髡残的性取向与艺术创作
2020-06-03邵彦
◇ 邵彦
在清初画坛“四僧”(弘仁、髡残、八大山人、石涛)和其他更多遁入佛门的明遗民画僧当中,髡残髡残(1612 1673)是最为奇特的一位。他虽然表现出强烈的遗民情绪,但其出家实与亡国无关,画艺亦与生计无关。他于承平之际(二十七岁,崇祯十一年,1638)主动出家,入清多年后忽而变为画僧。作为艺术家,他的风格离“僧人”的刻板印象最为遥远,他笔下的山水充满动感,笔墨富有激情甚至深层的焦虑感,而缺乏安定宁静的气质。而且,他现身画坛即显示出近乎成熟的面貌,他的艺术渊源很难从其生平经历与师承中找到轨迹。本文系从作者多年前的一项研究中提要而成,从散碎的史料爬梳出蛛丝马迹,串联起,也试图解释这位画坛奇人谜一般的人生和心境。
一、从士人刘介丘到高僧髡残
师武陵刘氏子,母梦僧入室而生师。稍长,自知前身是僧,出就外傅,窃喜读佛书。里有龙半庵,儒而禅者,特奇爱师。一日闻诵怡山愿文,正心出家,童贞学道,即痛哭请诸父母,求出家,不许。有来议婚者,师大骂绝之。崇祯戊寅,师年廿七矣,自念居家难以脱离,一夕大哭不已,遂引刀自剃其头,血流被面。长跪父床前,谢不孝罪。父知其志坚,且业已剃,遂听从之。龙先生闻之,大喜曰:“此大丈夫事,不可小就。”教令看话头,有省,益令游江南参学。〔1〕
髡残髡残生于湖南武陵(今常德),年轻时的俗家姓名叫刘介丘,长得白晳修长。他的出家就极具戏剧性,其原因并不是表面上的“好佛”,而是抗婚。古人男子16岁即可议婚,27岁那年,他已经没有理由再拖延不婚,只得以自剃的方式出家。隐秘的原因是,他少年时期在龙人俨引导下确立了同性性取向。
龙人俨(1587 1659)出生于常德望族,前半生是个浪荡公子,39岁时经历了濒死体验,从此幡然悔悟,潜心向佛,不近女色。在宽容甚至纵容男风的明末社会,男色是女色的自然替代物,“儒而禅”又家境优裕的士大夫龙人俨具备了“好娈童”的主体条件。当一个心智稚嫩的男孩遇到一名披着导师外衣的斫轮老手,后者很容易以引导他的精神提升作为肉体占有的借口,这是古希腊男风的经典模式,也完全适用于髡残与龙人俨的关系。
髡残出家的方式“自剃其头”在明代属于不合法的“私度”,严格来说只能算离家出走。因此他并未被正规寺院收留,而是直接进入龙家的家庵修行。其后他又奉龙人俨之命“游江南参学”,在南京遇到一位不知名的老僧,拜老僧之师 早已去世的明末四大高僧之一袾宏(1535 1615)为师,投入了净土宗门下。这次拜师的真实性很难证实,令人怀疑他并没有去南京,而去了龙人俨做官的汉阳或陕西汧阳〔2〕。他从“南京”回到湖南后,龙人俨也“恰好”辞官回乡了,并避开家眷(包括妻妾和老母),与他一起居住在龙家别业馀仙溪(纶屿)。这里僻处山中,环境清幽,他们精研佛法,日夜厮守。
明亡之后头十年(1644 1653),髡残在两湖各地漂流,基本上都与龙人俨在一起,并通过龙人俨交往了一些僧人和居士,包括他后来真正的佛门座师、佛教界的遗民领袖觉浪道盛(1592 1659)〔3〕。这些人构成了一个忠于南明的禅宗信徒圈。可以说,龙人俨在佛法上确实引导髡残走向了大德高僧的道路,在政治上则带领他成为明遗民,并通过觉浪帮助他进入南京的佛教界和遗民圈。以16岁即可议婚的时间点来计算,髡残与龙人俨的亲密关系可能维持了超过二十年,甚至将近三十年,龙人俨在垂暮之年才终于放他单飞。
二、从高僧髡残到画僧髡残
顺治十一年(1654),43岁的髡残来到南京,进入设立在报恩寺的修藏社,参与觉浪道盛发起的重要弘法事业 校补残损的永乐南藏,在顺治十四至十五年(1657 1658)已经代为主持校刊之事。出身不明的髡残获得这样的地位,殊为不易。顺治十五年(1658),他又拜觉浪道盛为师,投入禅宗门下。而拜师地点并不是在南京,而是杭州附近的余杭皋亭山。但在拜师觉浪后,他非但未获升迁或转正,反而奉命前往南京南郊山区小寺幽栖寺,这就意味着离开修藏社,中断修藏事业。而后来髡残在幽栖寺又与寺僧不合。那么我们不禁要怀疑,离开修藏社到底是髡残的主动计划,还是迫于无奈的选择?甚至拜师觉浪一事,究竟是佛学修持或宗教管理的自然需要,还是宗教以外的原因造成的急需?
在髡残拜师觉浪之前一段时间,如果说他的生活中发生过什么重大事件的话,就是程正揆来到南京并与髡残相识,时在丁酉(顺治十四年,1657),正好是髡残拜师的前一年。
程正揆(1604 1676),字端伯,号鞠陵,湖北孝昌(今属孝感市)人。工画,善诗文,精鉴赏。青年时代曾从游于明末画坛宗师董其昌(1555 1636),深谙笔墨之道,画山水取法黄公望、沈周,笔墨枯劲简老,结构随意自然,寓传统于师造化之中,丘壑变化无穷,曾作《江山卧游图》卷数百本。他在明末任翰林院编修、尚宝司卿,入清任工部右侍郎,顺治十四年(1657)革职还乡,此后往来于湖北与南京之间,在南京住青溪,自号青溪道人。
髡残有非常强烈的遗民情结,对清廷官员尤其贰臣并无好感,如对周亮工就一直比较冷淡,但对程正揆却另眼相看。在程正揆的记载中,他与髡残的关系亲密得异乎寻常:
……予至则排闼入,乃瞪目大笑。共榻连宵,畅言不倦。曾为余破关拉至浴堂洗澡竟日,又曳杖菜畦山篱间,巡(寻)觅野蔬,作茗粥,供寮务,数百众皆大惊骇,未曾得有。〔4〕
所述地点应当是在幽栖寺,他去见髡残,不须通报,推门直入。他们同榻而卧整夜畅谈。他们共同生活与休闲的片段 山间散步摘菜、煮茶粥、布置僧房 甚至带有家庭生活的温馨感。如果这些都还可以理解成友谊的话,那么他们一起在“浴堂洗澡竟日”就很难解释了。结果是“数百众皆大惊骇”。
程正揆有题画诗三首,显然是题赠髡残的〔5〕。第一首有句“一往蒹葭意,情深不可禁”,“蒹葭”这个意象在明末的语境中可以指同性之间的友谊甚至爱情。其二云:“一榻悬空坐,相同竟夜分。周旋宁作我,啸傲独宜君。脱粟淘清茗,兜绵卷白云。非非天外想,未许俗人闻。”所述与前引程正揆笔下的记载若合符节。所以这组题画诗的写作时间当在髡残任幽栖寺住持之初,“二溪”关系至为亲密的顺治十六年(1659)或稍晚。
[清]髡残 卧游图卷18.2cm×224.2cm 纸本墨笔 故宫博物院藏款识: 卧游图。为灵公作。石道人。钤印:介丘(朱) 石溪(白) 电住道人(白)白秃(朱) 先代一人师(朱) 正揆之印(朱)康生看过(朱) 渭生鉴藏(朱) 程得桂印(白)
幽栖寺地处僻远,与南京城内的交通不太方便,程正揆尚能追至,可以推测他们的关系不是始于幽栖寺时间,而是之前在修藏社时期。很可能就是因为他们的明目张胆,造成了“很坏的影响”。髡残跑到余杭拜师觉浪道盛,是因为如果没有觉浪道盛以师父名义施行庇护,他很可能在南京佛教界待不下去。而髡残不得不离开修藏社,转去较为偏僻的幽栖寺,应当是事件处理的一个妥协结果。可以说,程正揆的出现打破了髡残曾经拥有的平静生活,也断送了他的佛门前程。
接下来就是髡残拒受曹洞宗法物事件。次年九月觉浪圆寂后留给髡残的法物 亲书法偈及竹如意,显然意味着要他继承曹洞宗法嗣地位,髡残却拒绝了。对于该事件,学界存在不同看法,多认为是回避佛门诤争。但放在本文所述背景脉络中会有更加合理的解释。从修藏社移居幽栖寺后,髡残在佛教界其实已经没有发展前途,再加上失去了觉浪道盛的庇护,他的能力、德行和威望都难以令同门信服,贸然接受法嗣可谓自陷烦恼。他把主要精力从佛门修持转向艺术创作,是唯一现实的选择。
三、被两位同性伴侣改变的人生轨迹
可以说,没有龙人俨就没有高僧髡残。如果没有与龙人俨的一段关系,髡残一辈子只是武陵士人刘介丘,很可能会参加科举、争取进入仕途,同时走上“儒而禅”的道路,度过明末清初文人士大夫的典型人生,抑或在清初的战乱中殉节而死。龙人俨使他决然出家,把他培养成为高僧,又在明亡后引领他成为遗民。但是这种政治倾向并没有阻止他与贰臣程正揆建立又一段关系。因为程正揆,髡残的佛门前途被断送,却激发了他的书画兴趣和天赋,使他无可选择地走上了佛门画家的道路。
髡残、龙人俨是湖南人,程正揆是湖北人,三个人都是楚人,同性恋关系是源远流长的楚地男风在他们身上的自然体现。髡残的性取向不仅仅是龙人俨诱惑的结果,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契合了他的天性。不过,他与龙的关系很可能是以少侍长,多年后在与程正揆的关系中,才调整到更适合他充当的角色(似以充当主动方为多),尽管程正揆也比他年长而且地位更高。因此,与程正揆的这段关系,对他内在生命力与创造力的激发作用,远远超过与龙人俨的那一段。
在结识程正揆之前,只有佛学家、高僧髡残,在这之后,才有了画僧髡残。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此之前的髡残或许已经尝试作画,但并无一件可靠真迹传世。与程正揆相交后不久,髡残的山水画才出现在艺坛上〔6〕,他的传记作者钱澄之结识他的时候“丁戊之间”即丁酉至戊戌(1657 1658),他已能“以己意作山水人物,脱尽常蹊”“自成其画”〔7〕。他的艺术以惊人的速度成熟,随后画作的数量逐渐由少到多,自书题识也逐渐增多。目前笔者寓目后认为较为可靠的髡残作品中带有纪年的,《六法在心图轴》(1660)、《山水图》轴(原为横披,1661)、《物外田园书画册》(1662)、《卧游图卷》(1663)皆属于较早作品,不过风格与其后期作品(如《溪阁读书图扇页》,1668)没有明显区别。髡残可以说是没有明显风格分期的画家。
髡残的早期画作与程正揆的关系非常明显,如1663年的《卧游图卷》,髡残自己在画卷后部书有长题,但引首却是程正揆题写的。此画从画题到画风与程正揆的《江山卧游图》都过于接近,很难排除程正揆代笔的可能。
四、“二溪”离合与髡残的创作起伏
程正揆不但是将髡残引上绘画之路的人,还是髡残创作激情的来源。杨新首先注意到髡残创作变化与程正揆的关系:“将程正揆的行踪与其相对比,才恍然大悟此中奥秘。 程正揆于1658年到1667年居住在南京的时期也正是髡残创作最活跃、情绪最高涨的时期。从今天存世的髡残作品来看,凡是为程正揆创作的作品都是他最精彩的作品。”〔8〕
髡残与程正揆的关系是一种激情之爱,充满着肉体上的需求和精神上的碰撞。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这两者的满足都可以释放人的内在生命力“力比多”,压抑则会导致“力比多”转移,艺术创造正是重要的转移出口。在髡残的静修生活中,程正揆的出现和到场常常会打破他身心的平静状态,使他压抑的“力比多”被激发出来。在将他带入高扬、兴奋状态后,程正揆又不可避免地会离去。因此,每每在程氏与他会面之时以及离去后,髡残会将一腔激情投射到绘画中,并创造出独特的、繁密深邃的画境。
髡残的画风中融合了各种矛盾,强烈与深入、张扬与细腻、刚劲与内敛、豪放与敏感并见,也许正是这些反差共存于一图的状况,造就了髡残风格最大的魅力,让他的画耐人寻味。他的画与他人不同,首先是因为他观察到的世界与别人不同。同性恋者比异性恋者的性别角色更复杂,也更善于全面地体会雄性阳刚与雌性阴柔两种心理状态,在多角度交互观察的经历中,也培养出更为敏感和细腻的心理触角。髡残承受的精神压力要比龙、程二人大得多,他眼中的世界也与别人大不相同,在动笔塑景物形体时,也会蕴含着更多的矛盾与纠结。
康熙三年到四年(1664 1665),髡残的创作陷入低落状态,似乎应该解释为他与程正揆的关系曾经发生某种变化,导致其创作热情和能力都陷入低谷。两人出现龃龉的原因,很可能是髡残异乎寻常的暴躁脾气,这也许是他的性取向和周围环境的深刻矛盾带来的焦虑所致。程正揆是他最为亲密的人,也是最安全的泄压阀,而这种亲密关系又是他最大的压力来源,这导致他经常对程正揆发泄无名火。经过几次反复,程正揆忍无可忍之下,只能长期避而不见,这就令髡残陷入痛苦沮丧。康熙六年(1667)以后,虽然双方都努力修复关系,但裂痕已然存在。这年盛夏刚过完,程正揆做了一个奇怪的性梦并且亲笔记录下来:
康熙六年丁未七月初一,在弘乐,梦祖堂髡残禅师赤身伏予身,卧良久。予问曰:汝病若何?石不答。复问曰:汝死耶?曰:然。又问:汝从何处去?无语。予曰:奚不入吾之体?遂吮予臂,予亦吮其臂,复大呸之,推倒床下而灭,予觉四肢五内如蒸焉。〔9〕
这时髡残健在,程正揆却通过梦中问答确认他已经死去,字里行间流露出厌恶之情。程正揆记下这个梦,说明他认为这是自己的真实想法,但同时又会对这种想法感到内疚。因此当他在这年冬天返乡定居前,二人合作《借云图》,程的题跋又表达了依依不舍之情。
程正揆罢官后流寓南京,实际上是在家乡与南京之间往来。他在南京的住处青溪位于城内,与幽栖山相距三十多里,与髡残见面并不容易。可以说他们相伴的岁月中聚少离多。康熙六年(1667),程把生活重心从南京迁回家乡
湖北孝昌(今属孝感市),二人年事亦高,之后的重聚就更加困难。之后程正揆又多次前往南京,看望髡残当是重要目的。作于康熙九年(1670)四月的《江山卧游图》卷第一百八十卷仍然是在南京所作的,说明他在那时回过南京。髡残则在康熙七年(1668)秋以病弱之躯回过一次家乡武陵,名义上是为父母迁葬,因城荒难以久留,匆匆办完迁葬后就离开,在十月就旅行至武昌,与程正揆见面。《溪阁读书图扇页》就是髡残在这次到武昌时所作,接近程正揆的风格,具有浓厚的董其昌笔墨意味。
程正揆离南京返乡后,髡残再也没能恢复曾经的创作能力。除了程正揆离去后难熬的孤独和抑郁,他还要面对恶劣的人际环境,即幽栖寺僧众的敌意:
师在祖堂(即幽栖寺),与诸髡不合。有为捐资构大歇堂以居,师谢以偈曰:荼蓼生来都吃尽,身心不待死时休。借他两板为棺盖,好事从头一笔勾。疾革时,语大众,死后焚骨灰投弃江流。众有疑色,师大叫曰:若不以吾骨投江者,死去亦与他开交不得。众遵命举火后,函其骨灰投燕子矶下。〔10〕
髡残身为住持,却与幽栖寺僧人关系紧张。综合几种文献可知,他晚年住处发生过一次火灾,原因竟然是寺僧纵火,但髡残没有追究,由施主在寺外购楼另行居住。他临终遗命死后焚骨灰投弃江流(不起塔供养)。实际上他死后寺僧不但焚其遗体,还夺其住所,并举其遗像掷于茅厕中。这看似奇怪的一切,很可能要归咎于髡残与程正揆的关系曾经过于明目张胆,在清初江南佛教界错综复杂的人事背景下,寺僧们既不敢或无法劝阻,又不敢自揭“家丑”,只能纵火以泄愤;纵火后矛盾已经完全公开化,髡残却无法反击,只能移居寺外;他遗命自沉骨灰自然是知道弟子不会起塔供养;他死后寺僧举其遗像掷于茅厕则是一种典型的驱邪巫术,说明寺僧早就视其为不洁之人。
[清]髡残 溪阁读书图扇 16.7cm×52.1cm 纸本设色 故宫博物院藏款识: 山中云雾深,不识人间世。偶然出山游,还是山中是。戊申冬十月行脚武昌,遇山长大居士,握手论二十年心交,别时举此以志相感云耳。石道人。钤印:石溪(白)
康熙十二年(1673),70岁的程正揆最后一次到访南京。秋冬之际,髡残病逝于幽栖寺。程正揆在家乡很快获悉了他去世的消息,一个不为人所注意的“巧合”是,此后他再也没有出过远门。
五、从“二溪”画风看髡残的性格与心理特点
髡残的笔墨与造型具有强烈的动荡感,这成为他画面的基本审美特征。这种风格反映了髡残内心压抑的激情、激烈的矛盾冲突和性心理的扭曲。他拒绝接受传统社会中“男风”的主要存在方式 双性恋,拒绝履行传宗接代的社会责任,甚至不惜与家庭决裂,以坚持内心本真的性取向。他出家本来就不是因为要出世,心理方面不乏男性本能的攻击性元素。这些都使他内心长期处于焦虑状态。相比之下,程正揆的画面就显得恬淡、宁静,甚至更女性化。他的心态显然是比较平和与平衡。他身为双性恋者,能够满足家庭责任和社会期许,与社会和家庭的基本关系是协调而非冲突的。因此他对于与髡残的关系,更能坦然面对甚至明目张胆。
髡残与程正揆在造景构图上的重大区别,在于前者繁密充塞,而后者疏简幽秀。繁密充塞反映了髡残内心的冲撞,疏简幽秀反映了程正揆内心的平静。髡残的造景特色在于云气烟岚的巧妙运用,使画面活泼而滋润,这也许得益于髡残独特的生活经验和环境:在隐园学道,在常德山中避难,在南京居住幽栖山,都饱看云岚山色。这一特点曾被程正揆所吸收。程正揆则具有超凡的形式创造能力,他的构图往往于疏简中极尽变化,造型多变的峰峦、品种多样的树木,对髡残颇有影响。
“二溪”笔墨的特色在于以书入画,他们绘画笔墨的差异也是基于书法的差异,两人的书风都与个性相符。程正揆在长期的科举书法训练中,已经习惯了理性、平正的书写方式,行书则学董其昌,潇洒之中不失雍容;而很早就弃举子业的髡残,却发展了更符合自身个性的书写习惯,书写速度较快,书风兼具自由奔放与沉郁顿挫。以书风入画风,髡残作画使用短秃笔,作画的过程似乎是笔与纸的战争,尽力按压、力透纸背;程正揆则点到为止、留有余地,不过与髡残交往后笔墨上也呈现出一定的变化,受到后者的影响。
髡残的画风虽然特立独行,但经由程正揆的线索上溯董其昌,就不难发现他们之间一脉相承的共性和个性变化的痕迹。张大千就认为髡残不但学黄公望是经由董其昌上溯而至的,而且他学王蒙也只是表面,实际上学的就是董其昌。前一观点略有偏颇,髡残与黄公望近似之处在于强烈的技巧性,丘壑布置上颇有北宋遗风,这一点显然不会来自董其昌。而他与王蒙的重要区别,即用水法,的确可以追溯到董其昌。王蒙正处在干笔技巧成熟的历史时期,所用纸为半生纸,笔墨往往失之干燥。而髡残将干皴与湿染结合起来,所用纸偏生,因大量濡染而显得滋润。虽然髡残的大部分创作都能把来自自然(主要是他晚年生活的南京幽栖山)的灵感直接转化为笔墨语言,但也有对董其昌那种注重形式,高度抽象化、概括化的山水的直接学习。前述《溪阁读书图扇页》就是在程正揆离宁返乡第二年(康熙六年,1667年)十月,髡残“追”到武昌看望程正揆时所作,采用董其昌风格,还保持着较高水准。
髡残并非赤贫,但经常进行苦行僧式的闭关活动,只有程正揆的到来能打破他自虐般的闭关状态。自虐是自恋的另一面。弗洛伊德有一个看法:同性恋者是具备自恋态度的。髡残斥责过明孝陵而不谒的遗民僧人熊开元这一著名事件,表明他的遗民情结已经发展到了精神洁癖的程度,而其背后的动因多半就是自恋。此外,学者们已经注意到髡残喜作自画像,在自画像传统并不盛行的古代中国,如此之多的自画像在很大程度上也反映了画家的自恋情绪。但他的自画像与明末清初流行的肖像人物画不同,都把自己的形象画得小而简略,并身处树石丘壑之中,而非这一时期肖像人物画常用的方式 较大的人像处于空白背景之中。一方面要通过隐居环境屏绝人事,保证精神的孤独状态,一方面又要通过幽深、隐蔽的环境寻求心灵的荫庇,实际上就是安全感,这反映出他内心正是严重缺乏安全感的。
“逸”字兼有“逃逸”和“躲藏”的含义,髡残的艺术也是中国传统美学范畴“逸品”的一种独特表现方式。在明清山水画技巧程式化、语言符号化、感情类型化的背景下,髡残的艺术却以崭新的方式诠释了“逸品”“畅神”和“画为心声”的美学理想,证明文人画(包括山水画)可以表达更深层、更隐秘的个性与心理。
髡残髡残兼有僧人、明遗民、画家和同性恋者的身份,这又为明遗民研究和明末清初画坛研究提供了独特的视角,反映出明遗民个体的复杂性。他们的“毫素深心”里,不仅仅只有反清复明的“大业”,也会隐藏着个人化的问题。
注释:
〔1〕参见钱澄之《田间文集》卷二十一,《髡残髡残小传》,引其弟子山足斧为其所作行状,第21 22页,康熙二十九年(1690)斟雉堂刊本。
〔2〕佚名《释宏桀龙三三居士小传》:“未几领岁荐,授汉阳学博,寻晋陕西汧阳县县令。到任未久,自解归。”载于〔清〕应先烈修、陈楷礼纂《常德府志·常德丛谈》卷二第11 12页,清嘉庆十八年(1813)刻本。
〔3〕陈垣《释氏疑年录》卷十一,参见陈智超《陈垣全集》第十七册第374页,安徽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4〕程正揆《髡残小传》,参见《青溪遗稿》卷十九第5页,康熙天咫阁刻本。
〔5〕参见程正揆《青溪遗稿》卷七第5页。
〔6〕程正揆于顺治十四年(1657)三月末被革职,回到南京,是年秋杪(秋末,即九月),髡残作《仿大痴山水图》(上海博物馆藏),旧传为其较为可靠的最早传世作品,但经笔者观摩原作后判断并非真迹。是年大冬(冬至,该年冬至在旧历十一月十八或十九日)作《为元白作山水轴》,著录于〔清〕金瑗《十百斋书画录》乙卷第35页,海南出版社2001年影印本,上册(《故宫珍本丛刊》第461册子部·艺术类·书画),第 51页下,按此图下落不明,姑且认为髡残在该年秋冬之际已有画作。
〔7〕参见钱澄之《田间文集》卷二十一,《髡残髡残小传》第21页。
〔8〕参见杨新《“四僧”小议》,载于《故宫博物院院刊》1998年第1期。
〔9〕参见程正揆《青溪遗稿》卷二十八第8页,《奇梦录》。颜榴《试论髡残人格中的“恋母情结”》(《美术观察》1996年第5期,第52页)、吕晓《髡残绘画研究》(江西美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73页)都引用了这条材料。
〔10〕同〔7〕,第 22页。
[清]髡残 山水图册(五开) 24.9cm×18.5cm×5 纸本设色 上海博物馆藏款识: 层岩与叠壑,云深万木稠。惊泉飞岭外,猿鹤尽无俦。中有幽人居,傍溪而临流。石溪道人。癸卯秋九月,过幽闲精舍写此,以志岁月。残道者。石溪残道人作于天阙山房。书画当以气韵胜人,不可有霸滞之气,有(则)流俗之习,安可论画耶?石溪。石溪残道人。钤印:电住道人(白) 白秃(朱) 石溪(白) 伯恭所藏(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