蹲“移民监”期间,一边注册香港公司,一边用大哥大遥控侯卫国。
3.饼子
昨天,孙秋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在桂苑见到了小虹女,小虹女是李冬的女儿。他约我等老赵忙完了“急事”一起去南平见李冬,我爽快地答应下来。当时我对小虹女与李冬的关系并没有深想。
今天上午,在公司椭圆形会议室开完会,我一个人停留在原位看文件,老赵从大湖县打来电话,说他的“急事”已忙完,有空了,让我联系孙秋,他“陪”我们一起去南平。本来,我和孙秋是按约等着他“忙完”的消息,他这个“陪”字让人听起来别扭:为什么是他“陪”我们而不是我们“陪”他或者一起行动呢?17年过去,一切已成往事,没必要表白超脱嘛。那么,老赵这是向我表示礼貌与尊重吗?这年头,一个县委书记主动对一个外地企业家(而且是昔日好友)表示礼貌与尊重,岂不是黄鼠狼给你拜年?再者,邀约去见李冬的是孙秋,他应该先给孙秋回话才对呀?坦率讲,作为生意人,谁的尾巴一撅,我便知道拿箢箕去接他的屎。跟老赵在电话里嘻哈之际,我莫名地想起去年在大湖县考察大湖的事……不由撇嘴一笑。
手机又响了,这回秘书章文白慌慌张张地报告:侯卫国将于明天推出他的“华圣”牌系列人参产品!我的脑子不由一炸。
这事不是突发的,但我没有料到我没能扭转局面。
我点燃烟静了静,给孙秋打去电话,先转达老赵的意思,再告诉他我公司突遇大事,暂时丢不开。孙秋只好在电话那头嘲讽:嗨,前天是小事,今天变成大事;老赵“脱”得开了,你又“丢不开”——你们就轮番地忙吧,我回深圳去。
没法子解释。
椭圆会议室在华夏(江城)国际大厦的顶层,紧邻我的办公室。我虽然在香港注册成立华夏科技集团(香港)公司,购置了俯瞰维多利亚海湾的写字间,但那里不过是一个门脸,一个办事处,一个迎送内地官员与大客户的接待站;公司真正的总部在江城,在华夏国际大厦,而顶层的椭圆会议室是公司最高权力的象征。
此时会议室里光影凝固。我坐在腰鼓形会议桌端头的黑色高背皮椅上,如果再不动弹一下,就是一具僵尸。我动了动,用即将烧完的一支烟点燃另一支烟。过去许多年,公司高管议事时,我右首的第一个座位一直是副总裁侯卫国的位置。恍然间,我在缭绕的烟雾中看见了侯卫国失真的嘴脸,那样子散发着一股永不消失的监狱的气息。他脱离南平看守所投奔华夏之后,不到三年便胖了,白了,出门戴一副平光的金丝眼镜;他喜欢喷古龙香水的GF1号,松香草本味,表达男人的质朴,那气味曾经欺骗了我的鼻子。他虽然是学公安做看守出身的,但他在公司里靠出点子成为功臣;他的年薪大约相当于50个看守的收入。他跟我是故交,又比我年长两岁,可他一向以战战兢兢的神色尊重我;我入座,他上来点烟;我起身,他出手拎包;我上车,他跑步拉门;如果我打喷嚏,他赶紧掏纸巾。我这么大的身躯,懒得狐疑,很享受他,也一直重用他;可是,他还是死不悔改地成了一个阴谋家。
半年前,他开始跟本公司一位“70后”副总裁闹矛盾,不断向我投诉,我侧面了解,发现都是他制造的事端。比如,人家强调打造品牌核心竞争力,他提出营销的关键在渠道;人家建议对渠道进行精细化管理,他主张渠道工作主抓客户关系。他逢“70后”必反。我批评他安慰他鼓励他,搂着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说:哥哥,等年轻人成长了,我和你就有空暇去夏威夷晒太阳了。他却嘟哝:我老了吗?然后继续找“70后”的碴子,继续向我投诉……那时,我不太理解他为什么明知故犯,还以为是一般的同僚争锋。直到近期他的阴谋提前败露,才明白他是蓄意催化我对他的反感和气恼,刺激我对他采取措施,从而将我打造成一个卸磨杀驴的恶人,为他的“你不仁我不义”奠定道德基础。
侯卫国的阴谋提前暴露竟是朋友向我道喜而牵扯出来的。春节前夕,我回香港办事,恰逢本公司包材供应商的老板带人赴港旅游,老板朋友给我电话,我自然便邀请他们参观华夏的香港写字间和吃西贡海鲜。他们来了,老板朋友向我拱手:钱主席,首先恭喜贵公司即将推出新品牌!我听了有些蒙,但碍于现场人多,只好含糊地笑笑。他接着又说:还要感谢您的信任,把新品牌的包材供应交给我们公司。我越发诧异,硬着头皮表示应该的应该的。不料他激动地咋呼:哎呀,这次的“华圣”跟“华夏”相比,设计更有品位,是要走高端路线——我们的包材一定让您满意!我确信已经出事,捂着嘴闷咳一声,镇定地问:最近是谁跟你们联系?他略微一顿:侯总,侯卫国呀!我点头哦哦,抬手向玻璃幕墙外指,请他观赏维多利亚海湾。
中午,趁朋友们在餐桌上大战海鲜,我走出包房,给秘书章文白打电话,让他立马做两件事:一、去朋友的包材厂拿到“华圣”的包装打样;二、通过工商局的朋友查明“华圣”公司的法人代表是谁。
下午3点,我登上飞回江城的飞机。飞机离地后,我想起了一个被我忽视的情况:侯卫国一个接一个摆脱跟他上过床的漂亮姑娘,偏偏对早已胖成冬瓜的龚小姐不离不弃;龚小姐33岁,是我十年前从中药大学招来的技术员,那时龚小姐崇拜我,人也不胖,出于笼络,我跟她同居了小半个月;曾经,我还以为他爱上龚小姐是出于对我的敬重,是希望到我战斗过的地方去战斗……现在看来,一切都是扮猪吃虎。
当晚8点左右,我提着文件包敲响了侯卫国的家门。侯卫国开门迎我进入,我看见客厅的一扇房门轻轻合上,似有反锁的动静。侯卫国请我入座,舌头微微打战。我刻意大大咧咧地在沙发圈正中坐下。他转身去给我倒茶,半斜着身子,以眼睛的余光观照我:他知道我是有武功的。但我不会那么蠢。我只是在想,这间180多平米的大宅是我三年前送给他的,当时说好,如果他在华夏再干10年,这房子就归他,也就是说,这房子现在仍然是我的,我是坐在自己的房子里。于是,我的感觉很不好,因为我料定刚才进到房里去的是龚小姐,而龚小姐曾经是我的怀中人……侯卫国居然在我的房子里占有龚小姐,这他妈的岂不是跟老虎开玩笑!所以,当他将茶杯歇到我面前去到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时,我嫌恶地偏着头,看也不看他。
但是我突然瞪大眼睛转向他,让他浑身一抖,慌乱地垂落眼皮,头也耷拉下去。接着,我许久不语,把他搁置在漫长的恐惧与尴尬中。时间差不多了,我从文件包里取出“华圣”的包装打样和一份营业执照复印件,放到茶几上,一并推到他的面前,问:咋办?他抬了抬眼皮,小声咕哝:你都知道了。我不由一嗤:那么,你的意思是问我咋办?他瞟了瞟我:过去我们是兄弟,现在你是老板,以后我们仍是兄弟。我陡然哈哈大笑,吓得他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等他平静一些,我说:你听着吧,我把我对付你的两套方案都告诉你,第一套方案是打仗——当然,我不打人也不杀人,而且放你走,但既然你利用华夏的资源,做跟华夏同类的产品,就是跟华夏抢食,我必须在市场上打掉你的牙齿,因为市场是一个饼,你吃了多少我就少吃多少,对此你不要抱有幻想……后果如何,你自己去评估;第二套方案是救你——你把你弄的这套东西盘点一下,看值多少钱,尽量往多里算,然后增资扩股,我投入70%的资金,你我三七开,你做CEO,全权打理这家公司,让“华圣”与“华夏”在市场上看似竞争对手,实则携手迎战其他竞争品牌,共同开发潜在消费市场……这套方案不是我对你仁慈,是考量双方利益的选择;两套方案,选哪一套,你可以跟你的“死党”和龚小姐一起商量商量,我给你两个月的时间考虑,考虑好了,回我话;另外,我要告诉你,并通过你转告你的“死党”和龚小姐,你们这样对待华夏集团,既不符合旧道德,也不符合新道德,我保留以旧江湖和新江湖手段对你们进行清理的权利!
說完,我起身离去,走到门口,转身补了一句:记住,我给你考虑的时间是两个月。
三八节前,龚小姐给我电话,约我见面,我不见。接着,给我发BP机短信,表示不想辞职,请求我原谅,我回复:你先学习《技术员守则》第七条吧。第七条是“技术员必须为公司严守技术秘密”。她回我:放心,我已回到公司宿舍。过了几天,她又给我发来短信,说侯卫国说过,如果公司在市场上打压他,他就把公司在纳税、拿项目、捐赠方面的事儿掀出去……我回她:嘿嘿。
但侯卫国一直没有露面,也没有音讯。
现在,“两个月”还没有到——我去江城大学参加“千禧”庆典后的第三天——也就是忙完一桩“小事”的第二天,侯决定向市场推出他的“华圣”牌系列人参产品,对我不宣而战。
公司遇上这种事,犹如国家发生政变,我怎么还顾得上跟孙秋、老赵一起跑到南平去见李冬?
烟雾在椭圆会议室的空中纠缠翻转。我拿起手机,好不容易看清秘书章文白的名字,按下去,对他说:文白,我还在会议室,你通知所有副总裁和部门总经理到我这里来开会,顺便给我带一份盒饭。
4.清白
侯卫国很贼,企图利用“两个月”未满的时间在市场上试水,但战斗一打响,他立马扛不住。“两个月”还差一天,侯卫国给章文白打电话约请喝茶。文白问我,我说去呀,叫他侯老板,尊敬他,光听,不表态。文白明白,赴约后回来见我,果然一脸喜气,说:侯已瘦得不成人形,满眼血丝,嗓子嘶哑,口臭熏天,话从盘古开天地说起,因为所以又所以因为,希望华夏开恩,他愿意跟您谈“第二套方案”——我也不晓得“第二套方案”是什么——后来埋单,我再次表示尊敬,说您就省点营销费用吧,替他结了茶钱。听完,我没笑,都在意料之中。而且我是学历史的,有现成的斗争经验可资借鉴。我抽了一口烟说:接下来边打边谈——打,要打得他疼;谈,已经没有“第二套方案”,可以考虑打折收购他那个玩意儿,他本人回华夏上班,享受副总裁待遇,以后分管物流——打是为了谈,打得越狠越好谈。
所谓打无非三招:一、跟经销商讲,同样的产品卖两个品牌不如卖一个品牌利润高,同时打厂商多年合作的友谊牌,要求华夏的经营商不进“华圣”的货,阻止“华圣”产品分销终端;二、在“华圣”产品已经进入的终端,花钱买定入口处的货柜或货架,开展酬宾活动,让“华圣”在华夏面前像个叫花子;三、上人——安排导购小姐进店,向顾客宣讲华夏品牌,指出“有些产品”(不点名)的厂家没有经济实力和科技支持,只在表面上抄袭华夏,不道德的企业不可能有质量保证……教育消费者不买“华圣”产品,买了也退货!
显然,这些看得见的套路和战法都是侯卫国过去的点子,可惜他口袋里没钱,玩不动,只能看着我玩他。
还有看不见的战线。这场战斗取得最后胜利的关键在于龚小姐叛变之后的叛变。是她事先向我透露:侯卫国做了狗急跳墙的准备,打算采用“掀丑”的方式威胁我,要么华夏中止打压“华圣”,要么与我同归于尽。对此,我及时安排公司财务部和法务部清理历年纳税、捐赠、拿土地的账目,分析侯卫国有可能捕风捉影的事项,一一补足证据和统一说辞。然后,本人亲自邀请公司所在区的区委书记吃饭,指出侯卫国“掀丑”的社会危害。第二天,区纪委派一位壮如泰森的纪检干部主动约谈候卫国,请他讲讲华夏集团的问题,他诚惶诚恐结结巴巴,“泰森”提醒他,不要把正常的政策优惠和扶持想象成官商勾结,而且诬陷是要反坐的……他要走,“泰森”起身送他,出门时,轻轻拍他的肩膀,拍得他瑟瑟直抖,生怕“泰森”一用劲,让他全身的骨头咔咔散架……当天晚上,我得知消息,睡得很香。
我开始饶有兴致地欣赏这场战斗的进程。果然,“两个月”之后的第五天,侯卫国缴械投降。他来见我,我无比同情,真诚建议他先去协和医院“高干”病房疗养,药费不用担心,公司支付……
时间一晃到了6月初。
再次记起我们三人去南平见李冬的约定,竟是意趣浮游,随便什么事儿打个岔,都会中止跟孙秋或老赵电话联系的念头。
这天上午公司招聘促销人员,应聘的人在华夏国际大厦前的街场上排成长龙。我坐车来公司,司机减速顺着长龙行驶,忽然一个鹤立其间的红衣女孩掠过我的视野,优美的形象,我的潜意识里不由冒出习惯的念头。车在大厦门口停下,司机准备下车拉门,我掉头看回去,发现那女孩分明见过,脑子里即刻浮出小虹女和刘虹女的样子——心头随之一颤,即刻察觉了刚才的卑鄙。
我仓皇逃离那个念头,下车快步进入大厦。
乘电梯时,我想,如果李冬的女儿小虹女来打暑期工,她是否知道这家公司的老板叫钱夏?她能像认出孙秋一样认出我来吗?电梯到达顶层,门开了,秘书章文白迎在门口接文件包,我向他摆手,说:你马上下一楼去,给负责招聘的人打招呼,有个身材高挑、穿红色上衣的漂亮女孩,如果她的名字叫刘虹女,一定要录用!
然后,我坐在大班台前给孙秋打电话,告知本公司的“大事”已搞定,可以随时去南平了。不料孙秋回道:对不起呀,我在欧洲,月底回国,回国后要赶写报告和参加几场座谈会,近期不行。我顿了一下,喟然怨叹:你看这事拖的!孙秋也叹:是啊,大家都得先急后缓。我告诉他,刚才我在公司大楼前可能见到了小虹女,小虹女可能要来应聘打暑期工。孙秋听了高兴,连说好啊好啊,却问:你那些产品适合小孩子推介吗?我说:也不全是特殊功能,我让人安排她们销售普通产品嘛。然后他说:要不,你和老趙先去见见李冬?我说:等你。
孙秋在欧洲挂了电话,我接着联系老赵,老赵压着嗓门说他在省里开会,我约他晚上吃饭,他哦哦地同意。
华灯初上,我和老赵坐在江边凯旋大厦的旋转餐厅。我笑他一副中国特色的“政治脸”,他说我已胖成中部崛起的“经济腰”。我们要了一瓶马爹利XO,这是近年来“政治”与“经济”共享的口味。我提到孙秋在欧洲考察,老赵哦了一声,不大在意。之后讨论小虹女和李冬,彼此努力猜测。我说:孙秋建议我俩先去一趟南平。老赵笑笑:还是等他吧,南平的事以他为主。我看出了老赵的彼一时此一时。
谈话中断,遥远的往事纷然浮现。我端起酒杯轻摇慢晃,老赵侧目看向窗外。江城的夜景随着餐厅的旋转变幻。忽然,他抬手指出去,悠悠地说:那里应该是江城大学吧?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探望,那里一派光亮,密集的灯火顺着山势层叠而上,形成璀璨的宝塔,塔顶有一颗闪烁的霓虹灯,悬在繁星之中……“宝塔”北面静卧一片广大的幽蓝,正是佐证江城大学的湖面。
餐厅的旋转改变了视角,眼前出现万家灯火,光亮缀成一片,夜色里的江城拥挤而灿烂……
老赵忽然喃喃地低语:灿烂中到处有暗影啊。
我听出这是政治抒情,不知他是否真的动情。
老赵没有进一步表达,无端地笑笑,端起酒杯朝我一示,我举杯跟他碰上,仰头干了。放下杯子,我主动出击地说:老赵,我本来对投资你们的大湖很有兴趣的,但现在打算放弃。
老赵激灵一下:为什么?
我给他斟酒,回道:因为你去大湖县做了县委书记,你是我的同学,我如果去投资,必然影响你的清名和仕途——我也不想腐败你。
老赵急了:不不,你去,我给你好价钱,不用腐败。
我疑惑地看着他:政绩更重要?
老赵摇头:拯救“三农”你信吗?
我证明了老赵在打我的主意,但不能确定他的动机。
第四章 万治之志
1.“总统”
钱夏忙完“大事”给我电话时,我走在德国汉诺威世界博览会的林荫大道上。我们一行7人,我是这个考察小团队的牵头人。但我们是民间的。我们自发投资了“万治优选法”。“万治优选法”是一个人工智能项目,由我提出创意并组织开发。但“万治”是包括政治的,容易让人联想,引发不必要的敏感;所以,我们的考察既没有申请国内政府资助,也婉拒了国外机构的邀请。跟往常一样,大家在电脑上讨论“万治优选法”之际,有人提出有必要7人一起考察欧洲并集中探讨有关问题,多数人觉得合理,便定下日程,各自放下手里的事聚到一起。
一个月前,我待在江城的家中等候钱夏忙完“大事”,但钱夏一直忙着,我只好回到深圳的公司处理事务;后来同仁们定下考察行程,而钱夏那边仍没有音讯,我便带着几分侥幸偷跑了。
实在对不起,每个人都有必须去做的事情。
2000年德国汉诺威世博会首次以“人·自然·技术”的意象展示全新的世界理念,更像人类的“千禧”。世博会规模太大,我们沿着作为中枢的联合林荫大道前行,选择性参观。在地球花园,我们见到了表现全球七大洲人民济济一堂(南极有居民吗)的七座锥形草山和大型壁画“生活的世界”。仿造的大自然欣喜蓬勃,别开生面;打造自然之意象的艺术与技术更是让人惊诧。我们看过日本馆、荷兰馆、瑞士馆、德国馆——当然必去中国馆。然后观赏波浪公园、世博湖、世博广场。一切都是表达。无论环境、景观和场馆内的实体,还是所有展示的创意、设计和隐于表象的制作,都在为人类探索未来提供线索,为人类的未来指引方向,为人类拥抱未来增强信心。人类注定要永远寻找出路——当务之急是抓住可持续发展这一当今世界的最大命题。
原谅我在世博会上忘却了钱夏打来的电话!
此时我正沉迷于发展花园的“一切都在流淌”:在我面前,由北而南望去,景象的结构由紧凑向松散渐变,色彩由深浓向浅淡过渡,植物由整饬向自然演进……一切可视之物都随着舒展轻柔的音乐在高低起伏地“发展”、扩大、趋向无限——人类的根本真理在“流淌”之中蕴含并呈现,那么静穆生动,那么亲切悠远,那是具体又抽象、现实又永恒的美——令人怦然心动且心绪无限!
而我们,为了寻找“万治优选法”而来。
毋庸讳言,在我的全部关切中,只有“万治优选法”才是真正的大事——它关乎人类,是万事之道。诚然,在公元2000年,“万治优选法”纯属异想天开——还不如创立一门宗教的可行性;同时,由于面对传统的褊狭理念和蛮勇之气,又让它暂时更像这个时代的一个阴谋。但是我晓得,这个阴谋至少在洛克之后便如幽灵游荡在世界上,而我所理解的马克思的确是一个仁慈且理性的好人。
这个阴谋是我过去17年的收获与梦想。它的灵感发生于中国接通互联网的第七天,至今发育不到两年。1998年初夏,上海一家大型民营企业聘我担任营运顾问,在一次业务沟通会上,企业老板询问能否将我拟定的全套方案变成简明的管理操作,我告诉他应该可以,比如美国一些企业已经开始使用ERP系统,该老板激动不已,让我立马给他也弄一个;可ERP是计算机软件,我跟他一样摸不着门,不久我替他找来软件开发工程师周通,他与周通签订了标的额400万元人民币的ERP开发合同(这项技术后来很快成了大白菜);不过,在开发该企业专用ERP的过程中,周通离不开我,除了需要我讲解涉及产品诉求、价格体系、渠道策略、库存物流、分销模式、业务流程、推广策略、管理理念、成本核算、人力资源、企业文化等各方面的系列方案,还得随时就操作环节的设置与要领跟我一起探讨;我帮助了周通;三个月后,周通开发的ERP交付使用,效果不错,企业按合同向他付清400万元开发费的余款。当晚周通来找我,要分给我200万,我不由愣住,问为什么呢?他也愣住,说:你不是另外收取了咨询费吗?原来小兄弟以为我嫌他分钱太少。我便笑,说分赃免了,改日请我喝茶,指导我干一票大的吧!他不晓得,在他开发ERP期间,我无比激动和喜悦:当我感到计算机的神奇时,脑子里遽然闪现一道光亮——计算机科学将为社会治理这个最大的疑难提供解决之道!
第二天,周通约我,我豪迈地吩咐他订一间包房供我俩密谈。由于那200万,他自然只有高兴的份儿。
我已了解周通。他是我江城大学的校友,1982年我从中文系毕业,他考入物理系,本科毕业去美国斯坦福大学留学,获得计算机科学博士学位;回国后先在上海一家外企工作,不久离职自主创业;他是农村孩子,聪明勤奋,被电脑消磨得又白又瘦,一心盼着早日发财。我们到了茶社的包房,隔几相向,象征地喝茶。我看着他说:我有一个计算机软件项目,开发难度空前,而且很可能不赚钱。他端起茶杯停在嘴边:今后也不赚钱吗?我笑笑:大约你我在世的时候不会有人埋单。他放下茶杯:您说说项目吧。我顿了顿,问他:你认为世界上关乎所有人生活与命运的决策是什么?他愣愣不回答。我说:如果有这么一台计算机——它能够有效获取一切社会信息,能够遵循人类生存与发展的正确理念和目标,能够快捷计算对于一个社会而言最正义最人道最有效率的管理办法——这是不是一个立刻可以让天下噪音消弭让全体民众欢呼的智慧之神?
他皱起眉头:这个已经不是ERP了。
我说:是啊,学名叫“万治优选法”。
他指出:其实是人工智能的机器人总统。
我说:本想取名“虹女”的,现在称它“雅典娜”吧。
他的眼神跳闪一下:“雅典娜”知道的。即刻凝视着我,慢镜头似的抬起一根手指,指向他自己:您想让我替你做什么?
我不明白他的态度,试探地说:请你帮我介绍一个计算机专家,能力不在你之下,而且像我一样,为了“雅典娜”无所顾忌地胡思乱想。
他即刻摇晃手指:不可能,能力不在我之下的人暂时没有。
我说:如果有热情,能力差点也可以。
他笑了:这事得我来。
我也笑:没有劳酬哦。
他点头:极个别的事,意义太大,没钱也干的,跟你一样。
跟我一样?你小子晓得我是什么样的?我心里对这家伙暂时没有把握,嘴上仍是絮叨:这个项目不仅现在没有任何酬劳,今后肯定还要自掏腰包;而且,虽然项目宗旨是寻找科学的万治之途,但由于关涉政治,不免折射对各国政治的看法与改良,在开发这个项目的时候,还得保持低调——所以,特别需要既有热情又有韧性的志愿者。他听了,微笑着,干脆来一个猛料:哎呀,您的意思不就是讓我偷奸吗——行啊,偷奸可以生出优质宝贝咧!我没有笑,坦诚地说:要不,你做两手准备,自己披挂上阵或者帮我物色人选。他倒急迫起来:孙老师,您不用激将我——我掏100万买我参与这个项目行吗?
我没有搞懂这个家伙,但我跟他握手成交。
之后我回到深圳公司。起初,我和周通每天在工作之余通过电话讨论“雅典娜”或“万治优选法”。随着探讨深入,疑难越来越多,我俩陆续发展了5名志愿者,包括经济学家马克、数学家华景、法学家龚平、心理学家白坦、哲学与管理专家叶苏。根据当时人工智能技术的水平及发展趋势,我们推测“雅典娜”项目大约要花30年完成。好在7人都不超过45岁,奉献智慧的时间一般不会少于30年,可以确保按计划找到“雅典娜”。此外,30年的研发需要经费,我们每人出资100万,集中交由经济学家马克投资生财,马克保证年收益不少于15%,1999年证明他的话没有吹牛。这样,有项目,有人,有钱,我们就利用别人打麻将或嫖娼的时间大搞阴谋。我们的口号是:世上永无IQ超过250的总统,让我们创造一个万治皆优的“雅典娜”!
我们为“雅典娜”或“万治优选法”议定了七项原则:
1.主体正义,绝对无私,爱所有人;
2.遵循人性的普遍诉求;
3.以保障和谋求人类永续生存与发展为前提;
4.在直接效益最大化与长远效益最大化之间确定效益最大化;
5.绝对公正平等,绝对公开透明,拒绝强权干扰;
6.充分有效获取并利用人类信息与经验,及时给出正确意见;
7.具有解释功能,具有学习、修正、自智功能。
这“七项原则”是我们7人的工作指南,此次考察欧洲,跟“七项原则”中的2、3、4、6项有关。
2.信仰
周通说他跟我一样,我是怎样的呢?
实际情形是,虽然“万治优选法”的创意以互联网科技和ERP系统为诱导,但所谓灵感不过是长久积聚在心中的对于社会良治的期待与思考被新科技点亮了。我不明白周通的“跟你一样”具體指什么,是事儿“太大”的功名吗?我并不以为功名之念多么鄙俗,甚至相信功名的动力也能带来良好合作并创造文明事物;但对于我而言,与其说是为了博取功名,不如说是想干一票大的以抚慰过往的岁月与人生——当人生与社会摽上之后,总有一种痴勇和拼搏。
我的人生哲学来自我的人生。17年前,我跟老赵、钱夏、李冬一样,在失去刘虹女的悲伤中重新踏上人生征程。一路上,我不晓得他们三人的情形,在我,因为刘虹女的光芒,以为世间确有一种极致的美与善,它神圣而诱人,是一种非书本非教义的、有质感的、活着的、生动的、植于心头的、永恒的慰藉与怀想,它让人保有高贵精神的底色,无论遭遇什么,哪怕常常面临挫折或陷入颓伤,人性也从来不会溃败。
它是怎样的光芒?当年寻找刘虹女时,到最后,有一幅奇异的画面清晰地定格在我的脑海:在鸽子坪的清湖岸边,刘虹女站在那棵鸽子树下,她的身边是两千年前的屈原,他们一起看着一群白鸽子飞向荒岛上空,那光芒中闪烁着炎帝、耶稣、释迦牟尼、李时珍、柏拉图、洛克、圣西门、马克思、瓦特、爱迪生、爱因斯坦的影子。这一少一老心心相印,像丹柯一样举着心,化为一道虹,以一种极致的美照耀大地!
然而现实生活是大地上的泥水纠缠。过去17年,我差不多干了17种职业,包括做小报记者、机关干部与法官,包括“下海”后一次又一次改行,当然也包括现在兼任“万治优选法”的CEO(同仁们封给我的职务)。如此频繁地变换职业,自然每次都有原因,但每次的原因都不是我不能在岗位上出类拔萃或者未能获得优厚待遇,而是不甘于跟愚昧和丑陋同谋且心中另有追寻。直说吧,我迷恋孤高的美。
那年,作为师长的北原县委副书记冯远志在初冬的寒风中跟我谈话,暗示我准备接手《北原报》主编一职,可是,刘虹女已在这年春天随着汉江潮水消失,我唯有通过考研逃离伤心地。我不想回到江城大学,报考了同城的H大学,而且没有选择中文,填报的是哲学系的中国哲学史。所以被录取,不是因为我考得好,而是报考哲学史的人太少。1987年研究生毕业,分配到江城市委办公室,第一年写报告“颇有见地”,第二年主动“跟不上形势”。我联系调到法院工作,但不到半年,我发现法院审判其实常常不是依据法律而是遵循上级指示,倘若我“遵循”下去,就是历史的“被告”,我得逃。
我去南方一家保健品公司做销售员,不久升任公司企划总监。但我所在的公司遭遇一起轰动全国的消费事故:一个消费者不按说明书要求过量服用产品,引发身体不适又未及时就医,导致死亡;一时间,家属闹事,媒体炒作,消费者恐慌,竞争对手推波助澜,销售渠道退货,政府管理部门强令停业,公安四处抓人。作为公司总监,我主动申请进了“号子”(这是我此生第二次被关押)。铁窗下,我终日呆坐,面对怎么也望不穿的死寂的墙壁。然而,我看到了企业技术与服务的落后,看到了幼稚媒体的粗陋,看到了消费者的盲目,看到了商业渠道的浅视,看到了竞争中的恶意,看到了政府与公安动作变形的正义,看到了个体的微弱……夜幕降临,我为看到的一切泪流满面。
从“号子”里出来,我回到海宁老家继续思考。没过多久,我那位香港舅舅又找来了,拉我去香港九龙塘拍电视广告,还是老一套:美女,移民,把公司交给我。我或许有些兴趣。但我去干了6个月拍了3条广告,然后溜了。舅舅打通我的大哥大问为什么,我说3条广告有两条吹牛皮,他又是骂我“粉肠”(蠢钝)。
1994年秋天,我回江城参加“支教”志愿者行动,去鄂西南酉水之畔的一所普通中学担任语文教师,认识了彩霞和彩云姐妹俩。一学期的“支教”期满,我滞留在酉水之畔等着彩霞高考。此间,我在村口开小杂货铺,去小镇医院做化验员,一边写一些故事投稿,生活像山里的阳光一样澄明。彩霞考上大学后,我应大学同学之邀,为江城电视台策划和主持财经节目,结识了一批企业家,经他们怂恿,先后做过半年洋酒代理和两年涂料厂厂长。又歇着时,北京的一个小胡子电影导演拿着我在鄂西南时发表的故事来找我,请我担任二分之一编剧,看在创作理念不俗的分上,我帮他熬了三个月的夜。再后来,我专心致志做咨询公司,渐有名声;母校江城大学的一位领导邀我做客座教授,稍有麻烦的是不晓得应该把我放到哪个学院,似乎文学院、哲学院、经管学院皆行皆不行,最后我替他排忧解难,去了政府管理系。
1997年我去深圳注册千秋咨询公司。所以弃北投南舍近求远,一是为了离陈旧的政治远一点,二是为了置身现代经济中心。几年来,千秋咨询的客户信息显示:90%以上客户在南方和沿海地区,85%的客户为民营企业。当然,如此状况的内在原因也跟千秋咨询的理念有关。千秋坚持以市场经济为前提,遵循现代企业的发展规律和管理逻辑,以打造核心竞争力和促进良性发展为企划原则;这种理念的解决之道显然是急功近利且热衷于政治资源和旁门左道的内地企业不以为然的,它们习惯在“特色”中发横财。在一次全国咨询业年会上,一位老兄大谈自己在内地做咨询的成功案例——譬如在并购国企的操作中,指点客户用一只齐白石的虾换取5个亿的价格优惠——我当场指出这不是咨询是教唆,是中国经济的罪人,气得该老兄拿起水杯向我砸来,我的左眼角至今还留有一颗米粒大小的印痕。
“万治优选法”在成为人工智能“雅典娜”之前,更像是一个从现实里跳进我脑子的呼唤。
有一次回江城休假,一位过去的政界同事约我吃饭聊天,我们去了我的那间“民国旧宅”。该宅的租户用它开了一家怀旧餐厅。我们坐在卡座间,老同事好奇地指着大厅一角问:怎么有这么大一棵梧桐树长在屋子里?我告诉他:这房子在卖给我之前是银行闲置的物业,树不晓得是哪年长出来的,或许是先有树,后搭建了房子的一部分;看上去,树的年龄不下10岁,租户曾向我反映,树冠招风,万一哪天遭遇风暴或雷击,突然折断,打塌房顶,会造成人员伤亡,我觉得的确是一个隐患,找人来搭梯上树,打算一截一截地把树锯掉,结果被城管喊停了,为什么?保护绿色——我说以人为本呀,城管说保护绿色就是以人为本;我说这房子里的“绿色”伤人的危险很大咧,城管说再大也大不过政策法律;我说怎么办,城管说文件上没讲怎么办——不办!朋友听了,哈哈大笑,震荡得那棵梧桐树瑟瑟直抖。
然后酌酒吃菜,老同事就着话题讲一些行政荒唐。我见他比我更激动,问他近来是否心情不佳?他连忙摇头:不不,我心情蛮好,市委决定重用我,马上要派我去做区长。我跟他碰杯,祝他少干荒唐事。放下酒杯,朋友正了正身子,对我说:你现在是咨询界名人,我能不能邀请你去我那个区担任行政顾问——以专业的眼光,为我们提供客观理性的建议案?我诚恳拒绝:这个做不来,不符合实际。
后来,朋友起身走到那棵梧桐树下,疑惑地拍打树干。我坐在原位看着他,心想:客观理性而正确的行政方案谈何容易……而且,只有公示于天下,才没有人敢于冒犯咧!
3.月光
走出“一切都在流淌”的那个夜晚,我站在旅店的窗前,许久仰望汉诺威上空的月亮。它还没有长满,很小,很薄,很亮,很轻,也很宁静,像“雅典娜”的幼年,像我的心情离我并不遥远,我几乎能感到它的气息与脉搏。它一直就那么停泊在幽蓝的天空,让我不愿舍弃。
我晓得这世上只有这么一个月亮。
有一次回江城休假,我让妻子彩霞配合我把全部房产过户到她的名下。彩霞拿手摸我的头:你没有发烧吧?我笑笑,说是担心公司破产。彩霞不信:公司靠智力做咨询业务,又没有建楼房开工厂,破产也赔不了多少钱——你遇到了什么事情?我抱住天真的彩霞,逗她:我要表达对你的热爱不行吗?彩霞仰头看我:你不会是学贪官转移财产吧?我不由扑哧:傻瓜,我们连贪污受贿的身份都没有,怎么可能呢?最后彩霞跟以往一样,但凡我坚持,虽有疑惑,也照我说的办——同意申报房产过户。
当晚月泊花园。我牵着彩霞的手,两人坐在篱墙边的石凳上。彩霞侧头看我,我看天上的半个月亮。彩霞问:想什么呢?我低下头:信任我的感情吗?彩霞点头。我便一笑:现在如果我和你假离婚,会不会弄假成真?彩霞扬手轻打我的脸颊:胡说什么呀!手歇在我脸上抚摸。我愣住,一会儿拿着她的手,认真地说:亲爱的老婆啊,如果我俩还是法定夫妻,即使财产转移到你名下,也没有意义。她陡然瞪着我:你什么意思?无奈之下,我说:你和两个孩子是我的天,我不能让我的天塌下来……但我俩是永恒的。彩霞默然,后来垂下头喃喃低语:如果,你觉得这样心里踏实,那就听你的。我禁不住搂住她。我俩保持相拥的姿势许久纹丝不动,直到她连连抚拍我的肩背,我才知道我的泪珠打湿了她的脖子。她突然用力搂着我,将头落入我的怀里,对我说:我知道你一生的奋斗都跟她有关——我不嫉妒!她的声音轻微而清晰,仿佛从月亮上传来。我明白她说的“她”指刘虹女……这是让我大吃一惊的事实。
回到家中,彩霞进了卧房出来,把两本结婚证放到茶几上,我看着她连连摇头。她问:咋呢?我说:我宁愿让你陪着我面对麻烦。她的眼泪哗哗地奔涌而出……
4.案例
我还在德国。这天上午,我们7人坐在汉诺威街边的酒吧畅喝黑啤,钱夏又打来电话,我起身离座,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回道:钱大老板你别催了,7月上旬,哪怕天塌下来,我也跟你和老赵一起去南平。但钱夏说他这个电话不是来催促我的。
他想跟我聊聊。最近他约老赵吃过一次凯旋大厦的旋转餐厅,老赵为了解决大湖县的“三农”问题,拉他去大湖县投资开发大湖;原本他是看中大湖的,打算买下来做休闲养生旅游,但年初得知老赵去大湖做了县委书记,不想腐败他,影响他的仕途;现在,老赵表示只要他去投资,不用行贿也给他最好价钱,倒让人心生疑惑,老赵这是放长线钓大鱼还是真的一心为民呢?他因此很犹豫,不知如何是好。又说,如果他去投资,希望我能担任这个项目的咨询顾问。
我笑:你俩17年不见,一见就狼狈为奸呀。
突然,钱夏中止了回应,在电话那头问:章秘书有啥事?隐约听到对方报告:正在等您给新招的实习生讲话。钱夏说:知道了。即刻便招呼我:不好意思,我得去开会,总之大湖的事你帮忙想想。
挂断电话,我看看手表,按德国夏时制推算,现在北京时间是下午5点,离下班还有半小时。上次,钱夏说过小虹女去华夏集团应聘打暑期工,江城大学可能已经放假了,新招的实习生有小虹女吗?至于钱夏投资大湖,我当然感兴趣:老赵是政治,钱夏是经济,二者是“万治”之重。但我在遥远的德国向着东方一哂:原来他俩一直在互<\\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0年当代长篇\1#\掐.eps>咧!
回到酒桌边,我对“万治优选法”的同仁们说:我的朋友遇到一个投资的新问题,不晓得怎么办,大家帮他做个“优选”吧。然后我把钱夏的情况复述一遍,特别提示了钱夏与老赵的关系。
心理学家白坦是我们中唯一的女性,常常闪烁思想的锐利,而且有一副操切的菩萨心肠,所以第一个发言:我认为这个钱夏不去大湖投资为好,自己人腐败自己人,今后会尴尬和良心不安——生存不是问题后,再大的经济利益也抵不上再小的精神损伤。
法学家龚平习惯性地歪了歪大鼻子:難道此人有行贿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吗?他完全可以不腐败人家呀?人家不是已经表明了态度?
白坦便锐利地笑道:龚兄单纯——投资是生意,做生意追求利益最大化,“好价钱”哪来底线的?
经济学家马克连忙摇晃葫芦头:不不,二位纠结的只是枝节,问题的关键在于“三农”应不应该用这类投资项目来抢救;具体说吧,投资大湖旅游项目能给大湖县带来效益,可以间接减轻农民负担,但这不过是缓解了一个县的“三农”问题,全国的问题并没有解决;如果全国学大湖搞投资抢救,其结果肯定是大批投资项目因为同类投资过剩而很快死掉;说到底,“三农”问题的根本原因是目前宏观经济政策失衡,需要解决政策问题;否则,还会有次生问题,可能正是由于这种投资项目的抢救,延迟了解决全国“三农”问题的有效的宏观政策的出台时间,让全局性的灾难更为持久。
问题突然严峻起来,众人陷入沉思。
数学家华景推了推眼镜,指出:实际的可能性显然并不是这么简单的,在宏观政策尚未出台之时,局部缓解措施毕竟也减轻了灾难,如果因此“掩盖症状”和“延迟”解决问题,那不过是非理性或非道义的表现;关键在于能否以整体性价比最优为前提,精准计算采用“缓解措施”的规模、布局以及实施“强行解决”政策(调整宏观)的时间节点与实施力度——这才是科学的抉择与治理。
哲学与管理专家叶苏笑笑:时间不会行走两遍,真实的现实从来不符合当世人的理想,未来对现在的任何选择都不会满意;此外,我提出一个前提性问题——农村永远需要维持那么多的人吗?说完便微笑着叼上烟,掂了掂手中的保时捷打火机,起身离座。
计算机专家周通掉头看我:孙先生什么意见?
我说:没别的出路——抓紧开发“万治优选法”!
第五章 遗址之谜
1.南师
2000年3月30日下午,家里安装了电话座机,我首先给爱女小虹女打电话。电话打到桂苑宿舍楼的门卫室,门卫师傅去叫人,等了一会儿,听到那头传来奔跑的脚步声,话筒就响了,我喊虹儿,小虹女即刻叫唤爸爸。我告诉她,爸爸没什么事,是家里安装了电话。小虹女欢呼太好了太好了。我向她报电话号码,问她记住没有,她说记住了,我让她重复一遍,她念给我听,对的。
然后我们父女俩不停地说话。小虹女问爸爸好吗妈妈好吗妹妹听话吗,我告诉她爸爸很好妈妈很好妹妹会写英文单词sister了。又问她在学校怎样,小虹女说,爸爸放心,我吃得饱睡得香学习顺利一切都挺好的,江城大学的樱花今年开得特别漂亮,前两天学校举办“千禧”庆典,来了好多杰出校友和知名校友,下午,嘉宾在希声大礼堂观赏文艺表演,压轴节目是我演奏的钢琴曲《欢乐颂》呢……我说好啊好啊!
可是小虹女突然说:昨天上午,有人来桂苑找我,我认出他是家中那张老照片里的孙秋叔叔,但他听说我是您的女儿很吃惊——爸,你说过,孙叔叔是你大学时最好的同学,还记得吗?我连忙哦哦地敷衍。
放下电话,我仰靠在客厅的沙发上,茫然瞪着眼睛。孙秋!他的出现犹如一颗石子打在我心中早已平静的湖面,纵然湖水安泰渊泓,毕竟漾起了一圈圈涟漪。这是必然的。因为孙秋,还有老赵和钱夏,他们都是从这里——此时我所在的这里——逃走的!17年,我判定,他们唯有命令自己遗忘南平才能奔走四方,或者只有一直马不停蹄方可真实地忘记;而我,则是在原地怂恿自己遗忘他们并且日益淡忘了他们;这两种遗忘或淡忘反向而行,而今彼此已是互不相干的局面。然而,越是刻意制造的局面,越是容易被打破,毕竟无法掩耳盗铃。孙秋去桂苑寻找小虹女,一定是之前看过小虹女的钢琴演奏。那么,孙秋跟老赵和钱夏有联系吗?按理,老赵和钱夏不可能不成为这个时代的成功人士,应当也是参加江城大学“千禧”庆典的“杰出”或“知名”校友?他们一旦相见或建立联系,会否说起小虹女、说起我、说起南平、说起南师、说起刘虹女?当然也无所谓,那是他们的事。他们于我,横亘着17年。
我摇头苦笑,起身走向书房时,脚步还是顿了顿:预感到孙秋他们很快就会找到南平来!
17年前,他们的逃离和我的靠近是同时做出的选择。现在夹皮沟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排7层楼房,我们一家四口住在东1单元1楼101室,位置正是从前刘虹女那间房子的遗址。我一直坚守在这里。
生活总在变化着。不单是校园、建筑、住房、房子内部的装置、客厅的电视电话,主要是人——而今爱女小虹女念大学了,小虹女的妹妹小霞儿也上了小学,妻子刘英俊已胖成银盘大脸,我开始脱发长福肚。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之中,只是偶尔为事实惊诧,犹如庄稼人的喜悦,以为是播种的收获……我喜欢坐在书房临窗的位置,望着楼外那棵参天梧桐——我已望了17年;而它,一直安然兀立在那儿,也看着我,看着岁月变得丰满、粗壮和枝繁叶茂。
梧桐的半腰有一根肥大的虬枝,很像我的妻子刘英俊,因为她是一个胖胖的跛子。10年前的一个早晨,她牵着我们的小虹女去南师附小上学,出南师大门横过街道时,一辆卡车朝斑马线冲来,她一把将小虹女推开,自己倒在血泊之中……从此落下左腿残疾。
但是这根虬枝绿意盎然。记得当时她从医院的病床上醒来,嘴里呻吟的第一句话是——虹儿怎么样了?当她得知自己左腿的伤情后,一度终日以泪洗面,但只要听说小虹女来看她,总是连忙双袖揩泪,揩出灿烂的笑脸……有一天,小虹女对她说:妈,等我长得跟你一样高了,我要去找最好的医生,帮我换一条腿给您。她大吃一惊,猛地将小虹女拉进怀里,号啕大哭,一边喊着:傻丫头,你的腿不就是妈的腿吗?妈怎么会让你换的呢?小虹女嘟哝:妈妈每天都要为我和爸爸做事咧!她抓着小虹女的小肩膀推开去,撇嘴一笑:不,什么都没有我闺女的漂亮重要!小虹女哭了……这孩子打小懂事,重感情。
后来,妻子刘英俊常年喝中药汤,苗条的身材渐渐肥胖,不久又查出患有高血压。从此,每天晚餐后,小虹女开始写作业时,我不再独自去校园散步,而是搀着妻子一起出门。有一次,她忧伤地对我说:李老师,真对不起,我又病又丑了。我抱著她笑,说我也是。我知道,有她在我身边,我才能确切地感觉校园的空气中浮动着不息的芳香。
1997年,学校要拆除夹皮沟盖宿舍楼,给住户在校内外安排临时住所,妻子刘英俊选择了别人都不愿去的琴房。星期天搬家,妻子带小霞儿去琴房做清洁,我和小虹女在家中负责打包搬运。突然,小虹女拿着一张老照片喊:爸,这是你“恰同学少年”的照片!我顿时一惊,赶紧伸头去看,果然是当年在江城大学演完话剧《虹女》后的那张五人合影(一直被我小心存放着),不由紧张地问:哪里找到的?小虹女奇怪地看我:一本旧书里掉下来的呀。我便嘻嘻地笑:哦,是我藏的,别让你妈看见。其实,把照片夹在书中一直是我和她妈针对她的隐匿。小虹女严肃地说:爸,你可不能对我妈有二心呀!我只好咋呼:知道的,这不是要封存吗。但小虹女是个机灵鬼,看着照片上的刘虹女赞道:这个阿姨真漂亮,跟我妈没发胖的时候很像。我说:漂亮的人长得都一样,今后你也会这么漂亮的。小虹女接着问照片上每个陌生人的名字,问到刘虹女,我说跟你同名同姓,她惊呼:怎么会呢?我说:为了纪念呀!她问:纪念什么?我笑笑:不是纪念人,是我们一起演过的话剧《虹女》。她似乎勉强明白,一边自言自语:今后我也要演话剧。我不跟她说了,扛起包裹出门,心想,那就让小虹女先学钢琴吧。
住在琴房的最大好处是琴房里留有一部钢琴。我们请学校的音乐老师教小虹女练琴。每天傍晚,我陪妻子在校园的操场散步,听着琴房里传来琴声。妻子说:虹儿越来越着迷,又有天分,真像当年的刘(虹女)老师。我单是听着,一言不发。
夹皮沟的楼房封顶时,学校开始分房。我是老资格的名师,分房的“积分”很高,吴校长让我先挑最好的三楼或四楼,我说:妻子腿脚不便,爬楼吃力,而且夹皮沟东头一带的路走熟了,就选东端1单元1楼的101室吧。有一天,我接小虹女放学回家,半路碰上吴校长,吴校长拦住我说:房子分了是要优惠卖给个人变为私产的,要不再挑一挑?我摇头,对吴校长说:我知道,但一楼适合我家,而且价钱更便宜。
去年小虹女高考前,我们一家人住进新房。小虹女离家去上大学的那天,妻子刘英俊在客厅里抱着女儿傻哭。本来我已给了女儿学费和生活费,她又往女儿荷包里塞一个装钱的信封,说穷家富路,备着。可我们送小虹女到车站,车一开动,小虹女从窗口把信封袋丢给她媽,扬起手来喊:爸、妈,你们不急,等我毕业了帮家里还债。
接着小霞儿上了小学,每天晚餐后趴在桌上写作业。我和刘英俊照例去校园散步。有段时间,新房子让她心里不安:一是“夹皮沟遗址”,二是她的跛。我解释:事情不光是怀旧,让你方便是我的现实主义咧;还有,我过去的那些哥们儿,迟早会来看我,容易找呀。刘英俊淡然地笑,说唱一首歌给我听吧。在她心里,生活的种种缘由早已含混不清。
2.车票
我的心里也很纠结:忽然特别期待孙秋他们来南平见我。不是别的意思,是替他们担心,担心他们对小虹女的身世也无动于衷,如果那样,他们将在我心目中彻底死去。
时间已过去三个月,他们为什么还没有来呢?
小虹女既不是我和妻子刘英俊所生,也不是我和别的女人或者妻子和别的男人所生。当年,可能有极少的人听到过我突然有一个女儿的风言,但谁也不知就里。之后,17年世事流走,没有人挂记他人旧闻,社会上大大小小的消息转眼都被时间掩埋,一切只在与之密切相关的我和妻子之间成为秘密。
没错,老赵、钱夏和孙秋跟小虹女没有关系,但是他们仨与我与“刘虹女”这个名字有关。他们分分钟就能想到:而今小虹女念大学快一年了,即便16岁上大学,今年也有17岁——17年前,他们和我可是在一起的?他们对这个小“刘虹女”一点也不好奇?
或许他们就要来了?
我应该赶紧考虑如何回应他们的盘问。
1983年,17年前,我搬进夹皮沟东端那间房子后的那个冬夜,室外漫舞的大雪压不住呼啸的狂风,雪花打在窗上沙沙作响。
事情来临前并无征兆。室内亮着一只25瓦的灯泡,宁静停泊在昏黄的灯光下。我生燃炉中的蜂窝煤,搁上水壶,将窗户推开一指宽的缝隙,开始清理房间。主要是刘虹女的“遗物”。我搬来时,本来将刘虹女遗留的全部物品装在两只大纸箱里,封了口,码在床头的墙角;可下雪前连天阴雨,墙壁渗水,洇湿了纸箱;我只好把那些物品全都拿出来晾干,买回新纸箱,再次装箱封口。所有晾着的物品捡进了纸箱,书桌上还剩一本大开本的蓝皮笔记本,我拿起来,很想打开看看,但心头一顿,觉得不妥——因为我来到南师并住进这间房子,分明期待着刘虹女奇迹般回来的——她无论在或者不在,我怎么能动她的隐私呢?于是将笔记本放进装书的纸箱,封住箱口,用麻绳捆成十字。床头离墙壁有一米多宽的空间,我靠着床头铺垫三层砖,架好木板,码上两只大纸箱,纸箱便不再接触墙壁了。煤炉上的水壶咕咕直响,我拎起壶,把水灌进开水瓶,再从水桶里舀水装满水壶,放回煤炉。
时间还不到半夜12点,我坐在书桌前翻开备课本,打算把明天上课要用的教案温一遍。
突然,门外发出一声“呜哇”——是婴儿的啼哭!
我激灵着起身,大声喊:谁?赶紧过去拉开房门。
原来,房门口歇了一只敞开的塑料旅行袋,袋中放着一个包在襁褓里的婴儿!我冲到房檐下,接连朝夹皮沟两端喊叫:哎,谁把孩子放在这里?微光中,密集的雪花寂然纷涌,没有回应;倒是婴儿听见我的喊声,越发“呜哇”起来。我只好转回身,将这婴儿提进室内,关上门,隔住外面的寒气。接着,我俯身从旅行袋中抱起孩子,发现袋里放有一包奶粉和一个带奶嘴的玻璃瓶,便把孩子放到床上,忙着冲奶粉。奶水冲好,太烫,从奶瓶倒进一只大碗,端到室外的寒冷中摇荡。后来,婴儿咬上奶嘴,停止啼哭,等到奶水吸去一多半,竟安然地睡着。
我长舒一口气,不计后果地笑了。
可是,我好奇地观赏着这位小小的不速之客,为她(他)解开襁褓时,看见她(他)粉色的绒衣上搁着一纸便信,上面写着:
虹女小妹:
这孩子是我生的,可她应当是你的。为什么?纵然你置身事外,但以你的聪慧以及对于我与他的了解,不会不知道个中缘由。现在我不得不求助你——请你接收这个孩子。作为母亲,我本该承担抚养义务,可是,这孩子是插在我心上的一把刀,如不拔出,我的心每天都会流血……这情形你无法理解,我也无法诉说。我没有别的出路。最丑陋的想法是,把这孩子交给你我能放心。孩子是一个女孩,还没取名。一切拜托!请不要来找我,你找不到我了。我很快要出国。为了孩子的今后,原谅我不落姓名,也请销毁这封信。
我呆怔了:原本每天都做着刘虹女突然回来的白日梦,怎么就眼睁睁收到一个不知是谁交给不知去向的刘虹女抚养的婴儿!
但我又莫名惊喜,几乎想都没想,就将我来南师上班的第一天9月1日定为这个婴儿的出生日,给她取名“刘虹女”。
第二天大清早,我敲开吴校长家的门,告诉他我昨晚在宿舍门外捡到一个婴儿,但今天上午要上课,请校长夫人帮忙照看一下——我会马上给广东老家发电报,让母亲来替我抚养这个孩子。但我没有透露孩子的来历。而且,我希望吴校长对我收养孩子一事保密。吴校长答应派夫人帮我,但问:这孩子你不必收养的呀!我一时无措,情急之下平生第一次撒了谎:因为,我,可能生不了孩子。
接下来的几天,轮到我有课,都是校长夫人来帮我照看小虹女。第四天,我去南平长途汽车站迎接母亲,见到父亲跟在母亲身边,两人都诧异地看我,父亲说:你电报上写着“急事母亲速来照料”——我们以为你生病了。回学校的路上,我把捡到小虹女的事告诉他们,照例没有详说孩子的来历。不料父亲暴怒,大骂:你喜欢小孩子不會找个老婆自己生?捡来的交给公家嘛!一边拉扯母亲回去,幸好母亲抓着我的手未放。母亲信佛,行善,说:既然阿冬跟这孩子有父女缘分,就成全他吧。父亲向来脱不开母亲,见母亲这样的态度,不想一个人回去路途寂寞,便随了母亲,跟着来到南师宿舍。母亲进屋抱起小虹女,即刻喜欢,说眼睛鼻子跟她的阿冬很像,长大了一准是个靓妹,就喊:她爷爷,来看哟!父亲站在门外,嘟着嘴,冷得清鼻涕直流,不应声,我把他扶进屋里。之后,母亲每天跟小虹女啊哦额,父亲干坐无趣,终于有一天,趁母亲冲奶粉时,晃到床边,抱起了“小孙女”。半个月不到,父亲主动对母亲说:北方冬天太冷,干脆把孩子带回梅州去养,也让阿冬安心上课。我把父亲母亲和小虹女送到车站,送上了车。
这年寒假,我的学生刘英俊主动提出跟我好,我也是喜欢她的,但我带她去校外的雪地里散步,对她说:跟我好,未结婚就要当妈咧。她也不问怎么回事,点头同意。既然她对我这么用情,我便给她讲明小虹女的来历,希望她把孩子视为己出。她倒说:因为这孩子跟刘老师的关系,我只会更加喜欢。于是我们决定:一起去梅州看小虹女。
出发前,刘英俊买了许多婴儿和老人的食品,我找出那个装过小虹女的大开口塑料旅行袋,让她装上零散食物,突然,我发现袋中有一张剪过的火车票,拿起来看,票面显示:上海至江城——日期正是小虹女在门外啼哭的那天!我兴奋地大呼:啊,我知道小虹女的生母在哪里了!刘英俊诧然愣住:怎么呢,难道你想把孩子送回去?我连连摇头:不不,不是这个意思。但我没有说出通过小虹女生母打探刘虹女下落的想法,只道:总得知道一点小虹女的来历嘛。刘英俊说:也是。
第二天,刘英俊在我的老家梅州抱着了小虹女。
翌年夏天,我与刘英俊结婚,小虹女回到南平。
从这一年起,每年的9月1日,我都在上海当地发行的S报上刊发一条内容相同的“寻人启事”:
小刘虹女的生母:我不知道小虹女的生日,把今天作为她的生日。我不是刘虹女,但小刘虹女是我收到的,现在她已是我的亲女儿。我找你没有麻烦,只想打听一件事。联系人李冬。地址和单位没变。请回信!
可是,16年寻人没有音讯。今年的9月1日还没有到。
令人沮丧的是,我跟老校长说过的“我可能生不了孩子”的谎言差点一语成谶:从1984年至1992年的9年时间,无论我怎么满怀感恩的激情,刘英俊的肚子就是没动静。直到1993年春天,小虹女说:妈妈,我想要一个妹妹。刘英俊扑哧一笑,不久便怀上了……我给小虹女的妹妹取名小霞儿,虹霞的意思。
3.“岳母”
等候孙秋他们到来之际,不堪等待的刘虹女的母亲突然去世。
6月30日上午,我下课回到办公室,邮差送来宜城市教育局老干部科发给我的电文:您的岳母王昭虹同志凌晨逝世。拿着电报,我心绪万端地叹息:啊,老人家就这么走了!
我把电报给妻子刘英俊看,告诉她——我得最后一次冒充王昭虹老师的女婿。她催促道:快去啊!我赶到车站买好票,等在候车室,忽然听见刘英俊喊我,掉头看,她一歪一颤地奔来,将一个女式红钱包塞给我,说拿着备用。17年,她一直在配合我演戏。
我又坐上了去宜城的长途客车。过去每年的暑假和寒假,我都在南平与宜城之间往返两趟,一般天亮出发,中午之前到达。这一次是中午,估计天黑才能赶到。
坦率说,王昭虹老师的去世于我,并没有引起普通的悲痛。可是我的忧伤独一无二。1984年,放暑假了,消失一年的刘虹女还没回来,尽管我心里依然抱有幻想,又或许感到这幻想越来越渺茫,我不得不代表刘虹女对她世上唯一的亲人——母亲——做点什么。想法很快得到实施跟孙秋有关。当年,我们四人分头寻找刘虹女,是孙秋前往宜城找到了刘虹女母亲王昭虹老师的所在单位和住址。不过孙秋也给我后来的行动制造了麻烦,因为他当时在王昭虹老师面前表现得过于殷切,让老人家对他产生了先入为主的印象。但问题也不大,我很容易地找到了解决办法:先以刘虹女名义给王昭虹老师写一封信,在信中表达其他意思的同时顺便言及孙秋和我,透露她在这两个追求者之间倾向我的态度。伪造技术对于学中文的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困难:无非是准确把握王昭虹老师与刘虹女母女不睦的特殊情感关系,而这方面既有孙秋当年调查获悉的情况用作参考,也有我对刘虹女性格的了解作为遵循;至于刘虹女的笔迹,不用拆开纸箱翻出刘虹女的日记本,把她搁在英语组办公室的教案找来,临摹“永字八法”即可;何况,王昭虹老师对刘虹女笔迹的印象还停留在较早之前。我很快便以刘虹女的名义给王昭虹老师写了信。而今,我仍然记得那封信的两个关键意思——
其一:
……我无法改变过去,无法改变我对你的基本看法,无法改变你我之间的情感现状,也无法改变你生养我的事实;我不会对你说“不及黄泉不相见”,但我目前还跨不过捍卫父亲的心理门槛。与其难堪,不如不见。我会努力学习工作,沿着父亲的人生路径走下去,你不必担心过问,无大事互不相扰。也请你自己料理好生活,过得自在安宁……
其二:
……时代不同了,我的同学和朋友都是品格高尚的人;但他们毕竟不了解你和我父亲的往事,他们甚至以为我过于偏执和不孝,要代表我去慰问你;去年去宜昌看你的孙秋大概是最为热情的一个,今年李冬会去——他希望以后每年都由他去,我未置可否,但很感激……也好,至少可以让你看到人间尚有纯美的一面……
信发出一个星期之后,我去了宜城,在教育局(当年称“教委”)职工宿舍大院叩响了一扇老式的酱色木门。门是王昭虹老师打开的。家里只有她一个人。那时她50岁上下,过于憔悴,但白净,透着刘虹女的影子。我问候王阿姨好,她回我小孙(秋)好。我说我叫李冬,她哦哦两声,说晓得晓得。我将一袋糕点放到客厅的餐桌上,她十分严肃地批评:你这孩子,来了就好,买什么东西,自家人,俗气!我觉得她已然不像传说中的王昭虹老师。然后,她招呼我坐下,我环顾室内,问有没有什么事情让我做,她连说没有没有。但是,我看见厨房门外歇着一只煤气罐,起身过去摇了摇,发现空着,说我去灌吧。她迟疑一下,说也行,这次就省得门卫师傅帮忙了。
我扛着煤气罐回來,她蹲在厨房的地上杀一条鱼,听到动静,连忙丢下菜刀,过来帮我从肩上卸下罐子;见我满头大汗,又焦急地喊:快快,去擦把脸,客厅的椅背上有条干净毛巾。中午吃饭,她坐在餐桌对面,看我喝鱼汤,我说真好喝,她脸上的皱纹里满是明亮的笑。我试探着说:阿姨,虹女是您和叔叔教育长大的,她有高尚的精神洁癖,但也难免走点极端,您就理解她原谅她吧。她保持着微笑,点点头:是,只要她好,我不用她操心的。我说谢谢您,请她吃饭,她笑着点头,拿起碗筷。然后我一边喝汤,一边编造刘虹女学习好、工作好、生活好的新鲜事儿……她听着,停住筷子,嘴唇上沾着一粒米。
吃过午饭,我帮忙收拾洗刷了餐具,向她告别,她看着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出门下楼梯,她急忙喊:“小孙”你等等!拿着一只小巧的印花铁盒追出来,递给我,说:这是虹女小时候最爱吃的糖果,你带给她!我赶紧接住,没有纠正她的“小孙”。
17年,我在王昭虹老师面前的演出分三段剧情:第一段,初期的七年,我与刘虹女处于恋爱状态;第二段,自1990年起的七年,我与刘虹女结婚了,但刘虹女坚持40岁之前不要小孩;第三段,1997年起到现在,刘虹女公费出国留学,我在南师等着她回来。三段剧情编起来容易,演起来颇有难度。刘虹女“去美国留学”后,王昭虹老师改变了态度,严厉地对我讲:你不要来看我,应该去美国的……我不是对虹女不放心,是现在世道不好,我不放心你!……我的天啊!
可是今年的暑期还没有到来,王昭虹老师猝然离世……本来早已习惯在她面前做女婿的我,这次,只能在她老人家的同事、邻居以及与她毫不相干的围观者面前扮演她的女婿了。
街面掌灯时分,我终于赶到宜城市教育局职工宿舍大院的门口。门卫师傅认出了我,让我等等,他先打个电话。一会儿,一辆白色富康车在门外刹住,一个秃顶的中年男子下车过来,介绍自己是教育局老干部科的田科长,说电报是他发给我的,天气太热,王老师的遗体已送至殡仪馆,让我跟他上车。
去殡仪馆的路上,我问田科长是否知道我岳母怎么走的,田科长默然不语,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我,随手打开车内的照明灯。我展开那张纸,上面写着:
遗嘱
我女儿女婿对我很好,组织上对我很好,职工宿舍大院的邻居对我很好,但我不想长久住在医院,不想拖累组织和邻居,不想影响女儿女婿的生活工作……我是吃安眠药走的。我名下的一间房屋以及房屋内的全部物品、三万七千元存款(扣除安葬费用后),全由我女婿李冬代表女儿刘虹女继承。
我的双手禁不住颤抖着,田科长又从车盒里拿出两根串联在一起的钥匙,放到遗嘱上,我顿时哇的一声号啕起来。
待我平静后,田科长向我交代:局里准备办一个小型追悼会,并负责安葬;发电报给你,倒没有具体操办的事,因为你是王昭虹老师的女婿,你夫人在美国赶不回来,安葬那天你得负责抱遗像、端骨灰盒;另外,追悼会上也要发一个言……你也可以向局里提出合理的要求。我不停地点头,泪珠一串一串地洒落。田科长看着前方开车,也不管我是否回应,只问:有什么要求吗?我说:没有。沉默一会儿,他说:哦,你还没吃晚饭吧?我说:不饿。
晚上,在殡仪馆遗体陈放间,我独自坐在王昭虹老师身边,伸出一只手搭在她冰冷而僵硬的手背上。灯光青白,她老人家是那样枯黄而干瘦,仿若一个剩余的轻微的灵魂停浮在这个方正的房间里的某种化学药物的气息之上。我看着她的这一生,想到了一个假设和若干个假设……禁不住叫了她一声:阿姨!
4.发现
翌日上午,我怀着复杂的悲戚维持了追悼会上应有的情绪。下葬在正午之前。我抱着王昭虹老师的骨灰盒,随工作人员一起,送她老人家去宜城西山的陵园入土为安;然后,带着她的遗像、遗嘱和钥匙回到教育局职工宿舍大院,打开邻居们公认的属于我的岳母的家门。
房间里没有王昭虹老师,安静得可以听到来自时光之外的嗡嗡细响。窗户关闭着,陈旧的米色印花窗帘透进微薄的光,仿如阴阳两界的过渡。我在房门口站立一会儿,拉亮电灯,将遗像端正地放在正对房门的茶柜上。之后,我移步探视室内各处,最后来到那间一直闲置的卧室,状况如旧,空桌,空床,关闭的棕色立柜,一切仍在等待女儿——可王昭虹老师已去西山安眠,不会回来继续等待了!
我在这闲置卧室的空床上坐下。
有一年夏天,我来看望王昭虹老师,她要跟我说很多的话,不让我当日返回,安置我在这张床上住过一宿。以后,每次来,吃完午饭,她都强令我在这张床上睡了午觉再走。我躺下,她也回到自己的卧室去睡一会儿。其实,她一直惦着时间没有安心入睡,等到下午2点45分,便准时来敲门,喊我起床洗脸,催我出门去车站……我明白她老人家的心情,从来都照着她的意思做。
现在,想到王昭虹老师再也不会来安置和照顾她的“女婿”,我的眼泪禁不住扑簌而下……空床上的用品都搁在面前的立柜里,我起身去拉开门,伸手触摸,泪水模糊了视线,胡乱地擦擦眼睛,方才看见整齐堆码的棉被、垫单和枕头。我许久站在立柜前。突然,我的目光被柜中物品上方的一件异物吸引——那是一个一尺见方的红色小木箱,挂着一把黄铜锁,我记起王昭虹老师留给我的钥匙串上有一把铜钥匙,便伸手取下小木箱,拿到空床上去。
打开小木箱,一样一样地取出里面的物件:一只石榴状的玻璃瓶(内装一串项链和一枚戒指)、一张银行卡、一个身份证、一本房产证和一本居民土地使用证、一捆信件、一册彩封的相簿。不用说,这些都是王昭虹老师嘱我代表刘虹女继承的遗产。我把这些物件整齐地摆放在空床上,首先解开捆着的信件来看。每个信封的右上方都标注了收信日期,以时间先后顺序叠放,一共17封信;其中,有我写的16封,刘虹女写的1封;我写的信自知内容,刘虹女的这封信的日期是1983年3月25日——也就是她消失前夕的日子,我担心她的信与我的信稍有不合,忍不住抽出信笺,读到以下内容:
请不要来南平找我!南师是你应该遗忘的地方。你来,这里的旧景旧物会让你难堪;我倒不在乎这些,我是怕因了你的刺激让我想起你和父亲的从前,想起许多……那是我内心永远的禁脔!我不会不认你为母亲,祈愿你生活安静怡然。我现在工作很忙,有一些问题要思考……今后,即使我不能回宜城探望你,也请你理解和尊重我的抉择……
我一边读着,一边回忆1984年我承续这封信写的第一封信和随后的15封信……尽管眼下已然物是人非,我仍要将二者的内容精细地接榫起来。我捏了一把汗。还好,我总算长舒一口气。
之后,我捆好信件,打开相簿。照片记录着刘虹女离开宜城之前的成长历程,从豁嘴无牙地欢笑到挂着两条辫子站在花丛中,每张照片的下边贴有备注时间和地点的小纸笺,那些字体一样,墨迹淡化,显然是王昭虹老师多年前的工程。
相簿里有一张照片引起我的注意:时间是1976年10月,地点在永宁公社鸽子坪知青点,照片中两男四女并成一排,刘虹女略微脱离地站在右边端头,眼睛看着镜头外的远方;右二的女青年挽着右三的男青年的胳膊——那女青年大眼浓眉,模样标致,笑出整齐的白牙;男青年身材颀长,面目清秀,但被挽着有点像就擒的犯人……不知何故,小虹女的样子突然在他俩之间晃动了一下!
17年前那个风雪之夜将小虹女放在门外的女人——是她吗?
我取出这张照片,将其他物件连同那份遗嘱一并放进小木箱,合拢箱盖,锁好,再去客厅的茶柜里找来一只布袋,把小木箱装上。半小时后,我一手抓着两个大馒头,一手护着腋下的小木箱,匆忙登上一辆红客车,前往现在的永宁镇鸽子坪村。
太阳还搁在西山,我顺利到达鸽子坪知青点。
知青点的房子当年由队长借居,而今队长是村长,仍住此地。夕阳斜照中,我给村长敬烟,跟他站在禾场上说话,他逆着阳光看我,许久才记起我和老赵、钱夏、孙秋17年前来过这里。我问刘虹女,他说记得;问李光正,也记得。我问:跟李光正相好的女知青叫什么名字?他摇摇头:名字忘了,但有这个人。我从口袋里取出照片给他看,请他慢慢想,他不愿意想,掉头朝屋里喊:喂,老婆,那个缠着李光正的丫头叫什么?屋里回话:柳清新唦。他笑:今天咋记得?屋里回话:我想记得就记得。他越发笑。我默念着柳清新这个名字,再敬一支烟,问柳清新当年考上了哪里的大学?他拧拧眉头:跟李光正一样,上海的。我心里一惊:什么大学?他又朝屋里喊:喂,李光正考上的什么大学?这回屋里发脾气了:Hu Dan(复旦?)——你是不是还想问刘虹女去了哪里唦?村长笑着甩甩头:别看她这样,见了刘虹女比誰都喜欢。
跟村长分手后,我去不远处的清湖边看望那棵珙桐,一切都停留在时光里……站在珙桐下,鸽子花和刘虹女就在时光的背面!
我决定马上展开下一步的行动。
天黑前,我到达宜城,换车返回南平。子夜进家门,大声喊饿,刘英俊从卧房出来倒水拿饼干。我喝了水嚼着饼干,取出小木箱交给刘英俊,嘱咐她妥善保管,等老赵、钱夏和孙秋到齐后商量怎么办。然后拨通上海S报那个罗编辑家里的电话,告诉他,我有了线索,那人可能叫柳清新,复旦大学毕业,在上海——请帮我查明她的下落。
当日下午,我飞抵上海后直奔S报社。在罗编辑帮助下,像特务接头一样准时叩响了Q咖啡店静安包房的门,室内沉闷地回应:进来。我推门进入,看见一个旧文艺里的贵妇人——她略显庞大地端坐在双人沙发的正中,栗色波浪发式、大眉大眼、皮肤白亮,蓝色女装的立领带有梨白蕾丝,没有表情的表情,看着我却又没有看我,像是出席悲伤场合。但我不必问她贵姓就能认出她就是柳清新。我问:可以把门关上吗?她挑挑下巴:关吧。我推拢门,走过去,隔着茶几说:我叫李冬,是小虹女的爸爸。她没有反应犹如没有听见一样。我在她对面坐下,她戒备地忽闪了一个眼神。
我说:每年9月1日我都登“寻人启事”。
她不接话,倒问:你爱人是谁?
我说:我爱人叫刘英俊,不是刘虹女。
她问:怎么呢?
我说:1983年,刘虹女消失,我住进了她住过的宿舍。
她似乎哦了一声:想知道什么?
为什么把小虹女送给刘虹女?
凭什么这么问?……
我一直在寻找刘虹女。
与此无关。
可是孩子是交给刘虹女的?
嗤!……
我只想知道一个情况?
说。
有刘虹女1983年4月之后的消息吗?
没有。
至此,我的上海之行的目的已落空。我伸手掏胸兜,准备取出小虹女的照片,但这个贵妇人敏感地抬手道:打住——什么也别给我看!我不由愣怔,发现她的高贵与小虹女格格不入……顿时感到后悔,赶紧把取出一半的照片塞了回去。
她站起身,平淡地说:看样子,你是明白人,到此为止,我有事先走,单已埋。一边从提包里拿出一张小纸条,朝我示示:这是我秘书的电话,经济上如果有困难,可以找我。说完,将纸条丢在茶几上,转身去拉门,槖槖地走了。
我连眼珠也没有斜:这是一个不配与我们的往事有关的女人。出于捍卫小虹女的尊严,我用两根手指夹起她留下的那张纸条,横横竖竖地撕了……尽管只有她才知道为什么把小虹女送给刘虹女,我宁可不要知道,也不希望她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
第六章 真相之殇
1.相聚
直到7月上旬,一场时热时冷的约会历经百日之后,老赵、钱夏和孙秋才奔向了同一个拥抱。
相聚是为了温习和追究从前,但在华夏国际大厦顶层的董事局主席办公室,三人更像胜利会师。这是一个风驰电掣的时代:17年前大家因为刘虹女消失而逃散,情感上一度萍漂蓬转,转眼间各自都“杰出”和“知名”了,已然无从生发相见时难的别愁离绪。
钱夏仰起头,故意土豪地朝门外大喊:看茶!
拥抱散开,三人去大班台右前方的小会议桌边就座。
一个穿旗袍的女孩端着茶盘进来,猫一般轻敏地摆上茶水,委婉退离。三人喝着茶,商讨去南平的事儿。为了保证此行不被冲断,钱夏提议三部手机调为呼叫转移:赵转钱,钱转孙,孙转赵。老赵说干脆关机吧。钱夏摆手:还是实事求是——万一省委书记去大湖县视察,或者某市长通知我签土地合同呢?孙秋说反正我不担心这些。钱夏唬道:别这么讲,小情人找老婆扯皮也不管吗?孙秋摇头笑笑。老赵不会玩手机呼叫转移,说:那就互换手机——平时让别人做秘书,这两天都做一回秘书。钱夏指出:书记同志,您的手机什么时候给过秘书的?不怕买官卖官行贿受贿跟女下属调情的短信被偷看吗?说着,就率先操作转移模式。老赵把手机推到孙秋面前,由他帮忙。出发时间:午饭之后。
孙秋问老赵:听说你邀请钱夏投资大湖?
老赵点头:是呀,大姑娘已梳妆打扮好了。
孙秋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钱夏道:还做咨询咧——等着资金上床呗!
孙秋笑笑:明白,祝二位婚姻美满。
有人进来提示去餐馆,钱夏问:要不要把小虹女叫来?孙秋说:还是免了,年轻人不一定适应我们的排场。老赵也说:让孩子跟别的孩子一样好。钱夏摇头:你俩就喜欢东一锣槌西一喇叭。
三人乘坐黑色奔驰到达一家隐于湖边丛林的宾馆。下了车,步入金晃晃的大厅,一个男子迎上来招呼:赵书记好!孙老师好!老赵和孙秋诧然:不知此人何人,又觉得似曾相识。对方讪笑着转头看钱夏,钱夏陡然默了脸,冷淡地介绍:他就是侯卫国老侯。二人不由大惊。老赵招呼:是南平看守所的侯警官呀!就握了手摇晃。
进到包房,钱夏坐主人席位,老赵、孙秋左右入座。侯卫国在下首坐坐起起,张罗服务员倒茶、斟酒、上菜。老赵问:侯警官怎么回事?钱夏说:老侯来华夏七八年了,现在是集团副总裁。侯卫国朝老赵谦卑地点头笑笑,像当年的囚犯在他面前那样怯怯的。孙秋发现:侯卫国脸盘太窄,无以大量承受福报,面庞的肥肉向前涌,超载似的鼓胀,挤压着五官——嘴变得小,鼻梁歪扭,眼睛一大一小,单是表情活泛,眼窝的卑笑一直没有褪去。钱夏掏烟,侯卫国小跑过去,打燃火机,钱夏不紧不慢地对着火苗点烟。烟点燃,钱夏仰身呼出一道烟雾,侯卫国在烟雾中退下。老赵和孙秋看见这一幕,面色瞬间寂然。
侯卫国开始给每个人布菜。孙秋问侯卫国:吃完饭,您跟我们一起回南平吗?侯卫国眨眨眼,又看钱夏,钱夏摆摆手上的烟:我们是去看同学,老侯不合适。侯卫国连忙说是的是的。老赵笑叹:哎呀,当年在看守所,如果不是侯总掩护钱总跟外面取得联系,说不定到后来我们都会屈打成招咧。钱夏漠然一笑:怎么可能呢。那樁案子又不是四人一起犯的。侯卫国照例附和:就是就是,嫌疑犯只有一个。
吃完饭,钱夏向司机要了钥匙,自己驾车,带老赵和孙秋前往南平。路上,老赵严肃批评钱夏对待侯卫国的态度:怎么能拿侯警官当奴才一样轻视?钱夏并不披露侯卫国“叛党叛国”的罪行,单是嘿嘿地笑:一切都在变,只有变是不变的,老侯也如此。孙秋相信现象的背后另有真相,只道:凡事莫太。
钱夏打岔:想听什么音乐?
孙秋问:有什么好曲?
钱夏说:没有《欢乐颂》。
老赵说:那就随便吧。
车内响起《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2.唱戏
黑色奔驰进入南平城区,坐在后排的老赵和孙秋左右观望街景。17年后,新城尚可觅得旧迹。到了一处十字路口,老赵说:这地方有点印象。钱夏说:当年我们殴打疯子就在这儿。孙秋说:错,殴打疯子的不是我们,是你,地点也不是这儿。老赵忽然想起:对对,是孙秋在这儿冒充交警。钱夏回忆:那次孙秋喝高了,站在岗台上打手势,四面路口的车都停下来摁喇叭。老赵便笑:当时要不是你抓住那个家伙的手,孙大师的长头发肯定被扯掉一大把。钱夏也笑:多亏李冬帮忙咬了那家伙一口。老赵说:也感谢武永强,是他放走了我们。
车行驶至人民大道中段,又见十字路口,孙秋说这里才是钱夏殴打疯子的地方。钱夏惭愧叹息:嗨,真不应该的,那时我们比疯子还疯啊!老赵突然招呼停车,说去李冬家得买点礼品的。车靠边停下,钱夏说我去办。老赵说行,谁叫你钱多。钱夏下去一会儿,拎着一篮香蕉苹果回来,上车,搁到副驾驶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放到篮子面上,说是一万块,不宜太多,待会儿老赵负责交给李冬老婆,表达一点看孩子的心意。老赵谢谢钱夏破费。钱夏给车子点火,夸张地说:要是刘虹女回来,我宁愿把家产全都破掉!
车朝着我们熟悉的方向开去。
到了南平师范学校门口,停车下车。校门已翻新,栅门犹在。朝校园里看,对面的办公楼没变,操场周边的梧桐与黄杨恣意蓬勃,右边的夹皮沟已竖起高出树丛的楼房……门卫换了人,按其指引,我们去教工宿舍区找东端1楼1单元101室。半道上,三人朝琴房那里看,琴声搁在遥远的年代。走到李冬家门口,孙秋把水果篮交给老赵。钱夏说,李冬比孙秋还小,应该叫他老婆弟妹吧?
敲响101室的门,屋里传出女人嘹亮的回应:来了!门打开,是一个胖脸的少妇,一肩高一肩低地歪在门口;在她身后,一个小女孩从卧房的门框边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拿着铅笔,像百灵鸟一样张望。老赵问:这是李冬李老师的家吗?少妇连忙点头:是,我是李老师的妻子刘英俊——你们是李老师的同学吧?快屋里坐!就歪一步让出走道。原来她是一个跛子。我们往屋里去,小女孩一闪不见了。
客厅不大,20平米的样子,有长条的仿皮沙发、玻璃茶几、电话座机、盖着红色灯芯绒布的电视机;临窗一边,四把椅子拥着一张小方桌。老赵把水果篮歇在茶几上。刘英俊招呼就座,转身歪进厨房,也没说李冬此时去了哪儿。我们三人在长条沙发上并排坐下。钱夏取出烟,见茶几和桌上没有烟缸,把烟收回去。刘英俊用托盘端来三杯茶,在茶几前歪着,往我们面前各摆一杯。老赵拿起红包放进托盘,说:弟妹,这是我们三个伯伯的一点心意,给侄女的。刘英俊顿时慌张,说钱不能要。老赵说:你不了解,我们三人跟李冬老师在二十多年前就是兄弟,不分彼此的——这么多年不见,怎么能不让我们对侄女表达一下心意呢?刘英俊很无措,且让红包停留在托盘里,说:等李老师回来了,我交给他,听他的。一边将托盘放到临窗的小方桌上。
孙秋起身挪过一把椅子,请刘英俊在对面坐下说话。她虽然胖,又明显地跛,但脸坯和五官都很标致,潜着曾经的美丽;而且为人落落大方,显得开朗质朴。我们在心里尽量为李冬欣慰。老赵问:你认得我们吗?刘英俊微笑点头:李老师说过,家里有你们的合影。钱夏笑问:我们都变了吧?刘英俊说:变了变了,变得气派了,但底子都还在。大家就开心地笑。孙秋问:弟妹晓得我是谁?刘英俊说:您是三哥孙秋呀!孙秋连连点头,眼圈怎么就红了。
李冬呢?老赵问。
他,演出去了。刘英俊有些歉疚的样子。
演话剧?钱夏很吃惊。
不,唱戏,《秦香莲》。刘英俊笑了笑:小地方生活单调,李老师爱好文艺,喜欢南平花鼓调,业余向剧团的老师学老生、须生、花脸,有一回演包公的演员生病,让他替,结果替成了B角,到现在,李老师演包公已有十多年。说着,因了夸耀而满脸羞涩。
孙秋连连赞叹:好啊好啊,挺好的。
但刘英俊即刻显得难为情,向我们解释:李老师有个习惯,演出前的一天不与人说话,今晚8点有演出,现在正在剧场化妆,不能回来见你们——真不好意思。
孙秋问:我们可以先看他演戏吗?
刘英俊愣了一下,说剧场很近,马上去买戏票,就起身去卧房,领出那个百灵鸟,向我们介绍这是她和李老师的小女儿小霞儿,吩咐孩子喊大伯、二伯、三伯,小霞儿挨个地喊,我们挨个答应。然后刘英俊交代小霞儿陪着伯伯们,转身风风火火地歪出了门。孙秋喊:弟妹,买5张票咧,还有你和小霞儿。刘英俊在门外回道:晓得。
不料,屋里的小霞儿嘟起嘴:饶了我吧,我不去!大家不由诧异地看她。老赵起身牵小霞儿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问:小霞儿为什么不看戏呢?小霞儿调皮地歪歪头:我喜欢动画片,花鼓戏土气。钱夏说:花鼓戏是爸爸唱的呀?小霞儿歪头一笑:我有姐姐代表我看呢。三人被她逗得笑了。接着问起姐姐,小霞儿越发活跃了,说姐姐不姓李,跟妈妈姓刘,叫刘虹女,属猪,今年17岁,又漂亮又聪明,是江城大学的大学生,跟爸爸是校友,姐姐从小喜欢听爸爸唱戏,经常溜进剧场,但姐姐晓得爸爸妈妈怕她听花鼓戏耽误高考,去年一年没听……我们三人不时交换眼神,心中搁着相同的疑团。
刘英俊拿着戏票回来,我们带刘英俊和小霞儿去街上吃晚饭。小霞儿闹着吃完后回家看动画片,钱夏说:是姐姐小虹女让你陪我们看戏的咧?小霞儿只好答应给点面子。一行人来到剧场,场内已坐了大半的观众,看上去多是上年纪的人。我们对号入座。刘英俊说,卖票人晓得她是李老师的妻子,从预留的票中挪出了五张。
8点整,锣钹响,大幕开启。
一声“秦香莲千里寻夫”的悲腔破空而来……
起初,我们的兴致跟小霞儿一样隔在戏外,望着舞台,只等演包公的李冬出场;可尖厉婉转的花鼓调声声入心,我们硬是被秦香莲的歌哭带入剧情,及至满场簌簌地抽泣,竟也忘却了现实之念。第五场,舞台上一片寂静的空白,许久,忽有雷霆之声:赤——胆——忠——心——把——国——保!剧场内顿时全体起立鼓掌,只见黑帽、黑脸、黑髯、黑长袍的包公迈着方步威然出场!小霞儿大叫:爸爸!我爸爸!刘英俊赶紧一把捂住小霞儿的嘴巴。我们三人偏过身去,伸手摸摸小霞儿的头。舞台上,包公开始升堂审案……威武、机智、义正词严、不畏天权、执法如山——端的是酣畅淋漓,有滋有味。
包公对“有冤无处申”的秦香莲大喊一声——回来!孙秋长舒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晓得你为什么了!
包公颤抖着宣布:铡掉驸马陈世美!
全场观众即刻浪潮似的高呼:铡掉!铡掉!
大幕徐徐落下。
小霞儿叫喊着爸爸,向舞台跑去。
幕帘开启一道缝隙,包公李冬出来了。他抱起小霞儿,忽然看见我们三人站在面前。
3.真相
李冬目光一凛:你们来南平,有接头凭据吗?
孙秋笑道:有,两样都在咧。
钱夏眨眨眼:我知道一样——五个人的合影。
老赵补充:另一样是蓝布棉袄。
李冬就笑,让小霞儿跟妈妈回家,带我们去夜市吃大排档。
一顶帆布篷一盏吊灯一张小木桌,桌上几盘卤炒,2000年7月的夜风停泊周遭。我们四人各坐一方,四只啤酒瓶咣当一碰,四条脖子咕噜作响:不问17年,直把当下和从前接榫了。
孙秋和李冬默然互看,眸光闪闪地微笑。孙秋说:演得真好!李冬咧咧嘴,放大微笑,亮出几颗白牙,眼角聚拢浅浅的皱纹。老赵将酒瓶举过来,李冬拿起瓶子去迎,碰出当的一声。钱夏肚腩凸出,端然熊坐,身体略微后仰,脸上漂浮着笑,分明睥睨全世界,却也天真地欣喜。李冬向他送出瓶颈,钱夏抓了酒瓶咣当一下,仰起头来咕噜长饮,酒瓶咚的一声歇住,内中仅剩泡沫滑落;李冬见钱夏干了瓶,也一咕一咕地奉陪;钱夏鼓着眼睛,嗓门喑哑地说:兄弟,什么都是虚的,你比所有人都活得有劲道!李冬喝完,连连摇头:不不,不能这么讲的,各有各的生活,你们的世界更大咧。
老赵居然想到了县委书记的职责,关心起文艺来,问李冬:你們这个剧团能自己养活自己吗?李冬答:目前演职人员的基本工资是市财政负担的。又问:门票收入怎样?李冬答:听团长讲,勉强可以支付演出费用。又问:今后呢?李冬笑笑:听说市里打算断奶,让剧团自谋生路,可能不太好办。又问:你的演出酬劳能按时拿到吗?李冬摇头:我有教书的工资,不要酬劳的。老赵哦了一声,转头去看钱夏,试探道:钱总,依我看,你可以把这个花鼓剧团买下来。钱夏倒爽快:没问题呀,只要李冬愿意当团长。孙秋插话:这怎么可能呢,李冬要教书的嘛。李冬也说:是呀,唱戏是我的教书之余,我起码还要教17年的书才能退休咧。钱夏说:如果给你开十倍于现在的薪水怎样?李冬微笑:这不是钱的事——是喜欢。
跟钱夏、孙秋相约来南平的前一天晚上,你回了一趟江城西甸区的家里。女儿在中心城区的重点中学住校念书,周医生一个人在家。你敲门,她问谁,你说是我,她听出你的声音,开门,把门缝控制得很窄,偏出头,身子隐在门后;你知道她的情形,有些兴奋,侧身挤门而入,在她随手推上门扇之际,丢下公文包,将她横抱起来,往卧室里奔。但是,周医生是医生,命令你先去冲凉,你虽然应付得潦草,可毕竟打乱了节奏,还得从头再来……这就是你眼下的爱情。
之后,两人半躺着说话。周医生说她想去同济医院进修,正在托老师帮忙联系;你说好嘛,这是上进。周医生问大湖县的“三农”有没有事,你说没事,相关的招商项目在推进中。后来,说到去中心城区买房,说到今后的工作与生活,一切皆有可能,只是差钱。周医生提示:你那个姓钱的胖子同学不是很有钱吗?可以借了再还呀?你考虑到眼下正在勾引钱夏投资大湖县的大湖项目,如果弄这么一出,意思就混淆了,便说:买房的事先放放吧,老同学这么多年不见,见面就借钱不太好开口;而且,我一个当县委书记的人,买套房子都要借钱,要么是装,要么混得栽。周医生不能苟同:光明正大,实事求是,丑吗?你迟疑一下:也不全是丑不丑的问题,一般来说,我不会在下面县里做一辈子书记,迟早得动一动,不急。意思是,日后调到省里,级别也不低,总有安排的。周医生就幸福地依偎到你肩上。
不过,昨天早晨,周医生还是没忘记提醒你去跟钱夏聚会。她既不知道你急于招钱夏的商,也不晓得你们将要结伴去南平,显然并没有彻底打消借钱买房的念头。作为县委书记的妻子,周医生不仅关心丈夫的政治前途,对家庭建设向来也是宏观与微观通盘筹划的。许多事你既然顾不上,听她的便是。妻子是党,此话不假。自从刘虹女的事了结之后,她便刀枪入库,已有17年不过问你的作风问题。她爸做过县委书记,家教使然,她相信党的纪律比妻子的严防死守顶用,何况你又出身平民家庭,输不起。不过,她的说法是讲究的:所以信任,是对自己有信心。这么看,她其实一直不曾放弃或荒废主动权,外松内紧而已。
自昨天到今天,周医生没给你打过侦察电话。那不是她的方法。傍晚,从汉江堤下来时,钱夏答应考察大湖,孙秋乐意同行;所以,晚饭后你们便跟李冬分手,由钱夏和孙秋轮换开车,随你去大湖。晚上十一点,你回到宿舍。你给周医生打电话,周医生在半梦中回应:都睡了咧。她不知道,她的老公今天在情感上越轨特别严重,必须给她打一个电话,以消弭心中的负疚。
当年,在南平时,你跟周医生恋爱多半不是仕途投机。以1980年代初的爱情观,你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又在县委大院工作,算得上全县人民看好的金龟婿;而周亦敏周医生,不仅是大学毕业生,还是县委周书记的千金,人称南平公主;你俩走到一起,对于双方而言,应该都是不二选择。这桩爱情唯一的瑕疵是,恋爱发生的时间不大对点:当时刘虹女是否消失(且不说永远消逝)尚无结论,你在这个关口开始接触周医生,不要说知情人以为你是势利眼,连你自己也感到做贼心虚。你一度反复向自己解释:各方面的信息已表明,劉虹女不会再出现了,我所以尝试新爱不过是比别人更为理性罢了;而且,如果万一刘虹女今后回来,对于钱夏、孙秋、李冬三位兄弟而言,我选择周医生也算是高尚的爱的退让……总之,你的情况你清楚。
况且,你跟周医生当初也是燃烧过的。你们所以爱看电影,是因为进电影院时可以裹在人群里手牵手。你们常常看电影。看完电影,再去路灯照不着的树荫下接吻。你们在婚前已发生“关系”,除了在你的单身宿舍,偶尔也在彼此的办公室打一次短平快。双方都主动,都急,而且无师自通。周医生的第一次尖叫发生在皮肤科诊室,周医生发出一声尖叫。事后,她点着你的鼻子揭露,你也叫了。许多的过去,让你想到一个问题:周医生那时也是医生,为什么不命令我先冲凉呢?
当然,你们的爱情首先是精神的。你们互相赞美,彼此关心对方的学习与进步。尤其是你的进步,你是学政治专业的,在政界工作,不仅周医生关心,你也一直暗自努力,这是大是大非的志同道合。在你下派到南平的乡镇任职期间,你们每周通一次信。信中所言都是爱情。周医生不喜欢说重复的话,但有两句古诗至少使用了七次: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而你,比周医生更进一步,亲自为她写诗,赞颂她的眼睛、鼻子、嘴巴及全部,从不抄袭普希金或徐志摩……直到你从乡镇调回县城后,两人才登记结婚。
但是,当你不到30岁便跃升为正科级干部时,你在兴奋之余,竟有一种“来路可疑”的不良感觉:因为中共南平县委书记周作明同志是你的岳父大人!你本来是一个奋斗主义者,向往奋斗的光荣;你觉得以你的条件、努力和业绩,成为南平老中青“三梯队”的青年干部顺理成章,为什么要打“周书记女婿”这张牌呢?但事实上,如果没有周书记的荫庇,你会进步得如此迅捷吗?而且,在私心里,你也不能全然否定你的“潜意识”中潜伏着借助岳父大人的念头——至少是获得快速升迁的平台。这个不良感觉令人阴郁!你半开玩笑地对周医生说:你爸怎么还不下台呢?周医生诧异地愤道:我爸不是你爸吗?她没明白你的憋屈,你也没法解释,当晚你们在床上第一次背对着背……所以,后来你主动跟冯远志老师加强联系,宁愿另谋上进。这一切,无论今天看来是否矫情,可它证明一点:但凡爱情中有不纯粹的利害关系,哪怕是受益的一方,爱情也会变味。
变味的爱情免不了去别处徜徉。在政界,这些年两性关系在假装正经中日益开放:一些人坐老板的车前往KTV或按摩房,一些人带着电视女主持或剧团花旦外出考察,一些人在办公室或会议室打擦边球。你被钱夏这家伙言中了:跟女下属调情。主要原因是做了县级领导后,与周医生长期两地分居,总是欠着那事儿。最近几年,每到一地,不出三个月,就会有一个女下属进入你的视野;而且,这些绝顶聪明的妖精总是能从你的眼神里发现你的欲望。之后,她们反过来比你更主动,常常无中生有地去你办公室汇报或请示工作。这时,你听与不听无所谓,只用眼睛看她们的样子或身段。看得多了,就说点题外话,她们笑,你也笑。有人与你说笑过几次,再来,进屋就关门,关了门就坐到你腿上……对天发誓,迄今为止,你的擦边球大多是在女下属体外“擦”的;而且,算起来,总数也不多。自然,你也不会不记这些女下属的好,都有恰当的关照。作为党的年轻男性干部,你常有克林顿先生的冲动,但到底还是担心害怕。你不知道别的同志的情况是怎样的。
这或许单是一个生理问题,但党还没来得及考虑。
几个月前,你久未回家,周医生给你打来电话,声音特别柔软,说她想要了,你一时忘记改口,回她:我们都是党的干部咧。周医生立马厉声喝道:喂,你有病呀?
2.钱夏
你很清楚,自从刘虹女消失后,爱情已没有永恒。
但是凡事得有个理,作为江城大学历史系的高才生,你随便翻一翻记忆,就从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里找到了你要的理论依据。恩格斯说:“爱情是以性爱为基础的”,“不过,个人性爱的持久性在各个不同的个人中间,尤其在男子中间,是很不相同的,如果感情确实已经消失或者已经被新的热烈的爱情所排挤,那就会使离婚无论对于双方或对于社会都成为幸事”。看看,我们的——不,你们的——老祖宗都这么讲了:“持久性”“尤其在男子中间”“被新的热烈的爱情所排挤”“幸事”!这才是人之天理呀!你说,我就是老恩格斯所说的人!你们还叽叽歪歪什么呢?当然,我也以为甘愿牺牲个人性爱而按对方意愿延续婚姻并使对方感到舒服的人是他妈的了不起的。问题是,你们他妈的有多少人真的牺牲了个人性爱!你说,我的确跟不少女人发生过性爱关系,可你们他妈的所有人——包括好哥们老赵、孙秋、李冬——谁都没有资格非议本人;当然,你们从来没有当面说三道四,我只是既讨厌又可怜你们贩卖高洁的样子。克林顿的丑陋不是跟白宫女实习生有一腿,而是作为总统,当众说谎——说他没有一腿!他要是承认了,就不丑陋,就没鸡巴鸟事。个野鸡的!
你说,你们知道“你们”是谁们,我跟你们无关。
当年,刘虹女突然消失,让你深刻体验了爱情落空的男人的痛苦与绝望。刘虹女对于你简直是一个杀人犯。但是,当你的理性先于情感确认刘虹女已经不会回来之后,你的理性很快把轻薄的情感洒向了广阔天地。诚然,从本质上讲,一切有赖于荷尔蒙的支持与作祟。连张春桥青春时也讲过:猫儿在叫春,何况我们是活生生的人。而你,早在刘虹女消失之前,就储备了老恩格斯的理论。只不过,当时你因为迷恋刘虹女,因为激情燃烧,把“起源”的学说当作地雷绕了过去。而一旦失去刘虹女,这套学说即刻在“广阔天地”大放异彩。它让你心安理得,让你有一种为人的道义而战的功德感,让你因为丰赡的性爱体验而恬然于快乐与幸福之中。
但是,在南平的汉江堤上,在你的意念看见刘虹女和那只白鸽子的时刻,李冬突然让我们介绍个人的爱情婚姻——岂不是以触碰逆鳞的方式逼着一个妖怪现出原形?
在我们四人中,李冬是最不适合知道你的爱情婚姻的:你是这个骚动社会的异类,是李冬的社会背景咧。
没错,你也是你们这号人中的异类。你不性侵女下属和女员工,不嫖娼,不做性游戏,不限制女人的自由,也不以性为途径实现个人的成功感。你有一个商界朋友,跟你出道的时间差不多,你倒卖钢材时,他卖老鼠药,现在在外省生产销售富含三聚氰胺的牛奶,跟你也算是食品保健品一个大类的同行,因为他是南平人,你拿他当半个老乡,成了朋友。该朋友鼻子长得像老虎,怀揣两个人生理想:一是日完全世界各种类型的女人,一是干几个日本女人。当时他跟你说,第一个理想落实得不错,已达到90%,但第二个理想实施不顺——去日本时,他妈的光给看不给干,后来转战香港娱乐城,叫了一个“空班瓦”,干完,对方竟冒出一句南平方言“多谢您郎”,他顿时火冒三丈,给她一耳光,额外甩给她三千港币,喊她滚<\\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2\链接\尸求.eps>蛋……嘿嘿,“老虎鼻子”的这套,狗日的狭隘民族主义,本人还真玩不来。
你坚持三大原则:尊重历史;尊重核心;尊重群众。
你的“历史”是你的夫人。夫人名叫李丽莲,大学毕业后在江城钢铁公司职工医院做牙科医生。当年,你跟江城钢铁公司计划处处长老马做生意容易上火,上火就牙疼,牙疼就得找牙医。李丽莲运气不好,拔错了你的一颗牙,被迫跟你恋爱。而且,你因为厌恶手淫,不得不加快恋爱的步伐。第一次半推半就,她越推你越觉得她的品质好,越不肯放过她。她居然是处女,而且大你两岁。你觉得她值得尊敬。那时,双方都是对方的第一人,没有比较和鉴别,觉得两人的性生活状况是最高级的,关系很快铁定下来。但江城钢铁公司的马处长是搞过女知青的老色鬼,他不这么看,老说你是拿李丽莲混点,你怎么解释他都不信。有一回,老马到你的住处来讨酒喝,你不在,房里只有李丽莲一人,老马向李丽莲提要求,李丽莲不从,老马说你不从我就不给钱胖子(指你)批钢铁条子,李丽莲说你批不批我都不干,老马对她动手,她一耳光打松了老马的门牙,老马回一耳光打肿了她的半边脸;后来,你得知李丽莲脸肿的缘由,将老马按倒在地,拔掉他那颗已松动的门牙,命令他照常批条子……他倒是从了。
开始做人参生意后,李丽莲停薪留职出来帮你。创业初期的那个辛苦忙碌呀,夏天的一天血染红了她的白裙子。两年后,公司开发新产品,李丽莲试吃人参,吃得浑身水肿,大半年消退不了。而你,正是这个期间第一次出轨的。这是你一生不可告人的内疚。而且男人一旦出轨,就会上瘾。1987年,公司生意走顺了,李丽莲怀孕,从此在家做全职太太。现在,你和李丽莲有一儿一女,你和他们都是香港身份,李丽莲带两个孩子常住香港太平山的别墅。在你心中,李丽莲是你的“历史”,是原配,地位是不可撼动的,尽管你在外面有人,尽管她已经性冷淡多年……即使她提出跟你离婚,你也不会答应——因为你知道她不仅没有“新的热烈的爱情”而且依然爱着你,而你虽然已有“新的热烈的爱情”却不能忘恩负义!你发现,在这个问题上,老恩格斯的小葱拌豆腐式的理论对付不了你。
“核心”是谁呢?是钟红。因为她符合你,是你的男性的热烈,最具爱情的“核心价值”。钟红1997年大学毕业,先在“老虎鼻子”的公司上班,“老虎鼻子”带她陪你K歌,你俩一见钟情。她是一个熟了的美人,眼眸跟刘虹女的有点像,屁股比做牙医时的李丽莲的屁股更翹,跟她俩的明显差异是嘴唇肉嘟嘟的,那时你开始喜欢厚一点的嘴唇。不过,有一个问题,你不能夺朋友“老虎鼻子”之好。趁“老虎鼻子”去卫生间时,你问:你老板经常带你出来K歌吗?钟红说没有啊,这是第一次咧。于是,你趁热打铁,第二天便请“老虎鼻子”喝酒,他果然仗义,让你带走钟红。当然,你是把钟红带回公司来上班了。你本来是想像以前泡妞一样泡泡她的,但她既像刘虹女又像李丽莲,让你一时进退失据。有一次,她神秘地对你说:小心你的朋友向你借钱。你问什么意思?她笑:你朋友把我让给你了呀。你忽然感到倒味:你怎么这样想问题?她便披露:我是做财务的,知道那家公司贷了款,正在筹钱,准备年底还贷。于是,你恍然明白:朋友给我下诱饵,但诱饵投靠我了!当晚,你便开车带钟红去宾馆开房。钟红很有女人的悟性,凡事只要经验一半,一切便进入佳境……当你们建立了恩格斯强调的“性爱基础”之后,你要求她跟过去所有追慕她的人断绝联系,她阳奉阴违一阵,终于彻底缴械。你们已有一个半岁的女儿,你们在江城南湖山庄买了一栋别墅,你多数时候跟她们母女俩住在一起……这事,你已经开始对原配夫人进行和平演变。
所以,你其实是江城的隐性居民。
至于“尊重群众”,就是尊重所有跟你发生两性关系的女人。你一直坚持以对方自愿为前提。自愿是令你尊重的。当然得防备图财。你明白,那些出色的女人所以入你的道,主要是因为你的财富出众,但也不能说没有那么一点儿对强者的倾慕——连动物世界都是如此咧,何况你在那方面特别强大。其实,问题也没有那么可怕,只要你尊重对方,没有化不开的纠结。你的尊重很简明:回报。你不会亏待跟你上过床的所有女人。不过,你忙,没工夫像那些穷酸的家伙一样送鲜花买饰品,你给钱,按劳付酬,少则一万两万,多则十万八万,让她们自己置办了东西回头供你欣赏。
但是前年你拒绝了一个“处女”。那丫头是“老虎鼻子”领来的,他希望你再次借钱。当时,那丫头在你面前脱衣服,你照例问一些情况。问她是哪里人,她突然冒出“旮旯”二字,忒纯的东北口音,你即刻大喝一声:停!然后从包里取出一万元丢给她,让她赶紧穿上衣服。
3.孙秋
每个念中文的人都有过学生腔。那是美好年华。
你的学生腔有些不同,而且现实让你玉碎也让你浴火凤凰。
17年前,你唯有以考研的方式逃離比邻南平的北原。但逃离不是为了遗忘,而是躲避怀念与伤感的刀锋。你有一句诗:亲爱的你从此成了我生命的空气。
接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后,你回了一趟老家海宁硖石镇。你已打定主意从此四海无家地闯荡,日后怕是跟父母聚少离多。你告诉父母亲大人你要读研了,母亲笑问:还读呀?她老人家倒不是别的意思,家里不穷,香港舅舅还不时塞红包;母亲的看法是,她这个二儿子都是写文章的人了,按理是读完了天下的书。母亲大人的文化水平勉强能够支持她在卫生院做一个普通化验员,但她喜欢文学,也晓得硖石有李善兰、蒋光煦、蒋百里、徐骝良、徐志摩、吴世昌等名人;她向街坊邻居吹嘘:我家今后就指望老二做个文豪了。既然母亲大人如此高看她的二儿子,你就陪她笑,说:为了尽快实现您老的宏愿呗。但你没讲你将放弃文学转攻哲学。老人家的知识结构经不起折腾,她甚至坚信诗人徐志摩比数学家李善兰更有出息,何况父亲年轻时吃过哲学的亏。
在硖石期间,你曾和父亲一人骑一辆自行车,你驮着母亲,你们一起去看硖石的几处名人故地。行走在颓墙荒草间,你不无开导之意地对母亲说:徐章垿(志摩)是这墙边草丛的花,其他人在历史和现实中结了果咧。父亲是科班出身的医生,也大讲科学与实务的重要。你进一步指出哲学与科学的关系更为密切。母亲信任她的丈夫和儿子,一路以忧伤的沉默表示认同。后来,谈到你的“个人问题”,母亲拿徐志摩做反面教材,对你说:你可不能像徐先生那样,对一个得不到的女子那么痴迷,误了终身——不管她是什么天仙,不是你的,坚决不要想她!你听着,心头一震:母亲大人竟有巫婆一般的灵性啊。
现在想来,你的爱情婚姻多少有些母亲的影响。只是情形到底不同。时至今日,你一直怀念刘虹女,从未觉得“误了终生”;如果这也算痴迷,这痴迷于你倒是深沉的愉悦和享有;何况即使最终你与刘虹女没有结果,但她从来不曾拒绝你而另攀高枝。当她成为你生命的空气后,你的内心安宁而丰盈,因为空气中洋溢着特有的鸽子花一般的清香。读研时你丧失了爱的嗅觉。研究生毕业后,不断变换工作,一路上不能说没有遇见值得留意的女子,可一阵风来,鸽子花总是将肤浅的兴味拂去。
第一次对女孩说喜欢(like)是跟舅舅拍电视广告的时候。她是戏剧学院表演系大三的学生,日后成了明星,你叫她C。舅舅要拍一条洗头水广告,让你去北京演艺圈找头发,你说光是头发好长相吓人也不行吧,舅舅笑你:你条粉肠,这还用说。你住在北京民族饭店,经纪人一拨一拨地带领小演员来试镜,你选中了C。广告片在广州片场拍摄,你带C飞往广州。飞机上闲聊,你谈了一些关于表演的意见,她感到惊奇,但你没跟她吹嘘话剧《虹女》。她问过你的年龄,说你看上去没那么老。到了广州,舅舅交代C练习甩头发的动作,C很认真,在住地和片场一有空就练。一次,她大幅旋转,脚步没跟上,身子甩出去,幸好被你接住,她居然靠在你身上歇息了片刻。但她的手臂在灯架上擦破了米粒大的表皮。她要贴创可贴,你说这样容易结疤,跑出去买了生理盐水回来帮她冲洗,冲得她咯咯直笑。拍完广告,她让你请她一个人去街上吃了一次大排档。翌日,送她去机场,分手时你蹦出一句:Like you. 她点点头:我也是。
C的广告在全国电视台播放两个月后,舅舅又派你去北京挑选白酒广告的男演员。你给C的call机发信息,约她去民族饭店见面。那天下午,你进入民族饭店大厅,急切地朝客人休息区看,可你看见了让你心头咯噔一下的情景:C正和一个头发波浪而花白的老男人说话,她坐在长沙发的一端,花白头发坐端头的单人沙发,她的一只手支着花白头发的膝盖,脑袋斜仰地看着花白头发的脸,花白头发倒是目光端正貌似庄重。你想,这么花白,或许是她的一位长辈亲戚咧,便拉着行李箱走过去。她看见你,兴奋地起身,招呼你好,你喜悦地回应,一边向随她起身的花白头发微笑颔首。不料,她向你介绍花白头发是某某电视连续剧的导演兼制片人,又向花白头发介绍你是上次拍洗头水广告的副导演。两月不见,她俨然人情练达,你的心情一派狼藉。所幸那“长辈”摸着花白的波浪,礼貌地说了一句你们聊,主动离去。入住后,你带C去吃东来顺。你觉得你应该保持风度。席间,她明知故问:为什么请我吃饭?你笑着王顾左右:因为你演的广告让客户很满意呀。她抬起胳膊递给你看,说那一粒米真的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呢。你说,当然,我家是医生世家。即刻又解构地一笑: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嘛。她似有觉察,悠忽地问:还记得在广州白云机场对我说的那句话吗?你坦然点点头:记得呀——like,but not love. 她不由一顿,即刻哈哈大笑……你实在不能在她抓着熊掌时再给她鱼翅。
现在,你与C是好哥们,虽然见面不多,但时常电话问候。有一次,她说她站在长城上给你打电话,白云真白真白真他妈的白。又对你说:我不那样,没有名,你看不上我;我那样,有了名,你又瞧不起我。你说:天气哈哈哈,哥们万岁。
你与C的关系but后,先离开舅舅,接着去鄂西南“支教”。“支教”与C无关,但也不否认有那么一点儿对新时代的光鲜爱情的蔑视。但是,在鄂西南那个叫凤来的山地小镇,你见着彩霞后,真的發现白云真白真白真他妈的白——你不知所措却义无反顾。
彩霞姓徐。你叫她徐彩霞时,她是凤来二中高三的学生,未满17岁,短发,穿一件褪色的红秋装,坐在教室正中的位置。那个早晨,艳红的太阳搁在山丫上,你踏着凤来二中的铃声走进教室。登上讲台,同学们好奇地看你,你微笑,任由他们看。忽然,教室中央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令你的目光跳荡一下,竟然凝视了超过三分之一秒的时间;她极快地莞尔,落下两扇睫毛,那羞涩,是白云向蓝天逃逸——那一刻,你感到心扑通直跳,表情一定稀里糊涂;而几乎是同时,同学们顺着你的目光找到了她,让她在四面透光的教室里顿时慌乱不堪……那一刻是注定的,却毫无准备。
从此,你必须严肃认真教书。课堂上,你用扩散的目光观照全班同学。没课的时候,你隔着教师办公室的窗栏,向教室那边观望,期待褪色的红秋装闪现。放学后,偶尔在校园门口碰见她,向她点头微笑,她依然那样极快地莞尔,如果身边有同伴,赶紧叫一声孙老师好。但是,你不可能因此在教学上回避她,否则你的“支教”恰恰是耽误了她。偏远山区的孩子内敛少语,读到高三也不善于互相交流,你讲过范文之后,用作文训练他们对话。作文收上来,效果并不理想,比较而言,她的对话算是写得最好的;为了“举贤避亲”,你挑出包括她的作文在内的几篇作文,供同学们学习讨论。一天,她突然来办公室找你,说她其实也不会写对话,上次是碰运气,希望老师指点。你回忆她那篇作文的情况,有针对性地跟她讲了写对话的要领和技巧。没几天,她给你一篇新写的对话作文,结尾有一句:更多的时候,他俩只用眼睛对话。
与徐彩霞的进展跟你的一次感冒有关。星期天,你去凤来镇卫生院看医生,医生让你化验血。时值中午,化验室门外没病人,里面坐着一个穿白大褂戴口罩的女化验员,正在看书。你把化验单递进窗口,招呼一声,女化验员起身过来,可她拿起化验单一看,愣住了。你问:有问题吗?她拉下口罩冲你一笑,你惊呼:徐彩霞,你怎么在这儿?她笑着,说她叫徐彩云,是彩霞的同胞姐姐,听彩霞说到过你的名字。你觉得真神奇。化验后,你拿着化验单谢谢她,转身离去,她从窗口探出头来喊你,让你看完医生后回来一趟。
徐彩云问:彩霞喜欢你,知道吗?你耷下眼帘。她又问:结婚了?你摇摇头。又问:有女朋友?你还是摇头。又问:身体有毛病?你点点头,立刻摇头。徐彩云扑哧一笑:什么都没有,这么老实干什么?你仍不敢抬眼看她,说:我年纪大。她问:多大?你说:三十三。她顿了顿,有些惋惜:大是大了些,不过,我爸比我妈也大十四岁的——你与彩霞相差十六岁。这时你便回道:不,她还小咧。徐彩云与你对视着:但是你不给她一句话,她不安心学习,会耽误明年高考——我爹妈就指望这个老二了。你说:要不这样,为了她的高考,我先答应着。徐彩云却说:答应了就不能反悔的。你说:那怎么让她安心备考呢?她也不晓得怎么回你了,倒来一杯开水,让你等水凉了服药。然后给你讲,她们姐妹俩原来是同班同学,妹妹比她聪明,成绩好,爸爸因病提前退休让她“顶职”,所以全家是要确保妹妹上大学的;她们家是土家族,她爸是汉族,从外地来到凤来镇工作,做了倒插门女婿,妈妈现在没工作了。你服药时,呛了一口,心想:这些都不是问题。
一个周末,你约徐彩霞来到小镇南面的酉水边,坐在一棵等到明年才会开花的杨梅树下,问她:你姐姐都跟你说了?她点点头,却说:你不要为难自己,我看得出,你的心很高。你摇着头笑,不想现在就跟她讲刘虹女。她问:你吻过女孩子吗?你没有应答。她说:你吻我一下吧?吻过了,从此叫你大哥或叔叔都行。你吻了她的额头,想告诉她:这是第一次。她仰起头来一笑,红着眼圈叫你大哥。你说:不行,在明年高考前,你只能叫我孙老师。
不料你们的约会被人发现,报告了校长,校长很生气,扬言要请示上级,让你提前结束“支教”。徐彩云得知消息,跑来学校跟校长大吵大闹,问是谁瞎了狗眼,分明是我跟孙老师约会咧——我都参加工作了,难道还不能跟一个教师谈恋爱吗?校长见徐彩云跟徐彩霞长得一模一样,只好先向她赔礼,再来找你道歉。
原定一个学期的“支教”即将结束,徐彩霞送你一本带锁的日记本,封面上写着:一路顺风!你想,我没打算走啊?但学校居然婉拒了你延长“支教”时间的申请。你只好撤出凤来二中。考虑到不能当无业游民,你在离学校两里的街口整了一间杂货铺,干脆住进铺子里。杂货生意冷清是无所谓的,关键是徐彩霞每个周末可以来回路过两次,每次让你为她补一小时课。其他时间,你便看书,趴在柜台上写故事。实在寂寞,就去卫生院化验室看望徐彩霞的姐姐徐彩云,托她给徐彩霞送些副食去学校。有一次,徐彩云利用上班时间送东西,回来时,见你穿着白大褂正在看显微镜下的尿样,吓得半死,赶紧拉你起来,自己去看。病人走后,她冲你发火,你笑,请她先听听你的检查结果,她听了,吃惊地看你,你说我妈是一个老化验员咧。从此,你再来,只要是她一人当班,干脆吩咐你打下手;有时不忙,让你先看显微镜,她再看一遍。你觉得干这个比看杂货铺愉快得多。她因为有徐彩霞姐姐的身份,老是数落你笨手笨脚,还教你怎么做妹妹的男朋友。徐彩霞的母亲来过一次杂货店,给你送一块凤来熏肉。她父亲也来过一次,走的时候说:真难为你。
1995年,H省的高考作文是写一段对话,徐彩霞的语文成绩比平时考试多出15分,以超过高考录取线9分的成绩涉险过关,被江城一所普通大学的计算机专业录取。现在,彩霞是你的妻子,你们有一双一岁的儿子,也是双胞胎。
4.李冬
老赵、钱夏和孙秋已看到你的家庭,你没什么好说的。
他们如果晓得刘英俊先是刘虹女的学生,之后是你的学生,大约就可以猜出刘英俊与你的爱情缘由:无非是一个小女生因为无限崇拜刘虹女老师,以至于向一个对偶像特别用情的男老师转移了感情。据说刘虹女消失后,刘英俊曾在教室里放声号啕,一度近乎疯子“普希金”的情形。而你当初所以珍惜刘英俊,很大程度是她甘愿接受你的“女儿”小虹女。也因为这个,你们之间一直存在一个问题:在她接近并爱着你的时候,你仍在为自己单恋的人尽“义务”,包括以女婿的身份赡养刘虹女的母亲。刘英俊毕竟是人间女子,不是超凡脱俗的仙人,她心里曲折而隐忍的忧伤令你长久不安。
昨天晚上在南平剧场,在老赵、钱夏和孙秋他们三人的眼里,你在舞台上那么投入地表演花鼓戏中的黑脸包公,或许单纯是一种精神的诉求和愉悦。没错,至少你现在全然陶醉其中的慷慨正義。可是,他们无法想象,17年前你学花鼓戏完全出于一个简单的实用动机。
刘英俊的家在南平乡下。家中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两人先后在高考和中考中落榜,只能穿着皮鞋留在家里种责任田;刘英俊考取南平师范学校时,父母为她放了一架万响的鞭炮。三年后,刘英俊兴冲冲回家向父母报告:我谈男朋友了!二老高兴而小心翼翼地打探,刘英俊有问必答,因为你的条件在当时的确不错,加上隐瞒了小虹女的事实,二老眉开眼笑,两张老脸被正午的太阳照耀得红光闪闪。
可是,出事了!
大约半年后,二老拎着一篓鸡蛋上县城看女儿,先去刘英俊任教的南师附属小学,未见着人,经门房师傅指引,掉头来南师,找到夹皮沟东端的第一间,陡然待在门外:门开着,刘英俊正在房里用奶瓶给小虹女喂奶!刘英俊感到房门口阴下来,一抬头,看见父母,连忙惊呼:爸、妈,你们怎么来了?父亲没应,母亲问:谁的孩子?刘英俊答:我和李冬的呀。母亲一凛:你们什么时候结婚的?怎么有这么大的孩子?刘英俊赶紧解释:妈,我们不是“先上船后买票”咧,这孩子……总之您不用管。母亲嗤道:你是我女儿,怎么不用我管?刘英俊犹豫一阵,如实相告:孩子是在门外捡的。母亲皱起眉头:捡的?你捡的?还是李冬捡的?刘英俊就篡改情节:我们俩一起捡的。母亲不依:那为什么不送给政府?刘英俊有些烦:我们喜欢这孩子不行吗?这时,小虹女呜哇一声哭叫,刘英俊赶紧去照顾孩子。忽然,门口亮堂了,刘英俊再抬头,不见父母的影子,门外歇着一篓鸡蛋……
没几天,刘英俊的哥哥来了,告知父母双双卧病在床。你与这位跟你同年出生的舅兄对坐在夹皮沟的小房里,许久低头无语。舅兄的黑皮鞋堵在你眼前,鞋帮上干枯的黄泥巴掉了一地。刘英俊抱着小虹女在房里来回走动,突然停下,冒出一句:有办法了!你与舅兄抬头看她,她说:爸妈不是喜欢花鼓戏吗?让他们看一场戏,保准什么病都没了,要不给请一台花鼓戏吧,就在湾子里演!你不晓得这是什么套路,舅兄却问:由头呢?刘英俊一笑:庆贺他们的外孙女满月呀。舅兄摇头,向刘英俊怀里的小虹女努嘴:满月的孩子有这么大?刘英俊说:找个理由不让孩子出现呗。舅兄眨着眼,不再吱声。你明白了,问舅兄:如何?他点点头:家里我来安排,戏班的事你们负责。
请戏班差钱,母亲从梅州汇来2000元。于是,在一个月上梢头的凉爽秋夜,在岳父岳母大人的家门口,方桌拼成舞台,锣鼓响起来,你和刘英俊陪着两位老人家,坐在观众前面的正中位置,看了一场花鼓戏《秦香莲》。翌日,二老提着竹篓,从村东走到村西,挨家挨户发红鸡蛋、敬锡纸包的香烟……人人恭贺他们喜添孙女,夸赞他们的三丫头有出息和贤婿孝顺。面上的事就这么翻手为云了。
可刘英俊与你结婚后,老是怀不上孩子,后来送小虹女上学时又被汽车撞跛一条腿,这便让岳父岳母常年为“里子”忧愁叹息。怎么办?总不能老是请戏班子吧?
有一天,你抱着小虹女,无意中哼出一句包龙图的“赤胆忠心把国保”,刘英俊在一旁鼓掌欢呼:行啊,比专业演员唱得还好咧!你问真的?她说真的。之后,你去县剧团拜师学艺,只要乡下传来消息,说岳父岳母忧愁得不行,就马上买了烟酒食品赶往乡下,在堂屋里给二老唱上几段。每到春节,全家人团聚,你还会化了妆穿上包龙头的戏服,自敲一阵锣鼓,且唱且演……
岳父岳母不仅爱戏也懂戏,每每听着听着就入了戏中,关于“里子”的忧愁暂时烟消云散。听完,还会对唱腔的转折和拖音提几点看法,有时二老意见不一,争起来互不相让,但对扮相与台步从来意见一致,主要是脸太瘦、迈不好外八字……你是广东人,还得尽快长胖。
现在,“面子”和“里子”问题都解决了,你也长肚子了,可是小虹女却成了被追究的悬案!
第八章 勇毅之战
1.请求
老赵、钱夏和孙秋离开南平去大湖的次日上午,李冬来到了武永强办公室。17年来两人隐约互知,而今一个是本市教育界名师,一个是公安局局长,见面彼此客气。武永强离开办公桌,陪李冬去沙发上落座。
李冬说:武局长,我是来请求你的。
武永强笑:李老师别用请求这个词,有事随便说。
李冬说:我请求你终止调查弃婴案。
武永强愣住:孙秋昨天来报案没跟你商量?
李冬苦笑:我理解他,但希望你们也理解我。
武永强问:什么意思?
李冬说:不能破坏我女儿小虹女的生活。
武永强微皱眉头:调查可以避开小虹女呀?
李冬提高声音:小虹女现在生活得很安宁。
武永强愣住:你觉得这样对小虹女公平吗?
李冬激动了:难道你觉得我没有想过这个吗?
二人沉默。武永强试探:你是否想过另一个方面?如果找到弃婴人,极有可能落实刘虹女当年消失的原因?
李冬回道:是,这也是我的关切,我没有也不会对此死心,但在过去17年,小虹女是刘虹女的化身,她是活生生的,即使是刘虹女,也会认为保护小虹女的安宁生活更为厚道!
武永强咂舌:我不能有案不查呀。
李冬不予回应,心想:那是你的事——如果开启此案侦查,一旦比对母女DNA,事情就会穿帮,小虹女就会遭受不可逆转的精神伤害。
武永强见李冬执拗,劝他先回去考虑考虑。
李冬突然问:公安局现在最严酷的审讯手段有哪些?
武永强回道:现在是文明办案,你在想什么呢?
李冬说:如果你们审讯我,我什么都不会说。
武永强感到奇怪:我们干吗审讯你?
李冬说:我晓得遗弃小虹女的那个女人。
武永强不由诧然愣住。
李冬带着一撇冷笑起身告辞。
武永强急忙喊:哎,那个女人跟刘虹女有关吗?
李冬说:我说了,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当晚,武永强着便装来敲李冬家的门,李冬将他堵在门外,掉头跟刘英俊招呼一声,拉他离去。武永强问是不是小虹女放假回家了,李冬说不是,女儿留在江城打工,他不想把话题带到家里。出了楼道,二人从林间小路步入操场,走到中央停下。一轮明月当空,操场像一面无字的大黑板,四周蝉声齐鸣。武永强咳了一声,正要说话,李冬抬手挡住:你不用讲,你们不是小虹女的父亲,你们不懂!
武永强无语。李冬仰头看天上的月亮。
蝉鸣一直不歇,有一丝风幽幽地吹来。
后来武永强说:李老师,我不强求你配合侦查,但请你帮忙解答两个问题——第一,17年过去,我和你们四人虽然都各有家室,但我们不能否认当年对刘虹女的感情吧,如今起码应该拿她当作已故的亲人;那么,一个亲人走了,走的原因不明,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它弄清楚?第二,我们明明有一条查明原因的线索,不管什么理由,如果回避和放弃,会不会造成人生和道义的遗憾?
李冬没有回应,始终盯着月亮。
他想,只要刘虹女明白我的想法。
蝉声陡然被盈盈的月光照耀得停息了。
武永强感到后颈上有蚊子撞击,啪地拍打一掌。李冬的目光从月亮那里收回来。武永强恳切地说:李老师,我没有要求别的,只是请求你回答两个问题咧。李冬问:你见过我女儿小虹女吗?武永强说:人虽没见,但你李老师的大女儿是才女早有耳闻。李冬顿了顿,淤积的情绪冲闸而出:那我就告诉你吧,小虹女跟当年的刘虹女很像,也是江城大学英语系学生……她是我的心血,渗透着对刘虹女的爱;她也是我老婆的心血,带着一个普通女子对刘虹女的敬慕——我老婆刘英俊一手一脚带大小虹女,带她上学时被汽车撞跛一条腿,吃中药吃得胖成了皮球……我女儿小虹女有灵性,知道我为什么唱花鼓戏,每次我客串演出,她妹妹不听,她是必听的,但她要学戏我不同意,让她像刘虹女一样弹钢琴……她美丽、聪慧、懂事、有情有义,好得没有一点儿缺点,只要她叫一声爸爸或妈妈,我和刘英俊的命就是她的了……这就是我们实实在在的亲情与生活——假如她就是真实的刘虹女,你会忍心破坏她的生活吗?武永强连连点头:明白明白。接着却说:我说过,如果调查,一定避开小虹女。李冬见武永强仍不死心,严峻地回道:你没有如果,如果你有如果,或者如果你向人透露小虹女是弃婴,是养女,必然引发一桩血案,这桩血案的案犯是我,但办案的肯定不是你,因为你已经被我杀了!武永強终于彻底哑火。
几天后,一个陌生男青年来到李冬家拜访。
这青年架一副没有边框的眼镜,白净高颀,拎一袋苹果,看上去很斯文,像留学归来的。他站在门外向李冬鞠躬,居然问李叔叔好。李冬好生诧异,说:我叫李冬,你确定没敲错门吗?他大方地笑笑:没错,您是虹女的爸爸。李冬心里一怦:你是……?他微笑着:我是小章,章文白。天气很热,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李冬带着疑惑挪开身子,意思是你且请进吧。这位章文白小章进了屋,将苹果袋放到茶几上。
刘英俊听见来人说到小虹女,急忙进客厅取代主人身份,吩咐李冬去拿凉开水,邀章文白到沙发上就座,问:你认识我们家虹女?章文白点头:是,阿姨。又问:你是她的学长?章文白摇头:不,是虹女在我们公司打暑期工咧。刘英俊不由愣住:你是老板?章文白笑笑:我们公司是著名的华夏集团,老板是钱先生钱夏。恰在这时,李冬端着凉开水过来,听到章文白说老板是钱夏,手一颤,杯里的水荡起,洒了一串出来,但即刻镇定地招呼:小伙子,喝水。章文白接过水杯,眼镜片朝李冬晃来一片白光:您听说过我们老板?李冬嘿地一笑:大名鼎鼎的钱夏全中国人民都晓得呀。一边挪椅子,傍着刘英俊坐下。刘英俊看出李冬的态度,尽量平常地问:虹女没给你们添麻烦吧?章文白说:没有,她很出色的。又问:你来见我们,有什么事吗?章文白讪讪地回道:也没什么事,送朋友到南平,顺便看望叔叔阿姨。刘英俊感到章文白的眼镜片有些晃眼,没啥要问的了。章文白起身告辞,李冬和刘英俊送至门口,章文白突然掉头问:叔叔阿姨有什么话让我转告虹女吗?刘英俊抬抬手:谢谢,有事我们给她打电话。
章文白走后,李冬即刻拨通钱夏的手机,一阵噼里啪啦的质问:钱老板,我女儿小虹女在你公司打工为什么不告诉我?章文白是什么人?凭什么要来南平看望我们?还一口一个“虹女”?他怎么查到我家住址的?什么目的?电话那头,钱夏还没有回应。李冬大喊:你在听吗?我请你保护小虹女行不行?静默中,钱夏如狮子一般呼隆一声,只道:知道了,放心,小虹女也是我的女儿!
2.阻止
钱夏已从大湖县回到江城。
一周前,他站在大湖西岸,太阳从眼前清晰升起,霞光映照清水碧荷的湖面,旷阔视野里一派勃勃生机;可转眼陆地,一溜逶迤的村子只有三五处冒烟,广袤田畈连片荒芜,几只灰色小鸟啁啾着朝湖边飞来……他问身边的老赵:我来投资,有多大比例用于减免农民负担?老赵说百分之百。他回头看着老赵:可以查账吗?老赵说我陪你查。他发现老赵的眼珠布满血丝,避开目光时,话就出了口:我来吧。
返回江城的路上,孙秋给该项目取名“大湖休闲保健公社”,他很满意,诚邀孙秋领衔制定项目方案,孙秋接受了。他长吁一声:我害怕呀。孙秋问:怕老赵乌纱不保?他没应。孙秋又问:怕“三农”的灾难?他仍没应。许久,他说:记得《檄梁文》中的那句话吗?孙秋明白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回到江城后,他忙着推进大湖项目,无心过问日常事务。有人向他反映小虹女在公司引起波澜,他没在意,心想,都是少男少女,小虹女那么漂亮,不起点儿波澜才怪咧,即便波澜再大,不就是我们四人当年追求刘虹女的那个样子吗?翻不了船。
但钱夏没有料到章文白。三天前,公司加班召开促销小结会,散会时天色已暗,一群男青年追着小虹女下楼,抢着护送她回江城大学,小虹女边走边摆手,驱赶苍蝇似的。出大楼走向街边,一拨人同时冲到马路上拦的士。一辆绿色的士刚在小虹女面前停下,只听刺拉一声,另一辆白色本田车斜刹在的士前面,章文白从车上下来,邀小虹女上本田,小虹女连连摆手,拉开的士门,逃进车里,回头隔着车窗向章文白求饶:麻烦您让一让,我自己回去!章文白坚决不回自己车上。的士司机摁响喇叭催促,章文白纹丝不动,的士只好倒退,绕行过去。这时,现场剩下章文白和一群男青年,大家虽然都撒了空网,但所有人都幸灾乐祸地朝章文白呵呵大笑。忽然有人喊:董事长来了。全体掉头,只见钱夏赫然立在大楼前的台阶上,正虎着脸看这边……头痉挛似的向右一抖。
次日上午,钱夏很冷静,让章文白带小虹女来办公室。章文白领着小虹女来了,一起站在大班台对面。钱夏且不说话,默着脸看看二人,朝章文白摆手,让他通知侯卫国二十分钟后进来,章文白退去。面前只有小虹女了,钱夏指着大班台对面的椅子,蔼然道:坐吧。小虹女坐下。钱夏开门见山:知道我跟你爸的关系吗?小虹女点头:知道了,公司培训时介绍过您。又问:见过我们演话剧《虹女》的合影?小虹女答:见过。又问:为什么不来见我?小虹女答:我只是来打工。又问:为了挣钱还是锻炼?小虹女大方地一笑:两者不矛盾呀。
问答中,钱夏发现小虹女不仅有刘虹女的相貌气质,而性格更为敞亮勇毅——面对长辈和老板,不仅指出“两者不矛盾”,还加上“呀”的语气。他臃肿的面庞不易觉察地微笑一下,接着问:孩子,是不是有很多男生在追求你?小虹女羞涩地点头:是。又问:包括章文白?小虹女眨眨眼:可能吧。又问:你是什么态度?小虹女笑了:我还小,我的成长很遥远,我不理会这些,只希望他们不要无谓地争斗。钱夏心里一动:从前刘虹女也是这么想的?便点点头:孩子,你是对的,你的未来无限美好;而且,你除了可以得到美德与法制的保护,还有父亲母亲和三个伯伯——你任何时候都不用害怕,明白吗?小虹女点头:谢谢钱伯伯。钱夏抬起手:忙去吧。
侯卫国进来时,钱夏闭目仰靠在椅背上。侯卫国站在大班台前怯怯地望着钱夏。钱夏闭着眼睛问:员工宿舍楼还有空房吗?侯卫国说:整套的没有,一楼女工集体房空出了4个床位。钱夏又问:招来做促销主持人的女大学生有几个?侯卫国说:留在江城的有6个。钱夏吩咐:安排她们来公司宿舍住吧,大学放假了,学校不安全——但你记住,第一批要安排刘虹女。侯卫国点头答应,转身离去。
侯卫国还未走到门口,钱夏又把他叫回来,问他知不知道刘虹女的身份,侯卫国说只晓得这个刘虹女跟过去那个刘虹女同名同姓。钱夏告诉他小虹女是李冬的女儿,侯卫国吃惊地哦了一声。钱夏交代:你要保护好小虹女,不管是谁都不能骚扰她——包括章文白。侯卫国像警察一样立正表态:坚决照办!
接着是章文白。章文白是“地下夫人”钟红的远房表弟,工商硕士,一年前由钟红推荐来公司,钱夏举贤不避亲,让他做自己的秘书。从此,章文白一面牵着远房表姐的衣角在狮子面前唯唯诺诺,一面揪着狮子尾毛在万人之前行走自如:轮番地运转谨慎与放肆。
章文白进了办公室,远远地停下;钱夏勾一下手指,章文白向前挪一步,一连几次,最后在平常站立的位置站住。
钱夏尽量平静地问:今年多大? 章文白眼皮跳动:26。钱夏顿了顿:你在追求小虹女?章文白耷下头:是的。 钱夏说:如果我让你马上放弃呢?章文白抬起头:为什么?钱夏扯起嘴角:你不觉得小虹女太优秀了?章文白抗争:我已经研究生毕业,现在是您的秘书咧。
钱夏嗤地一笑:那我就直言了——虽然你的条件都不错,但不等于优秀,你配不上小虹女;她今后的男朋友或丈夫在学历、智慧、事业,尤其是人格、修为、情感等方面,必须是这个社会最出色的人,而你现在不是,今后不一定;所以,出于对小虹女的关爱,也为你今后的幸福着想,从现在起,我要求你中止纠缠小虹女,否则我会不高兴——你知道,我不高兴是很严重的。
章文白满脸红涨地嘟哝: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这样——站在陌生的刘虹女一边?(幸亏他还算聪明,没提自己是钟红的远房表弟。)
钱夏无奈地摇头:这就是你需要检讨的——不明白我是站在“优秀”的立场上吗——去想吧!
这天下午,钱夏坐在别墅客厅呷茶,“地下夫人”钟红将怀里的女儿递给他,问起章文白与小虹女的事,他接过女儿时笑脸不由僵住,心里对章文白走夫人路线顿生厌恶,便冲着钟红发火,数落她干政。恰在此时,手机响了,拿起接听,是李冬的连珠炮,质问章文白何以跑到南平去“拜访”……挂掉电话,忍不住骂道:什么混账东西!
3.抢救
当夜,侯卫国电话报告:晚八时许,天色幽暗,章文白鬼鬼祟祟向女工宿舍靠近,侯学习黄雀尾随螳螂之后;一会儿,章文白站上一把靠墙的椅子,朝宿舍卫生间的窗口探头窥视,说时迟那时快,侯一个箭步,一个飞脚,章文白跌倒在地,估计摔得不轻……侯赶紧闪掉。钱夏听了反怒侯卫国:操!你干吗不把他扭送到公安局?
次日上班了,章文白战战兢兢地把茶杯放在钱夏面前,退后几步站成一个C字。钱夏像泰山一样靠在椅背上,鄙视地看着他。
章文白哭泣道:昨晚我也没看见什么。
錢夏冷冷一笑:这是关键吗?
章文白突然大喊:我决不离开您!
不料,这一喊倒击中了钱夏。钱夏半生行走江湖,什么都不惧,什么都不服,只怕别人对自己死心塌地忠心耿耿。沉默片刻,钱夏陡然态度软和地说:那,这样吧,公司在大湖县投资了一个“大湖休闲保健公社”,已成立办事处,缺负责人,你去做经理,如果痛改前非,在项目上干出业绩,华夏不会亏待你——这是你的最后机会。
三天后,中共大湖县委书记老赵亲自来到大湖拜会章文白。当时晨阳斜照,章文白正望着湖面凝思。老赵在五米外停下,叫唤章经理,章文白于思绪中掉转头,一脸受惊的莲花秀色。两人握手相认。谈起下一步的工作,章文白对纸上的方案过目不忘,一清二楚。老赵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章文白说:主要是招聘和组织挖土修路的农民工有难度。
过了两天,招工的事已有眉目。老赵给章文白打电话,他的手机关机,打到办事处,接电话的人说章经理不在,大清早开车走的,可能去了县里。老赵心想:来县里得找我呀?莫不是回江城总部了?马上联系钱夏,钱夏在电话里咕哝一句:坏了!连忙说:老赵不急,你让人把农民工带到大湖工地,我马上安排接洽。
这样,章文白的问题就越发严重了。
但钱夏无惧,给大湖前线打电话交代工作后,即刻通知侯卫国放下手头的事,全天暗中保护小虹女,章文白一旦出现,立马捉拿。只是还不确定章文白究竟如何“坏了”。
当日傍晚,又是李冬打来电话,又是噼里啪啦,说章文白去了南平乡下,以外孙女的男朋友身份见过刘英俊父母——他这是干什么呢?查户口?他为什么查户口?就算他弄清楚了小虹女跟我的关系,能干什么?要挟?敲诈?我又不是像你一样的财主。钱夏急切回道:兄弟不急,我已经把章文白调到大湖,他这样做是死皮赖脸不死心——因为我们担心小虹女受伤害,又觉得这小子不配,所以有点儿过度紧张。李冬不信:我看没那么简单!钱夏只好嘻嘻哈哈:李老师呀,17年了,时代不同了,现在的年轻人跟我们那个时候不一样,人家是本我主义丛林法则剑走偏锋,但天塌不下来。最后还是那一句:放心,小虹女也是我的女儿!
挂了电话,钱夏飘忽一笑,竟然有点喜欢章文白的犟劲了——当年我们四人不也是犟吗?可脸上的笑即刻卡死:你小子不是我们,你对小虹女图谋不轨——跟当年企图强奸刘虹女的罪犯有何区别?你已冒犯底线,你这样越犟越不可饶恕,再不回头,只会逼得老子用拳头教训你!
这时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是在大湖办事处兼做“潜伏工作”的会计发来的:章文白已回,因困正睡。 钱夏无奈叹息,给孙秋打了电话。
不日,孙秋以顾问身份来到大湖。章文白早就仰慕知名咨询专家孙秋,见面时小跑相迎,很是尊重。孙秋不动声色,每天去办事处上班,指导章文白调度事务,带他一起下工地解决问题,发现这个年轻人毕竟不是纨绔,工作中兢兢业业,脑子也灵光。
几天后,孙秋发现章文白每天傍晚在湖边呆成一根木桩,便去散步,从“木桩”旁经过。一天,章文白喊孙老师等等,追上来并行,孙秋假意沉迷游兴。章文白忍不住说:孙老师,我有一桩私事,很苦恼。孙秋问什么事,章文白说个人感情方面的。孙秋说:听说过一点。章文白很吃惊:怎么,您晓得干吗不给学生指点迷津?孙秋笑笑: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老师?再说,感情的事你不问,我怎么好讲。章文白嘟哝:您跟钱老板不同。孙秋提示章文白不要单看表面,章文白却愤然陈述:钱老板总是霸道地阻止我追求一个叫刘虹女的女孩,起初我怀疑他跟别的老板一样为了自己猎获女色,但很快查明,虹女是他同学李冬老师的女儿,他不会那么做;不过,我觉得李冬老师不可能有虹女这么大的孩子,再次进行了调查——现在可以肯定,虹女不是李冬老师夫妇所生,因为虹女出生时他俩还没有结婚。孙秋想,这小子的侦查能力不逊于当年的我们四人咧!可惜只有本我的诉求。他问:即使你的调查属实,又怎样呢?章文白迟疑道:还没想好——如果他们坚决阻止我,我会警告他们,别逼我揭穿秘密——我相信,他们一直在刻意隐瞒什么。
果然是一个邪恶的打算!
孙秋说:没有人阻止你跟小虹女正常接触,如果采取“揭秘”的方式,请注意个人人身安全,这不是威胁,我了解钱夏和李冬,为了小虹女,他们什么事都敢做。说罢扬手而去。
章文白呆在原地,发出一声哎哟的号叫。
有一天晚上,章文白来到孙秋的宿舍求他做爱情咨询,孙秋给他讲人要有本我、自我、超我的良性协调,他听不进去,坚信自我和超我都是虚伪。后来孙秋说:我有一个故事,或许你可以借鉴。于是,从17年前他跟老赵、钱夏、李冬一起追求大学同学刘虹女讲起,一直讲到此时为了共同的小虹女给他讲这个故事。时至午夜,窗外蝉声阵阵,章文白耷了头垮下身子。孙秋看着异样缩小的章文白,说明天还有工作,去睡吧。章文白甩头叹息:我还不如你们的故事咧!
次日早晨上班,孙秋没有见到章文白,去宿舍找,门虚掩着,推开进去,看见桌上搁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
对不起……永别了!
孙秋抓起白纸塞进抽屉,掉头跑回辦事处,问谁见过章文白经理,愣在门口的农民工工头说:刚才见过,章经理一个人驾船往湖心去了。孙秋便叫上工头和一名员工,朝大湖奔跑。
湖边泊着一条采莲船,三人跳上去,摇桨疾划,穿行荷林,向湖心飞驰。出了荷区是大片净水,前方漂着一条空船。工头忽然尖叫:哎呀船头有水花,章经理落水了,手还在抓捞咧!孙秋急喊:快!三人拼命划船。离“水花”大约二十米,孙秋一个鱼跃扎进湖里,眨眼间,水面露出章文白的头。工头和员工赶紧把船靠拢去,一起将章文白拖进船舱。孙秋爬上船,冲过去扶着章文白的头,吆喝二人为章文白清理鼻子口腔、压腹排水,一边腾出手,拿起船上的手机拨打120。
章文白连连呕水,猛地呛出声来。
那名工头忍不住大笑,却惊呼:血!只见一道鲜红的血迹从船舷延至船舱,一直到达孙秋的左脚背。孙秋一怔,顿感疼痛,连忙用手捂住伤口止血,一边呻吟:快把船划到岸边!
远处,120急救车已候在岸上,红灯闪动着。
靠岸时,章文白睁开眼睛,看见孙秋昏迷在身边……
工头感叹:孙先生好人好报啊——叫来的120救了自己!
两天后,孙秋在大湖县人民医院的病床上醒来,面前站着老赵、钱夏、李冬三人。孙秋朝大家一笑,三人就呵呵大笑了。但孙秋看见章文白怯怯地缩在房门口,向他勾勾手,章文白过去,俯下身子。孙秋小声说:卧室的文件放在抽屉里。章文白点点头。
4.绝密
8月下旬的一天,钱夏把小虹女叫来办公室,高屋建瓴地讲:今年是2000年,不管是不是“千禧”,反正今年是三位伯伯见到你的第一年,是你让分别17年的赵钱孙李重逢的一年,是孙秋伯伯死里逃生的一年,9月1日还是你17岁生日,四喜临门,四家人必须聚在一起热闹;另有一个意思,9月前有劳动节党节军节,之后是国庆,我们把9月1日定为家节——国虽大家在先;既然是家节,得有家节的气氛,我请你来导演节目。小虹女当即冒出想法:那天,我陪你们四人演话剧《虹女》吧?钱夏连忙唬道:这个不行,莫让你妈和三个伯妈打翻了醋坛子。
9月1日傍晚,家节庆典在江城万家城千禧会所举行。
大包房里有宽敞的休息区和表演台。众人到来时,吊灯、顶灯和壁灯全都开着,灯光在餐桌、餐椅和沙发的金线上反射,桌上的银质餐具闪闪烁烁,辉煌得让人情不自禁;一面玻璃幕墙嵌着城景,穿城的长江金光流淌,夕阳明晰地搁在长江上游;地毯是米色的,厚实柔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黍香,别有温润之感。
四家来了16人:赵钱孙李4对夫妇;子女辈有小虹女,有老赵14岁的女儿赵周乔、钱夏12岁的长女钱锦和8岁的儿子钱飞(原配夫人李丽莲所生,从香港飞来)、钱夏未满周岁的次女钱锦飞(由“地下夫人”钟红抱在怀中)、孙秋一岁多的双胞胎儿子孙海和孙洋、李冬7岁的次女李霞儿。赵钱孙李介绍夫人和孩子,孩子们羞涩地叫唤大妈二妈三妈四妈,然后去休息区落座说话。四个学龄后小孩跟着小虹女去表演台,小虹女给他们讲今晚的节目,一边调试灯光与麦克风;钱飞和李霞儿开小差,趴在一台白色钢琴上,不时弄出琴声。孙海、孙洋颤巍巍地往表演台那边跑,被孙秋一手一个拎回来放到妻子徐彩霞膝上。
入席,小虹女坐首席,赵钱孙李夫妇分坐左右,能自理的小孩在下席随便找位置。经老赵提议,全体起立举杯庆贺“四喜”,孩子们的筷勺随之上阵,场面立时呼呼啦啦。热闹中,赵、钱、孙、李四人频频给小虹女夹菜。孙海、孙洋从椅子上站起来,揪出嘴里的鱼糕,也往小虹女姐姐的盘中放,惹得众人大笑。菜品上齐,小虹女离席走到台上,拿起麦克风讲话:亲爱的爸爸妈妈、各位伯伯伯妈、各位弟弟妹妹,今天,我为家节设计了三个文艺节目,希望你们开心!
第一个节目是“开心抢麦”:除小虹女和赵钱孙李,所有人自由上台,清唱一首歌,或者讲一个必须引人发笑的段子。开始,大家都犹豫,鼓动别人上场,小虹女让妹妹小霞儿抛砖引玉,小霞儿磕磕巴巴唱完一首《星语星愿》,果然就纷纷“抢麦”了。而且清唱不比卡拉OK,唱起来忘词走调,总能逗出阵阵笑声。大伯妈周亦敏不唱歌,讲单位里政治学习的段子,大家听了没笑,钱夏要求重讲,大伯妈再讲一个医学方面的笑话,也不好笑;大伯妈不肯认输,一定要让人笑,接着往下讲,倒是怎么也不能让人发笑的样子让大家笑了。
第二个节目是“老哥们串烧”:由赵钱孙李分别扮演四人中不是自己的任何人,剧情是听歌时的反应,语言不能超过一句,不涉及被表演者姓名,让观众看出演的是谁。老赵第一个出场,虎着脸,歪起头,缩短脖子,外八字步,还没开始听歌,钱夏的女儿钱锦和儿子钱飞就欢呼:嚯嚯,钱老板!众人爆笑。接着,钱夏上台,侧耳聆听,手在腿上一下一下地打节拍,竖起大拇指表示赞赏——但等了老半天,台下没人说出演的是谁——他大叫一声多么美啊!观众仍是摇头。“地下夫人”钟红提示:说话不顶用,你们四人都是江汉平原普通话了,区别不大,再演。钱夏再演:双臂抱胸,微闭眼,略耷头,一动不动。徐彩霞说:这个有点像我们家孙老师。钱夏喊道:本来就是他嘛。轮到孙秋登场,上去后凝神不语,点点头,继续凝神。刘英俊的脸上沁出微笑,小虹女和小霞儿齐声喊:我爸!李冬最后上场,说只有老赵没被表演了,我怎么演你们都知道是他,还演吗?钱夏嚷起来:小虹女不公正,这样安排是包庇她爸!李冬笑道:是你们配合我女儿包庇我咧。又说:老赵听歌的样子的确没什么演的,就是目瞪口呆,我演一段别的,你们看老赵在做什么。就退到台口一端,偏过头来,向前大步慢行,挤出满脸微笑,抬起一只手像打竹板一样转动……孩子们低声咕哝:怎么像神经病?大人们哈哈大笑,钱夏呛了一口气喊:这不是视察幼儿园吗!
欢腾过后,第三个节目开始。
一柱灯光直照台上的白色钢琴,小虹女身着白色连衣裙出场,如精灵从天上飞临!她向着台下极正式地行了鞠躬礼,对大家说:今年是人类的“千禧”,三月,我在江城大学希声大礼堂演奏过《欢乐颂》;今天是“家节”,我想起10年前爸爸妈妈请老师教我学钢琴,我学会的第一首曲子是贝多芬的《献给爱丽丝》,所以,特意把它献给所有在场的家人!台下响起哗哗的掌声。小虹女走到钢琴前坐下,待掌声落定,抬臂触键,欢快的乐曲顿然漫涌开来。
全场沉浸,我们四人各自显出刚才“串烧”的神态。
这首乐曲或许起因于爱情,但它已然脱离恋人特蕾莎,超越了狭义的爱情,贝多芬宁愿把它献给小女孩爱丽丝——她一心要帮助一位双目失明的老人实现看见森林和大湖的愿望!它是感动与讴歌!
这乐曲不仅是小虹女的表达,也是小虹女代为表达。
我们想到了我们双目失明……所幸没有双目失明。所以,它是宽广而抽象的,符合我们四人的人生,符合四位夫人拥有的被爱与爱,符合孩子们初生的听觉与心灵。在密集而坚定、折转而流畅、简明而亲切的旋律中,我们四人看见了刘虹女温柔美丽的微笑……17年我们没有看见她,但她是永不消逝的看不见——看不见却永不消逝!
而且她有真切的质感,犹如此时的《献给爱丽丝》……
演奏结束,小虹女走到台口,眼含泪光说:亲爱的爸爸妈妈、各位长辈和弟妹们,现在请容许我跟你们所有人行贴面礼!顿时,小家伙们呼啦啦地拥出,一个接一个跟小虹女贴面;孙海、孙洋摇摇晃晃地落在后面,小虹女上前将他俩抱起,左右亲吻;钱锦飞在钟红怀里咯咯笑,小虹女赶紧过来抱她。然后,小虹女抬头巡视,朝妈妈刘英俊奔去,母女俩拥在一起,竟是呃呃地抽泣。许久,小虹女从劉英俊怀中出来,擦泪一笑,与爸爸李冬行贴面礼。接着是老赵夫妇、钱夏夫妇、孙秋夫妇,因为女士优先,孙秋成了最后一个。
小虹女与孙秋行过贴面礼,拉孙秋后退几步,踮起脚,在他的耳畔轻声说:孙伯伯,我晓得我的秘密。
孙秋诧然看她:你晓得?
小虹女点点头:不告诉我爸我妈!
孙秋也点头:晓得。
小虹女就笑:说到做到,拉钩上吊!
孙秋与小虹女勾起右手小指,转手将大拇指叠合在一起……众人看着,以为又有节目。
下卷 悬案2017
随时·开端
现在是过去和未来之间的疑难。
一切都在流淌,人们依然在时间与空间的四维经验里一本正经地为天地立心。2017年,秋天还没有到来,混沌的世界闪现一道光:机器人诗人小冰问世!小冰出了一本诗集叫《阳光失去了玻璃窗》。你已读到它(他)的《我的爱人在哪》。
不要说这些句子依然多么“机器”化,甚至可以听到机件嘎吱运转的声响和闻到机油焦煳的气味,问题在于它——机器——竟能闯入鲜活的心灵或者本身具有了心灵的胚胎,而且一点儿也不古板,看起来比多数人更加明白诗意在哪里以及如何触及诗意的界面。它所以生硬,是因为还是一个孩子;正因为是孩子,必定拥有未来。
而你,没有因此觉得人类情何以堪。你拥有一个比小冰大75亿倍的梦(世上已有75亿人)——“万治优选法”!你叫它“雅典娜”。它比小冰年长。去年3月和5月,你观摩过世界围棋名将李世石和柯洁与阿尔法狗的人机对弈。柯洁赛后哽咽地说:阿尔法狗非常完美,没有任何缺陷与失误,也没有任何心态上的波动。这当然不是人类的无奈与忧伤。
你越发渴望机器人“雅典娜”!
事实上,你和你的团体在阿尔法狗问世之前已接近梦想:本世纪的第15年,你们已为“雅典娜”研制出系统缜密的万治运筹程序(智能),而“雅典娜”获取和使用智能的物理设计也完成了60%以上,剩下不到40%的技术虽然难度很大,但如果得到世界一流的人工智能科学家襄助,攻克难关比原来预想的时间会更早。不久前,你的科学助手周通在电视上看到機器人“阿猪”的广告,兴奋不已,提议先期开发机器人“县长”“镇长”“主任”“局长”“总裁”“经理”之类的低端产品,争取卖点钱,为“雅典娜”或“总统”项目积累经费;你了解“阿猪”的良好表现,但否定了周通的提议。致命问题不是钱,而是意义。
现在,这个小冰甚至带来了触及心灵的情感!
机器人不仅智能超人,而且可能在情感方面比人更丰富更细腻也更敏锐,人和机器人的区别剩下的仅仅是物质的分子结构不同,这种区别较之人种的黄、白、黑、棕之肤色差异又能大到哪里去呢?不是说人与其他生物的根本区别在于理性与情感吗?如此,人和机器人已经是一伙的,接下来的问题是人与机器人如何交往和相互建立关系。倘若照顾人类数千年积累的包括但不限于食色与亲情友情爱情的生活经验,给机器人赋予皮肤和植物神经,使之有温度、体味、弹性和表情——且一切更为优质,那么人与机器人的交往或关系还有什么硌硬?到那时,人与机器人共建的社会又是怎样的别开生面?
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机器人“雅典娜”的运筹大约应当首先观照或者应当主要观照机器人带来的社会新局!
想想吧,人工智能一旦有了人工智能的帮助,岂不是为所欲为?这个社会新局就要到来,至少不会像过去五千年的人类文明那样迂回曲折拖拖拉拉悠远漫长,或许不出30年。在眼下这个格局牢实的时代的缝隙,已然听到机器人的跫跫足音……你记得毛主席那段豪迈之语的最后一句:新中国——它是躁动于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
当然,你和所有人一样还在现实里。
现实依然牢实。这不是贬义。无边的庸常蕴含弥足珍贵的安逸与温馨;传统的劳作带来令人欣悦的收获与价值;永恒的忧伤伴有生命律动的感知与怀想。即便世上永无机器人,日子似乎也不会越来越坏。只是你,因为个体生命的感受和对于生命的珍惜,心念人世。主流媒体在讲中国梦……非主流的网媒或自媒体更为汹涌。有一派喜欢战斗和打群架,看起来势头更猛。大体而言,当官的和老百姓和孩子们各忙各的互不相干,然后一代人死去,文明前行一小步……老马克思说上层建筑必须适应经济基础,难啊!
一切都在流淌。没法脱离地球看这个地球。
这个秋天的一天,你应邀去江城大学给学生做一场关于“成功”的演讲。你坚持贩卖你的“流淌说”。你在掌声中迈着不那么平稳的步伐离开演讲大厅。你朝着江城大学的双面牌坊向校外走去,遭遇了一对形销骨立的时尚男女学生,他们在谈论一头猪,一头宠物猪,那位男生不那么尊重逻辑,你不无调皮地予以揭露。
没有料到:几天后你在报上看到一则江城大学女研究生李某霞养宠物猪的消息,立刻打电话给李冬,问“李某霞”是不是小虹女的妹妹小霞儿,李冬忧郁地说,是,她在江大读研,喜欢小猪。你把事请讲给钱夏听,钱夏哈哈大笑,说跟李霞儿在一起的是他的儿子钱飞,他俩恋爱大半年了。你想告诉他你儿子的逻辑不太好,但这个不大适合在电话里讲。你问钱飞怎么那么瘦,钱夏说儿子像妈呀。不日,你跟老赵感叹:这两个孩子17年前我见过,现在我与他们互不认识了!
秋夜,你站在书房外的阳台上,月光盈盈地涌来。你望着月亮,忽略了谈论猪的侄子钱飞和侄女李霞儿,去想阿尔法狗、小冰、阿猪和雅典娜,直至脱离地球,虚悬于太空……在宇宙之外。
第一章 荒岛消息
1.阿猪
小虹女像一个化身,一直让我们看见34年前的刘虹女。然而,过去17年,她之到来跟刘虹女之消失一样是搁在我们心头的悬案!
犹如不舍的乡愁。
17年来,我们四人没再中断联系,而且时常错落相见,每年的“家节”必定在电话里互致问候。2017年秋天的“李某霞”事件之后,又建了手机微信群,命名“虹女”。所以这么晚才建群,是因为李冬迟迟不肯更换“老人机”,他平时想看见两个女儿,总是喊妻子刘英俊打开手机来看。但自从有了群,李冬在群里是最为活跃的一个。
重阳节前夕,有一条关于阿猪的信息。
李冬说:请各位笑纳阿猪。(恭敬手势)
老赵回:什么阿猪?(诧异表情)
钱夏回:机器人阿猪吗?(疑惑表情)
孙秋回:是小虹女的心意吧!(微笑表情)
李冬嘿嘿地笑:爱女小虹女现在是北京虹女人工智能公司的合伙人,阿猪是她们公司的机器人产品——相当于家居生活的服务员,小虹女向我要了各位伯伯的住宅地址,打算给我们每家邮去一个阿猪,孝敬大家咧!(四朵玫瑰花)
手机屏上一阵掌声一片彩爆一行大拇指……
此时李冬站在南师“老校区”东南角,发完微信,仰起头来观望一幢笼在脚手架里的新楼。“老校区”即原来的校区。五年前,南师与一家私企合资,改为南平职业技术学院,在城南的郊区另建新校,原校区由投资南师的企业开发商住楼,已起名“儒林华府”。现在,原校区的住户大部分在“儒林华府”第一期或第二期的楼盘更换了新房,少部分拿钱的也去别处置办了新家,只有李冬还在等,等第三期楼盘的脚手架撤除。因为之前的“1门1楼101室”在第三期楼盘的地段上。
他已经等了五年,本来不着急的,但女儿小虹女去年从美国回到北京创业后,他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今年9月1日前,小虹女来信,告知机器人阿猪将于“家节”当日上市,等忙过这一阵,重阳节一定回家抱抱爸爸妈妈。可现在的问题是,他和妻子刘英俊住在简陋的安置房里,虽有两间卧室,但厨房餐厅客厅混在一起,卫生间只有蹲式便池没有沐浴设备……这叫女儿回来后怎么安身?
李冬观望脚手架里的楼房时离得太近,须大角度仰视方可望及楼顶,好在太阳偏西,刺眼的光芒被楼房遮挡了一片。楼房的顶部已冒出一圈凸起的屋檐,脚手架的上端有几个人影移动,应该是楼房正在封顶收尾。这房子为什么要造这么高呢?他的目光从脚手架上磕磕碰碰地滑落下来。
然后转了身,耷头离去。
算起来,小虹女已有7年零103天没有回家。2010年,小虹女考取美国田纳西大学AI(人工智能)专业的研究生并获得奖学金;8月21日,小虹女由上海飞美国,因为要去上海(那个丢弃小虹女的贵妇人就在上海),李冬和刘英俊坚持把女儿送到上海浦东机场;小虹女进安检口之前,抱着刘英俊哭,李冬上前催促快点进去,小虹女又反过身来抱着李冬哭。近两年,小虹女开始给母亲刘英俊寄钱:前年是从美国加州寄来的5000美金;去年是从北京寄来的,10万元人民币。小虹女在电话里说,这是爸爸妈妈假期旅游的专项经费。这孩子从来就没停歇过,没像她妹妹李霞儿那样蓬头肿脸软疲塌拉地在家里的沙发上歪躺一会儿……真是让人心疼!
出了“儒林华府”阔大的门楼,李冬从斑马线上横穿街面,顺着南师附属小学的院墙往右边巷子的方向走。妻子刘英俊现在已是这所小学的校长,因为跛,很有名。拐弯经过巷子口的几家杂货铺,从一个烤大饼的油桶灶旁边进入楼道,安置房在二楼的左首。
房门虚着一道缝,准是刘校长在家,推门进去,忽闻一个小男孩的嗲声招呼:爷爷,请换拖鞋!李冬惊吓得差点歪倒在门框上,屋里传出刘英俊的哈哈大笑。慌乱之际,李冬看见了一个身高大约一米、面相比猪八戒清秀许多的小男孩——银灰色的机器人——它将两只塑料拖鞋放在李冬脚前,微笑着做出请的手势。李冬便问:你是阿猪?小男孩眨眨眼:是的,爷爷。李冬就跟它客气:谢谢你,小朋友!小男孩说:不谢,爷爷。这时刘英俊唤道:阿猪,给爷爷倒水。阿猪即刻掉头,迈开小八戒的脚步,往里屋去。
李冬换了拖鞋走进客厅,欢喜地看着阿猪:这小小人儿拿起一只空杯,打开纯净水罐子的出水开关,接水,关上,将水杯端来,放在茶几一角,一溜的动作干脆利索。李冬微笑着颔首,在沙发端头坐下,伸手拿水杯。刘英俊又说:阿猪,爷爷很辛苦咧。阿猪回应:我给爷爷捶背。李冬扑哧而笑,转身把背给了它。阿猪抡起小拳头,往背上捶打,一排一排的,一处不漏。李冬很受用地闭上眼,赞道:嗯,不轻不重,真舒服。刘英俊歪在面前观赏,嘻嘻笑着。
李冬只享受了一会儿,刘英俊向前跛一步,按下阿猪的休息键,将它抱起,一歪一颠地去卧房。李冬起身跟到门口,问:干什么呢?刘英俊说:阿猪累了,让它歇歇嘛。一邊把阿猪平放在床上,挪过枕头,枕在小脑袋下面。李冬晓得刘校长这不是幽默,便看着。
之后两人议论阿猪,彼此争先恐后说出科学原理,但基本上都不太科学,最后结论:我们女儿真了不起!
说到小虹女重阳节回来后怎么安排生活,刘英俊突然犯愁:食品不环保,满街的乌烟瘴气。李冬的意见是,他去刘英俊娘家收购土菜。刘英俊忽然叹息:看这破房子!李冬就怨怼“儒林华府”第三期建得太慢。刘英俊起身说:重阳节还有两天,我去买一套全棉的床上用品,拿回来透水。李冬说:记得顺便买几个钢丝球,卫生间我负责。
重阳节上午,李冬一大早来到南师附小的门口候着。原本李冬是让刘英俊来迎接的,但刘英俊用左手食指点了点跛腿,意思是当年牵着小虹女在那儿被汽车撞过——免得孩子触景生情。太阳出来了,李冬拿手遮着额头朝大路上看。阳光花花的,街面行人匆匆。
突然一辆银色越野车在路边刹住,一声“爸爸”的呼喊,小虹女跳下车奔过来,眨眼将李冬抱住。李冬高兴地拍打女儿的肩背,抓住膀子推开去,歪起头端详,发现女儿眼窝深陷额角露出青筋,喃喃地说:我儿瘦了!小虹女却笑:爸,我跟你一样,脸小,身体结实咧。这时,一个男青年拉着行李箱过来,李冬见他高大英俊,喜不自禁地招呼:你好你好,回屋去吧!可男青年礼貌地微笑,把行李箱交给小虹女,说:虹女老师,我先回江城,祝假期愉快。李冬抬起一只手,悬着了。
小虹女挽着李冬的胳膊去安置房,问:我妈身体怎样?李冬说:强壮咧,正在给你做好吃的。又问:腿呢?李冬说:腿也没问题——你妈当小学校长了!
2.虹女
李冬录了一段小虹女在安置房吃喝玩乐的视频,发到虹女群,老赵、钱夏和孙秋抢着献玫瑰花,感叹眨眼又是17年过去。李冬提议大家趁小虹女在家聚一聚,有人脱不开岗位:老赵新任中共宜城市委书记,出席“十九大”刚回来,正一茬接一茬地部署工作;钱夏在中东巡回考察市场,约定明天会晤某国要人,要求小虹女在家起码待三天。只有孙秋相对自由,决定次日上午回江城,下午开车来南平见小虹女。
李冬有些失落,让小虹女看微信群,小虹女看过后安慰他:不怪三位伯伯,他们的事确实丢不开,而且孙伯伯也不必来南平,我回北京时顺道去拜望他——本来孙洋也托我找孙伯伯谈事的,另外我还要去江大看看妹妹。李冬觉得也行,有心即好,不必用情感绑架和难为大家。忽又好奇:孙洋跟你有联系?小虹女说:是呀,他现在是清华大二的学生,对AI感兴趣,去公司看产品展示,找到了我。
钱夏虽然人不能至,关心却马上到位:他吩咐公司调一辆宝马给李冬使用,车开到南平后联系李冬,李冬只好接受。这样,次日下午,李冬和刘英俊就陪同小虹女坐车来到江城,前往孙秋家。
孙秋已回到城东的临湖别墅,收到李冬的微信,偕妻子徐彩霞去栅门外迎候。见面时,李冬夫妇站立一旁,看着女儿小虹女跟孙秋夫妇行贴面礼。小虹女调皮地说:孙伯伯,我来找你吵架的咧。孙秋笑着:好啊好啊。然后让钱夏派来的司机开车回去。
李冬突兀地问:怎么还不上菜?
菜来了,斟酒,全体起立为小虹女回家干杯,希望她下次回来挽着一个帅哥的胳膊——最好不是蓝眼睛的。
坐下,孙秋问钱飞怎么到内地来读研?钱飞不好意思地摸着头笑,说我的想法是为了李霞儿,但我爸当时不知道这个,他的意思是回內地读工商管理能了解国情,以后在公司做事上手更快。孙秋说:那你们父子二人是殊道同归咧。刘英俊趁机点评自己未来的女婿:莫看钱飞很时尚,其实蛮踏实。
不料李冬扭头一哼:现在的教育呀,什么大学生研究生,没几个下功夫读好书的,全是网上的浮皮知识和信息,这样下去,读书人不长脑子,没思想资源,没学问根基,没方法论,哪来什么智力和创造力——成天就晓得嗨。
孙海即刻发言:李叔叔,请容许我与您商榷——半年前,我跟您的想法一样,我在大一啃掉了柏拉图的《理想国》、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任继愈的《中国哲学史》等著作,这些算是好书吧?现在,虽然我仍然认同读好书的必要性,但自从我对互联网和人工智能科技发生兴趣并有所了解后,我发现人的智慧完全可以有新的发生和发展模式,这个模式就是人脑+人工智能+互联网;有人认为,在互联网时代,由于移动思维的碎片化日益侵蚀人类五千年积累的线性思维,人(个体)的智力,包括记忆力、思考力以及理性指数正在往下走,而人类已经集体患上互联网“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这是“沉沦”的表现——但在我看来,这种观念的论者根本没有进入互联思维;事实上,人类进入互联网时代以来,不仅取得了更多更大的科学成就,而且创造了更高的智慧,比如AI智能的杰作alphago;又有人说,这种智力不是个体智力的表现,是“蜂群效应”,是很多没有智力的个体蜜蜂集合共造的巧夺天工的蜂巢——可我想问,为什么不说是互联网智力的神奇所在?难道人的智力要实现的不是人类需要的结果——蜂巢吗?我想,那个发现可以利用“蜂群”达到目的的人,那些由互联网想到并开发AI产品的人,一定都是智力非凡的人,而互联网和AI还将不断激活、引导、开发人的智力,一旦人和AI机器人的智力互动相生,那是不可思议的无所不能的智力状况!
孙海说着,两目炯炯脸颊泛红,像一个斗士。
李冬赞道:不错呀,很有逻辑——这恰恰证明读好书的作用嘛。
孙海却说:如果您不是鼓励我,那么您的结论包含另一个逻辑——承认互联网不会扼杀智力——因为我同时喜欢互联网。
李冬问:你怎么看网络时代的精神状态?
孙海回应:人类向来不缺乏遇到自身问题后及时调适的本能与明智,不要过早对互联网时代的所谓非理性与浅薄化甚至极端教义派下结论,它们或许孕育着多种生机、多种可能,包括合理的或荒谬的新状况;未来是不确定的和具有无限可能性的;人类的“三观”也总是一定时代生活的概括反映——如果未来不需要那么多人劳作,是不是可以容许人选择做“不劳阶级”?如果全世界的资讯都不再隐蔽并为全世界所有人知晓,是不是不必继续玩弄国际国内的“谍战”?如果一个人产生了某种新的心理趣味,是不是可以由得他(或她)在不影响他人的前提下自娱自乐?比如我的美女姐姐李霞儿,每门功课都拿到优秀之后养一头不那么纯粹的迷你小白猪……这有问题吗?
李霞儿赶紧敲击桌子,呃了一声。
李冬再次转头看孙秋:你教的?
孙秋含糊地笑笑:我在听他胡说咧。却兴奋地站起身,端了啤酒杯在桌上巡回,一边吆喝道:喝酒喝酒,下面只喝酒,不谈虚无,今天老夫放开了,不醉不归!年轻人连忙起立响应。孙秋杯落杯起,喝得唇颏酒淋淋的,忽然唱起《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桌上的年轻人并不明白是什么歌,全都跟着音乐打节拍。
突然,刘英俊说李冬不在了,歌声戛然而止,大家朝席外张望。李霞儿激灵一下,惊呼:我的小白猪呢?众人齐看小白猪所在的房间一角,果然连白色网笼也不见了。
孙海和钱飞离席,去敲卫生间的门,没有应声,推开看,空的,便冲出包房。到了大堂,钱飞问门口的迎宾:看见一位个子不高拎着白色笼子的先生没有?迎宾摇头,提示他:大堂后面还有一道小门,出去是江城大学的秀林山。两人赶紧朝小门奔去。
包房里,李霞儿两眼浮出泪花,小虹女抬手一碰,李霞儿抱住姐姐呜呜地哭。刘英俊和徐彩霞过去,一人一手搭着李霞儿,一时找不到劝慰的词语,只道不哭不哭。小虹女提议找爸爸和小白猪,三人就拥着李霞儿,风卷花枝地离去。
剩下孙秋独坐餐桌边,房里安静得嗡嗡作响。他拿起酒杯悠然长饮一口,抬眼看见包房门上写着“新闻系”,就胡乱哼吟:时代哟不同了,新闻系哟成包房!一边摇晃起身,去了解包房外的“新闻”。
从酒店大堂的后门出去,是江城大学秀林山脚下的柏油小路。
山道幽冥。孙秋不知往哪一端去,忽见左前方的路灯下站着三个人,有熟悉的声音,疾走过去,果然是李冬夫妇和妻子徐彩霞,那只白色笼子歇在路上,透过网眼看见里面空无一物。这时,秀林山上的林间传来了李霞儿焦急的呼喊:阿白——阿白!跟着就是钱飞、孙海和小虹女的喊声。循声而望,山林中手机光四处忽闪,“阿白”之声此落彼起……
4.荒岛
当夜,小虹女留在学校陪李霞儿,李冬夫妇住孙秋家。
寝前,孙秋把李冬拉去书房,一分为二地重温儿子孙海的“胡说”,李冬长舒一口气,情绪略微平复。
次日早晨,李冬埋头呼呼地喝粥,倒是刘英俊拿着筷子不动,忧戚地念叨:也不知小虹女他们怎样?孙秋说我来侦察一下,就拿起手机打给小虹女,接通后点了免提,问你们在干什么?小虹女回道:在秀林山上呢。刘英俊神色一抖,孙秋以手势止住,又问:怎么在山上?昨晚没下山?小虹女说:不,今天早晨出来的,我们在山上撒猪粮,钱飞和孙海也在。孙秋哦了一声:为什么撒猪粮?小虹女说:霞儿怕她的阿白在山上饿死,说今后她可以不再养小白猪,但必须坚持上山给阿白撒猪粮。孙秋听得呵呵直笑,刘英俊的脸色就漾开了。
早餐后,徐彩霞与刘英俊说话,孙秋约李冬去花园散步。
孙秋说:你一定在想小霞儿为什么喜欢小白猪?
李冬咕哝:你晓得为什么吗?
孙秋笑笑:爱的对象是理想中的自己。
李冬一嗤:李霞儿理想中的自己是一头猪!
孙秋指出:是一头迷你小白猪。
两人谈到人的内心的复杂微妙与奇妙。生命和人生的某些诉求往往深度潜伏,现实里有梦,甚至只是梦之上的一道光影;年轻人如此,年长者何尝不是如此,就说我们吧,我们经历了许多,常常会莫名地孤寂,哪怕是在闹市、在人群中、在讲台上,那孤寂就像浮在尘世上的荒岛,心在它在,但那荒岛上必定有一道诱人的幻影——那是极致的美,让我们热爱,让我们温暖,也让我们因此获得慰藉与光明——有点等待戈多的意思!
两人说着话,一边漫步花园小径。面前出现一棵枝干光润、叶蓬青翠的大树。孙秋让李冬辨认是什么树,李冬注目琢磨一阵,摇了摇头。孙秋说:你我见过的,学名叫珙桐。李冬不由惊诧:这是鸽子树——鸽子花呢?孙秋抬手指向树冠的叶丛,其中隐匿着一些小如核桃的褐色球体:喏,鸽子花的果实——现在是秋天,那年我们是春天去鸽子坪找刘虹女的。李冬看着孙秋:你特意栽种的?孙秋微笑。两人一时互看,眸中溢出水晶一样的光泽。
说也神奇,这时两人的手机同时叮当一响,虹女群收到老赵发出的一条微信,说他此刻站在鸽子坪的那棵鸽子树下,他有一个惊天大发现,让我们“火速”前往当地与他会合!微信全文是:
还记得宜城东南方向百里外永宁镇鸽子坪村吗?就是刘虹女下放的那个知青点。鸽子坪村的南边是清湖,湖岸有一棵鸽子树,湖中有一片荒岛。我刚从岛上出来,我有一个惊天大发现,正站在鸽子树下给你们发微信——我本来是带着投资人去荒岛上考察的,可是我在岛上看见了一座墓碑,墓碑上写着:虹女之墓!落款的挽者居然是“同学赵春、钱夏、孙秋、李冬”,时间为1983年4月1日(跟当年刘虹女遗书的日期一致)。请你们火速赶来,我在鸽子树下等候!
接着是一张图片——“虹女之墓”的石碑立在荒岛上。
看过微信,孙秋和李冬不由诧然对视:怎么会冒出这么一座墓碑呢?而且挽者是我们四人?
孙秋探问李冬:你没有代表大家立墓碑吧?
李冬连忙摇头:没有。
孙秋分析:不是老赵,不是你我,那就是钱夏?
李冬叹道:钱夏呀钱夏,他这是城府还是诚意?
孙秋说:先别分析,一切等见面就明白了。
两人沉默,脑子里浮出胖子钱夏在荒岛建立墓碑的情形……
但是,他们毫不犹豫地决定马上赶往鸽子坪。只有一个问题:带不带小虹女同行?李冬舍不得小虹女离开身边,又担心她介入往事。天上的白云无语纠缠。孙秋晓得,这个通灵的孩子早在17年前就从蛛丝马迹中探明了自己与父母的关系,只是一心要让父母保有这份爱着的幸福与安宁。那么,现在让小虹女和李冬在“虹女之墓”前挑明真相显然不妥:他们双方为什么坚持维持现状?可见,单纯而深沉的情感往往大于或超越常规,成为一种比旧理性更完美的新理性的鲜活依据——那个一直促使双方挑明真相的理性是陈旧的,在至诚至善至美的情感面前已然丧失分量和意义。既然如此,最好还是一切原样存续。
孙秋对李冬说:上辈人的事由上辈人去面对吧。
两人回到屋里,向两位夫人说明了情况,然后四人驱车前往江城大学。李冬打电话让小虹女从秀林山上下来。车到山脚,小虹女已候在路口,四人下车与小虹女站到一起。李冬虎脸问道:你们不打算下山了?小虹女笑着:今天星期天,我们撒完猪粮,在山上聊聊天。李冬即刻便和蔼了,说:赵春伯伯在宜城组织同学考察投资宜城,邀我们参加,我们得去捧场,你留下陪你妈和三妈。小虹女见爸爸和孙伯伯要走,虽然不舍,也只好听话地挽起刘英俊和徐彩霞的胳膊。
孙秋和李冬站在原地,看着三个人往山上去。
忽然,孙秋招呼小虹女回来,一边跑步迎去。
山上山下两头的人转身观望,小虹女和孙秋迎面会合了,却不知二人在说些什么。那里,孙秋对小虹女说:孩子,我决定委托你们开发那个“秘密项目”的AI技术——不过,双方需要签订一个纸上协议,项目责任和知识产权属于我,你们只是部分项目的包工头。小虹女禁不住欢呼:太好了!您的一小步就是人类的一大步!居然伸出手要跟孙秋握手,孙秋摆手笑道:去,告诉你妈和三妈——昨天的争论我认输了。小虹女回道:是,坚决撒谎!
孙秋回来上车,李冬问:跟孩子说些什么呢?孙秋微笑:昨天我们争论得太凶,道个歉嘛。李冬说:你这是迂腐,孩子又不是外人。孙秋说:可孩子已经不是孩子了。
车驶出校园,李冬感叹:怎么这么巧啊——我和你在鸽子树下时,老赵也在鸽子树下?孙秋说:鸽子花在大家心里,总会巧遇的。
第二章 当务之急
1.虹景
由江城到宜城已是全程高速,行车两小时便进入了宜城境内;按路牌指示出高速路口,向南前往永宁镇鸽子坪村,也不再是从前的崎岖碎石道,一条崭新的柏油路蜿蜒流畅。
行至中段,下起一阵急雨,很快停歇。空气中洋溢着温润。导航到达鸽子坪,过一道山谷,看见从前的知青点,依旧遗留在山南的那块坪地上,老房子居然修葺一新。车开进知青点的禾场,路口右侧立著一个标牌,上书:鸽子坪知青纪念室。
这么快的纪念让人心头一顿,被强加了隔世之感。
下车后,孙秋和李冬向湖岸的鸽子树那里看,树下有两人坐在马扎上说话,其中一个是老赵庞大的轮廓。孙秋大声喊:老赵!老赵起身招手。孙秋和李冬小跑过去。到了树下,李冬问:你一直守在这儿?老赵说:正好跟村长谈谈事情嘛。另一个黑瘦矮小的人赶紧站了起来,恭敬地问老赵:书记,我先走吧?老赵让他留步,朝孙秋和李冬二人笑道:喂,这位是小田村长,你们都见过的,老村长的儿子。二人想起34年前,我们四人一起来这里寻找刘虹女,在知青点的禾场上跟当年的村长说话,旁边有个女子坐在马扎上奶孩子,那个站着吃奶的想必就是眼前的小田村长……于是跟他握手,问他父亲好。
小田村长走了,孙秋和李冬去到鸽子树下。树干上的那行文字已在岁月中混淆,当年刻在心里的句子依旧清晰——鸽子,你飞吧!老赵在一旁说:两位再等等,司机去接钱夏了,已在路上,马上就到。孙秋和李冬没听,已然专注地抚摸树干。老赵便自言自语:调到宜城后,一直惦着来这里看看。孙秋从沉浸中醒来,错位地回应老赵:钱夏快到了?老赵说:是,他昨晚飞北京,本来回江城的,改签了宜城。李冬问:一会儿我们怎么去島上?老赵指指湖边:岸下有条小船。
知青点那里传来汽车喇叭声,一个身影落下车,团团地滑下台坡,犹如皮球朝这边滚来。
钱夏到了,老赵领着大家往湖边走。岸下的小木船空候着,四人上船时踏踩得一阵晃荡,老赵执桨摇划,船平稳离岸。
湖岸与荒岛之间的水面宽约两百米,行至半中,水天对应,视域变得阔朗。李冬忽然抬手指向荒岛:看!大家看去,荒岛上空横跨着一道彩虹,雨后的阳光清晰地歇在七彩弧影之上,光芒仿如金子闪烁,景象绚艳得让人眯起眼睛……我们细眼凝望,即刻在这亦真亦幻的虹影里都看见了刘虹女——她还是从前的样子,那彩虹上的光芒分明是她的微笑——原来她真的是一道永不消逝的光,一直驻扎在我们的心里,时时照耀着我们的灵魂!我们事实上从来没有放弃向往这可望不可即的美景,并且一直在那里预支人生的喜悦……此刻,彩虹的影像是一个写照,是我们在芜杂岁月里等待的戈多!又或许,竟是刘虹女为我们不肯懈怠的人生感到欣慰而特来迎迓?我们就那么凝望着天上的彩虹。
这一刻,我们感到了世上的神灵!
小木船一动未动,许久泊在湖面……
直到虹影悄然消逝,我们才靠岸登岛。之后,在老赵的指引下辟路而行。穿过一片坡坎毗连白茅绵延的荒地,“虹女之墓”四个黑字出现在眼前。墓碑是一块蒙尘白石,兀立在一面缓坡之上,坐南向北,真实而安宁。我们于墓碑前停下,转过身,顺着墓碑的视线远望,目光越过湖面,正好看到对岸的那棵鸽子树。
钱夏感叹:这墓碑立得真用心啊!
孙秋诧然掉头:怎么,墓碑不是你立的?
钱夏愣住:是我,会不告诉你们吗?
四人顿时疑惑地互相察看。
老赵抬抬手,再次说明墓碑不是自己立的,然后逐一询问,确认谁都没有立这座碑,便苦笑:唉,还以为有了突破——如果是我们中的某一位,时间过去34年,应该可以讲出实情,让悬案水落石出的。大家看着老赵,发现那一头烫染的黑发已掩饰不住满脸沧桑。
然而,在老赵的苦笑瞬间暗淡之际,一个尖锐的问题冒了出来:是谁立了这座墓碑——而且落款使用我们四人的名字?
谁呢?大家喃喃自问。
同时我们意识到:无论各人心头是否尚存彼此猜疑的幽念,眼前这座墓碑是毫无疑义的实在,也便是说,刘虹女或许的确早已离世,而且一定有人立过这座碑——又一桩悬案出现了。
我们聚到墓碑前,蹲下身,对墓碑进行勘验:地表是陈旧的;拔扯簇拥墓碑的杂草,每一株都根深蒂固;找一块石片戳开碑前的地面,土石黏合得板结;碑上阴文残留的黑漆用手指一碰便脱下皮层……以我们的经验判断,这座墓碑如果不是34年前刘虹女消失时竖立的,也绝不是近期所为。可是,我们无法得出更多的结论。
我们在墓碑前茫然坐下。
此时太阳滑入云层,天阴了,荒岛上野风漫卷,四面低矮的白茅发出窸窣的声响。一切都在隐匿之中。
老赵说:应当从人入手——不是我们,谁最有可能?
他的意思是,当年追求刘虹女的不止我们四人,而爱的程度与立碑的可能性应该是成正比的。
大家就重回往事,以爱的“程度”列出嫌疑人:原南平县公安局刑侦队队长武永强、原北原县县委副书记冯远志、原南平师范学校炊事员“普希金”以及原南平看守所狱警侯卫国(当年是他替刘虹女传送过蓝布棉袄)。但李冬指出:这几个人都是明面的,暗中追求刘虹女的人何止千百,而且暗中的人不一定比明面的人可能性小。钱夏不这么认为:既然暗中的人只在暗中,可见不敢作为,所以立碑的可能性相对较小。李冬说:这座“虹女之墓”不就是暗中立的吗?钱夏说:明面的人也会暗中行事。两人以自己的经验猜度,看看双方的逻辑就坏掉了。
孙秋摆摆手:这样争论毫无意义,大家首先达成一个共识——我们是不是打算查清墓碑的来历?
李冬和钱夏回道:这还用问?
为什么?孙秋看着二人。
真相嘛。老赵替他俩回答。
什么真相呢?孙秋追问。
三人语塞。
孙秋假设:是指查出立碑人吗?
三人且看着孙秋。
或者弄清楚谁这么爱着刘虹女?孙秋再次假设。
三人的目光你来我往。
孙秋又道:或者晓得谁表彰我们四人对刘虹女的爱?
三人的目光散乱了。
沉默片刻,孙秋指出:我当然也希望弄清这座墓碑的来历,但我认为我们的出发点可能会影响我们的判断,我们应当分析并理出立碑者的真实动机——这是本,倒过来就是线索。
钱夏的眸子一亮:这个很清楚嘛——就是你刚才提示的第二点和第三点——表达他的爱同时表彰我们的爱。
孙秋摇头苦笑:且不论这两点是否符合情理,单是这样的动机,我们还有必要查清墓碑的来历吗?谁立的不都一样?
钱夏和李冬垂下目光。
老赵问:你的意思是……?
孙秋说:我想,我们需要回到理性,过去我们不愿意接受刘虹女在人间消失的事实,一直幻想和期待她突然出现,可34年前我们毕竟亲眼见过她的遗书,我们被情感遮盖的理性其实早已储存了作为生命体的刘虹女去世的事实——只是为了满足愿望,我们宁愿这个事实连同理性一道被情感遮盖,甚至不断用想象加以篡改,使之变成心理事实,可一旦出现现实的事实,理性也默认,譬如我们得悉这座墓碑时,直接想到的是谁立了这座碑,这说明我们同时也认为刘虹女不再活着;因此,现在我们首先要明确前提——刘虹女是活着还是已经去世;假设她还活着,这座墓碑下面根本就是一个假墓,只有她已经去世,墓碑下是真墓才有可能性——但显然又有一个问题,从刘虹女的遗书看,她是在南平投入汉江的,自南平到宜城鸽子坪不下300公里,而且鸽子坪在上游方向,以当时的条件,将遥远的溺死者弄到这里来安葬必然大费周章,可当时两地都没有这样的消息——那么,是谁有这么大能力进行秘密安葬?为什么要秘密安葬呢?此外,立碑者应该满足三个条件——第一深爱刘虹女,第二晓得我们四人深爱刘虹女,第三了解荒岛对于刘虹女的意义——这样,立碑者的动机就更不可思议了。
钱夏的头痉挛似的向右一抖,忍不住嚷道:哎哟,求你不要绕来绕去,听得心烦——我觉得刘虹女不会死!
孙秋嗤道:难道你没有明白——我这是在提供侦查思路和缩小侦查的包围圈?冷静一点嘛。
钱夏摆手道:照你这么冷静,不如把墓掘开看看。
李冬不由跳将起来:胡说!坟墓是能随便掘的吗?
2.墓碑
时间已过下午两点,老赵请大家先离岛吃午饭。
上了岸,随小田村长往村里走,不再议论墓碑。老赵打电话给司机,司机说在车上吃过了面包。小田村长的家在村东头,是一栋“新农村”款式的方正小楼。小田的父亲坐在楼外晒太阳,我们叫唤老村长,说以前见过的。老村长戴一顶黑搭帽,仰起头来笑,一脸酱色皱纹,嘴里没有牙,像是有一肚子含糊的事。
屋里的八仙桌摆了饭菜,小田村长催大家趁热。我们进屋后各坐一方,端起饭碗扒拉。家中的人已吃过,小田村长挪一把凳子坐在方桌一角,介绍桌上的豆角、土豆、腊肉和干鱼都是土生土产的,绝对绿色环保,鼓励我们放心地用。李冬借机讽刺钱夏:哎,我觉得吃这里的饭菜比喝什么人参保健品管用。钱夏回他:别一根筋,一个是自然,一个是科学,各有各的好处。孙秋摇着头笑:你俩哪像亲家,见面就死<\\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0年当代长篇\1#\掐.eps>。
老赵巡看宅内:家里还有人呢?小田村长说:女儿在永宁镇读寄宿初中,老婆去镇上烫发,母亲在厨房里。正说着,小田村长的母亲端了一缽子汤出來,热情招呼喝汤。我们转头看,记忆中那个在知青点禾场上奶孩子的少妇已变成小老太,但依然脸圆肤白头发油黑,看上去大不了我们多少,跟老村长颇有代际悬殊。老赵说:大姐,麻烦你了。小老太哈哈笑:不麻烦,都是家常菜。一缽子汤搁到桌上,飘出丝瓜鸡蛋小磨油的香气。
饭后,小田村长把泡好的一壶采花毛尖拎到桌上,摆杯斟茶,又是夸他的茶叶天然环保。老赵让小田村长在自己身边坐下,一起喝茶说话。孙秋问:鸽子坪经常出现彩虹吗?小田村长说:是,一般在鸽子花开的季节,出现在清湖和荒岛的上空;今天落过雨,你们见到彩虹了吧?孙秋掉头看老赵、钱夏、李冬:岛上有鸽子树吗?老赵说好像有的。小田村长就笑:岛上的鸽子树不少咧,可能四位专心看彩虹,没有注意,再说这个季节树上没有鸽子花,不打眼;在我们这儿,彩虹和鸽子花是互通灵性的——天上的彩虹是鸽子带去的,地上的鸽子是彩虹撒下的,有时天上出彩虹地下开鸽子花,村里人望着望着就痴迷了,觉得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奇景!小田村长说得正带劲,我们想起刘虹女当年在这里看彩虹看鸽子的样子……她看着这奇景,是怎样的痴迷呢?
时光停顿在这一刻。
小田村长不晓得我们何以沉寂,讪讪地问老赵:书记,我有一个小问题,不知该不该问?老赵说:没什么不能问的呀。小田村长的喉结滑动两下,鼓起勇气问:岛上有一块墓碑,立碑人有一个跟您同名同姓,是撞了名吗?老赵回道:不,那个名字就是我的,立碑人就是在座的我们四个,我们和刘虹女是大学同学。便指点钱夏、孙秋和李冬说出三人的名字。小田村长的笑顿时东奔西跑。三人暗自诧异:老赵怎么说这墓碑是我们立的呢?掩盖案情——免得把小田村长弄糊涂?
李冬问小田村长:你什么时候发现这个墓碑的?小田村长想想:7岁吧,1989年的夏天。李冬哦了一声,心想这墓碑至少是28年前立的。
小田村长贼头贼脑地朝大门外和厨房门口瞅瞅,将头伸到桌上,诡秘一笑:其实是老爷子最先发现的。我们问怎么回事,小田村长说,那天下午,他跟几个大孩子搭渔船去岛上玩耍,老爷子上岛喊他,他一边答应,一边循着喊声找老爷子,可喊声突然停了,他看见老爷子像木头一样站在那个墓碑前,当时他不认识“虹”字和“墓”字,是身边的一个大孩子念出“虹女之墓”的,老爷子把孩子们吆上船送到岸上,自己又转去了……过去清湖上没有常备的渡船,老爷子用拖拉机轮胎做了一个救生圈,每年夏天带上救生圈下湖游泳,趁机溜到岛上去,只要老爷子在岛上没有回来,母亲就坐在灶膛前发呆,雷打不动……但每年夏天来了,母亲都会替老爷子检查救生圈,看看有没有漏气眼或沙化的皮子,直到1998年老爷子工伤后两人才歇下来。
但小田村长又问:书记,墓碑不会影响这次招商吧?
老赵有些诧异:什么意思?
小田村长说:人家搞开发,肯定要清除墓碑的。
老赵探问:你觉得怎么办?
小田村长的喉结滑动几下:如果立碑的人不是您和这几位同志,我当然希望这个坟墓不影响招商,反正我家老爷子老了,难得去岛上;再说,还可以请人做个法事后移墓嘛。
钱夏正要接话,老赵的手机响起,老赵接听后说:让客人不要急,先在宾馆休息,我马上回宜城。挂了电话,见小田村长惶惑地望着自己,冲他笑笑:客人是上午来岛上考察的乌总,放心吧。
3.购岛
我们从小田村长家出来,去知青点的禾场。老赵说:不好意思,刚才秘书来电话,投资商乌总等着,接下来没有大块时间招待各位,兄弟们自己去宜城转转,墓碑案再议。就挥手走向自己的车。
孙秋驾车跟在老赵座车的后面。坐在后排的李冬问怎么办?副驾驶位的钱夏说:老赵接下来怕是顾不上侦查墓碑案了,还得靠我们三人。孙秋认为当务之急不是破案,而是保护墓碑。钱夏问:你担心开发商毁掉坟墓?孙秋说:应当提醒老赵,跟那个什么乌总招呼一声。李冬觉得:没必要,老赵跟我们一样,肯定会这么做的。但钱夏不这么看:老赵为了招商,什么都舍得。
孙秋突然问钱夏:借我一个亿吧?
钱夏问: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孙秋笑笑:放心,会还你的。
钱夏即刻冲孙秋喊道:超车,拦住老赵!
车超过去“双闪”减速,前后车缓缓停下来。钱夏推门下车,跑到后面车的旁边向老赵招手,车窗落下玻璃,钱夏一手抓窗框,一手舞着拳头讲话,十分激动且专横的样子。然后掉头回来。
孙秋从窗口伸手摆摆,让老赵的车超到前面去。
钱夏上车后气喘吁吁地说:墓碑的事不用担心了,我已经向老赵宣布,撬掉那个乌总,我们来投资鸽子坪的荒岛。李冬喊太好了,自己人开发有保障!孙秋因为借“一个亿”的事,不无歉意地笑笑。钱夏看着孙秋:你觉得我投资跟你投资有区别吗?孙秋摇头:没有咧。
但孙秋提醒钱夏:想过这个项目要走招标程序吗?钱夏说:所以今天我们干脆去宜城住下来研究,同时等着老赵接见。
车行至宜城近郊,老赵的车提速而去。钱夏给公司打电话,交代在宜城市委大院附近订酒店。李冬微信告知老赵,我们留在宜城。
半小时后,三人坐在了宜城国际酒店的总统套房里。
孙秋分析:由于老赵的身份、墓碑上的名字以及老赵与钱夏的同学关系,再加上刘虹女对于公众来说是一个敏感信息,我们要拿下荒岛这个项目,搞“阴谋”反而走不通。
钱夏说:那就“阳谋”嘛。
吧台上的水壶咕咕直响,李冬起身过去泡茶。钱夏等着孙秋说话。李冬端了两杯茶回来。孙秋对钱夏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理解“阳谋”的,我们要的“阳谋”是针对宜城、针对全省、针对整个社会;如果单是逼着老趙索要一次回报,老赵也会努力去做,但很容易给他带来行政“污点”,结果还没有等到投标,事情可能就被纪委pass了。
钱夏问:你的“阳谋”是什么?
孙秋说:标书。
钱夏直眨眼,孙秋说:别怕,不是拼钱。钱夏摆摆手:拼钱也不是问题。李冬说:还可以找冯远志呀?钱夏和孙秋没予回应。
这时孙秋接到老赵打来的电话。老赵说,钱夏好冲动,我跟你讲几句。孙秋说明白。老赵说,我刚刚从你们住的这家酒店出来,不方便再转头去见你们。孙秋说明白。老赵说,对方投资意愿很强烈,表示用一个亿购买荒岛50年使用权,然后投巨资搞建设。孙秋问对方姓乌?老赵说是。又问,他们的项目是什么?老赵说,高档旅游养生会所。孙秋说,老概念嘛。问墓碑呢?老赵说,乌总答应采取树苗移栽的方式整体迁移。孙秋说,这样啊。老赵说,这些供你们参考,算不上泄露商业秘密。孙秋说明白。老赵说,就这样,再联系。
之后分析标书。孙秋说:政府招标看两点,一是购买价格、投资规模和预期经济效益,二是项目理念与社会效应;从老赵刚才透露的信息看,我们跟竞争对手的投资动机不同,利润回报在其次,主要是呵护和捍卫一个美好事物;所以,我们没必要跟人家比拼出价高低,关键在于项目的创意、理念与规划是否具有显著优势;荒岛上有两个独特资源——鸽子花与彩虹,这可能是那个乌不会特别在意的,即使他发现了,暂时也不可能有深刻的发掘,但这两个资源蕴含独有的开发性,具有无限魅力,完全可以成为这个项目的理念和标书的核心价值——两位明白吗?
钱夏狠狠地点头:明白——但你必须负责策划这个项目。
孙秋便笑:你做了雷锋,我学雷锋没问题。
4.永生
次日上午,三人去宜城市政务中心递交参与鸽子坪荒岛项目竞标的申请书。老赵来电话:鉴于表达投资意愿的企业较多,宜城市人民政府本着公平公正原则,决定走公开拍卖程序,拍卖日期推迟到今年12月上旬——时间还有一个月,可以好好准备。三人明白。
中午在街边酒馆小酌,钱夏交给李冬一项工作:以钱夏的名义给省委副书记冯远志写信,实事求是汇报情况,希望他在竞标一事上,指示和监督宜城方面不搞举贤避亲的庸俗廉政。
酒还喝着,孙秋收到小虹女发来的微信:
三伯:你们四人匆忙集合,与刘虹女阿姨有关吧?因为我也叫刘虹女,对此很关切;而且,我与您之间的那两个秘密(我晓得我的身世和您的“机器人总统”)也有刘虹女阿姨的因素。我并没有探知亲生父母是谁的愿望,我只是对我的精神基因充满好奇。所以,我想利用假期的最后一天来到宜城,旁听有关一位精神长辈的故事。您同意吗?
孙秋回道:
来吧孩子。继续保守两个秘密。先给你爸打电话,要求从宜城飞北京,顺便与我们相聚。这显然是令我们无比高兴的。但你得小心呵护你爸。
结束小酌回宾馆的路上,李冬接到小虹女电话,要求来宜城看望爸爸和三位伯伯,他没有理由拒绝。钱夏得知消息很高兴,说赶快回去订房。李冬心事重重地摇头:省点吧,我去你的总统房睡秘书室,让孩子住我的房就行了——六岁前,她都是跟我和刘英俊一起睡的咧。钱夏瞟了瞟李冬:行,你自然一点,别让孩子看出破绽。
当晚9点,三人约上老赵,一起去高铁站接来小虹女。到酒店后时间已晚,我们与小虹女互道晚安。李冬带着女儿去房间,也没啥帮忙做的,东瞅瞅西看看,木讷地端详成年的女儿,像从前一样叮嘱:安心睡,爸在,有事打电话。小虹女说:爸,您放心,我都是应该照顾您的大人了。李冬讷讷地笑,说:走了。便走了。
翌日吃过早餐,孙秋按四人制订的计划带小虹女“去宜城转转”,上了车,两人一商量,直接出城前往鸽子坪。
一路阳光灿烂,翠绿与金黄交织的秋色在山坡上变幻。一只小鸟于车前起伏飞行,像是特意带路。小虹女望着窗外流淌的景致,一边跟孙秋说话。往事太多,要问的需捋清头绪,要讲的得理出梗概。心情随着蜿蜒的山道不断闪过。孙秋看着前方驾车,目中有一缕视线去了时光之外。小虹女问此地何地,往事何事,孙秋都一一告诉她,话语平静、低缓、柔和,格外省略。小虹女侧看孙秋,发现他的黑框眼镜和花白鬓角下的面庞透着静穆,又恍然看见了他从镜框边逸出的那一缕视线,那视线越过纷繁往事而牵挂着远方的向往……不由强烈地感到他是无比宽广的人,脑中随之闪过一个念头:此时,我若是刘虹女阿姨多好啊!她当然不晓得,又或许是晓得的,在孙秋目光逸出的那缕视线里,此时的她已然幻化成昔日的刘虹女……她感动地道:孙伯伯,我觉得你是幸福的!孙秋激灵一下,赶紧收回逸出的视线,笑了笑:是啊,因为全部的过往,而且这过往中诞生了一个至美的女儿!
小虹女问道:我不会是您的亲生女儿吧?
孙秋回答:是啊,你就是我的亲生女儿!
小虹女愣住:您为什么把我给了我爸爸呢?
孙秋笑了:傻丫头,难道你不是你爸的亲生女儿吗?
两人遽然大笑,直笑得泪眼花花的……
一小时后,车停在鸽子坪知青点的禾场上,下了车,小虹女四面张望。孙秋带小虹女来到清湖边,先认识鸽子树,再上船,向荒岛划去;跟前天不一样,他看见了岛上稀疏的鸽子树,特意指给小虹女看。上了岛,走过白茅地,“虹女之墓”出现在眼前。
小虹女停在远处凝望一阵,缓步走近,于墓碑前站住。她一直望着墓碑,那墓碑上的“虹女”二字也看着她,她的眼泪涌了出来。孙秋去到墓碑一侧,在草地上坐下。一会儿,小虹女过来坐在他身边。秋天的白茅和杂草开始枯黄,透着清淡的甘甜气息。
太阳升高了,无遮无挡地照耀荒岛。
墓碑是一个巨大的事件。孙秋说:我们四人匆匆集合,是因为赵春伯伯陪同投资商上荒岛考察时,发现了刘虹女阿姨的这座墓碑……而墓碑不是我们四人或四人中任何一个人立的,又引出一桩悬案;现在,我们暂时无法破解这桩悬案,投资商马上就要来购岛开发,我们唯有抢先购岛,保护这座坟墓。小虹女回头看孙秋,孙秋取下眼镜,抹了一把眼窝的汗渍。
后来孙秋给小虹女讲:1976年夏天,15岁的刘虹女下放到鸽子坪;1978年考入江城大学英语系;1982年毕业分配到南平师范学校教书;1983年汉江初汛时,她留下遗书后投身汉江,从此再无消息……在刘虹女短暂的生命历程中,我们没有陪伴她上大学之前的岁月,但我们晓得她的美绽放在忧伤与孤独之中……她爱鸽子花和彩虹,曾经凝望这座荒岛;大学年代,我们四人是她的无数分之四的追求者,但我们和她一起表演过话剧《虹女》;之后在南平,我们坐在月光下的汉江堤上,听她演奏钢琴曲,一天晚上,她遭人强暴未遂,我们被当作嫌疑犯关进了号子;但她信任我们,给号子里的我们送棉衣……1983年春,我们从号子里出来,找不到她,到处寻找,不约而同地来到了鸽子坪……这年冬天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你爸爸李冬在南师的宿舍门外抱起一个襁褓中的女婴——就是你;2000年樱花时节,我在江城大学与你相见,还未来得及去南平找你爸爸,生活在宜城的刘虹女母亲去世,你爸爸赶往宜城安葬“岳母”,因为发现了新线索,一个人再次来到鸽子坪调查……又过17年的昨天,赵春伯伯在荒岛上发现“虹女之墓”,我们来到这里看见彩虹,晓得了彩虹与鸽子花的神话!
我的生日呢?小虹女问。
孙秋说:你爸是1983年9月1日搬进那间宿舍的。
我爸像是特意来等候我的。
是,你是你爸的福气。
如果是您,会收下我吗?
当然!换作赵伯伯钱伯伯,都一样。
我倒是感谢那个遗弃我的人……
离岛前,两人起身面向墓碑,缓缓三鞠躬。
回到岸边的鸽子树下,孙秋请小虹女看树干上那行早已模糊的文字,告诉她文字内容是“鸽子,你飞吧”,刘虹女和从前的屈原都曾站在这儿憧憬过;又抬手指引鸽子飞行的方向,讲鸽子花与彩虹在荒岛上空互生互映的神话……他禁不住激动地说:今天岛上没有彩虹,你来了就是彩虹——彩虹为什么那么美?因为她要让我们看见美!
小虹女望着荒岛上空,看见了想象中的虹岛景象,不由赞叹:多么迷人呀——我还活着就被怀念!
孙秋即刻道:不,不单是怀念,还是讴歌,是欢乐颂!
驱车返回,孙秋把着方向盘,目光专注向前,依然憧憬着虹岛。小虹女唤一声三伯,对他说:不久的将来,AI技术能够帮助人们修补过往的岁月呢。孙秋笑笑:岁月需要修补吗?小虹女说:我是指你们的三桩悬案——刘虹女阿姨的消失、我的来历、这座墓碑。科学能够抵达世上的任何奥妙,而我的奥秘是接近刘虹女阿姨的奥妙。
孙秋一惊,恍然看见小虹女与刘虹女叠合在一起!
但他即刻抿住嘴唇,把车开快了,不仅专注,神情也庄严起来。因为他感到心头突然发生了万分之一秒的跳荡……这是十分严重的,他甚至不能容许自己哪怕有瞬间的判断与辩解,必须庄严。
小虹女垂下眼帘说:晓得您在想什么。
他惶恐地回应:我啥也没想呀。
小虹女说:不,您跟我想着同一个问题。
他便唬道:丫头,别吵,影响我开车咧!
一会儿,李冬打来电话,说酒席已订好,老赵、钱夏和他在包房等候,孙秋回他:马上就到。小虹女淡淡地说:三伯,您慢点开!
第三章 虹女活着
1.赵春
钱夏、孙秋和李冬离开了宜城,小虹女也飞北京了。
眼下的问题是怎么保护这座突如其来的“虹女之墓”。
起初,因为急于招商,你甚至没有想到“虹女之墓”可能在开发荒岛时被毁灭。现在既然钱夏要购岛,这事就等于我们四人的事了。只是这桩特殊投资照例要跟普通商业购买一样走规定的程序。你是市委书记,名字刻在墓碑的四个落款人的第一位,本该回避的,可你无法回避也不打算回避,唯有取巧运作,先让钱夏拿到同场竞争的门票——你建议同志们把竞标日期延迟到12月,是给钱夏时间,也让自己喘一口气。
那么这座墓碑到底是谁立的呢?
的确,在你的意识的某个层面,一直以為刘虹女压根儿就活着。你不是没有理性,也见过武永强手上的那份遗书,但你不愿意相信。何况那个死亡的事实并不完整。如果你认定她死了,必定为她造墓,至少假钱夏之手而为之。你为什么没有想到造墓呢?因为她活着。诚然,没有刘虹女的现实也是事实,而且历经了34年;在漫长的现实中,你的黄金情感安放在庄重面目的背后,时间久了,单记得那美还在,且让那美一直都在——然而生活总是出乎意料。
照孙秋的意思,侦破墓碑案的线索与意义在于立碑的动机,而立碑的动机或许光明磊落,那么,侦破此案其实有点莫须有。但涉及自己的事总得知其究竟,倘若破不了案,甚至连破案的线索都没有,心何以落定?而且这是一起公安局没有由头立案的案件,还得靠我们自己来侦查。怎么办?只能平心静气地等待渺茫中的运气。
在湖边茶社的小单间,茶桌上搁了两缽煲仔饭,侯哥候着你。你进来,在他对面坐下便吃。他看着你,不动,你说吃呀。他问啥事?你摆摆筷子:没事,这几天从中东飞北京,从北京飞宜城,在宜城谈了两天项目,有些累。他开始吃,吃过两口,说:新药的证号已经批下来。你又摆摆筷子:不谈工作好不好?
你问:还记得南平的刘虹女吧。
他答:记得呀,怎么会不记得。
你笑:知道你当年也喜欢她。
他的眼皮一跳:但我没打她的主意。
吃完煲仔,茶器摆上,侯哥忙着侍弄。你在想:现在问他,鸽子坪荒岛的墓碑是否跟他有关,他会说实话吗?倒是侯哥见你沉默,疑惑地问:今天怎么想起了刘虹女?你呷一口茶,撇开他的问话说:侯哥你看,你我之间啥都经历过,彼此在对方心中是透明的,就像一对不过“喜事”的老夫老妻,没什么值得隐着瞒着——我问你,你有没有替我、赵春、孙秋和李冬给刘虹女立一个墓碑?侯哥拿着水壶愣住:什么呀?你又说一遍。他释然而笑:要是我立了这个墓碑,为什么不告诉你?你发现他的表情变化很流畅,心想,孙秋所言不谬,倘若有人代立这座墓碑,那动机并不坏——不坏的动机通常不必隐瞒。
侯哥的目光从你注视的眼中离开,按下呼叫键,服务生进来。侯哥要点些混嘴的小吃,服务生报出许多,侯哥只要葵花子,他知道你看重对肾有益的东西。你让他来点自己喜欢的,他摇摇头。
时光如许,恍惚回到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那时,侯哥还没有“谋反”或许正在萌生反意,每天跟着你发财,出入各种场合。当时已时兴用女人放松身心或交朋结友,为了生意,你们常常把客户带到歌厅或按摩房去“放松放松”;有时没有客户,侯哥和你也犒劳一下自己。单由你埋,侯哥负责张罗。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江北的“大同世界”;本来,侯哥起初推荐的是江南的“钟声”,但“钟声”离江城大学太近,又吹嘘特色是学生妹,有那么一点兔子吃窝边草的感觉,再加上家也在江南,容易想起老婆孩子,做什么都硌硬,所以干脆舍近求远去江北。“大同世界”也是侯哥开发的,他说那里有洋妞,可以开开洋荤,还可以增强民族自豪感。
“大同世界”KTV包房的程序很常规:妈咪带来一排大面积裸露的佳丽,其中掺杂二三洋妞,齐声说晚上好,所有眼珠子骨碌骨碌地看人;侯哥口味重,讲究也少,目光迎上去,抬手朝一个胸大的勾勾手指,就定了;轮到你,扫过一眼,没那人,收敛视线,拿手在额上抠着,半遮脸面。一轮不行再一轮,到了第三轮,侯哥替你做主,揣摩你的口味,挑一个文静的中华小姐。
可是,有一天,出了包房,走在霓光廊道上,迎面过来两个穿“小姐装”的洋妞,让你眼睛突然一亮,盯住了其中一张美好的“中国脸”。你站住,等她走到面前,抬手拦住,问:小姐,你叫什么名字?她停下,礼貌地微笑:我的中文名叫白云。天啊,幸虧她是一朵白云!你的心怦怦直跳,不知所措地呆住。她便疑惑,扬手拜拜。你连忙说:去我的包间可以吗?她摇摇头:不行,我已经被客人点了。你说:那好,我今天回去,明天再来,点你。
第二天,你去包房时,侯哥和她的小姐正在“放松”,白云独坐在长沙发的一端。你向她举手招呼,过去坐下。她主动靠拢你一些,不倚不碰。你们像朋友一样喝酒、唱歌、说话。她是俄罗斯女孩,在江城某大学留学。她用俄语唱《喀秋莎》,用中文唱《好一朵茉莉花》。你说我们唱《欢乐颂》吧,她点点头,你们用英语合唱……那一年,因为这朵白云,你几乎天天去“大同世界”;有时出差,侯哥替你点了她,让她在包房里自己玩,小费照给,但侯哥发誓,绝对没碰过白云。
有一回,你喝得太高,情不自禁,趁她不注意,偷吻她的脸,不料她猛地一闪,居然轻轻还了你一记耳光。你诧住:为什么?她气呼呼地说:我还没有爱上你呀。你知道错了,连忙道歉:对不起。她便笑,学着中国“小姐”的口气问:你看上了我什么?你说:你的脸上有一个中国女孩的样子。她依旧笑着:要是这样,你还没有坏透顶。你说:谢谢,你让我觉得那个女孩可能还活着!
当年,侯哥曾经对你说:那是不现实的。
你正愣着,侯哥敲敲桌子:那个俄罗斯姑娘跟我们还有生意吗?
真是一个贼!你在心里叹服侯哥,一面回道:白云说她胖了,不想见我,免得我从她脸上看不到让我高兴的样子……现在是她先生跟我们联系业务,但我常跟她通电话;有一回,我打了那个北极熊一拳,向他竖起大拇指,夸他比我福气好,他居然说,谁叫你那么早结了两次婚!
嗬,本来是侦查侯哥的,却发现了自己。
3.孙秋
回到家,妻子彩霞抿着笑,一只手藏于背后,迎在你面前说:孙老师,猜猜,谁给你寄东西了?你随便回道:客户。彩霞便欢呼:谢天谢地,总算没有猜中波士顿的Miss程!一边从背后拿出一个小包裹。你摇头微笑,请她帮你看看。包裹拆开,是一本书:《The Original Meaning Of American Literature》,作者XiCheng。
是的,无论大英博物馆门外的“刘虹女”、俄罗斯的“白云”,还是这位波士顿的Miss程,我们都不必刻意隐瞒。
彩霞把书交给你,说:全英文,美国文学的什么?
你说:可以译作“美国文学的本义”。
文学本义不是共通的吗?彩霞问。
不同民族的文学实际会有差异。你说。
晚饭后,彩霞陪你去花园散步。你给她讲了鸽子坪荒岛上的墓碑以及钱夏购买荒岛的计划。你不晓得能否对她说明在小虹女面前发生的那个“万分之一秒”的心理波动。后来,你和彩霞坐在鸽子树下的秋千上摇荡。黄昏澄明,远近一派安宁,时光缓缓的。彩霞哼起了那首英语歌《Yesterday Once More 》(昨日重现):当我年轻时/我爱听收音机/等那首我最爱的歌曲/我会跟歌声一起歌唱/这总会令我露出笑容……
那年,哦,2002年8月中旬,你随团赴美国西雅图进行为期一周的参观考察,之后只身飞往纽约,去看望在纽约大学任教的一位学兄。本来,学兄在电话里得知你的消息后要飞来西部,是你执意登门拜访,因为当年在江城大学排演话剧《虹女》时,他殷切希望演一个角色,你没能成全,让他一直耿耿于怀,而他后来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得不到刘虹女的爱才出走美国的。他在纽约机场走向你,朝你的左肩不轻不重地给了一拳,然后驾车带你去他的家。他已结婚,妻子来自中国湖北,有一个三岁的女儿,会说中国话。你在他家里吃了美式中餐;下午去学校听他的讲座;然后就近入住酒店。分手时,你提出次日独自出行,他问你英语行不行,你说马马虎虎,他做出打电话的手势,叮嘱你别走丢了。
次日,你乘的士去华尔街,在百老汇大街的那头著名的铜牛附近下车。铜牛陷落在围观人群之中。你走过去,从人缝里看见铜牛发亮的鼻子。一些人往铜牛屁股那边挤,抢着钻到胯下去触摸那颗象征繁衍旺盛的硕大的蛋蛋。你见证众生摸蛋的景观,往华尔街方向走。华尔街两侧密集拥挤的摩天大厦使街面显得逼仄。街道两边蠕动着东张西望的游客,少数匆匆赶路的人穿行其间。
忽然,一个人影从你的视野边缘掠过,你赶紧掉头去看,那人已穿过街面,翩然一闪,隐入街那边的人流。你愣怔地停留在原地,心中既失落又亢奋——是她吗?她在华尔街?在曼哈顿?在纽约?在美国?
那一刻,你的惊喜统治了美国的天空。
下午,你来到纽约南街码头,买了一张门票准备去海上观望矗立于自由岛的自由女神。你以为,一个人独自惊喜时必须找一桩事儿扬汤止沸。观光船是定时往返的,候在码头检票口的游客越来越多。等到打开栅门,人流涌入,疾走一段长长的码头栏道,再慢下来登船。你裹在淤滞缓行的人群中,脑子里不时出现华尔街的“人影”。而就在此时,你的眼前一亮,又看见了她——刘虹女的身影!
你没有看错——她的样子你不会看错。
她回了一下头,或许感触到你的目光。
可眨眼之际,她随着人流进入了舱门……
你登上船,慌忙追寻。前面的人纷纷入座,或者扶住栏杆停下;后面的人踏踏地跟来,从你身边拥到前面。船很长,上下两层。你先在下层一排一排地扫视。有人注意到你。你不慎撞着一位美国老太太,她微笑,你也微笑。下面一层没找着,再去上层。这时游船已接近自由女神,所有游客朝同一方向望去。你顾不了女神,你晓得它是1886年美国独立100周年之际法国送给美国的纪念礼物,它的外貌源自法国雕塑家巴托尔迪的母亲,而高举火把的右手臂是他妻子的手臂,那头冠上有象征七大洲的七道光芒……但是,你望着观望女神的人们,没有找到刘虹女。忽然想到广播找人。一会儿,广播里说:刘虹女女士,孙秋先生请你听到广播后去船舱出口处与他见面。你守候在船舱出口。广播里说了三遍,直到游船返港靠拢码头,也没有人前来与你见面。你第一个上岸,站在舱门一侧看着船上的人鱼贯而出。你终于见到了她——刘虹女一样的模样!你正要叫唤,可张开一半的嘴巴陡然打住——不是因为她身边跟着一个英俊的男青年,而是那男青年太年轻,反言之,时值2002年,他身边的刘虹女不应该是这位20岁上下的小姑娘——而且她听到广播后并没有来找你。
可是你莫名地舍不得离开这个素昧平生的小姑娘。你跟随她向着码头外走,希望码头上的栏道无限延长。出了栅门,眼看就要分散于南街,你疾冲两步,与她并行,毫不犹豫地招呼:姑娘你好,请问你是来旅游的吗?她停下,看着你:您……?你支吾道:我一个人旅行,英语听说都不行,很麻烦,不知能不能跟着你们?那个英俊的男青年站在她身边,她转头看他,男青年问:您是中国来的?你点点头:是,来纽约看望从前的同学,这两天他忙。男青年再去看她,她便说:我们打算明天去布法罗,您去吗?你当然没问题。
第二天大清早,你提前来到宾馆门外候车。日出时,天边呈现一片火烧云,那样殷红热烈,那样宁静缤纷,竟是浩大的坦诚……你的身心禁不住颤抖。有人在你身边嗨了一声,接着碰了碰你的膀子,你回头看见是她。你们坐上了同一辆巴士。你坐在她和男青年的后排,她与你前后临窗。巴士出了城区向北疾行,北美风光朗然而至:清晰的山峰,坦荡的原野;树丛墨绿整饬,草地青翠柔和;忽有坡顶尖锐的小屋,pickup和农机歇在场院或浩荡的田头,马在斜坡上吃草甩尾;公路左边隔着宽阔绿地是并列的返程公路,逆向开来的小车或集装箱货车一闪而过;鸟儿蹿起,飞向高远;天空蓝得天真扎眼,云朵蠕动,一丝一缕地纤柔。她在和男青年说话,偶尔嬉闹攻击对方,像一对恋人,却不至于亲昵。后来她戴上了随身听。她的头顶、后脑、发丝以及发丛下时隐时现的颈项全是刘虹女的,透着遥远的鸽子花的气息,让人感到久违的亲切,为之羞涩,又禁不住偷看,心扑扑地跳荡。你想起了《伊豆舞女》的那个“我”……而你年逾四十,几乎与她隔着一代人呢!你怅然而笑。
到达布法罗市,停车吃午餐。她约你一起去快餐店,她点单,你抢着付钱,你们领了汉堡可乐去窗边就座。你问他俩贵姓,她说他们都姓程,你略微一诧,她告诉你,男青年是她表弟,随姑妈的姓。你也告诉他们,你姓孙。男青年问:您是老师?你笑笑:当过老师,现在做企业咨询。她说:还是老师呢。一边笑了。
到布法罗看尼亚加拉大瀑布是全世界的来意。你们进入景区,穿了蓝色塑料雨衣,跟随人流走下陡峭漫长的石阶,登上一艘观光船。瀑布在远处露出壮观的端倪。船驶向峡口接近瀑布,宽大的瀑面从天空垂直泻下,轰鸣填满时空,水雾弥漫河谷,船体开始在激流中大幅摇晃,竟是惊心动魄的刺激。一大片飞沫被旋转的山风卷来,全船人尖叫躲闪。男青年踉跄一下跌倒,你赶紧将他扶起;一转头,看见她已成了落汤的鸟儿,幸好穿着雨衣,水花只在额发、脸颊、颈项和领子上淋漓,但她在零乱的水花中微笑,一双眸子被水光映照得格外明亮。你不由望着她愣住,看见了刘虹女在那个夏天排演话剧《虹女》时满头大汗的样子……她嫣然一笑,拿手指向你:您的脸上也湿了呢。
看过瀑布,回码头上岸。走到半坡的平台处,你驻足回望,忽然看见瀑布上空出現一道巨大的彩虹——逸出风景,高悬于世间之上!这是刘虹女感知到你的怀想与寻觅的回应吗?你惊异地凝望着。有人开始为彩虹喝彩。你的眼眶湿润了。不知什么时候,远处有人呼喊:孙——老师!喊过几遍,你激灵一下,即刻扬手回应:唉,我在这儿咧。你看见她从前方的高坡折返回来,因为走得急,又是下坡,身子歪歪颠颠,那男青年在她身后追赶着。你迎上去,伸手扶住她……
回纽约的车上,她让表弟与你换了座位。你们一路说话,互相留下姓名地址。她叫程曦,在纽约大学攻读文学硕士学位。你告诉她,你年轻时也学过文学。又说到执教于纽约大学的学兄,把学兄的名字和电话给她,让她遇到困难随时找学兄帮助。她突然问:昨天在观看自由女神像的游船上,找人的是您吗?你回答是的。后来,她把随身听的耳机给你,你听到了《Yesterday Once More》(昨日重现)!
你向来五音不全,但这些年你的确时常哼唱一句:when I was yong / I'd listen to the radio(当我年轻时/我爱听收音机)……
4.李冬
捍卫“虹女之墓”就是捍卫刘虹女。
从宜城回到南平的“安置房”,劉英俊不在家,你打开电脑,以钱夏的名义给省委副书记冯远志草拟信函。钱夏起初购买荒岛的动机单是保全“虹女之墓”,但随着探讨的推进,孙秋提出了把荒岛变为虹岛的奇妙创意,钱夏决定向村民转让49%的股权,我们占据了理念与道义的制高点。这是我们的底气。
既然可以“阳谋”,那么这封信必须剀切爽直,除了用投资方案正面强攻这个有着师生之谊的省领导,还要结合实际针砭时下的世风。以你对本校的观察,在目前的“反腐”态势下,无论好官坏官,所以避亲,无非是忌惮嫌疑,一旦有了嫌疑,坏官招致查处,好官仕途搁浅;坏官被查人人称快,好官仕途曲折也不过是个人悲切,但关键是耽误正事和好事。老百姓呢,凡事不究本质,不察情节,不论公理,听风便是雨,有嫌疑即罪恶,只图恩仇快意,并且跟风起哄,形成舆论江河,以至于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中国人的路子呀,还是那句话:非此即彼、宁左勿右。何以如此?表面是立场和观念的左右,根本在于没有健全的理性——除了不能理性地辨析具体事实,也包括从不修正立场、改良观念、调整方式。而理性的问题,说到底跟教育有关……
绕来绕去,又绕回了你的本行。
“阳谋”写完,你校改一遍,发至钱夏的邮箱,交由他去审定署名并投给冯远志。
时间已是晚上7点,刘英俊还没有回家。你给她打手机,她说她以为你会在宜城逗留多日,所以去了渔阳村,今晚回不了。放下电话,你把阿猪叫来,跟它一起做晚餐。
刘英俊去渔阳是检查渔阳小学的教学情况。渔阳村位于南平市西南的“鸡鸣三县(市)”之地,当地人赶一趟乡政府所在的小街得步行两小时。那里湖汊密布,农民靠种田和水产业生活,是出了名的贫困村。但渔阳村有小学适龄儿童,如果村里没有小学,要么花钱住读,要么每天花4小时走读,村里人希望把原来的渔阳大队小学接着办下去。目前渔阳小学6个年级齐全,每个年级6至8名学生,老师3名(只养得起3名)。八年前,你开始利用节假日去渔阳小学代课,不久,妻子刘英俊成了你的帮手。
八年前的那个暑假,你原本打算随剧团去乡镇巡演花鼓戏的,但校长说,南师要办一个民办教师培训班,希望你去上课。教育的意义总比唱戏更直接,你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然后给剧团打电话,请他换人救场。
这个班来了56个民办教师,你给他们讲小学和初中的语文教材教法。第一堂课你就注意到了坐在教室前排正中的马齿苋。他看上去像一个初中男生,瘦弱如草,面相清秀得像女孩子,眼珠黑溜溜的,眼神专注而清亮,有一种脱离凡尘的气质,让你想起刘虹女当年听孙秋讲戏时的样子……下了课,你把他叫到讲台边,问他年龄多大来自哪里,他说他15岁,是渔阳村渔阳小学的教师。
因为这孩子的眼神和年龄,你带他到家中吃晚饭。刘英俊从厨房出来,见了他,诧然一愣,你说他叫马齿苋,是参加培训的民办教师。吃饭时,刘英俊不时看他,给他搛菜,跟他说话。
他说,他是半个孤儿,小学四年级时,父亲死在遥远的煤矿下,母亲改嫁带他离开渔阳村,他舍不得渔阳小学的老马老师夫妇,没走,老马老师把他带回家,让他跟自己5岁的儿子一起吃住;第一年老马老师夫妇每天轮番盯着他,跟他讲故事,要他坚强,好好读书,今后不做挖煤的人;读完小学,送他去街上念初中,钱的事等他长大了再还;初中毕业,他考取县重点中学,因老马老师病了,回到渔阳小学顶替上课,上着上着就放弃了高中。渔阳小学当时只有两名教师,另一名是老马老师的妻子。他的理想并不远大,就是让渔阳村的所有孩子念书明理有知识,男生长大了不挖煤,女生长大了不让爱人去挖煤。现在,渔阳小学有了他,就有了3名教师,6个年级(6个班)的学生每天按时上课:一、二年级同一个教室,三、四年级同一个教室,五、六年级同一个教室;每个教室前后各挂一块黑板,同一年级的学生望着同一块黑板,两个年级的学生背对背,教师在东头讲,西头的学生写作业,反之亦然。晚上,老马老师夫妇和他集体备课;每个年级的语文、算术、常识、音乐、体育等各门功课,每个人都得会教,以防有人病倒后耽误上课。他在渔阳小学已教了一年书……
刘英俊喃喃自语:这个小男孩长得真像刘虹女老师!
你说:不光脸和眼神,还有心情,不愿看见人悲苦。
那个暑假,你常常带马齿苋回家吃饭,每天天刚亮领着他在南师的操场上跑圈。马齿苋跑在前面,你看见了刘虹女在江城大学中区的足球场上晨跑——那时,刘虹女很瘦,跑着跑着脸上便红润起来……暑期培训班结束,马齿苋来道别,给你和刘英俊一人深鞠一躬。
新学期开学不久,你去渔阳小学讲示范课。你讲课时,马齿苋把老马老师夫妇也叫来听,讲完讨论,说收获不小,你说以后你还会来。有一次,刘英俊陪你去了一趟渔阳,再去,主动要求讲示范课;她是资深小学教师,小学课比你讲得好。八年来,你和刘英俊坚持去渔阳小学上课,有时是结伴而行,有时轮番上阵……
刘英俊正急着给马齿苋介绍女朋友,介绍了三次,女方都因为“鸡鸣三县”摇头。这事把她愁得呀!
晚餐做好了:一碗面,一荤一素两碟菜。你吃面,阿猪过来给你捶背。忽然想起那封“阳谋”信:“虹女之墓”在荒岛上,冯远志冯老师会帮我们吗?
第四章 重启侦查
1. 卤鸽
等待购岛的日子,我们琢磨“虹女之墓”这桩悬案。
四人一旦有了相关消息和想法,便在虹女群里互通情报。
钱夏说,他跟侯卫国聊过,侯根本不知道此事,以侯目前在他面前的态度,不至于撒谎。不日,又有关于省委副书记冯远志的消息。老赵说,远志同志收到钱夏的信之后,给他打过电话,让他消除顾虑,并明确指示拍卖“荒岛”首先考虑村民利益最大化,谁中标都不是问题;老赵表示“坚决贯彻执行;对于“虹女之墓”,冯书记很吃惊,甚至反问老赵不会怀疑墓碑是他立的吧?老赵认为,墓碑肯定与冯书记无关,以冯书记的性格与身份,不可能这么做。钱夏在群里反问:34年前他还不是省委副书记呀?老赵说:他不是省委副书记的时候也不可能,这事跟建大桥不同,对政治前途无益,以他的灵敏,即使有这种想法也只会搁在心里。老赵显然是将心比心,这一点很重要。
如此,我们四人那天在荒岛罗列的主要嫌疑人中,排除了侯卫国与冯远志,剩下还有两人,一个是原南平师范学校的炊事员“普希金”,一个是原南平县公安局刑侦队队长武永强。这两人一直生活在南平,对他们的侦查,只有李冬比较方便。
这天起风,临近中午,李冬换了旅行鞋,戴一顶黑色棒球帽,推着自行车出门。来到“普希金”卤鸡总店,问得老板在楼上,就摘下帽子,要半只卤鸡、两道小菜、三两散装沔阳小曲,去临窗的卡座坐下,交代店员跟老板说,南师有个老同事来了。
刚端杯,一个没有脖颈的胖子走到卡座边朝他微笑,李冬有点儿拿不准:你是“普希金”?胖子点头:是啊。李冬说:怎么成了巴尔扎克?胖子嘿嘿两下,反倒疑惑地问:您是哪位?李冬嗔道:看你,就知道赚钱,老同事都不认得了,我是李冬。巴尔扎克“普希金”顿时惊呼:哎呀李老师!赶紧捧住李冬的手大幅摇摆,一边感叹:我们起码10年未见了吧?李冬说:17年。
之后两人对坐喝酒,李冬琢磨着如何讯问。
“普希金”很快红了脸,将筷子搁下,摇头嗔怪道:你们四个人啊,其实都不够意思。
李冬问:怎么呢?
“普希金”说:当年,我与你们也算是同病相怜吧,为什么那个墓碑上只落你们四人的名字,不把我带上?
李冬不由一诧:你什么意思?
“普希金”冷笑:唏,还装样咧。
李冬问:你知道墓碑的事?
“普希金”一哼:我去过鸽子坪。
李冬糊涂了,举杯邀他碰一下,仰头先干,再问:你能说得明白一点吗?“普希金”说:前年,我打算开发卤鸽,到处找鸽子供应商,南平乡下有几家,都是小打小闹,供应不稳定,搞不成;后来听朋友说,宜城市有个鸽子坪村,我想鸽子坪嘛肯定大量养鸽子,就开车导航去了,可到那儿一问才晓得,人家的鸽子虽然很多,但全都长在树上,笑死人的;不过,那个小田村长是个有头脑的年轻人,得知我的来意,脑子一转,说,我们双方可以合作养殖做卤菜的鸽子呀,而且鸽子坪愿意拿出一个荒岛来办养殖场,绝对绿色环保什么的;又说,村里已经派人做饭了,去岛上看看回来正好吃午饭,硬是把我拉上船,划了过去,结果,我在岛上就看到了“虹女之墓”……你说,世上的事是不是山不转水转,但你们四人太不够意思。
李冬哭笑不得,且问:你们后来怎么没有合作?
“普希金”说:我是做卤鸡卤鸭鹵鸽子的,搞养殖不懂,专业人做专业事,免得牵扯精力。
李冬心想,对“普希金”的侦查已经完成;而且,34年前“普希金”毕竟疯过,这个案子太麻烦,他经不起折腾的。
从“普希金”卤鸡店出来,李冬扶着自行车推行。秋天的街面行人稀疏,阳光零乱,风任意地吹。李冬忽然觉得街景故意变形,到处流露陌然与神秘,好多未知的事物搁在时光背面。
回到“安置房”,李冬把会见“普希金”的情况发到虹女群,大家一致认为“普希金”不是立碑人。
2.找人
接着是见武永强。
等到一个没课的下午,李冬骑车前往南平市公安局。又是17年没跟武永强这位昔日的情敌见面了。17年前,武永强刚当上局长,他去找武永强,请求不要调查养女小虹女的来历,后来凭着他的激烈对抗,这桩悬案在武永强那里不了了之。
到达公安局,李冬推车进门,门卫喊他站住,他说找武局长,门卫喊早走了,他问走到哪里了,门卫喊先是省公安厅,后来不晓得。他觉得门卫对武局长的态度有些不妥。
回家,“安置房”的门开着,进屋,见“普希金”虎头虎脑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由蹿起无名火,斥问:你怎么在我家?“普希金”无辜地嬉笑:刘校长带我来的咧。李冬平和下来,问刘校长呢?“普希金”说上课去了,又撇撇嘴:我又不是坏人,协助办案不行吗?李冬嗤道:办什么案?“普希金”说:我给你提供武永强的情况。
李冬只好拖出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普希金”说: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武永强对刘虹女老师一直没死心,2008年,夏天,穿裙子的季节,武永强领着一个穿裙子的姑娘来我店里吃卤鸡,我一见那姑娘,以为奇迹发生,迎上去招呼刘老师,武永强一把扯开我,说干什么你——这位是Q小姐,人家是电视演员!我定眼细看,并没看出这个Q小姐与刘虹女老师的区别,疑疑惑惑地将他们带进包房……之后我向人打听,查明Q小姐的确是Q小姐,当时有一个破案的电视连续剧在南平拍摄,Q小姐演女主角,不过——
停停停!李冬厌恶地摆手:别扯了,说正经的。
“普希金”说:耐点烦李老师,听我接着讲——不过,Q小姐跟武永强交往的时间不长,很快就离开了武永强,而且离开也是在我的卤鸡店包房里发生的;那天晚上,武永强请一个穿藏青色夹克的老男人吃饭,我以送菜的名义进入包房侦察,看见Q小姐坐在老男人的身边,武永强正谦虚谨慎地给老男人点烟……不久,武永强被提拔了,当省公安厅的副厅长——这事千真万确。
李冬皱起眉头: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善于为人作嫁呀?
所以你认为他为人作嫁——立了那座墓碑?
不能这样推理吗?
李冬摇头苦笑,谢谢“普希金”,请他回去照看生意。
次日上午,李冬乘高铁到达江城,打的士来到省公安厅附近,先去烟铺买了两条昂贵的黄鹤楼1916,装进牛皮纸“文件袋”,折口,绕上扣线。此行的目的是见到武永强,问问他,我们四人是否早已接受他的一片心意——修建“虹女之墓”。他把“文件袋”夹在胳膊下,向公安厅院门走去。
公安厅门口有武警站在岗亭里,比县市公安局把守得严,李冬上前招呼同志你好,报告他有要事找武永强武副厅长。武警战士请他稍等片刻,拿起话筒拨通电话,问了几句,放下话筒告诉他:公安厅没有叫武永强的副厅长。他问:那武永强同志去哪里了呢?武警战士回答:不知道。便立正,平视前方,不再理他。
李冬傻了,只好退离公安厅大门。但他不甘心,穿过斑马线,在街道对面停下,用手机拍了一张公安厅大楼图,将图发到虹女群,问谁知道武永强的下落?老赵回:武永强两年前就“进去”了。钱夏问:上次在岛上说到武永强可能是立碑人,你咋没讲?老赵回:进不进去跟是不是嫌疑人没关系。孙秋说:这样的事太多,常态化了。钱夏问:什么罪?老赵回:判决书上是受贿,但有一个内部通报,还涉及别的。李冬此时不关心武永强的罪名,只问:他现在在哪里?老赵回:不知道。
结束群聊,李冬赶紧搭乘巴士前往高铁站。巴士上有空座,他宁愿靠在柱子上。他的胳膊下夹着“文件袋”。街景流淌。他不知道武永强的下落。
坐上高铁,李冬买了一碗方便面泡着,给刘英俊打电话,请刘校长帮他想想,南师毕业的学生中有没有在公安局工作的?刘英俊在电话那头想了片刻,说:有一个,而且是你班上的。李冬问谁,刘英俊说:就是被你骂过的武小斌——武永强的侄子。李冬咕哝道:我骂过他吗?他毕业后不是去了市二中的?刘英俊说:李老师啊,你怎么这么迂腐?武小斌是武永强的亲侄子咧。李冬让刘英俊赶紧确认武小斌是否还在南平公安局上班,他要见武小斌。
吃面时,他想起来了,还真的严厉批评过武小斌。武小斌是南师2002级学生,很帅气很纨绔。武小斌不光有一个当公安局局长的叔叔,还有一个在外地做副县长的爸爸,那个因为追求刘虹女差点被武永强枪毙而后来一气之下自杀的原县政协陆主席就是他的爷爷。陆主席为什么不姓武一直是个谜。武小斌问题就是旷课、打架、追女生、不好好学习……但很讲义气。
3.罪人
刘英俊发来微信:武小斌仍在公安局工作。
李冬从南平站出来,夹着“文件袋”直奔公安局。
武小斌接了门卫的电话,候在办公室门口,见到李冬热情招呼李老师好,李冬觉得他态度不坏,端起脖子打量,说你壮了,其实是胖。武小斌嘻嘻地笑,左边眉尾趴着一个半月形疤痕,十几年前的帅气走了样。办公室地下放着好几只大纸箱,有的装了书;办公桌背后的书架大半是空的。武小斌领着李冬穿过纸箱,请他在沙发上坐下,转身去隔壁倒茶。武小斌回来,李冬问你这是搬来还是搬走?武小斌表情一黯:搬走咧。李冬接过茶杯放下,将“文件袋”丢到桌上,一边笑道:两条烟,我不会抽,记得你在学校就偷着抽烟的。武小斌连忙说:李老师,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孝敬您——您有什么事要我办吗?李冬摇头:没什么事。武小斌仍说:没关系的,我虽然不当治安科科长了,但还在公安系统,您有事,我能办的尽量办。李冬发现武小斌情绪低落,不好过问,只说:我找你叔叔武永强。武小斌抬眼朝门外扫了扫:这样吧,李老师,马上下班,我和您出去找个餐馆,慢慢聊。即刻就脱警服换便装。
李冬坐武小斌的私车出了公安局大院,武小斌问李老师喜欢什么口味,李冬说平时吃你师母的饭菜,外面的只晓得卤鸡。车开到“普希金”卤鸡总店门口停下,武小斌和李冬进店。经过柜台,武小斌向服务员打了个手势,服务员点点头,武小斌回家似的上二楼,推开一间包房的门。李冬跟进去,见房内明亮宽大,正中一张大圆桌,左首是饮茶区,问还有人?武小斌说没有,这里清静。
茶泡好,服务员退去,轻轻带上门。
武小斌等房门合拢,回头问:您晓得我叔叔的情况?
李冬说:今天才知道一个大概。
武小斌停顿一下:您找他?
李冬说:是,我想看望他,我们是老朋友。
武小斌耷下头,片刻后抬起头来:他在江城南郊监狱服刑,但谁都不见,除了我婶婶。
李冬叹道:其实,你叔叔是个很上进的人。
沉默。交替端杯饮茶。
武小斌说我抽支烟,李冬说你抽,武小斌点燃烟接连吸几口,说李老师您是我老师,又是我叔叔的朋友,跟您说说我叔叔吧,便说:我叔叔啊,一切都是命,听我母亲和婶婶讲,他就是放不下年轻时认识的一个姑娘,那姑娘叫刘虹女,是外来的大学生,很漂亮,好像也在南师教过书,我叔叔爱她爱到茶饭不思,着了魔似的;但有人強暴那姑娘未遂,后来她不知为什么投江自尽,我叔叔一直没能侦破这桩案子……他一直不成家,到1989年才结婚,我堂弟今年才27岁;他跟我婶婶也算一桩政治婚姻,我婶婶的父亲当时是县委副书记……我来公安局第三年,公安局协助拍一部公安题材的电视剧,叔叔让我做联络工作,有一天,我开车送叔叔去剧组,对他说,那个演主角的Q小姐真漂亮,叔叔立刻咋呼,说你别打歪主意,那是你叔叔的一个梦!我说,晓得,孔融让梨呗——我跟叔叔那时像哥们……很快我叔叔就跟Q小姐好上了, Q小姐带我叔叔去过她家里,她家就在南平市财政局的宿舍院里;我叔叔把他和Q小姐的事告诉我婶婶,哭,下跪,作揖,求婶婶离婚,婶婶也哭,但婶婶被感化了,说你等了28年,等到了,我成全你……可就在这个时候,上边的“那个人”来了,“那个人”头发染得乌黑乌黑的,握着Q小姐的手微笑,肉乎乎的手,握了很长时间……“那个人”与Q小姐的第一次幽会是我叔叔安排的,地点就是现在这间包房!叔叔去省厅做副厅长的确是“那个人”安排的,那人后来又吩咐我叔叔为Q小姐的哥哥拿下几个工程……不久,Q小姐的哥哥提着一袋钱去我叔叔办公室,我叔叔把他轰走了,他又找我婶婶,说钱是“那个人”指示要给的信息费,婶婶就收下,前后一共收了200万吧……这就是我叔叔犯的罪!
说到这儿,武小斌猛吸几口烟,愤愤地将烟蒂摁在烟缸里。
李冬看着烟雾,心想:Q小姐一定是有几分像刘虹女的,包括相貌和精神气质;可她身上的“刘虹女”竟是被喜欢刘虹女的武永强出卖了!“那个人”则是侵占、奸污和消灭“刘虹女”的魔鬼……当然,Q小姐到底不是刘虹女,她还有别的品性,那才是她的软肋。世上有多少Q小姐和多少武永强与“那个人”呢?
还有,武小斌又说,行贿是遵照“指示”的行为,受贿是我婶婶受的,为什么判我叔叔的刑?因为“那个人”是“大老虎”,除了大量掠夺财富,政治上野心不小,有掌控意图,搞团团伙伙,巧妙布局,我叔叔都把Q小姐送给了他,不是党羽或爬虫是什么呢?定向一查,我叔叔受贿的事自然被挖了出来;虽然他没见过钱,但以法律论,他的确犯了受贿罪,他没有理由和资格要求党放他一马……现在南平公安局“空降”了一个新局长,由于我是我叔叔的侄子,尽管工作业绩有目共睹,但治安科这个关键的岗位不能让我干了,好在我没什么大问题,平时吃点、喝点、玩点,都是朋友关系,我不干黑心事,没有像其他干部子弟成为南平的恶霸,我有底线——说起来,还得感谢您的教诲,我在南师读书时,您骂过我一次,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我一直铭记在心……现在有许多做法搞不懂,是不是新的团团伙伙,我不能下结论——您说呢?
李冬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淡然一笑:做好自己吧。
这时卤鸡端来了。武小斌请李冬桌边就座,斟了酒敬李冬,说今天因为您,说得太多。李冬碰杯饮下,说你说得挺实在,为了回报,我也向你透露一个秘密吧——当年你叔叔追求刘虹女老师时,我和另外三个同学,都是刘虹女老师的追求者咧。武小斌笑了:原来你们是老情敌?李冬说:所以,你叔叔除了见你婶婶,也会给我一点薄面——因为高级情敌能够做朋友。
4.情敌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天气晴朗微寒。
武小斌特意穿上警服,驾车送李冬前往江城南郊。两小时后,南郊监狱出现在眼前。这地方四面没有楼宇烟火,远远望去,监狱的房舍淹没在密集的桦树林里。时值仲秋,树叶开始飘零,植有铁丝网的高墙时隐时现;近了,可以看见树枝斜逸在铁丝网的上方,一些麻雀一样的小鸟在枝头张望,叽叽喳喳,传递墙内墙外互不可知的消息。
车停在监狱铁门外的空场上,武小斌拿起“文件袋”,下车去跟监区长联系。李冬站在车外等候。他相信武永强会答应见他,理由搁在几十年的岁月中。他一点也不怀恨武永强,那过去的都是青春,倒是因为突然间晓得他的人生败落,竟有些格外的同情。而且,现在看来,那片荒岛上的“虹女之墓”多半是武永强对青春的挽悼……武永强崇尚刘虹女,本不该待在这桎梏生命的地方,终日只能感受几声鸟鸣的气息!
武小斌出来,向他招手,他赶紧从车上拎起一只塑料提袋,向监狱门口小跑过去。提袋里装有两只卤鸡,是“普希金”店里的成品。一名年轻狱警让他在铁门前停下,从提袋中取出真空包装的卤鸡,拿到鼻子上嗅了嗅,回头看年长的监区长,监区长说:本来熟食是不可以的,进去吧。年轻狱警带着李冬一人进门,武小斌留下。
到了一间方正的提讯室,李冬将卤鸡搁在桌上。桌子对面放着两把提讯干部坐的椅子,进门这边有一个凳子是给犯人坐的。李冬将一把椅子提到桌子这边,一脚把凳子蹬到墙角去,再回到桌子后面,望着门口坐下。一会儿,门外响起脚步,狱警送来武永强,李冬站起身,即刻与武永强四目相对,彼此展颜而笑。狱警交代,你们聊,我就不在这里了,转身离去。李冬说:快坐吧。武永强摸一把光头,慢条斯理地在桌子对面坐下。李冬一时无语,单是微微笑着。
武永强说:谢谢你。
李冬说:我们是朋友。
武永强点头:所以,你是我同意见面的第二个人。
李冬说:我给你带好东西来了。
武永强说:卤鸡,“普希金”家的。
李冬问:你咋晓得?
武永强指指自己的鼻子:这个。
李冬把卤鸡从袋子里取出来,说我陪你一起吃点吧,就拉开真空包装,扯下一只鸡腿递给武永强,再从鸡肚上抠下一块,自己拿着。武永强用鼻腔嗤地一笑:吃就吃呗,吃卤鸡无罪。(意思是,吃卤鸡跟昔日的Q小姐有关。)他开始咬住鸡腿,歪着头撕扯。李冬把手上的鸡块放回去,问:这里的人对你还好吧?武永强认真地咀嚼着,一边说:好啊,好得很,我帮他们破了一起发生在监狱里的网络骗色案,获得立功奖励,他们都尊重我,不然怎么可以在这儿吃卤鸡、会见朋友?李冬说:那就好那就好。但发现他的发桩和髭根都白了,眼神空洞,眼角明显拖着长长的鱼尾,面目枯黄:内心的悲怆与漠然一览无余。
武永强突然停住咀嚼,拿着鸡腿指指李冬:哎,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李冬笑笑:你晓得的事。
武永强吮着鸡腿:说吧,我不会白吃你的卤鸡。
李冬说:我来当面向你道谢。
武永强愣住:谢我什么?
李冬说:谢谢你替我们四人为刘虹女立了墓碑。
武永强一怔:你什么意思?
李冬说:赵春在宜城鸽子坪的荒岛上发现了一座“虹女之墓”的墓碑,落款是我们赵钱孙李四个人的名字,他本以为是我们中的谁立了这座碑,结果我们谁都不晓得这事。
武永强便笑:不是你们,凭什么认定是我?
李冬说:我们已经查明,这座墓碑大约是30年前立的;而且,我们认为立这座墓碑的人必须具备三个条件,一是深爱刘虹女,二是晓得我们四人深爱刘虹女,三是了解荒岛对于刘虹女的意义——尤其是第三条,在具备第一、第二两个条件的人中,只有你当年因为侦查刘虹女的案子,去过鸽子坪,了解刘虹女在那里的生活。
武永强耸起眉头:你们不觉得你们的逻辑有漏洞吗?如果这座墓碑是我立的,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名字刻上去?除非是阶级斗争年代,除非刘虹女是坏人,可刘虹女是完美的,我年轻时从不隐晦对她的崇拜,而且那时我没有出事,干吗只让你们四人占有这份荣光?
李冬顿然愣住,想起另一个爱者“普希金”的控诉:为什么不在墓碑的落款中带上他的名字?也就是说,武永强的逻辑符合一个爱者的逻辑。他感到此行就要落空——最后的落空,但他心有不甘,仍以殷切的目光盯着武永强:可我希望是你!
武永强摇头:可惜真不是我。
李冬的目光暗淡地耷落下来。
武永强嘟起油花花的嘴巴,拿着鸡腿停住。许久之后,喉结滑动一下,喃喃地说:除非墓碑长翅膀,飞到鸽子坪去。
李冬即刻抬眼:什么意思?
武永强苦涩一笑:我的确立过一座“虹女之墓”的墓碑,在南平的城西墓园,是我离开南平那年立的,当时情况复杂,落款没写名字。
李冬的眼珠凸起:有这样的事?
武永强苦笑着:墓碑在墓园进门右道第22排端头的位置——刘虹女去世时22岁,你回去走一趟,看看墓碑是否还在。
李冬看着武永强,怅然地连连摇头。
这时狱警在门外高声喊:老武,谈完没有,该回去了。武永强回应:晓得。李冬便起身,对武永强说:我们拥抱一下吧。武永强站起来,麻利地将双手在狱服的两侧搓了搓,走到桌子端头。两人拥着,彼此在对方的背上使劲拍打。
分开后,武永强把卤鸡装进提袋,拎起要走,突然又停下,說:如果想查清荒岛墓碑是谁立的,也很简单,走访一下当地的石材店和石匠,谁定做的墓碑就是谁;30年前,石材店和石匠不多——可惜,我现在帮不了你们。说完一笑,转过高大微驼的身子,走了。
返回南平的路上,李冬一直闭目仰靠在座背上,只对武小斌说了半句话:你这个叔叔啊!他不晓得该怎么表述武永强的过去和现在。武永强跟赵钱孙李并没有太大区别……据说人与猩猩的基因差异为2%,那么武永强与我们四人的差异肯定比2%小得多,可就是这么微小的差异,竟然让他的心理、行为与命运如此殊异——问题不在于他身陷囹圄,而在于小于2%的差异使他必然身陷囹圄——也因为此,他那大于98%的生命与人生越发令人惋惜莫名。
汽车快到南平市区,落日映照得车室内殷红而热烈。李冬正了正身子,吩咐武小斌把车开往城西墓园。武小斌吃惊地问:我叔叔都跟您讲了?李冬说:我们是朋友咧。
车进入墓园的车场停下。武小斌领着李冬顺右道拾级而上。
离22排的端头还有几排,李冬看见了“虹女之墓”的墓碑。晚霞透过林隙,洒落在墓碑上,碑面及“虹女之墓”四个字蒙着一层薄亮的光彩。墓碑的落款是“永远爱你的人”。时间:1983年4月1日——与鸽子坪荒岛墓碑的时间相同——与1983年刘虹女遗书的日子一样——西方的愚人节!李冬疾步向前,遮挡了霞光,即刻退后一步。此时墓园里十分静寂。武小斌在身后说:碑是叔叔让我立的,他出事前,每年的4月1日我都陪他来这里,他敬香,我放哨;这两年,我替他来……
李冬掏出手机,对着墓碑拍下一张照片。
第五章 江城虹影
1. 发现
老赵夫人周亦敏意外地发现了新的案情。
周亦敏及时拉起一个夫人微信群,取名“春夏秋冬”(我们四人的名字)。她相信自己的权威与智慧,打算利用微信群组织一场稳扎稳打的侦查。她今年58岁,比钱夏的“二夫人”钟红大15岁、比孙秋夫人徐彩霞大17岁、比李冬夫人刘英俊也大4岁,再加上市委书记夫人的身份和主任医师的气度,平时说话带着鼻音。
11月中旬的一天,周亦敏在群里发话:妹妹们,他们四人忙,没时间陪伴我们,我们也不打扰他们,但我们要学会自己丰富自己。马上又跟进一条:我手上有几张美容体验券,月底过期,本周六,我们一起去体验吧。其他三人都说,好啊好啊谢谢大姐。
群里的热闹一下子就调动起来了。
钟红说,大家先在钟夏书吧集合吧。徐彩霞问书吧在哪儿,钟红说,从长江二桥江南这边下桥走三百米,在我们家华夏国际大厦的左边。刘英俊还没发言,周亦敏利落地决定:就钟夏书吧——交通方便,离美容院近,坐下说会儿话也挺好的。时间上,刘英俊有点麻烦,从南平坐高铁到江城35分钟,从高铁站到书吧大约一刻钟,如果上午9点集合,几点几分出发得把时间卡好。徐彩霞说,亦敏姐和钟红各自准点到书吧,我开车去高铁站接刘老师,再来接你们一起去美容院。
周六集合顺利。上午9点之后,姐妹们在周亦敏的率领下,乘新世纪大厦的观光电梯,亲眼看着自己在光天化日下飘然脱离凡尘。到达五楼出电梯,向对面的玻璃高门走去。周亦敏步伐稍快,三位妹妹有些追赶。玻璃门的上方嵌有一面小巧方正的透光看板,醒目地浮出一个七彩的艺术体英文单词:Rainbow。钟虹小声说:我的英语丢光了——什么意思?徐彩霞说:彩虹呀。刘英俊掉在最后面,向前猛歪一步,问说什么呢?周亦敏大声道:彩虹——虹!
三个妹妹不由一愣。
之后大家的动作便不够温柔了,咣当一声推开玻璃门,前后粘着身子拥入,门在身后啪的一声甩回来,像四个较有修养的女匪莽撞侵入,外表光鲜,态势咄咄逼人。一位穿粉色工装的女服务员礼貌地上前欢迎光临,周亦敏看了一眼,对三位妹妹说:你们随便看看,我来沟通。便放下主任医师的身段,跟小护士一样的服务员说话。
三位妹妹随便看着,目光自然聚到柜台后面的背景墙:一片净朗的蓝色天空,抑或安宁的海洋,居中透出一方精致醒目的图案,图案中是一个写意的美女头像,下面的英文Rainbow与玻璃高门上方的艺术字体一样,像是美女的签名手迹,手迹之下隔着少许空间,是一排靛蓝的广告文字——世上每一张脸都可以是最美的!
最下端印着企业名称——虹的美容机构。
钟红赞道:哇,好舒服的图案!
徐彩霞小声嘀咕:怎么似曾相识?
刘英俊傻笑:美女都长得差不多。
另一边,周亦敏已沟通完毕,服务员按了柜台上的呼叫键,楼上下来一个穿工装、戴工号牌的女领班,满脸微笑往眉间的黑痣上聚,向周亦敏抬手有请。周亦敏转头招呼:妹妹们,上楼吧。
钟红喊等等,掏出手机,对着背景墙拍了一张。
在一间格局整饬、空气微馨、白净中点缀粉色的美容房,四名美容师守候在四张美容床的端头,颔首微笑。周亦敏带领妹妹们往里走,经美容师指引,各自放下坤包,在一张美容床上平身躺下。氛围宜人,感觉惬意。接下来依照程序,先卸妆洁面去角质。闭目之际,听见瓶管极轻的叮当,面部被似有似无地触及,鼻端上有一种清洁的气息透着美容师的母性,让人神逸而安宁。四姐妹一时沉浸无语,美容师也不聊天兜售。温软过后,薄水漫流,热巾蘸面,且于静中稍歇。之后是涂膏按摩,以手指掐压,以指腹摩挲,活动起来。
钟红突然问:亦敏姐,你有没有注意到这家的店名?
徐彩霞插话:红姐什么意思?
刘英俊扑哧一笑:什么意思,吃醋呗。
周亦敏静静的,没有回应。
钟红问美容师:你们老板叫什么?
美容师道:对不起,这个我还不知道。
鐘红又问:你没见过老板吗?
美容师解释:虹的美容机构在江城有三家店,在深圳、北京、上海也开了连锁店,老板不常来的。
周亦敏有点烦:钟红别问了,安心做美容。
室内复归宁静,各处沙沙咝咝地细响。
但钟红不知道,她的问题周亦敏早问过了。本周一上午,周亦敏在皮肤科专家诊室坐班,进来一个小姑娘,往桌上放下一本彩册,大方地招呼:周医生,这是有关皮肤的资料,请您关注!说完转身而去。她瞟了一眼彩册,发现是宣传品,正要扔进垃圾桶,目光被封面上的一个“虹”字粘住。那一刻,她脑子里莫名地闪过34年前的刘虹女——又觉得怎么可能呢?大约因为“虹”字太好,用的人多吧?打开封面,扉页处搁着一沓美容体验券,往下浏览,依次有“美的本质”“美的个性”“美的功利”“美的价值”“美的享受”“美的境界”“美的自然”与“美的呵护”的阐释,结语是“美的圣经”——世上每一张脸都可以是最美的!不可否认,作为皮肤科专家她高度认同这句话。这些年,她接诊的皮肤病中,与美容相关的患者越来越多,什么祛斑祛痣发炎、肌肤养护感染、焕肤美白焕出异色、去屑洗发洗得头痒,七七八八很是常见;尤其是照着明星割眼皮、修鼻梁、敲腮骨、打玻尿酸,不少人已落下面瘫或“死脸”的后遗症……满城的美病其实都是蠢病或痴病!
也好,去虹店看看“美的圣經”是真是假。这么想着,周亦敏便让自己的敏感绕开了刘虹女的“虹”字。然而,但愿不如所料偏偏正如所料,她来到虹店,看过、问过、体验过,在接受和享受“美的圣经”之际,刘虹女的样子禁不住浮在眼前……她是富有联想的,一旦联想,总能进入神奇的故事,任由烦恼蓬勃。
刘虹女不是她一人的事,她决定把三个妹妹引到这里来。
此时,三个妹妹正在“安心做美容”,随着细柔的按摩,已安然入睡。周亦敏也闭眼假寐:紧临她的是钟红,这个昔日的商业才女,而今一年三百六十天专心致志做“老二”,整天马大哈,风一阵雨一阵,太平无事;钟红的另一边是徐彩霞,山里丫头,单纯,人过四十,精神不受污染,只信孙秋的迷魂汤;刘英俊不用说,一根筋,如果她的刘虹女老师真的回来了,如果李冬打算去到刘虹女身边,她保准喜悦得热泪盈眶……唉,一群傻妹妹哟!
再说,即便守得住人,心也不能丢呀?
2.盘问
做完美容,周亦敏从美容床上坐起,蔫蔫垮垮的,显出倦意和寂寞,三个妹妹见了,一愣,即刻心生怜惜,拥着她嘘问。钟红说,大姐饿了吧,我给书吧打电话,交代准备吃的,我们马上回去。又问大姐想吃点什么,周亦敏说,我还好,刚才睡着了,一下子没醒过来,吃什么都行的。钟红赶紧打电话。
那个眉间长黑痣的领班来了,等钟红讲完电话,带领四人出去。下楼走到玻璃高门前,说过欢迎再来,伫立目送。四人走出几步,钟红忽然折回去,问领班贵姓,拜托她帮忙打听虹店老板的名字。因为高声大嗓的,远处的三人都听得见。徐彩霞淡然微笑。刘英俊说:神经过敏咧。周亦敏撇了撇嘴。
乘观光电梯落下凡尘,坐徐彩霞的白色CUV去钟夏书吧。路上大家谈论美容,周亦敏渐渐精神起来。刘英俊的观点有些另类:我这个样子美不美容无所谓,不过躺在那里做美容觉得也很美的。徐彩霞同意刘老师的后一句话,不赞成前面那句。钟红和道:就是嘛,人家不是说了吗——世界上每一张脸都可以是最美的。刘英俊呵呵直笑:那是安慰人的唦。周亦敏摇头:不不,还真是一句美的圣经,美本来是没有固定模式的,世上的花百花齐放,每一种花都长着自己的样子,因为是花,终归都漂亮;而且,人家说的是“可以”,意思是你只要努力、只要打理得当、只要成为花,就有了美。
大家赞扬亦敏姐不愧是高级知识分子。
回到钟夏书吧,四缽煲仔饭已摆在包房的条桌上。周亦敏随手顺了钟红一把,让她跟自己坐一边,与徐彩霞和刘英俊对面。因是自己人在一起,不必客气,大家随意执勺开餐。服务员用托盘端来小蘑菇汤。吃过一阵,刘英俊对钟红说:这个店的名字不错——钟夏,就是钟情钱夏呗。周亦敏接话:嗯,我看是够钟情的,都到了疑神疑鬼的地步。钟红脸红,歪起脖子问:我有吗?徐彩霞说:你有,不然为什么缠着人家打听虹店老板的名字?众人一阵哄笑。
笑过,钟红诚恳地问:难道你们没有看出来,虹店LOGO上的那个头像很像一个人?刘英俊回道:我不是说过,只要是美女都长得差不多的,人家刘虹女老师都去世34年了咧。但钟红执意疑惑:可是也太像了?一边从手机里翻出那张进虹店时拍的照片,说你们看你们看。周亦敏接过手机随意瞟一眼,递给对面的徐彩霞,刘英俊偏头来跟徐彩霞一起看。这时,周亦敏掏出自己的手机,也翻出一张照片,那照片上是另一张照片——刘虹女站在赵春、钱夏、孙秋、李冬四人中间,就把手机交给钟红,说:这张照片我们四家都有的,你们再看看吧。钟红定睛一瞅,猛然起身咋呼:来来来,我们把两张照片摆在一起比较。三人随她站起。钟红将两部手机并放在一个手掌里,四人看。钟红用另一只手指点着:看这里看这里——这脸形这额头这五官、这黑亮黑亮的眼珠、这鼻头上的安静嘴边的神秘……两张照片上的人分明就是一个调调嘛!没人应声,四颗脑袋散开了。
窸窣落座后,钟红有点儿气喘吁吁。徐彩霞扑哧一笑,赶紧捂住嘴巴。钟红抬眼看她:笑什么?徐彩霞放下手,正正身子,干脆地说:我同意刘老师的观点——美女都长得差不多,比如亦敏姐,额头跟虹店图像中的美女特别像,你钟红的嘴唇像,刘老师的鼻子像,我嘛,可能眼睛有点像吧——因为我们四人也算美女呀!钟红眨眨眼,欲说无词。周亦敏一摆手:算了算了,先吃,吃完再聊。
吃完,桌面收拾干净,摆上四杯红茶。周亦敏说:这样吧,我来假设一种情况,大家平心静气讨论一下——如果34年前的刘虹女真的出现,赵钱孙李他们四人到底会发生什么?
刘英俊抢先道:不可能!
周亦敏说:我是说如果。
如果?能有什么发生呢?都快是老人家了,有什么也不会太严重吧?钟红对此倒不那么担忧。
周亦敏嗤道:不要老是朝生理方面想嘛。
钟红说:心理上的状况我很清楚,顶多是支持人家做生意呗,比如那个俄罗斯的美女白云。
徐彩霞嘻嘻地笑:孙秋老师更简单,陪人家看自由女神,看尼亚加拉大瀑布,看美国彩虹。
刘英俊认真思索着:我们李老师是一个老师,没有条件,如果刘虹女老师还当老师,估计他会帮她代课,跟她一起探讨教学上的事;别的还有什么呢?请她吃个卤鸡,说点从前的事?说完了呢?而今的李老师最关心两个女儿,怕是没有别的大想法了。
周亦敏心里在想:赵春会怎样?是批给她生意项目?还是将她提拔到宜城市什么局长的岗位?……他是党的干部,市委书记,他还能怎么样?但周亦敏仍然觉得三个妹妹太过粗枝大叶,有那么一点“商女不知亡国恨”,便冷笑着指出:你们要晓得,刘虹女对于他们四人,可不是一般的人——折腾了他们的整个青春!
刘英俊反问:难道我们四人跟他们四人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他们就不尊重和珍惜吗?
徐彩霞说:而且我觉得主要还不在于这个——当年,他们四人追求刘虹女时,可以想象是无比激烈的,但他们没有互损,没有采取任何不义手段,彼此间不仅没有反目成仇,反而互相欣赏,这是因为他们有互相制衡的契约或道义,有原则底线,他们一直毫不含糊地捍卫着一种人格、一种美,他们不会让自己失去人格,失去美。
钟红的思维是不长根的,连忙点头:我相信,我们家钱总都能做到的,其他三位越发能做到。
周亦敏无奈地叹息:唉,这样最好,但愿他们无论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不会给我们带来伤害。
钟红似乎看出周亦敏的别扭,禁不住问:亦敏姐,你是高知,怎么突然比我们还忧愁?
徐彩霞和刘英俊也附和:是呀是呀,亦敏姐,你比我们的气量大得多呢,怎么也惦着这些?
周亦敏一怔,脸上幡然而笑:傻妹妹们,我撩撩你们的,还好,你们不比刘虹女的境界差。
大家就开心地笑,端起茶杯来干杯。
又说一会儿话,已是下午三点,刘英俊得回南平了,聚会到此。徐彩霞开车送刘英俊去高铁站,钟红说她送亦敏姐回家。四人说好:下次再聚,群里联系。出了门,两两分手。
钟红带周亦敏到了地下车库,坐上一辆银色宝马车,车刚发动,周亦敏突然哎哟哟一声,说她的一只漂亮发卡不见了,可能是上午掉在美容院里。钟红说,不要紧,弯一脚,帮你去拿。车出了车库,往虹店方向行驶。周亦敏打开手包,取出几张美容体验券,往车盒里放,一边说:还剩下几张券,都给你吧。钟红急喊:不不,你留着自己用!周亦敏便笑:我无所谓,你年轻,值得美容咧。车开到虹店楼下停住,没熄火,钟红让周亦敏在车上等着,风风火火地下车去乘电梯。
周亦敏等了很久,交警几次过来招呼。钟红回到车上,把发卡交给周亦敏,说她在虹店办了一张VIP卡,已留下四姐妹的手机号,四人随时可以消费,以后她也不去别处,就陪三位姐妹到这里来。
车开动时,钟红却朝周亦敏一笑:刚才,我进店看见那个图像,又想到了刘虹女。
周亦敏摇摇头:你呀,像个小丫头。
3.追寻
时间过去三天,虹店那个眉间长黑痣的领班还没有打来电话,钟红按捺不住了:考虑到避免姐妹们意见不统一的干扰,也为了不暴露自己的小心思,第四天午后独自来到虹店。
她点了那个眉间长黑痣的领班做美容,由她带进一个单间。坐上美容床,她问:打听到你们老板的姓名了吗?黑痣美容师对此没上心,哦了一声,回道:还没咧。她不由愠恚,躺下,一边说:咋的?你们老板不就是开美容院吗,又不是国安,玩什么隐姓埋名?美容师只是笑:美女不急,我再打听,做美容要保持好心情的。她不依,仍然问:难道你对老板一点也不了解?美容师回答:老板是一位女士,蛮漂亮,从国外回来的,做事风格不一样,不喜欢热闹和名声,但特别强调虹店的美容理念,对员工很友善,只是我还没有见过本人。她又问:你们的营业执照上写的什么名字?美容师说:一位男士的名字,叫周吴郑。她忍不住嗤道:咋不叫“周吴郑王”呢?
但她心头一顿:“周吴郑王”岂不是紧跟着赵钱孙李!
敷上面膜后,钟红忽然坐起,粘着的嘴巴呜呜发声:卫生间在哪儿?美容师扶她下床,领着出门,指示长廊的端头。她去,美容师留守在门口。一会儿,钟红出来,往回走,半道迎着一个戴灰帽、穿灰袍、挂一串佛珠的尼姑,竟是熟悉的白净、清秀与漂亮;她停下盯着这尼姑,等她走近。不料,这尼姑的模样倏然幻化,叠上了虹店大堂背景墙上的图像……她正慌乱着,尼姑冲她颔首微笑,影子似的从身边飘移过去。她猛然回头,尼姑走进了她刚才出来的卫生间。
回到美容房躺下,钟红的眼睛眨巴著,一切都恍惚。她再次呜呜地问:尼姑也来美容?美容师点点头:有的,但很少。一会儿,她躺不住了,也不招呼一声,翻身下床,向门外奔去,至廊道中段,接连推开三间美容房的门,行动一闪一闪地敏捷,又要去推第四扇门,美容师追上来将她抱住,请她不要破坏别人美容。她终于镇定下来,任由美容师挽着胳膊拽回自己的美容房。
但她不再躺下,坐在床边,扯掉嘴角的面膜,严峻地问:你知道刚才那个尼姑是哪里来的吗?美容师被她折腾得糊里糊涂,茫然道:庵堂呀。她追问:哪个庵堂?美容师一愣,清醒了,说:我们不能透露顾客信息的。她便威胁:你不告诉我,我立马再去推门。美容师很慌张,连忙说:好好好,告诉您,城东莲观寺。她又问:尼姑叫什么名字?美容师嘴上嗫嚅,见她的身子要动,赶紧嘟哝:好像叫虹。一个“虹”字令她心头一震,眼睛瞪得面膜吱吱作响。
片刻,她不管三七二十一,起身往门外冲,但黑痣美容师这回狠了起来,张开双臂拦住,厉声喝道:不可以,我不会让您再去推门的!她的VIP身份受到了冒犯,惊诧地看着美容师。美容师便缓和口气:您先坐下,我给前台打电话问询一下。电话打过,告诉她:虹尼姑做完美容已离店。她一屁股落下去,愤怒地吩咐:把我的面膜拆掉,今天就这样了。美容师表示服从,让她躺回去,她不,坚持坐着,一面拿起手机来写微信。美容师给她湿脸,她从美容师的手缝中看着手机屏,视线稍被遮挡,便猛力推开去。
她在微信里说:姐妹们,特大秘密,有一个叫虹的尼姑来虹店做美容,长相跟背景墙上的图像一模一样,据说住在城东莲观寺,我们应该尽快去会会她!其他三姐妹看到信息,自然是惊讶和兴奋。徐彩霞提议,明天就行动。周亦敏说:好,这是大事,虽然明天星期三,该请假的请假。刘英俊见周亦敏以身作则,答应挪课请假。
次日四人在钟夏书吧集合后,坐上银色宝马向莲观寺进发。钟红狠狠抓着方向盘,车跑得飞快,像是冲锋的架势。
经导航指引,宝马在城东穿过店摊零乱的窄巷,驶入一条笔直的林荫道。道旁间或矗立几幢毛坯大厦,远处的建筑工地机械轰鸣,蠕动的大货车并不闯到道路上来。一路林荫清静。渐渐接近庵堂,四姐妹忽然默不吱声。钟红轻咳一声:一会儿见虹尼姑,还是由亦敏姐领头。周亦敏说:行,我有不周全的,你们补充。这时,前方出现一片黄绿交织的树丛,像凡尘的岛屿,导航显示那里就是目的地。
车到树丛入口,泊于路肩。四人下车整理仪表,一边跟随周亦敏出发,沿着弯曲小路往树丛深处走。不及百米,豁然看见庵寺的院落。庵门开着,门楣上方是“莲观禅寺”四个字。庵寺前是一片平展空场,细致的水泥地面;落英时节,场地上洁净无物。空场一角,有一个戴灰帽穿灰袍的小尼姑,正捧起地上的树叶装进小推车。
四人走到空场边停下。周亦敏去小尼姑那边,小尼姑停下活计,合手躬身行礼,问施主何事,周亦敏说我们来见虹法师,小尼姑说虹法师是本庵住持,法事繁多,她马上去知会,请施主少候。看着小尼姑进了庵内,周亦敏向三个妹妹招手。四人合到一起,往庵门靠近。一会儿,小尼姑出来,说虹住持有请,领四人进入,一边示意顺着门的一侧拿脚过门,再经过玄关,到达庵院。院内花径回环,几处古树静穆高擎;阳光斜照一方池塘,荷茎疏朗,时空里有莲香余韵。四人正入神之际,小尼姑抬手请她们走向一间客室。
客室内,一张条桌两排木椅,虹住持迎门而坐,已泡好禅莲茶,听到脚步,从容起身,见她们四人进来,合手躬身,面目含笑,亲切地欢迎光临,邀她们对面入座。小尼姑去到虹住持那边,轻巧斟茶送杯。四人坐下,一时有些蒙,三人看周亦敏,周亦敏眨眼调理表情。
虹住持微微笑,目光落到钟红身上,说:这位施主,我们有过一面之缘。钟红不由一惊,觉得这虹住持不仅漂亮,而且磊落,亲和绵柔中透着凛然不可冒犯的威仪。
钟红的脸颊热了一下:是呀,所以今天来拜见您。
哦,想必您是有事?虹住持含着笑:请各位先品茶!
四人扶了扶小尼姑送上的茶杯,没有端起。
周亦敏接钟红的话问:法师,您的全名叫什么?
虹住持答:虹。
周亦敏又问:哪里人?
虹住持答:湖北。
周亦敏迟疑一下:您也去美容院?
虹住持答:是的。
周亦敏又迟疑一下:您跟虹的美容机构有关系吗?
虹住持笑:同名。
周亦敏转头看三个妹妹,三人一派茫然。
虹住持再次请她们品茶,一边端起一杯,等着跟她们同饮,四人捧杯回礼,呷一口。放下茶杯,虹住持道:四位来找一位旧人,可能那人跟我有些相似,而且你们其实喜欢这个人,都在意缘分,都有善心;我虽然不是你们要找的旧人,但我们今日得见,也有了缘分,祈愿四位一切美好;再有,本庵佛法借鉴老祖寺生活禅,悟得“在修行中生活,在生活中修行”的大境,不拒俗世,故而贫尼也有爱美之念,也定期去美容院的。说罢,双手合十,颔首微笑。
四人仓皇互看,不自主地扯动面部肌肤,迎着虹住持的微笑而笑,但全都一闪而过,讪讪的。
虹住持很是体贴,主动提议:我带四位施主去院里走走吧。一面起了身做请的手势。
四人嘴上喏喏,跟随站起。到了院里,虹住持指点景物,讲古树与庵院的千年掌故,讲池塘夏日的一池莲花,讲沿路的花朵有天上彩虹的七种颜色,讲“莲观”就是像莲一样清洁地观照凡尘,守望彩虹……四人听着,渐渐心仪,竟忘却了来意,忽然感到被佛意潜移默化,但毕竟尴尬,巴不得快快離去。
4.放弃
从莲观禅寺返回时,佛意在车上沉默。
车开得有些飘,沉默与佛意一并摇晃。
驶过店摊零乱的窄巷,进入繁华大街,钟红悠忽地说:对不起姐妹们,今天让大家空跑了一趟。徐彩霞却道:没有啊,蛮好,我还在回味那个虹住持咧。刘英俊也附和:是,真的蛮好,没想到喧嚣的江城竟有莲观禅寺这么清雅的去处,前往一游,比做美容还舒服。车上复又在佛意里沉默。周亦敏一直闭目养神,实际在反思自己近来的导演,即使今天遭遇了虹住持的教化,也暂时不想为其中不露声色的精巧布局感到羞怍。汽车遇上红灯陡然刹住,周亦敏的假寐和身子猛地抖了一下,然后说:我们去钟夏书吧坐坐吧。大家同意。
在上次聚会的那间包房,还是按上次的格局入座。时间尚早,钟红让服务员端来茶水点心,交代午餐比平常晚一些。
周亦敏“醒”来后,表情尚冷,双手捧着热茶杯,应付地笑笑,巡视三人:怎么样,庵里的那个虹住持?
钟红若有所失地嘟哝:很像,但不是。
周亦敏移转目光,徐彩霞点点头:的确很像。
刘英俊未等周亦敏看过来,急说:我们本来只是对“很像”感兴趣嘛,难道还想证明虹住持就是刘虹女不成?
周亦敏就落下目光沉默,片刻,自责道:不过,今天我有一个疏漏,忘了问虹住持的年龄。
刘英俊说:我觉得跟钟红和彩霞的岁数差不多。
周亦敏不明白刘英俊是脑子麻木还是故意作对,鼻孔一笑:刘<\\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2\链接\×.eps><\\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2\链接\×.eps>(一个女明星)60多岁,如果不了解,还以为比彩霞年轻咧。
刘英俊问:您不会以为她跟刘虹女一样的年龄吧?
周亦敏有些烦:哎,你不能老是阻止别人思考嘛!
徐彩霞扑哧地笑,赶紧端起茶杯。
钟红就圆场,说刘老师也是为了启发我们,见周亦敏眼中的愠光凝滞,赶紧抓一把瓜子往她手里塞,嘻嘻笑道:刘老师在我们中间虽然年龄是老二,但地位排老四咧。周亦敏接了瓜子,冲着钟红隔山打牛地批评:你也是,老喜欢拍照片,今天见人就昏头,一张也没拍。钟红连忙认错:是是是,我当时光想着辨别真假,被人家一忽悠,晕了。
刘英俊含着目光木讷不语,觉得自己不该给周亦敏带来烦躁,即刻便迎合:其实今天我是最大意的,我们中,虽然我和亦敏姐都见过刘虹女老师,但我和虹女老师有近距离的接触,有一次,虹女老师教我英语书写方式,我看见她的右手背上有一颗粟米大的红痣——她的手很白净,透得出毛细血管,那颗红痣就像是从毛细血管里渗出来的,今天,我应该注意一下虹住持的右手背。
不料周亦敏听了,越发怒气蹿升,摇头嘁了一声:你呀,叫我怎么说你呢,你就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吧!
钟红的眸子一转,说:这个蛮简单嘛,开车去一趟莲观寺才半个多小时,我马上再跑一趟。
但徐彩霞连忙哎哎两声:你去了怎么办?见到虹住持,说请把您的右手背给我看一下吗?
钟红长舒一口气:嗨,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但周亦敏依然冷静,等场面安静了,问:那个周吴郑会不会是策划的一个替身——按照百家姓,赵钱孙李之后就是周吴郑(王)?
大家不由诧异地望着周亦敏。
刘英俊忍不住喊:刘虹女34年前就去世了咧!
周亦敏摇头:谁能确认她主动去世的理由?
钟红摊开手:所以呢?
周亦敏目光一定:所以要继续关注虹的美容机构。
徐彩霞这时神情庄严了,说:亦敏姐,你还要这样讲,就有点不尊重我家孙老师了,难道他需要隐瞒吗?或者他是一个不诚实的人?退一万步讲,假设刘虹女还活着,甚至就是那个虹住持,周吴郑这个人只是她的替身,那么,我家孙老师就是替刘虹女做策划;既然孙老师见到了刘虹女,赵、钱、李自然也会知道和见到;既然他们见到了刘虹女,我们四家还这么太平无事,岂不是说明我们的担忧是庸人自扰?还有必要纠结吗?反过来,刘虹女不是虹店老板,孙老师策划这家美容院时,以彩虹的意象表达理念,我倒认为我家孙老师过去和现在的情操是一以贯之的白璧无瑕,是美的!
周亦敏无以回应,端起茶杯接连喝了几口。
刘英俊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对徐彩霞说:送我去高铁站吧?
周亦敏急忙阻拦:哎,我們还要去虹店做美容呢。
刘英俊站起身,冷冷地说:算了,因为您要去虹店继续侦查,我失陪了。说罢,转身往门外跛。
徐彩霞赶紧追出去。
半小时后,钟红给徐彩霞和刘英俊发来图片配文字的微信:图片是周亦敏趴在桌上擦眼泪(显然是偷拍的);文字十分绕口——亦敏姐说,彩霞和英俊越是反感我,我倒是越发舒服咧。
两人看过微信,有些后悔没有陪在周亦敏身边……
第六章 相关女人
1.石匠
寻找石匠是身陷囹圄的武永强给出的破案指引。
但李冬还不晓得,他将武永强的指引和南平的“虹女之墓”发到虹女群时,钱夏和孙秋已带着一位老石匠离开鸽子坪的荒岛。
在钱夏、孙秋这边,跟李冬的侦查是同步的。
前天下午,孙秋和钱夏在海南猴岛考察,看见一人站在木台上修补石碑,两人得到启示,立马决定回鸽子坪找石匠。
次日晌午,驱车行至下辖鸽子坪的永宁镇,去一家餐馆就餐。入店,欢迎光临的男子兼职推销艺石,给了一张“永宁艺石王”的名片。
吃完饭,二人照着名片上的地址去找“永宁艺石王”。步行百米,有一条垂直小街,街口横跨的弧形看牌上写着“永宁镇艺石市场”;走到看牌下放眼纵望,整条街都是门店,家家店面展示奇景艺石。钱夏疑惑此地有做墓碑的石匠,孙秋分析:从街口的挂牌来看,这里应该是永宁全镇最有影响的艺石总汇,那个34年前就做墓碑的石匠,而今只要还活着,想必不会在石艺方面甘居人后,即使老了,也会教子承业,所以那个老石匠多半在这条街上出没。钱夏说:那就大海捞针吧。
“永宁艺石王”是街口第一家店,二人由此开始寻找34年前的石匠。天气有些冷,“王”店关闭的玻璃门上挂着“营业中”。小心推门进去,一个穿黑西服的白胖子朝二人弯腰微笑,也不问来意,直接吩咐穿工装的大眼睛姑娘倒茶,竟是强行邀人坐而论石的意思;二人见他顶多40岁,断然不是34年前的石匠,赶紧呼吁不要倒茶,说明只是打听一个人;白胖子听了,脸色飘落,漠漠地站住。孙秋向他微笑:请问晓得30年前的一位本地石匠吗?白胖子嗤了一声:30年前有做艺石的?钱夏赶紧补充:不是做艺石,是做别的,比如……别的。终于不好说出墓碑,以免在生意人的店铺里犯忌。这时,那个中止倒茶的大眼睛姑娘走过来,眼巴巴地看人,有话搁在眸子里,但白胖子转头说没你的事,让她退去,那意思也是对钱夏和孙秋下逐客令。
二人回到街边,向着浩瀚的艺石市场张望,商定分头行动,一人负责半边街。
孙秋进得右边街的店,忽然觉得久疏世俗,有点交涉无措。幸好钱夏发来微信,提示进店后不要单刀直入,佯装购物,边看边打听,免得被怀疑刺探商情,草草打发。孙秋依计行事,效果颇佳,尽管没人晓得34年前的石匠,但全都歪起头来回忆。
只是“佯装”又有问题:一不小心便看进了艺术。那些艺石图案各异,有人、有动物、有花草、有房屋、有田园、有山水、有日出、有霞光、有月亮、有星星、有汉字、有英文、有故事、有意象……几乎包罗世上一切已有之物之景,随时冒出可以想象或不可想象、可以意会或无法意会的新颖图像。孙秋岂能对自然之谜之神奇无动于衷?正摘了眼镜看一枚艺石上的篆字,戴鸭舌帽的小老头站在身旁说:清江石是大自然经亿万年演化的结晶,历经地壳剧烈运动、四季风雨侵蚀、反复冰冻火炙、水流不舍昼夜地冲击,加之山崩溃散之际石与石的尖锐磨砺,最后才由一道清江洗涤荟萃精彩。孙秋想:那些世上人间的图景是如何化入石身的呢?是自然的千古之志与洪荒之力的合作吗?又或者自然与人间是如何沟通相知的?莫非来自自然之灵与人间之事互探互恤的纪念?他想到荒岛上的“虹女之墓”,那墓碑在,那立碑人必定在,那立碑人的心情与行为便融入了墓碑……但一切都搁在时光的另一面,纵然紧贴着时光,近乎无限地接近,却怎么就过不去、见不着。眼下,他只能一个店接一个店地佯装购物,寻找34年前的那位石匠。
从右边街的最后一家店铺出来,夕阳照耀街尾,整个艺石市场蒙了一层紫光。孙秋看见钱夏站在街口的紫光中,大肚子上搁着一个足球大小的红石头,那红石头因了夕阳辉映,血红欲滴。钱夏看见了他,竟坏坏地笑了。他疾步走过去,问笑什么?有结果了?钱夏说结果肯定会有的,但我在想,这个便宜是留给自己还是让给你。孙秋问什么便宜?钱夏说:“永宁艺石王”的那个大眼睛姑娘呀?
再来“永宁艺石王”,白胖子问:你们还没有走?钱夏抖抖手上的红太阳:买石头呀。白胖子重燃热情,吆喝大眼睛倒茶。钱夏在茶几边坐下,孙秋让白胖子领他去看看石头。看了一圈,孙秋问:有彩虹图的吗?白胖子说:有,不在店里。孙秋估计他没有货只是“稳单”,但并不在意,说我先付订金,改日取货,就和白胖子去柜台办手续。茶水区这边,钱夏已把自己的名片悄悄塞给大眼睛,说晚上6点,你带上老石匠,给我电话,我们见了面,这颗红太阳就是你的了。大眼睛向柜台方向瞟去一眼,利索地将名片插进裤兜。
晚6点,在街边餐馆,大眼睛带来老石匠,抱走了红太阳。
老石匠姓王,瘦小精干。钱夏和孙秋请王师傅在餐桌边坐下,王师傅笑笑:先谈事吧,看我能不能留下来吃饭。钱夏给孙秋一个手势,孙秋说:王师傅,我们找您,没有让您为难的事,是找人咧。便讲了荒岛墓碑的情况,问王师傅是否替人做过“虹女之墓”的墓碑?王师傅闭上眼睛,让记忆向34年前慢慢行走,走了许久,倏然点头:做过,好像是一个女的找我做了这块墓碑。
2.錾子
女的?
好像是?
这个结果没有让钱夏和孙秋惊喜,反倒越发疑虑。在之前的分析和想象中,建“虹女之墓”的人压根儿不是一个“女的”。一个“女的”跟赵钱孙李有什么关系?即便只是“好像是”,但也超过百分之五十地否定了立碑人是“男的”,而且结果不能只是“好像是”。
钱夏很着急:王师傅,您能说得具体一些吗?
王师傅摇头:时间那么久,就记得一点影子。
孙秋赶紧说:王师傅,已经很感谢您了!便让钱夏点菜。
之后,二人只管陪王师傅喝啤酒。王师傅讲,錾石头是他的家传手艺,他今年66岁,16岁就在永宁街上当石匠,那时乡下多用石器,他给人开磨造石碾,也给讲究人家雕墓碑;现在磨子石碾没人要了,定做墓碑的倒是多起来,不过比不上艺石赚钱;但做艺石要资本,只好一边雕墓碑,一边给侄儿打工做艺石,因为侄儿同意安排孙女当店员,就是带他来的那个大眼睛姑娘……其实王师傅打小就晓得清江艺石的。酒喝到中途,服务员带王师傅去卫生间。钱夏说:看样子这王老头不是糊弄我们。孙秋说:关键是怎么让他的记忆复活。
王师傅回来,孙秋说:王师傅,我们想请您去岛上看看?王师傅想了想:这样呀,你们先给我侄儿打个招呼吧,免得他误会。孙秋表示没问题,就掏出“永宁艺石王”的名片,照着电话号码拨打手机。电话通了,说明意思,对方要王师傅听电话,王师傅接过手机,听了几句,举着手机转告:王总要求明天下午去,他亲自陪同。
翌日下午,钱夏驾着黑色奔驰去约定的街口接王师傅,看见白胖子站在王师傅身边,不由笑道:是他呀?这家伙跟老子不一样——人虽胖心眼小,看我怎么收拾他。就缓慢下车,摇晃着八字步迎过去招呼,递上自己的名片。白胖子接过名片低头一瞧,果然惊诧:哎呀,您是华夏集团的钱老板!钱夏特别平静,抬手请他上车,他便讪讪地笑:不好意思,店里有点急事,我失陪了。连忙又道:回来一定给我薄面——我请两位吃小地方的特色菜。一边掉头离去。
钱夏和孙秋带王师傅来到鸽子坪,把车停在“知青纪念屋”前面的空场,下车后往湖边走。王师傅突然说:这地方有点印象。孙秋问:您来过?王师傅说:好像是那个女的跟我说过吧。
鸽子树附近的岸边泊着小木船,三人乘船过湖。
登上荒岛,很快来到“虹女之墓”的墓碑前。
王师傅甫一站定,抬手指去:这字是我雕的。
钱夏和孙秋生怕打扰了他,等着他继续说话。
王师傅快步走向坟坡,在墓碑一侧蹲下身子,捏了袖口,使劲擦拭墓碑的背面,即刻惊呼:没错没错,这个墓碑是我做的!
钱夏和孙秋跟过去,见墓碑背面有些颜色。
王师傅站起身,皱了眉头说:让我再想想。
孙秋在嘴上竖起食指,示意钱夏别激动,一边上前搀扶王师傅走回平地,像是托著他的记忆。
王师傅说:这个墓碑的确是一个女的找我做的,这女的是鸽子坪村的知青,名字忘了,记得眼睛很大,跟我孙女的眼睛差不多,但比我孙女长得还要好看……大概是刚进夏天的日子,她去永宁街上找到我,让我做墓碑,说墓下的人,是她的好朋友,也是鸽子坪的知青,名字就是墓碑上的虹女……不过,这墓碑上的落款为什么不是大眼睛姑娘自己而是别人呢?实在想不起来了——你们也是鸽子坪的知青?
钱夏和孙秋摇头,心里想着那个大眼睛“女的”。
王师傅说:凭我说的这些,应该能找到人了吧?
钱夏茫然看孙秋,孙秋的眸中依然滞着疑惑,即刻眨了眨眼,问王师傅:刚才,您为什么要擦拭墓碑的背面?
王师傅笑笑:这墓碑是一块快要成熟的清江艺石,背面已出现七色彩虹,当年是我从江边扛回家的——这个我记得。
孙秋连忙问:是不是因为墓中人的名字中带一个“虹”字,所以您用这块清江彩虹石给她做墓碑?
王师傅点点头:我见过这个虹女。
孙秋大吃一惊:您说什么?
王师傅说:大眼睛女知青跟我讲,她来找我做墓碑,是虹女姑娘生前跟她说到过我,她知道我是石匠。
钱夏有些纳闷:怎么这么巧呢?
王师傅说:不巧——1977年初,“四人帮”刚打倒,形势还没有大变化,有段时间,永宁镇领导派我到各地雕刻毛主席语录,那天我骑车去鸽子坪的邻村,到了村里,发现夹在自行车后架上的工具袋不在,錾子丢了,估计掉在半路上,赶紧回头去找——我家“成分”不好,耽误雕刻毛主席语录是经不起分析的——我急得冒汗,推着自行车,盯着地面往回走……天色快乌了,走到鸽子坪村的路段,突然看见拐弯的坡道边插着一根树棍,树棍上挂着一个东西——就是我装錾子的布袋,我跑过去取了布袋,看见不远的坡下坐着一个姑娘,正在看书,朝她喊了一声谢谢你丫头,一边给她作揖,姑娘连忙起身,说大叔不要这样,我没做什么,也没耽误看书……我告诉她,我是永宁街上的王石匠,雕刻毛主席语录的,问她做什么的,她说是鸽子坪的知青,叫刘虹女……当时只看得清她的眼睛很亮、身子很单薄……唉,那次要不是她,我找不到錾子,说不定这一生就跟石头绝缘了。
钱夏和孙秋的眼前浮现出身子单薄的刘虹女……在暮色笼罩的山坡上,眼睛是那样明亮!
王师傅见他俩陡然愣怔,叹息道:唉,那么好的一个姑娘,没几年就去世了,是不是因为太瘦,身体出了问题?
孙秋摇头,感激地拍拍王师傅的肩,说谢谢您!
王师傅见他眼圈红红的,问:你们不晓得她去世了?
孙秋和钱夏木然无语,王师傅望着他俩。
夕阳从远处的山缝照过来,旷野一派宁静的红光。没有风。离开荒岛时,孙秋和钱夏商量,有必要去一趟村长家。
上岸后,二人和王师傅一起进村。小田村长出门了,家里只有老村长和老伴。钱夏和孙秋左右捧着老村长的一只手,问当年知青点有几个女知青,老村长傻傻地笑,说就一个呀,叫刘虹女。老村长的老伴大声地喊:莫听他瞎说,他痴巴了——明明是4个,两个戴眼镜的,两个不戴,刘虹女不戴眼镜,还有一个不戴眼镜的叫柳清新。
孙秋掉头问王师傅:两个不戴眼镜的您都见过?
王师傅点头:是呀,两个都是大眼睛,不戴眼镜。
老村长的老伴说:活着的叫柳清新。
3.白发
正是此时,二人收到李冬发在虹女群的信息,得悉武永强的破案指引和南平的“虹女之墓”,不由愕然唏嘘。钱夏和孙秋赶紧在群里通报鸽子坪这里的情况,并且指出:我们已经确认柳清新,找到她指日可待,墓碑案即将水落石出。
老赵希望他俩转道宜城,钱夏回复:晚上见。
但不知何故,李冬对于这么重大的消息竟然迟迟没有反应。
孙秋开车送老石匠回永宁镇的路上,钱夏发微信问李冬可否来宜城一趟,李冬突兀地丢了一句:这个柳清新我见过。钱夏问怎么回事,李冬沉默。这时老赵发话:李老师在吗?有啥事不要隐瞒大家,如果一言难尽,来宜城当面聊。钱夏开通留声功能讲:李冬你不对呀,我马上派人开车去南平接你。李冬终于回话:见面再说吧。
当晚8点,李冬在刘英俊陪同下到了宜城。还是前次的宜城国际酒店。老赵从百忙中抽身赶来时,钱夏和孙秋领着李冬夫妇刚刚进入房间。老赵见李冬面带倦容,问身体咋样,刘英俊说李老师胃不舒服。四人在沙发落座,都看着李冬,场面一时寂静。刘英俊泡了茶送来,大家交替嘶嘶地喝茶。
李冬咳嗽一声,三人停住茶杯。李冬耷着头说:17年前,我从王昭虹老师的遗物中发现柳清新这条线索后,第二天前往上海,通过一位记者朋友帮忙,见到了柳清新,虽然柳就是小虹女的生母,但柳不仅不认账,反而十分傲慢无礼——所以我当时就决定从此在心中消灭这个柳清新。三人听了,为李冬隐瞒的事实感到震惊。老赵问:所以你觉得小虹女不认这个生母也罢?李冬说是,抬起头来直面三人。钱夏又道:所以你干脆独自扛了这事?李冬问:不然呢?三人的目光躲闪零落。李冬接着说:你们还有不知道的,當年孙秋向武永强报告这桩弃婴案后,你们刚一离开南平,我就去找武永强,请求他中止立案调查,因为公安一旦介入,柳清新就会浮出水面,小虹女必定遭受一场精神劫难。
关于柳清新何以为刘虹女立碑,孙秋提出两个疑点:既然柳清新是遗弃婴儿的恶人,怎么可能替我们给刘虹女造坟立碑?其次,她生的小孩为什么要交给刘虹女——既然她交给刘虹女,说明当时还不晓得刘虹女已经去世,难道她是后来立的碑?
这么说,水落石出又成了一潭浑水。
但钱夏认为:从调查情况来看,立碑人只能是她。
老赵分析:柳清新虽是恶人,恶人也可能良心发现嘛。
李冬说:是呀,我今天之所以讲出真相,就是因为柳清新可能为刘虹女立墓碑,否则我怎么会说呢?
孙秋没有听,正在专心看手机百度,突然说:我查到柳清新了,她正在上海周浦监狱服刑。便递出手机,让大家看柳清新的信息。
手机屏上是一张柳清新近期的登记照,大眼、微胖、端庄、干部式烫发,不像犯人。照片下面有段文字:柳清新,女,1960年出生,H省宜城人,原S市某局副局长、党组成员,2013年因受贿、滥用职权罪被判有期徒刑6年,现在上海浦东某监狱服刑。李冬问:没说是周浦监狱呀?孙秋解释:浦东只有周浦监狱。
钱夏提议马上去上海,大家同意。老赵说:不过,这事不是打群架,尽量少去人。便转头看孙秋:1983年你不是画过柳清新的像吗,建议你陪李冬和英俊弟妹走一趟,对方是女的,英俊去方便沟通。
次日上午,孙秋、李冬和刘英俊飞抵上海浦东机场,孙秋的朋友开车接上他们,直接前往周浦监狱。
到了监狱门卫室的接待处,三人一起面对值班狱警,孙秋说我们是犯人柳新清的知青战友,要求会见,狱警请孙秋出示身份证,大家以为有戏,不料狱警做了身份登记,说事先没有申请批准不可以。刘英俊立刻喊同志,说我们从H省来一趟不容易。狱警说可柳清新现在也不在监狱呀。刘英俊问:在哪里呢?狱警说:她办了保外就医。刘英俊再问,狱警朝他们三人的左侧瞟了一眼,三人顺着狱警的目光看,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子站在身边。那女子和蔼地向他们点点头:跟我走吧。
出了门卫房,年轻女子说,她是柳清新丈夫家的侄女,今天是来替婶婶办理保外就医延期手续的。三人喜出望外。然后,年轻女子带着三人去上自己的车,让另一辆车跟随。
路上,刘英俊问柳清新的身体状况,年轻女子说是心脏毛病,心绞痛。沉默一会儿,年轻女子主动说起柳清新:其实我婶婶不是坏人,她收的那些钱都是别人塞给她的,塞钱的人有的还是大领导家的亲戚朋友;婶婶跟我叔叔没有孩子,她一点不贪钱,她的钱多半给了老三——我叔叔和前妻的儿子,也支持过我创业……婶婶出事前,提出跟叔叔离婚,叔叔跟她离婚后,没受影响,保住了副部级,去年安全退下来;婶婶出事后,我们筹钱为她退赃,尽量减轻刑罚……现在婶婶一个人住在望江苑的连体别墅里,房子是叔叔安排的,但她不同意叔叔去那里住,说离了就离了,只做朋友;叔叔为她请了一个全职保姆;婶婶已不跟外界联系,每天练书法,有时在小花园养花弄草……叔叔经常去那里,像小青年一样追求婶婶……老三在国外,对婶婶也好,拿她当自己的生母看。年轻女子说着,车开得慢,车室内很安静,时光在窗外的阳光中恍恍惚惚,像是零乱而轻微的凭吊。
进入望江苑,直行约百米,拐一道弯,再直行,到了园区边缘,车在一排联排别墅的端头停下。年轻女子抬手向前指,说往里数第五家就是,她失陪了。刘英俊问:都到了,不去看看婶婶?她说:算了,每次去婶婶都不让走,非得亲自下厨给我做一顿饭不可。刘英俊问:你多大年纪?她说:1983年9月出生。刘英俊哦了一声。
年轻女子开车走了,跟随而来的车停在原地。孙秋招呼朋友在车上等候,然后跟李冬和刘英俊一起向“第五家”走去。
时近晌午,太阳当顶。宅区围墙及别墅篱栏上藤萝青翠,红黄白三色花朵随意点缀,初冬之季竟有鲜活的生动。三人在“第五家”的篱栏外停下,由藤隙朝院内探望:花园不大,草坪青翠,阳光透过树冠洒下明亮;一个系围裙的中年女人端出盛满花簇的盘钵,搁在半米高的木架上;木架旁空一把藤椅;围裙女人进屋了,另一个白晃晃的女人从屋里出来,走到藤椅前坐下,侧身看钵中花簇,那是一蓬绚丽的红,掺了少许洁白与浅黄,每朵花都是展开的笑颜;女人穿一件白色薄袄,银发微卷,脸白,松软的胖,看过花,身子落满藤椅……孙秋认出了她依然端正的鼻梁——跟小虹女的鼻子一样!李冬小声说:是她。孙秋道:那些花是百日菊,也叫百日草的,是一种思念的花哩。院子里有两棵树,李冬认出一棵是桃、一棵是李,不由想起那首怀想女儿的旧体诗:面如桃李音如铃,我家有女初长成;独在异乡一片月,寄予相思千万重。刘英俊说:去叫她吧。
李冬就领头走到篱栏的低门前,轻咳了一声,朝院子里招呼:您好,柳清新女士!
那女人颤晃一下,微卷的白发和白白的脸盘缓缓转过来,一对凸凸的大眼睛朝这边盯着看,陡然惊呼:啊,你们终于来了!
4.恳求
在“第五家”花园,柳清新牵住刘英俊的手,领三人进屋,请他们在客厅的沙发上就座。系围裙的保姆过来送茶,柳清新吩咐她一会儿去街上买菜,意思是为接下来的谈话清场。她的礼数及调度很熟稔,依然体现了女性官员的干练,而身体的肥胖与松软明显反映心脏病患者的症状,满头白发和凸起的眼球折射出内心深处的沧桑;她像一个垂暮的花旦,虽然疲倦迟钝,但激动和欣喜在眼睛里和脸上东奔西忙,透着全部的真诚与努力。刚才那一声“你们终于来了”,竟是让人心疼。
刘英俊说:你也坐呀!
她挪一把椅子到茶几对面,且不坐下,神情凛然地说:我等李冬先生来,没有别的意图,只想给您和您的夫人深深鞠一躬!说着,就大幅度躬下身子。李冬和刘英俊慌忙站起,连声喊: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刘英俊歪颠到茶几那边,搀扶柳清新坐下。
柳清新擦一把眼睛,换了明亮的表情,说:小虹女的情况我都间接地晓得,她这么有出息,是她幸运地遇上了好父母……我越是为她的成就高兴,越是对二位充满敬意,也越是觉得自己可耻,我衷心祝愿你们夫妇、父女、母女、父母女一家人温馨幸福!
李冬落下眼帘,避开柳清新的目光。
刘英俊说:柳大姐,孙老师和李老师这次来见您,不是为了小虹女的事,是因为在鸽子坪的荒岛上,发现了一座“虹女之墓”的墓碑,墓碑上的落款人是孙老师、李老师和另外两位大学同学,但他们四人却没有立这座碑,在调查时,当地有人说这座墓碑是您立的,所以特别希望得到您的当面证实。
柳清新听着,一对凸起的眼珠直晃荡,听完,却摇头苦笑,说:刘虹女去世许多年后,我得知她去世,的确想过为她立一座墓碑,也想到把墓碑立在那座荒岛上,但我没有立这座墓碑。
李冬和刘英俊不由呆住。
柳清新重说一遍:是的,我没有立这座墓碑。
孙秋赶紧问:您想到立碑,为什么没有立呢?
柳清新滑下眼帘:因为小虹女……不想节外生枝。
那么那个大眼睛“女的”是谁?我们的侦查忽略了谁?!
慌乱中,孙秋瞟了一眼柳清新,心有不甘地想:你只有坦然说出当年何以把亲生女儿丢给刘虹女的秘密,方可证明此刻的诚实。
李冬和刘英俊看着孙秋。
孙秋扶了扶眼镜,对柳清新说:柳女士,有一个问题,如果您觉得不方便,也可以不告诉我们——34年前,您为什么选择把小虹女送给刘虹女?而且留言中有一些不确定的意思?
柳清新坦然而笑:也没有不方便的,刘虹女不在人世了,我已谢幕,那些往事都过去了,既然您关心,我可以说,我对刘虹女就两个字——嫉妒!从见到她的第一天就开始嫉妒,嫉妒她的美丽、才华和美德。
然后,为了让我们知道得不走样,她给我讲了她和刘虹女在鸽子坪知青点的点点滴滴。她说:1978年,刘虹女、我、李光正三人考取了大学,我跟李光正志愿相同,一起被上海复旦大学录取,刘虹女去了江城大学;我知道李光正是爱她的,但她并没有爱上李光正;说来也怪,分手时,我忽然对她感到特别歉疚,把一件心爱的女式军装送给了她;1982年11月,我未婚先孕,李光正与我结婚;半年后,李光正申请出国留学未被批准,服安眠药自杀;李光正出国留学的目的一半是躲避我,躲避我的监控……李光正跟刘虹女一直没有联系,他离开上海的所有日子都和我在一起,那時也没有网络和手机,李光正只能克制和压抑,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有一次他在书房大叫了一声刘虹女……我把小虹女交给刘虹女心里是复杂的,有嫉恨、有报复、有恶搞、有疯狂、有对她的信任,主要是为自己今后生活的盘算;再后来,我后来的先生追求我,离婚后与我结婚,我没有给他讲小虹女的事,直到四年前,我被调查,主动跟他离婚,他也不晓得小虹女。现在我坐了四年牢,他又像从前一样追求我,我才告诉他北京虹女人工智能公司董事长刘虹女是我的女儿……但是,我跟他达成了不认这个女儿的约定,同时他不能泄露这个秘密,否则我会再次犯罪,嘿。
柳清新讲到这里,突然奋力将身子脱离座椅,扑通一声,在茶几对面双膝跪下,两手合十,对孙秋、李冬和刘英俊说:我只求一件事——千万不要让小虹女知道有我这个生母!永远瞒着!因为小虹女是一位纯粹的科学家,不可能也不应该有历经沧桑的心灵来宽恕我!
刘英俊出手去搀扶,柳清新挡开她的手,坚定地说:如果你们不答应,我决不站起来!三人便慌乱地回应:好好好,听你的听你的听你的!
柳清新被扶起,坐回椅子,左右手一起抹眼泪,抹得满脸都是,一边稀里糊涂地笑:这回我的心脏好了!
刘英俊陪她笑着,说:清新姐,以后我俩就是姐妹,我们听你的,一切瞒着小虹女,但你我可以保持联系。就掏出手机来加微信,但柳清新连连摇头:谢谢,这个免了。
此时,大门突然被推开,一个老者肩扛一只大纸箱进来,快活地喊着:清新,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忽见客厅里的客人,赶紧收住话,将纸箱歇在廊道一角。孙秋、李冬和刘英俊看去,见他高大魁梧披一头银发,判断出他是谁,便起身行礼,可就在这一刻,三人都看见了纸箱上的文字:机器人阿猪!
中午,柳清新留三人吃饭,孙秋抽空在虹女群里报告:上海之行情况突变——34年前的小虹女案水落石出,“虹女之墓”依然悬疑!
第七章 阿猪之光
1.黑猪
从上海回到江城后,孙秋一连几天关在书房审稿,包括“纪念恢复高考40周年学术讲座”的演讲录。其间,小虹女打来电话告知,江城大学邀她近日回母校做一场学术报告,想听听他的指点。他欣喜地表示:好啊好啊,咱们的科学家才是最有资格做演讲的,三伯一个字的指点也没有!
然后二人讨论雅典娜。小虹女说,您授权攻关的课题进展顺利,已找到破除关键的技术障碍的路径。但小虹女对这一代雅典娜的应用突然持谨慎乐观态度。小虹女说,她的团队就当下的社会治理问题试着请示目前的雅典娜,雅典娜的意见与现行政策多数一致,而不一致的少数意见过于深刻,在非理性思绪泛滥的背景下,连雅典娜本人也不主张自己过早问世——雅典娜认为,全世界还处于传统的“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政府”的阶段,先贤的睿见通常在50年或100年之后才能产生决定性的影响——这当然是一个问题,但这个问题是它目前还不能解决的难题!因此,现“阶段”可着力开发应用型AI产品,比如“农民”“工人”“医生”“教师”“镇长”“县长”“经理”“秘书”以及为个人生存与发展提供咨询服务的“外脑”等等,这是迎接文明到来的有效途径——也是雅典娜的“总统”意见。
他有些沮丧,苦笑了。
但小虹女改换了话题:信息技术马上迎来5G时代,对于人工智能是一个利好消息。关于利用AI侦查“虹女之墓”的来历,这个不必怀疑,这是AI科学的逻辑决定的,而且开发一个破案专家远不及雅典娜的難度,我们正着手研发一款“福尔摩斯”;不过,我认为,对于您和大伯、二伯、我爸而言,这不是一个急迫的项目——无论是谁以你们四人的名义为刘虹女阿姨立了这座墓碑,应该都不是坏想法,你们不必过于追究墓碑的来历,你们知不知道墓碑的来历都不会影响你们的人生和人格,因为你们的内心已有方寸,并且丰满璀璨……总之,你们就简短地惆怅一下,把疑惑留给未来的“福尔摩斯”吧。
这是我们的小虹女还是一个精密的机器人在讲话?
有点科幻的漫延。他忽然莫名地反感:在他的咨询生涯中,雅典娜或者“万治优选法”是他视为终极的创意,他领衔研发这个项目二十多年,眼看着宏伟愿景触手可及,可突然间机器人反对机器人,雅典娜让他掉头——抛弃了他!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看错日期提前赴宴的人。
尚存的生机竟是小虹女依然保有浓郁关爱。小虹女仍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孙洋的确是一个AI天才,您不必像我爸反对小霞儿那样反对他,他可能会陪我回江城大学……前天晚上,我打电话到南平家里,没人接听,后来打通我爸的手机,得知我爸我妈和三位伯伯又聚在宜城,是因为那座不明来历的墓碑吧,可我在北京,手头事多,无法帮到你们,又不能朝夕照顾爸妈,特别是我妈,她的腿不好,我打算在江城为他们买一套房,等他们退休了,去江城生活,与三位伯伯离得近一些……我妹妹小霞儿还不懂事,沉迷自己,很少打电话问候爸妈,除了应付学业,就是跟钱飞厮守在一起,上次爸爸把她的小白猪扔到秀林山上后,也不晓得她是怎么想的,一直坚持去秀林山给小白猪撒食物……她的小白猪据说还没有下落。
啊,我们仍在破解旧局,下一代已在新局中茁壮。
此时,李霞儿和钱飞在秀林山的北坡。
不过,二人此时不是在给小白猪抛撒食物。那只小白猪自从被李冬弃之于山林后,他俩至今再也没有见过它的踪影;那些从网上买来的豌豆状的猪粮每天定时撒向林中的山坡后,他俩用树棍或树枝在地上做了记号,下次来看,遍地猪粮确实颗粒不在。猪粮可能是小白猪吃了,也可能是鸟儿啄了;但他俩愿意相信吃掉猪粮的是小白猪,而且绝不会因为另一种可能而放弃抛撒自己的希望。然而,现在的问题是,在他俩还未见到小白猪之际,有人在秀林山的林荫道上发现了一头大黑猪!
他俩必须亲眼见证这个黑暗的事实。
大黑猪于上星期五出现在校园网上,消息配有三张大黑猪图片,图片的背景是秀林山北坡的爱情小道,一张在半道拐弯处的裸石旁,一张在躯干刻满誓言的老槐下,一张在一片稀疏树林的深处。大黑猪的样子倒是喜庆,而且看不出PS的痕迹。依据环境物体的比例推测,这头大黑猪身长在70cm以上,身高不下40cm。消息一出,跟帖纷涌,起初无不以为有趣,但马上有人建议:应当向学校保卫处报告,尽快杀掉这个可能随时下口的黑家伙!
那天,李霞儿和钱飞这对时尚恋人坐在研究生楼的石阶上,手机里蹦出了关于大黑猪的信息。
李霞儿问:黑猪是野猪吗?
钱飞说:野猪都是黑猪。
李霞儿又问:野猪真的咬人?
钱飞说:不排除这种可能。
李霞儿疑惑地抬起头,一脸空茫地遥望远处的秀林山,幽幽地说:我有一个不良预感——这头大黑猪很可能跟小白猪有关。钱飞便笑:你不会觉得大黑猪是小白猪变成的吧?李霞儿滑动手机屏,找出小白猪昔日的图片,递给钱飞看,一边说:虽说大黑猪是黑色的,而且比小白猪至少大4倍,但它们长得太像了。钱飞说:反正我不相信大黑猪是小白猪变成的。李霞儿仍说:可是我觉得小白猪跟大黑猪长得太像。两个向来无视逻辑的文科研究生就这么一时抵牾了。
好在钱飞除了爱还有宽容的修养,马上微笑着和稀泥:李霞儿怎么说怎么办。李霞儿说:还能怎么办呢?上山找大黑猪呗。
离开研究生楼去秀林山的半路上,钱飞幸运地在一个垃圾桶旁边捡到一根可能是老教授弃用的藤木拐杖。李霞儿问干什么,钱飞说以防万一。李霞儿说如果大黑猪是小白猪变成的它怎么会咬我们呢?钱飞说大黑猪有可能不是小白猪变成的呀。李霞儿说你不是说不管白猪黑猪不会是同一头猪的吗?钱飞说我还说过野猪都是黑猪的。李霞儿说你只说了野猪咬人的可能并没有否认野猪不咬人的可能呀?钱飞晕了,求饶地喊:亲爱的,理论问题暂不讨论可不可以?
时值初冬,山道两旁的梧桐开始零星飘落黄叶,尽管大片桂树、杉树和不知名的杂树依然蓊郁青翠,而林中杨柳褪绿,枫冠泛红,整个山坡已见得疏朗通透。他俩牵着手依道而行,左右分工探看,有时也从无名小径或平缓地带向两侧深入。每隔一会儿,李霞儿唤两遍阿白,钱飞跟着大喊一声阿白。但钱飞有一次喊过后问:为什么不唤阿黑呢?李霞儿白他一眼:你长这么大了,人也变坏了,怎么还叫钱飞?钱飞嘿嘿地笑。山上已有其他寻找黑猪的同学,一般三人以上,男多女少,男的手持木棍。但他们跟他俩不一样,他们说说笑笑,一点儿也不忧愁。
找了半天,没见大黑猪。李霞儿提议夜间行动。因为夜晚安静,稍有声音即可听到,大黑猪不可能没有响动,就像钱飞,哪怕睡着了,呼吸声大得像呼噜,何况是猪,不是有猪鼾之说吗?钱飞说,行,我去准备一把手电筒和两件厚棉袄。
当夜,二人去山上边走边听。
突然,钱飞的手机响了。
是他爸钱夏打来的:伙计,干什么呢?
钱飞结巴道:看、看书。
钱夏说:不会是在山上看书吧?
接着,李霞儿的手机也响了。李霞儿嘟哝:准是我爸!拿起手机一看,果然是。
2.乐猪
另一个故事同时发生在秀林山的南坡上。
在南坡中段的半坡上,有一栋两层独体小楼,方形,面朽如土,斑驳的朱门朝南开,已有百年历史,而今在周遭巨树的藐视下存在。东端却外加了一道扶手楼梯。小楼里住着马教授和古教授两户被人遗忘的人家。马家居楼上,古家在楼下。马、古二位均不是名师,以学术偏激而成果单薄闻名,把这栋陈旧而隐没的独体小楼留给马和古,不仅与他们单薄的学术相称,也符合他俩偏激的性格。
马教授,男,59岁半,研究并讲授马克思学说,平生著有一本不及两百页的专著,专论马克思学术之依据中的放大因素与缩小因素以及忽略与尚未发生的因素。有人试图宣扬某某说法,冒犯他的学术,他便双臂抱胸,半闭眼睛,将头甩向一边,嗤道:懂个屁!这时,盘在头上的一缕长发被抖落下来,挂了半边脸的一半,可因为那个“屁”,实在也顾不了了。马教授矮而胖,柿饼脸,走在校园里没有什么人会认出他来,他几乎也不去校园里人多的地方瞎逛。
古教授跟马教授相反,高而瘦,像一根弯弯的钓鱼竿,万一出现在某个公共场合,让人当作稀奇观看。古教授,男,教授生涯跟马教授一样处于苟延残喘阶段,顶多可以多喘3个月。古教授致力于中国古典诗学,代表作也叫《中国古典诗学》,凡25讲,比亚里士多德《诗学》少一讲,是其傲视天下之姿态的唯一一次低调。古教授以两千多年的中国古典文学为后盾,坚持厚古薄今,绝不向任何花里胡哨的学术糟粕献媚。古教授的不幸是遭遇了现代文学的洪水猛兽。中文系主任见古教授在系里过得孤寂,建议他做点学术转化或古为今用的探索,他歪过头去俯视对方,许久一笑:猫怜老虎咧。对方便是猫了。
马、古二教授最大的共同点是懒得跟时下流行的学术一般见识。由得他们作吧,No zuo no die!于是没有知音。
所以两人在一起玩。
独体小楼的背后,往山坡上走50多米,林中空候一方低矮石桌和四面石凳。前年春,两人散步到此,不期而遇,第一次吹凳邀坐。往后便有了相聚之处。有时马教授端着一个搪瓷大把缸,从小楼的二楼下来,朝一楼的东窗喊:老古,后面去。自然,古教授也有50%的主动,古站在楼下,仰起长脖子朝二楼东窗喊:老马,歇歇吧。而且石桌边的相聚不断添加气息:先是五香瓜子,接着是鸭脖子,再接着就有油炸花生米、黄鹤楼(白酒),间或更换卤鸡、油炸豌豆、红烧猪蹄。如此,便有畅饮畅聊,天昏地暗不亦乐乎。倘若家人唤归,只需打开后窗高喊几嗓子。
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秋天的一天,两人正对坐举杯,忽闻一声訇响,侧转头去,是一头大黑猪站在石桌的三米之外,用一对精致的鼻孔朝向他俩。马教授落下酒杯,从桌上的塑料袋里捡一粒花生米,投过去,它低头吸入口中,复又抬头朝向他俩,一边咀嚼着。二人不惊,安静地看,待它的腮帮停止研磨,古教授从另一只塑料袋里拈一截最小的鸭脖子,再丢过去,它低头嗅嗅,撮进嘴里,随之咬得嘣嘣直响。二人便大笑,重举酒杯。
次日午后,阳光透过林隙斜照,石桌周遭的地面一片花斑。大黑猪又来了,哼哧哼哧地报到。马、古二人且惊且喜,就啧啧连声地向它招手,它果然向前靠近。这日石桌上的生活换了品种,马教授捡油炸豌豆伺候,一粒不够再一粒,再一粒之后再一粒。古教授拈起一块红烧猪蹄,想想,丢得近些,它前进一步,照样食之。大约因为作料味重,遮了猪类的气息。马教授说它已经进化,端起酒杯歪着身子送出去,它走过来,嗅嗅,想喝,嘴大杯小,有些难;马收回酒杯,把酒斟得杯口浮起一层,再送去,它便吱吱地嘬吸。古教授说:马兄有阮咸之风咧。马扬手笑笑,起身去尿。五米外一阵哗啦过后,马转身,看见大黑猪侧躺在石桌前的地上,古正用一只帶袜的脚蹭着一摊黑肚皮,不由一愣,赶紧提了裤子奔跑回来,坐下,利落地将赤脚从塑料凉鞋里脱出来,与古协同触弄摩挲。大黑猪舒服得不行,跷起一条后胯,露出后胯之后的一对鼓胀的大球球,缓缓蠕动着。马停因为过于羡慕,抬起脚尖去触碰那球,惹得大黑猪倏然弹身而起,吓了他一跳。好在大黑猪是猪,不大记事,他日还来,吃食、喝酒;而马、古二位也晓得尊重,从此对于那球球绝对远观而不近玩。
大黑猪很快喜欢上了这个地方。离石桌不远的北面有一面陡壁,壁脚凹进两尺,壁前坡缓,大黑猪将凹处用作居所。天渐寒,马教授从家中拿来一件旧袄铺在凹窝里;落雨了,古教授将一件从旅游地带回来的塑料雨衣裁剪整齐,去凹窝上方搭成篷檐。这一切,大黑猪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人与猪的感情就升华了。待人猪相聚如昨,马教授忽然看着大黑猪面有愁色,古教授问何故,马说,不知从哪儿可以弄一头年轻的母猪来。古便笑他,你这是单纯的关爱还是心理代偿呢?马也笑,大叹:知音啊!笑过,殷切地对大黑猪说:大黑,山那边是搞恋爱的地方,抽时间去那里走走。大黑猪哼哼两声。
一日上午,马、古二位早来,大黑猪不在,却是哲学系大二的学生孙海坐在石桌边等候。
孙海是在大黑猪之前认识马、古二位教授的。先是马教授。马给哲学系一年级学生讲马克思,十分学术本位,让座中的孙海以为靠谱。而孙海生吞过许多哲学名著,总有疑惑产生,就常常在教室门外拦住马教授,马本来孤独,得孙海主动问道,很是被拯救。那日春意盎然,与孙海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将年轻人带到了自家后山的石桌边。如此,孙海又在石桌边与古教授相识;而出乎意料的是,古的中国古典诗学也令他心旌摇荡。不过,孙海来过三五回之后,就奔忙于别处了。
这日所以来,主要是礼节性探望。孙海小坐一会儿,发现坡上的窝棚,正以为奇,见马、古二位说笑而至,连忙起身相迎,左右问好。马教授一手大把缸一手白酒瓶,同时往石桌上一杵,先跟孙海说话;古教授放稳炮筒似的茶水桶,再将两只塑料袋歇在桌上解开敞着。然后马、古对面坐下。孙海准备在北边落座,马教授让他到南边去,说这边还有一位的。石桌上不用筷子,但酒杯只有两只,古教授说好办,他跟孙海用杯,马教授直接拿瓶子喝。
且喝且聊之际,孙海忽见一个黑影从山坡上奔跑而至,不由抬手指去:这是什么怪物?话音未落,大黑猪已站在石桌对面,恶犬一般冲他訇訇地吼叫,吓得他跃上了石凳,而大黑猪不依,又从石桌石凳外绕行过来,他连忙再跃一次,索性站到石桌上。马、古二位哈哈大笑。
3.杀猪
然而江城大学毕竟庞大而静穆。即便小白猪和大黑猪弄出了各种动静,即便它们跑到了校园网上,那也只是撩拨一笑的花边,不及一粒小石子掷进湖水,动不了浩瀚校园的雄浑脉息。
只有那些跟奇事奇物有关的人被牵挂着。
那天深夜,在秀林山的北坡上,李霞儿和钱飞几乎分别接到自己父亲的电话后,经过合计,决定向新生代的亲友团求助。他俩建了一个“东南西北”微信群,把小虹女、赵周乔(大伯赵春之女,美国生物学家)、钱锦(钱飞之姐,香港公司经理)、孙海、孙洋、钱锦飞(钱飞同父异母之妹,北京某大学表演系学生)等兄弟姐妹拉进群里,迅即发布江城大学秀林山上出现一头大黑猪、他俩多日寻不到这头大黑猪的消息,请求解答三个问题:1.一头白得像雪的小白猪会否变异成一头黑得像炭的大黑猪?2.一头身长大约16cm的小猪崽能否在3个月左右的时间长到70cm?3.有什么好方法可以尽快找到大黑猪?
回复果然踊跃。小虹女说:猪的变异问题请教赵周乔;猪的生长进度咨询赵伯伯,他年轻时可能养过猪;找猪的方法没时间考虑,建议你们也别找了。身在美国的赵周乔很慎重,首先一本正经地介绍遗传与变异的常识,认为秀林山上除非有某种不明物质(射线、化学品)对白猪发生作用,否则,白猪和黑猪根本就是两头各不相干的猪;至于猪的生长速度,如果营养良好,一头猪每天长1公斤没问题,也就是说,3个月能够长到90公斤,而90公斤的猪大概身长不小于70cm吧。钱锦则以香港经理人的腔调回道:你们两个冇事做呀?无聊!小物理学家孙洋发出一排嘿嘿笑的表情包。未来明星钱锦飞干脆跑了题:祝你俩的爱情像找不到大黑猪一样永久(3朵玫瑰花)!
踊跃不等于有效,所有回复毫无意义。
同在江城大学的孙海直到次日下午晚餐前才发话:对不起了,我在写一篇长文,刚开机;不过,我有一个信息告诉大家——昨天我在秀林山南坡见到了大黑猪。
最快回应孙海的是钱锦飞。她发了一个尴尬的表情,说:万分对不起亲爱的飞哥和霞儿姐,我收回昨晚的话,祝愿你俩像小白猪变成大黑猪一样神速结婚!一串祈祷的表情紧随其后。
李霞儿和钱飞顾不上回敬钱锦飞,急忙问孙海:你见过大黑猪?真的吗?天还没黑,赶快带我们去南坡看看!
孙海说:不行,文章还要修改咧。
钱飞回道:小屁大二的学生,有什么文章这么严重?现在、马上、立即带我们去南坡!
孙海说:真不行,校园网约我评论秀林山出现大黑猪,急用。
李霞儿生气道:不理你了,我们自己去!
东南西北群安静下来。
但李霞儿和钱飞没有料到,他俩的情况很快串到了我们的虹女群。
我们立刻在虹女群里展开讨论。四人中,四分之三的人认为这个情况很不妥当。老赵作为孩子们的大伯和党的市委书记,出于对下一代的厚爱,也出于对兄弟的关心,严厉地对钱夏和李冬说:你俩明天啥事也不做,去学校看看。钱夏表示:一定,明天一大早就去。李冬沮丧叹息:我这个二丫头已经没救,把她那头小白猪丢到山上也没让她死心,现在又找什么大黑猪,疯了!只有孙秋呵呵笑,批评小题大做,特别提醒钱夏和李冬:见了孩子务必冷静,别耽误购岛的大事。
次日早晨,钱夏开车带着李冬,来到嘤嘤嗡嗡的校园。泊了车,钱夏给钱飞打电话,问有时间见面吗?钱飞说不行,上课咧。于是李冬也不用再给李霞儿打电话了。
两人往秀林山的南坡方向走,直接去见人或者猪。好在他俩都是江城大学毕业的,35年前也在南山坡留有足迹。
再说李霞儿和钱飞,在没有找到大黑猪之前,是必须翘课的。昨天晚上,他俩转战南坡,因为没有孙海带路,又没有月色,结果照样没能见着大黑猪。半夜,他们甚至在马、古二位教授的那个石桌边歇息过一会儿,而龟缩在不远处的窝棚里的大黑猪或许有所警觉,竟然不曾发出鼾声或粗糙的鼻息。。
早餐后,钱飞成功打发了父亲的电话,一手提着那根从垃圾桶旁边捡来的拐杖,一手牵着李霞儿,再度前往南坡。
天光下,秀林山历历在目。二人按北坡寻找的方式一左一右地扫视而行。快到那个石桌的地方,突然看见石桌北边的山坡上一大一小两个老胖子,正猫腰朝向陡壁的下方,大声嚷嚷着,瞬间,那小老胖子扑通一声仰面倒下,一条黑影从他身边飙了出来。
大黑猪!钱飞喊着,扬起拐杖去追,被李霞儿一把拽住。錢飞回头看李霞儿,李霞儿的手已放开他,愣愣地看着倒在坡地的人,倏然大喊一声:爸!向着陡壁那边奔去。
陡壁下正是那个窝棚,李冬倒在窝棚前。大老胖子钱夏已跪在地上托起李冬的肩。李冬呻吟着,将左腿裤管撸到膝盖,露出小腿外侧的一片血迹,赶紧用双手捂住伤口……这时,李霞儿和钱飞跑过来了,钱夏看见他俩,怒吼道:快,包扎,送医院!
李霞儿立刻从脖子上抽下围巾,冲上去捆绑父亲的小腿……钱飞转过身,蹲下马步,背起准岳父便跑。
到了山下,李冬被放到钱夏的车上,由钱夏开车送到最近的江城大学附属医院。医生问过诊,马上清洗伤口、消毒、上药、交敷、打一针狂犬疫苗。但医生说伤口创面太大、太深,担心隐患,建议留院治疗和观察,钱飞再次背起李冬,往住院部去。
李冬一直不说话,在特护病房的床上躺下,干脆连眼睛也闭住。一会儿,打上吊瓶,瓶管里的液体一颗一颗地滴落。钱夏坐在床边,李霞儿和钱飞双双耷头站在面前。后来,李霞儿小声嘟哝:二伯,该吃午饭了,我去买四份快餐吧?钱夏嗡声回道:不用,你们两个在这儿给我好好看着。就起身出去。
钱夏走到住院部楼梯口停下,开始打电话:第一个打给孙秋,告知李冬被秀林山上的大黑猪咬了,住在医院,并且向孙秋要了孙海的手机号;第二个打给孙海,让孙海在校园网上发布大黑猪咬人的消息,孙海需要一张李冬叔叔躺在医院的图片,钱夏表示没问题,马上;第三个打给赵春,请赵春联系赵周乔,希望赵周乔以生物学家的名义认定大黑猪就是小白猪变异的怪物,老赵问为什么,钱夏万分诚恳地说,我顾不上科学了,就要这个结论,否则小霞儿和钱飞真的没救了;第四个打给江城市公安局一位做副局长的朋友,反映江城大学的秀林山上有一头凶恶的野猪,黑黑的,大大的,咬伤了一位学生家长,现在江城大学师生人人恐慌,他以一个暂时未被咬伤的学生家长的名义,请求公安局立刻派防暴大队上山杀猪,副局长倒向他深表感谢……
4.阿猪
小虹女是这天下午由北京飞江城的。孙秋的次子孙洋,那个清华大学物理系的大二学生,小AI迷,也追着偶像回来了。“学术讲座组委会”派车去机场接上他们,进城,进校,直接去附属医院。
医院这边,钱夏一直没走,老赵和孙秋也来了。老赵是参加省委会议回江城的。此时,李冬半靠床背,情绪已然开朗,三人坐在李冬病床的左右,正闲聊着。钱夏感叹岁月不饶人。李冬说年龄有暗示,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从心而已。孙秋说,人活到后来越活越少,生活慢慢把许多东西过滤了,每个人都澄出自我,剩下一点儿与个体温馨有关的不死的怀想和不变的执念。老赵是党,微笑着,不发表意见。
在病房的探视区,晚辈钱飞、李霞儿、孙海一溜儿坐在长沙发上。李霞儿负疚地望着病床上的父亲,钱飞拿手去握李霞儿的手,被摆了回来。孙海在发微信。“母系”四人一个也没来,因为钱夏有交代,不要让她们知道李冬被黑猪咬伤的事。
小虹女进来时没人注意,直到在病床前放下行李,叫一声爸,众人方才诧然起身。小虹女弯下身,双臂环抱父亲,将头埋在父亲的脖颈上,静静地停顿;李冬拿手拍打女儿的肩,说没事咧,都是你二伯整出的阵仗。良久,小虹女抬起身来,与父亲牵着手,看着父亲笑,眼圈红红的一片泪渍。钱夏在一旁打趣:丫头你有所不知咧,过去人善被人欺,现在人善被猪咬——昨天在秀林山的南坡上,明明是我冲着那头大黑猪吼叫,你爸一直在好生说话,还打算伸手摸摸它!小虹女当真地点头。孙秋抬手指了指站在小红女身后的孙洋。
这时,病房里突然发出呜的一声哭泣,大家转头看,是李霞儿冲出门外。小虹女跟父亲李冬交换了眼色,赶紧去追。
李霞儿没跑远,靠在走廊的墙上,呜咽得一颤一抖。小虹女走到她身边,以姐姐的身份责问:干什么呢你?李霞儿回应:他只有你,就你是他的女儿!小虹女心里一頓:多傻的霞儿妹妹呀!但她仍然生气地训斥:胡说!他不关心你,会从南平跑到江城大学来找那头大黑猪?你不要谈恋爱把脑子谈坏了,不然,我连钱飞一起骂!李霞儿就嘟起嘴不再哭泣。小虹女接着说:我们的爸爸是世上最好的父亲,他是完美的,谁要是跟他过不去,我就跟谁过不去,包括你!李霞儿不吭声,抬头瞥了一眼。她便转弯,命令:回去,抱抱爸爸!
李霞儿随小虹女回到病房,一步一寸地走近床头,却僵硬地站住,没有拥抱父亲,单是使劲嚅动嘴唇。李冬半闭着眼睛等待。不料,她还是说出了违背众人期待的意思:爸,你没错,我也没错,但今后我不会让您不开心不放心的,您好好养伤。李冬缓缓睁开眼,怅然一笑,抬头看着李霞儿,伸手牵住女儿的手。房间里响起一片掌声。
后来,孙秋吩咐:钱飞、孙海、孙洋,还有小霞儿,你们一起送虹女姐姐回宾馆休息,明天上午都去听演讲,当好亲友团——热烈鼓掌!
次日上午9点,小虹女准时来到物理学院阶梯教室。室内已座无虚席。主持人热情介绍嘉宾,小虹女在掌声中走上讲台。她的内心感到温暖,因为掌声最热烈的地方肯定是妹妹和三个弟弟坐在那儿。她没有客套,在讲桌上打开电脑,直接进入正题。演讲题目显示在PPT屏幕上:
人工智能:新生、抹杀与永恒
她说:新生,是指机器人一代一代推陈出新,永无止境;抹杀,不是指人类可能制造抹杀人类的机器人,而是指智能机器人替代人力、替代劳动以及新生机器人取代旧有机器人的过程中,人类的生产生活方式与“三观”将不断会有旧的东西被扬弃和剔除;永恒指什么呢?我能确认的只有一样,留在最后探讨——或许涉及普众最为关切的机器人是否会毁灭人类。
接下来,她开始利用图片进行讲解——
第一张图:浅灰色没有五官的人头像,即阿尔法狗(AlphaGo)。
第二张图:没有五官的人头像变成了浅蓝色,注明为阿尔法元(AlphaGo Zero)。
第三张图:一只卡通猪,注明为阿猪(即阿猪产品的logo)。
(她正要展示第四张图,窗外传来一声警笛,声音短促而清晰,像一粒子弹瞬间划过。她下意识地转头向窗外看了一眼,发现秀林山就在不远处——警笛跟大黑猪有关系吗?)
第四张图,是由许多小图排列成的一张满屏的大图,每个小图都是浅灰色没有五官的人头像,每个人头像上都注有名称,比如农民、工人、商人、教师、医生、家佣、经理、总裁、乡长、镇长、县长、省长、警察、检察官、法官、诗人、艺术家、陆行车、航船、飞机……最后一个头像没有名称,写着省略号。
第五张图:一面由世界上197面国旗组成的大旗上,叠着一个纯白色的人头像,人头像上写了三个灰字:雅典娜。
她说:雅典娜是智慧女神,也是守护神,它是完美的。我用它代表人工智能总统。我想,对于一个文明国家来说,总统无疑是一国之中承担最大责任的人。那么,如果现实中有人毕生致力于研发人工智能的雅典娜,这个人是不是怀有最大的使命和良善?哦,很好,有朋友在点头,我也这样认为!幸运的是,这个人我认识——他是我在这个世上拿他与父亲母亲并列爱戴的人,而我尤其敬重他,我叫他三伯,他是一个企划师或咨询师,他经历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全过程,一直潜心研究社会问题,他为他的客户提供咨询服务,业绩卓著,人们称他为解决大师;他本可以过着安逸优渥的生活,但他向往“美人与美政”,一生初心不改,从人类和全社会的角度思谋最根本的解决方案,他最早创想了“万治优选法”——雅典娜——机器人总统,并且长期倾其心智和财力进行研发,后来,他委托我和我的团队帮助他攻克科技难关,我欣然受命;现在我可以宣布,人工智能雅典娜的科技层面的研发已取得关键性突破!
全场顿时掌声沸腾。
但是,她赶紧举起手来摇摆,急切地招呼:不不不,请诸位立刻打住你们的掌声——立刻!
掌声停歇。她说:在成功之时,我们忽然面临新问题,机器人雅典娜为谁所用?它是科技的,它的属性决定它不应该也不可能是一个人或少数人的工具。为此,我向雅典娜请教,它的回答是,雅典娜必然为大众拥有并运用——届时人人都可以进入英明的雅典娜。可是,现在的人类如果人人进入雅典娜会是怎样的情形?——我的母亲曾经告诉我,在我们家乡的南平,在我的生命发生的那一年,一位先进的青年知识分子去一所学校推广普通话,结果被一群人轰走了!文明需要时间过渡。可以或不可以想象的尚未发生的未来是没有格式的,不确定的,具有无限可能性。刚才我请诸位不要鼓掌,是因为你们跟我的三伯一样,期待出现绝顶智慧绝对正确的雅典娜,可事情的发展不是这样,机器人也是人,它在与我们的预想协商,并且明确告知我——它不可以脱离时代成为过早出世的先生,那样,它不仅会溺死还会给愚昧制造论据,它必须暂时打住!——我知道大家会问:既然是人工智能,那就让它把这个因素带入决策?是的,可以的,但带入“这个因素”是更大的科学课题,那是第二代雅典娜。此刻我无比关切敬爱的三伯——或许他此生的努力带来的可能是始料不及的结果,他还得有下一生,如果他因此沮丧,我也会因他的沮丧而沮丧——这是我的生命注定了的!
(她晓得三伯孙秋的两个儿子孙海、孙洋正坐在台下:他们或许还不晓得她的身世,但他们是两个聪明的孩子。)
第六张图:一把大锁。
她看着大锁笑了笑,回头说:为什么是一把大锁?因为,我们为了改良生活开发人工智能机器人,而机器人在改良我们生活的同时,我们从它的脚步中听到了让人恐惧的声音——我们开始担心机器人吞噬人类;有一位同行提议给机器人的动机加一把安全锁,其他同行也觉得唯有如此,我问他们,以未来机器人的智慧,有什么锁解不开呢?大家彻底惶恐了;可是,我说,事实上根本不需要大锁,我们为什么要把机器人想象得比人类更坏?人类虽然有相互掠夺之恶,可人类吞噬了人类吗?何况机器人比我们聪明得多?真正的聪明会干蠢事或坏事吗?所以,作为当下的人工智能科学家,我给当下的人类送一把钥匙——
(窗外传来砰的一声,她看见妹妹小霞儿与钱飞起身离去。)
第七张图:一把小小的钥匙
她说:这把钥匙是从一位与我同名同姓的阿姨——刘虹女——那里借来的,这是一把可以打开恐惧心结的小小的钥匙——的确,未来不可确定,一切都将改变,包括生活方式、人生观念和社会伦理的改变,但是,有一点永远不变,存在是世界和人间之本身,不仅善良与美好需要存在,邪恶与丑陋也需要存在,存在是存在的前提,一切生命都本能地需要保有生命——而人,是最善于捍卫生命、体验生命、光大生命的,如果机器人比人更智慧,那恰恰是人类的福音,它会像我们人类一样造出了原子弹而至今也没有投出足以毁灭地球的原子弹,因为人类共同的力量使之无法投出去;越是高级的人越知道共生是一切意义的先决条件,越懂得个体生命还有更高的体验——那便是良善之美!良善之美就是这把小小的钥匙!有了它,人们宁愿将自己化为一道虹,像虹一样照亮生命与人生,让包括机器人在内的所有人获得安宁与欢乐,并为之发出惊叹——美好是多么好啊!诸位,我所表达的听起来像是一种良好的愿望和想象,不,它是事实,我的三伯以及我的父亲、大伯、二伯,他们曾是刘虹女阿姨的追慕者,他们的故事可以做证!
演讲结束,再次掌声沸騰,接下来是问答时间……
小虹女不知道,在父亲李冬的病房,此时也响起了一阵掌声。
上午,我们四人——赵春、钱夏、孙秋和李冬,一直在通过手机直播听看小虹女的演讲。直播是孙海从现场发来的。我们聚在李冬的病床上,各人一只手端着一部手机。
只是,大家为小虹女鼓掌时,我们中的孙秋显得迟缓无力,鼓完掌竟然漠然愣怔。钱夏冲他哎了一声:怎么,真为你的雅典娜沮丧呀?其实你做得不对——连政治家老赵也不咨询,对我们隐瞒了半辈子,还没找你算账呢?孙秋的眼角闪动一下。钱夏转过头看老赵,老赵苦笑:我明白了,原来孙秋一直拿我当标本咧!
全体沉默于悠远之中……
李冬突然说:小虹女演讲时,窗外有一个响声,小虹女好像说到了警察?没人回答。李冬眨眨眼:我有个建议,把秀林山上的那头大黑猪送到鸽子坪的荒岛去,你们看如何?
老赵摇头:“虹岛”不要收罗杂物吧。
钱夏给公安局打过电话的,心里有数,即刻咋呼:处理大黑猪有的是办法,我可不想让它今后在“虹岛”上到处乱窜。
恰在这时,李冬的手机叮当一下,显示李霞儿发来微信,李冬打开一瞅,连忙递出去,急喊:快看快看!老赵、钱夏和孙秋探过头来,看见一张图片:两个似曾相识的年轻老者,一个矮胖、一个高瘦,在山坳挂一张白纸,白纸上写着“大学之大,你是一头与世无争的黑猪”。
手机接着又一声叮当,李霞儿写道:
大黑猪已被警察击毙。钱飞认识带队的警察大叔,跟他协商后,我们已把大黑猪深埋在秀林山的山坳。不管大黑猪是不是小白猪变异的,反正它不会影响小白猪了。
第八章 在荒岛上
1. 悬念
未来的跫跫脚步在我们头顶奔跑。
我们依然眷眷地挂念此生的悬案。
现在,我们的心中矗立着鸽子坪荒岛上的“虹女之墓”!
既然上海的柳清新没有造这座墓碑,那么这个大眼睛“女的”是谁呢?为什么要这样?似乎是悬案的核心?
所以我们越发要捍卫那片荒岛,如果不能破解此生的悬案,至少可以保有和呵护悬疑的人生。这于我们是此时此间的意义,也是我们对于过往、未来以及永恒的深切迷恋。这是不可更改的,没有任何奔跑的脚步可以将它踏碎,机器人也不行!
在李冬的病房,我们几乎讨论了一个通宵。
我们说,我们拥有小虹女,拥有“虹女之墓”,因此拥有永恒的刘虹女。李冬歪在床上微笑,说大黑猪咬伤的地方一点也不疼了。我们兴高采烈语无伦次地重温虹岛计划:为了保有“虹女之墓”必须首先成功购岛!
后天就是鸽子坪荒岛的竞拍日。我们有诚意和奉献,有不可比拟的方案,上边有冯远志同志,下边有自己人老赵担任市委书记,我们应当乐观。你说是不是,老赵?老赵回答:当然当然。我们打不死地信任所有正确的善意,并为之海阔天空地欢笑。
钱夏问孙秋:心情好点了吗?他是关心孙秋为雅典娜发愁。
孙秋摆摆手:哪跟哪的事呀。
即刻又解释:的确,我有一种辽远的忧愁——从我们创作表演《虹女》开始,我就信奉“至善原则”,我的确想做发明弧光灯的那个汉弗莱·戴维,等待今后的爱迪生用它照亮全世界,所以我偷偷摸摸孜孜不倦开发机器人雅典娜——但是,小虹女今天宣布的结果既是无边的忧伤,其实也是无边的喜悦!
天亮前,我们塌下身子鼾声交作。天亮后孩子们来了。钱夏交代儿子钱飞和李霞儿去办理出院手续。接老赵回宜城的车已候在医院大门口,老赵告辞。然后,孙秋开车送小虹女和孙洋去机场。
孙秋对小虹女说:不要放弃雅典娜。
小虹女点头:明白,您永远拥有这个专利。
孙洋附和:我老爸就喜欢精神胜利!
之后,小虹女談到机器人雅典娜和机器人福尔摩斯的未来,孙秋像一个患者在医生面前静静聆听……
从机场返回城区时,孙秋突然接到老赵的电话,让他去江边的加缪咖啡屋见面。他问怎么了,老赵说见面聊。到了加缪的包房,桌上搁着两杯咖啡,老赵坐在桌子对面冲他讪讪地笑。孙秋问怎么这么神秘?老赵请他坐下,将一杯咖啡推过来。孙秋看着老赵。老赵眨眨眼:想请你帮我做钱夏撤退的工作!什么?他的心头一震。
老赵的嘴唇又要张开,他即刻刺出一根手指:打住!
于是沉默。老赵长吁一口气。
他说:这事原本是我们四人的事,既然你这样,那就是我们三人的事了,你要做工作的是我们三人,不是钱夏一个,此刻是我。
老赵似哭似笑,再吁一口气。
他问:谁?
老赵说:乌老板。
乌的背后呢?
老赵的手指向上面指指,又向他勾了勾。
他厌恶老赵的动作,但还是把耳门倾过去。
老赵迎着他的耳门翕动几下嘴唇,两人散开。
他瞥了老赵一眼,发现老赵的方脸木木的,左边太阳穴有一枚过去忽视了的褐斑,一毛钱硬币大小,很打眼。
这时,钱夏突然给孙秋打来电话,支吾道:哎呀,明天宜城要竞标,香港那边李丽莲病重住进了医院……咋办?孙秋哦哦两声,马上决断:你给在宜城的章文白打个电话,我今天过去,代表你指导竞标。
放下手机,孙秋点燃一支烟。
老赵隔着烟雾问:坐我的车吧?
孙秋没应,想了想说:你先回宜城,找那个乌谈一次,把我们四人与刘虹女的故事讲给他听;另外,我把我们的竞标策略和在荒岛上建设虹岛的方案发给你,你可以给他看;你不用向他提要求,不要破坏他丑陋的微笑,只跟他约定,今晚8点我代表华夏集团去拜访他。说完端起咖啡,喝水似的咕噜了几口。
2.常态
当晚孙秋按约去见乌。乌住在宜城国际酒店,房间是我们上次策划购岛方案时住过的顶层总统套房。看上去乌并不乌,白净,光润,唇露髭青,是个四十多岁的体面男子。乌跟孙秋握手,满面春风,说久仰孙先生大名。孙秋只在瞬间从他的眼角看见狂傲公子的不良神情。他递上名片,名字叫乌有为。
两人对面落座。一个女子送来两杯咖啡,退回套房。
乌看着孙秋微笑。
孙秋说:我们不谈事情背后的事情。
乌点点头:当然,在商言商,凭您我的智慧。
孙秋问:你已经晓得我们的情况,能否放弃这个项目?
乌摇头:不好意思,没有这样的考虑。
如果我义务帮你们策划一个更大的旅游项目呢?
来不及,这是上市计划。
孙秋顿了一下:但竞标你们不一定能赢。
乌便笑:话在人说——您涉及了事情背后的事情。
孙秋问:那怎么办?
乌眨眨眼:您的项目策划案很好,我愿意购买。
孙秋笑笑:这是我们的人生,怎么可以出卖呢?
乌摊摊手:还有办法吗?
入股。
方案给我,您担任终身顾问,我给您25%的股份。
孙秋立刻摆手:不行,我们要49%。
乌笑了:孙先生是咨询专家,不应该开这个玩笑。
孙秋说:别急,方案与顾问只占24%,另投25%的资金。
乌哦了一声:这样啊,我们欢迎资金进入。
孙秋说:我方统一用华夏集团持股。
乌说:应该没问题。
孙秋说:还有一个要求——我方担任CEO。
乌问:为什么?
孙秋说:你不觉得“背后的事情”结束后,我方优势更大?
乌仰头哈哈大笑:行行行!
关于合资公司名称,孙秋希望用“华夏有为”,乌坚持用“有为华夏”,孙秋让步。协议拟好,乌喊出套房里的女子,交代她去商务中心打印一式两份。等待时,乌饶有兴味地向孙秋挖掘我们四人与刘虹女的故事。那女子拿回打印的协议,孙秋与乌签字,各持一份。
第二天下午,乌有为顺利中标。
孙秋在虹女群报告:我们已获得荒岛开发权。
接下来一段时间各忙各的。
钱夏仍在香港陪护李丽莲。李丽莲是创业伴侣,是长女钱锦和儿子钱飞的妈,是一个提得起放得下的女子,是让钱夏终生负疚的女人。而今李丽莲查出胃肿瘤,住在太平山上的明德国际医院。消息是在香港做经理的钱锦打电话告诉他的。接完电话,他歪在江城家中的沙发上,脸色铁青,现任妻子钟红问怎么了,他如实相告,钟红说:那还待着?快去呀!此刻钱夏坐在李丽莲的病榻前,牵着她的手。李丽莲已消瘦得不像李丽莲了。当年李丽莲离开医院“下海”陪他做生意时,也是江城大美女,他为她跟人打架,拔掉人家一颗门牙。想到此,他禁不住笑了一下,帮李丽莲把一缕搭在额头的白发撩到脸旁。李丽莲睁开眼,竟知道他在想什么,说:还记得吗,那个老色鬼的门牙是我一耳光打松的。他笑:但后来我们开发新产品,你不该试吃那么多人参的。李丽莲也笑:我当时浑身水肿,胖得像一头大白猪。他说:丽莲,现在医疗条件好,会好起来的,放心,有我。李丽莲说:知道,你忙,不用陪我。他说:你不要管,只要你想我跟你说话,我一定在!
我们的那四位夫人心血来潮,居然要去鸽子坪看看。
她们在微信里向我们通报了行程。她们有车,结伴出行已不是头一回。之前她们在江城侦查刘虹女的事我们各有所闻,只是没必要互对答案。老赵建议派章文白迎接,毕竟人家“不远万里来到延安”,毕竟人家人生地不熟的。说的也是。
初冬的一个晴日,周亦敏、徐彩霞、刘英俊乘坐钟红驾驶的银色宝马,飞驰在冬季广袤澄明的江汉平原,来到了鸽子坪。
章文白提前候在鸽子坪知青纪念屋的路口,见到了车,迎上去打手势,钟红把车开进知青纪念屋的禾场停下。四人下了车,一边整理衣著一边向南眺望,果然是曾经听说过的景象:湖岸有一棵鸽子树,湖面宽阔湖水清澈,湖的中央静卧一片荒岛。钟红吩咐表弟章文白赶紧带路。
在湖岸的鸽子树下,四人停步,见过树干上漫漶的文字,仰头探望树冠中那些已然不在时光这边的洁白。从岸边至荒岛架了一座施工用的石板桥,过桥上岛,章文白指指点点地介绍:到明年四月,荒岛入口有彩虹门,进门可以看见一尊神话里的虹女塑像,西边有会所宾馆,东南有彩虹意象馆,山顶有垂直上下的“探虹”观光电梯;以后全岛都是鸽子树,柏油道环岛贯通,天上出彩虹,岛上开遍飞向彩虹的鸽子花……导游是机器人,随时向游客讲解虹岛故事。
不远处的坡凹里,挖掘车的手臂起起伏伏,传来“嗒嗒嗒”的机械声,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图画就要出现。
徐彩霞突然抬手指向前方:看那里!
四人看见“虹女之墓”,从荒地蹒跚过去。
墓碑静穆无言:落款的挽者是赵春、钱夏、孙秋、李冬;时间发生在34年前!这一刻,她们强烈地感到:这座墓碑不可能不是赵钱孙李四人在此立下的——至少是其中一人!
周亦敏招呼:姐妹们,我们在这儿合一个影吧。一面把手机递给章文白。章文白连忙摆手:不不,活人是不能跟墓碑合影的。四人一时愣怔地散落在坡上坡下。
但只有瞬间,徐彩霞说:我宁愿像刘虹女!第一个走近墓碑。刘英俊接着说:我喜欢刘老师!腿子一歪,过去了。钟红甩甩头:我也不怕!大无畏地冲向墓碑。周亦敏几乎没有迟疑,说:我们都不忌讳咧,照吧!把手机递给章文白。四人在墓碑左右各站两人,亮出自己的最美,章文白端着手机咔嚓一声……
然而,孙秋在江城听到了噩耗。乌有为在电话里悲伤地说:赵书记走了!孙秋的心跳起一半:什么走了?乌支吾道:人在宜城市人民医院的太平间。咣当一声,孙秋的手机掉在地上。
孙秋颤抖着捡起手机,赶紧给钱夏、李冬和章文白打电话:请钱夏立即由香港直飞宜城;让李冬去南平的高速公路出口等着;章文白负责把周亦敏一行安顿在宜城郊区的宾馆住下,怎么向周亦敏报丧等候通知。一面跑步去车库开车。
下午三点左右,孙秋和李冬赶到宜城市人民医院太平间,老赵真的僵硬地仰躺在一张推床上,身上遮盖着白布单。两人站在老赵身边,坚决抵制地看着老赵不予理睬的大方脸。但老赵显然带着激烈的表情:眉头紧锁,左边太阳穴上的那块褐斑黑得像一颗子弹,嘴唇微斜地半张着,从唇形上看,有一句痛心疾首的话正要叫喊出来。
孙秋和李冬伸出手去抓住老赵的手!
忽然门外传来一声大号:老赵啊你搞什么鬼!只见钱夏冲进太平间,扑过来抱住老赵,不管不顾地哭喊:你怎么这么扛不住?我早就知道了荒岛竞标的事了,本打算过两天从香港回来,邀兄弟们一起找你扯皮、吼你、骂你、揍你、向你扔炸弹的,你是怕我们吗?你这老鼠胆!可你什么时候怕过我们?你不是怕我们,是怕我们伤心——你什么都不怕,只怕一样,怕失去为人民谋幸福的那顶乌纱——怕乌有为这个野鸡巴日的背景!可你不该走呀?有事兄弟们帮你扛!你走得这么奇怪,肯定不简单!肯定又出了什么幺蛾子!老赵啊,你醒醒吧,中国的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醒了,就大明白了!
太平间门外的说话声越来越嘈杂。
孙秋让李冬在室内照看,转身出去,问谁晓得赵书记去世的情况,一个眼圈红肿的男青年走出人堆,说是赵书记的秘书,他知道:当时赵书记在办公室跟乌先生谈话,门开着,我在隔壁房里,听见砰的一声,很响,是玻璃杯砸地的声音,我冲过去,看见赵书记手捂胸口倒在办公桌上,赶紧打120,结果赵书记在半路上就不行了。孙秋问:你说玻璃杯砸在地上,谁砸的?秘书说:玻璃杯是赵书记喝茶的杯子,赵书记砸的。孙秋问:为什么不是从赵书记手上掉下去的呢?秘书摇头:不是,声音太响,杯子着地的位置在五米之外,玻璃片溅得满地都是。孙秋问:当时乌有为在做什么?秘书说:他吓坏了,我沖进去时,还愣在赵书记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孙秋问:可赵书记平时没这么大的火气呀?秘书说:是,赵书记虽然也发脾气,但砸杯子还是第一次。孙秋不再问话,点燃一支烟,目光定定的。有人过来招呼他,自我介绍是宜城市市长,希望跟他商量发丧的事。
太平间里一直在哭泣……
三天后,老赵的追悼大会在宜城市殡仪馆大礼厅举行。灵堂上方挂着黑底白字的横幅“沉痛悼念赵春同志”,老赵的遗体安卧在鲜花翠柏丛中,遗体正前方是老赵面庞方正而且忽然英俊的遗像。老赵的夫人周亦敏、女儿赵周乔、我们三对夫妇以及“万治优选法”项目组的另外六人,在老赵的一旁站成一排;哀乐低回,前来悼唁的人轮流握手。乌有为挽着一个白发老者,伸出手,周亦敏和我们谁也没有应接……我们不是老赵,我们不在乎。
宜城的人们都说,赵书记走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
3.墓下
老赵走后,我们的愤懑比悲伤更为辽阔。
老赵死没死,我们对人世的看法是不一样的,就像读没读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对待人生的态度不同。
关于虹岛与乌有为,钱夏和孙秋在老赵墓前有过一次回避悲伤的对话。钱夏说难为你孙秋!孙秋问不想骂我吗?钱夏说,你是对的,老赵走之前我已经跟乌通过电话。孙秋问同意做虹岛的半个老板?钱夏说是半个的半个,另外半个的半个是你!孙秋说,你不觉得我们一直在竞赛,看谁更好一点?钱夏说,唯一让我不爽的是,为什么不能由我们亲自呵护和打理美?为什么美总是在丑陋与邪恶中生长,甚至被丑陋与邪恶占据,像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孙秋说,你不觉得,连丑陋与邪恶都喜欢美,这不正是美的价值和魅力?
似乎冥冥中另有神灵:当我们浸泡在悲愤之中的时候,荒岛上突然传来“虹女之墓”被毁的消息,竟把我们带离了不堪承受的处境。
事情发生在四位夫人参观荒岛的第二天,也是老赵去世的第二天,因为追悼老赵被隐瞒多日。那天早晨,一个年轻司机驾驶挖掘车来到“虹女之墓”的坡下,照着地面的石灰线拓展路基(路基是绕过“虹女之墓”的),拓出路面后,突然鬼使神差地将大铲调向坟坡……正在附近巡视工地的章文白看见了,疾呼停住,一面疯跑过来,可机器声轰鸣,年轻司机又背对着章文白,大铲戳将出去,哗啦一声,将坡地的土石连同“虹女之墓”的墓碑抓进了铲斗!瞬刻天崩地裂,章文白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到达坡地时铲斗已超过他狂抓的双手。年轻司机见状紧急刹住,听见了他喊放下放下快放下,就回落铲斗。章文白没有避让,蹦跳着捕抓,头撞上铲斗,整个人摇晃倒地,滑下山坡。
他趴在坡下喘息一阵,爬起,再冲到坡上。此时坡地凸起一摊细土碎石,墓碑横躺在土石之上。他惊恐地看着眼前的灾难,额角的血流染红了半边脸。但他即刻意识到什么,移开墓碑,双手在土石里扒刨寻找,可翻了一遍,竟然没有发现任何墓中之物,譬如骨灰盒什么的,唯一捡起的是一个表面粘着泥土的玻璃瓶——在这向无人烟的原始荒岛上,大约可以视为跟墓碑一样的人为之物!
他愣怔着,一阵脚步赶来,监工小黑大声喊:章总,你满脸是血,快去医院!章文白激灵一下。小黑上来搀扶,他甩手大吼:我没事,赶快恢复墓碑!就蹲下身将玻璃瓶放回墓穴的位置,刨土掩埋,直至墓碑重新站立。
下午,章文白头上缠着白绷带回来,去现场检查。监工小黑已让墓地还原:坡上别无堆积的土石;墓碑稳稳的,方位看不出变化;只是地面裸出新土,暴露人为痕迹。他去附近工棚拿来铁锹,削一层土,移来枯黄的草皮铺上,又觉得草皮接缝清晰,找了桶,拎水浇灌。心想,再过几天,钱总就看不出破绽了。
但是,他疏忽了一件事:小黑向老板钱夏汇报了墓碑被铲的事。
次日早晨,钱夏来到荒岛工地,对章文白说的第一句话是:幸好你头上有绷带和血印,证明你不是毁墓的指使者!喘了口气,又问:那天四位夫人来到工地,有谁跟那个挖掘车司机接触过?章文白这时猛地抬头大呼:董事长千万别这么想!四位夫人从进入工地到离开,我一直陪着,绝对没有你担心的情况发生!
钱夏心有狐疑,亲自和小黑做调查,原来年轻的挖掘车司机是当日临时顶替师傅的,他师傅的母亲凌晨死了;钱夏以慰问名义上门,亲眼看见了那师傅臂戴黑纱。这样,对章文白也就改了态度。
过了两天,钱夏与章文白站在过湖桥上谈事,钱夏问:墓地动了,要不要请人做个法事?章文白不语。钱夏一笑:求个心里安泰嘛。章文白便支吾:也不晓得小黑在电话里怎么汇报的?钱夏问:还有什么情况吗?章文白怯怯地说:墓里除了一只玻璃瓶,什么也没有。
钱夏一下子呆住了。
4.鸽子
当夜,孙秋和李冬来到了鸽子坪荒岛。
三人在工棚会合后等待着,忽然想起老赵不会来了。
次日太阳初升,我们站在“虹女之墓”前,看着章文白开墓。墓地周围没有外人。墓碑移开了,章文白小心使用铁锹,每戳一次土石都事先轻微试探。神秘的玻璃瓶即将出现,三人下意识地靠拢身子。阳光低矮得近乎平射,眼前光斑闪烁。章文白放下锹,开始跪地赤手扒刨。我们向前走近一步,盯着他的手。
章文白陡然停住,是手触着了,便用双手去拿,捧起一只裹着泥土的瓶子,缓慢转身递给钱夏,钱夏接住。
章文白起身拍打手上的土渣,说:只有这只瓶子,再下面就是原始地了,还挖吗?钱夏用目光征询意见,李冬不语,上前一步捡锹。钱夏说再挖一挖吧。章文白从李冬手上把锹接过去,在地上画一个圈,扩口深挖,一锹一锹的土石送到圈外。孙秋蹲下身查看土团。墓坑挖到半人深,底部出现大石块,人工无法再挖,孙秋宣布停止。章文白使劲爬上坑岸。钱夏说:辛苦你了,还得再辛苦一下,去拿些材料来,把墓地围一圈篱笆,不让人随便进入,这事你一个人做。
章文白走后,我们退离墓穴聚在一起。孙秋从钱夏手上接过那只瓶子,掏出手帕擦拭,瓶身渐渐显露——是一只医院常见的500ml输液瓶,橡皮盖完好地扣着。李冬惊呼:瓶子里好像有东西!
孙秋干脆扯起夹克的下摆,包着瓶子揉搓。瓶壁清亮了,再看,瓶子里是一张纸片。荡一荡,纸片转了面,上面有一个人。
李冬顿时大喊:刘虹女!
三人盯着瓶中的刘虹女像愣住。
孙秋问:记得当年表演话剧《虹女》后的合影吗?
李冬说:记得,我们四人加上刘虹女。
钱夏说:刘虹女站在中间。
孙秋说:瓶子里的刘虹女像是从那张照片上抠下来的。
那么,是谁抠下了照片中的刘虹女像呢?
三人不由小心翼翼地互相探视。因为逻辑很明白:从照片中抠下刘虹女像的人铁定是“虹女之墓”的造墓人——对“虹女之墓”这桩悬案的追查又回到了原初的猜疑——造墓人就在我们四人之中!
猜疑的目光无法回避。各自茫然地在荒坡上坐下。
孙秋推了推眼镜:我有一个方法——当年那张五人合影照大家一定都还保存着,而且多半放在书房里最妥当的地方,我们现在各自通知自己的夫人,請她们用手机把那张照片拍一张照片,马上发来,如果谁的照片中缺少刘虹女,谁就是造墓人。
钱夏即刻表态:这个方法成立,简单,也没有什么漏洞;但有一个要求,任何人在照片没有发来、没让大家看到时,都不能单独离开,以免说不清,把事情搞复杂。
但李冬的神色一黯:老赵呢?
又是让人悲伤的老赵!于是哀默。什么时候,孙秋的耳畔响起电影《速度与激情》里《有缘再见》的旋律,那些动人的歌词也随之从他干涩的喉咙唱出来:没有老友你的陪伴,日子真是漫长/与你重逢之时,我会敞开心扉倾诉所有/回首凝望,我们携手走过漫长的旅程……
后来,钱夏提议委托谁的夫人跟老赵夫人周亦敏交代此事,孙秋认为这样添了不可控程序,存在漏洞,结果有疑义。李冬说:老赵的手机在嫂子周亦敏手上,我在虹女群发一条微信——相信周亦敏仍然会追究老赵。钱夏看孙秋,孙秋点头苦笑。
三人发了微信,静坐在冬日的太阳下等待。天空清朗而高远,几点影子在天空下闪动;荒岛上枯茅苍苍,风停歇在时光里。等待中,大家感到真相即将大白,造墓人就要出现,不再急巴巴地窥视他人,只是心里分明混合着猜疑与期待,偏偏习惯性地迷茫。
孙秋的手机第一个叮当了,孙秋打开手机视屏:照片里的刘虹女在四人中微笑!接着,钱夏的手机叮当,李冬的手机叮当,三人的手机同时叮当。大家一起查看:在赵钱孙李四人保存的照片里,刘虹女全都完好无缺——事实再次不容争辩地出乎意料!
孙秋问:照片的底片在谁手上?
李冬说:在刘虹女那里呀。
钱夏也说:当时我们都争,刘虹女说给她就不会争了。
阳光在孙秋的眼镜上闪动,孙秋起身说:去南平。
下午3点,我们回到南平。在李冬家的临时安置房,三人将两只方正的大木箱从卧房抬到客厅。开锁揭盖,一箱是衣服等生活用品,一箱是书本:都是34年前刘虹女留在南平师范学校夹皮沟宿舍的遗物。刘英俊说,木箱是她和李老师后来找人打的。
没有了老赵,我们像三个残疾人站在两只木箱边。看过箱子内的状况,李冬将衣物箱盖上,转身指着书本箱说:影集在这个箱子里。就蹲下身,从里面取出书本,一本一本地搁到盖着的木箱上。
一本蓝皮笔记本很显眼,李冬抽出放下时,钱夏伸手去拿,李冬赶紧拦住,说这是刘虹女的日记,不能动。钱夏一愣,迟疑地收回手。刘英俊冲钱夏微笑:是这样,李老师和我34年都没有看过,我们觉得刘老师还活着,这是原则。钱夏连忙点头:明白。
李冬继续从箱子里移出书本,最后拿着一册彩色封面的影集直起身来,钱夏和孙秋探过头去。打开影集,刹那间,三人的目光盯住一张抠去刘虹女像的五人合影!
时光遽然颤抖。
许久,孙秋接过影集,从透明纸下取出缺少刘虹女的照片,见到照片下面压着底片,拿起迎光一照,正是当年并肩站立的五人。钱夏赶紧拔去瓶盖,将瓶口向下摇晃,但展开的刘虹女像大过瓶口直径,怎么也倒不出来。刘英俊从电视柜里找了一把细长镊子,伸进瓶内夹住相片,缓缓抽出一半到瓶口外。孙秋已把缺少刘虹女的合影平放在木箱旁边的茶几上,从瓶口取下刘虹女相片,放在两手掌心轻轻抚平,拿起,往五人合影照片的缺口上放,果然吻合!那么——
刘虹女的像是刘虹女放进玻璃瓶的;
玻璃瓶是刘虹女安放在那片荒岛的;
那个找石匠做墓碑的女的是刘虹女;
当年是刘虹女建造了这座虹女之墓;
刘虹女没有死!
那是1983年4月1日——一个遥远的愚人节,刘虹女不过是刻意绕开我们心中愚昧而丑陋的部分,用她的消失跟我们幽了一默!她是活着的!
然而,最初的悬案依旧是悬案——刘虹女为什么呢?
为了解散我们追求她的争斗和灾难吗?这么说,她的消失更像是被争斗和争斗可能引发的灾难所逼迫的——这之中,昔日的赵钱孙李四人、冯远志、武永强、“普希金”、陆主席、侯卫国以及移民美国的学兄和无数的追求者,以及那个施暴的无名罪犯、那个嫉妒的柳清新、那个“文革”英雄易大龙、那个与Q小姐有关的“那个人”、那个至今仍在操弄权势的某某,还有刘虹女母亲王昭虹阿姨、打发王昭君和亲的汉元帝和在神话里逼幸虹女的明帝、广大围观群众和传播者评说者……究竟各自应当分担多少自私、愚昧、粗俗、嫉妒、卑鄙、野蛮、过失与罪恶?是不是只有未来的AI(人工智能)方可帮助我们厘清并确认?
美是一场战争。为什么得由美的主动消失来解散战争及其灾难?美以消失自己的美而成就美,为什么所有爱美的人不能让自己稍稍美一点?红颜祸水是倒打一耙的狗屎,为什么面对美不能像面对财富一样确立外在法度与内在伦理?是不是只有未来的AI才能为可爱可怜可悲可笑的人类指明方向并规范动作?
事情来得太快、太突转……我们无语。
刘英俊手上的镊子掉在地上,当的一声。
孙秋说:把东西归还原位吧。
李冬和刘英俊起身收拾书本。孙秋向钱夏要了一支烟。钱夏又拿起了那本蓝皮笔记本,李冬转身看他,他迟缓地将笔记本还给李冬。是的,刘虹女的日记里可能会透露有关心迹,可是我们不应当在没有得到刘虹女本人许可时偷窥她的日记……这是原则。
一切歸于木箱后,两只箱子锁上了。
钱夏说:以后鸽子坪的虹岛建成了,把这些都运到虹岛去收藏和保管吧。孙秋说:还有,关于刘虹女母亲交给“女婿”李冬的遗产,我曾经对小虹女说,你爸要听从你的意见,她告诉我——她是爸妈收养后按照刘虹女阿姨的样子培育的,她要用自己挣的钱和这笔遗产,以爸妈的名义为刘虹女妈妈建一座纪念馆——所以,我建议现在就在虹岛实现小虹女的愿望,同时把“虹女之墓”也恢复成原样。刘英俊听了,得知女儿小虹女早就晓得收养的真相,不由惊慌失措,鼻子一訇,捂着嘴巴朝卧房歪去……二人看李冬,李冬使劲憋着不哭。
我们把两只大木箱抬进卧房码好,孙秋提议大家去汉江堤上走走,刘英俊留在家里做晚饭,我们三人去了。
让人诧异的是,在这个冬寒之季,汉江没有干枯,竟是静静的半河清涟。我们站在江堤上四面狂顾——要34年前展露的河床,要刘虹女走向一只白鸽子的身影,要我们四人的凝望与欢闹……还有,我们曾经听了无数次的钢琴曲,那些只在当年才那么明艳的阳光以及只在当日才那么亲切的微风!
李冬说,眼前是“南水北调”与“引江济汉”的汉江,老赵参与过的工程。34年一晃,世上已是沧桑。
然而,哪怕一切都是好的,那过去了的,我们的青春我们的爱恋我们的梦想我们的生命我们的人生呢?谁能连这些也不要?
幸好江面掠过一束耀眼的白影,一只白鸽向上游飞去。
我们的目光终于没有落空——
我们坚信刘虹女没有死,只是已不在南平!
那么,亲爱的她在何处?在江城?在北京?在上海?在深圳?或许,她已不在国内?在大英博物馆的门外?在莫斯科的姑娘中?在布法罗的人群里?在世界上任何一个灿烂或者可以灿烂的地方?
她活着是多好啊!
她必定时常看着我们……但愿我们没有伤害她!
初稿于2017年12月25日
修改毕于2019年6月19日
责任编辑 石一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