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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晚清拓片价格观照文人审美倾向与金石活动
——以《缘督庐日记钞》为例

2020-06-03赵秋嘉

中国书画 2020年2期
关键词:叶氏拓本拓片

◇ 赵秋嘉

拓片交易市场,在北宋时便已初具规模,北宋都城汴京大相国寺内和殿后资圣门前都有专门的书画市场,虽以传统书画交易为大宗,但碑碣拓片也随着新兴的金石学走上市场。到了晚清,金石学发展至鼎盛时期,学者为考经证史,将目光投射到金石、碑碣上的文字信息,而拓本比起笨重而多有剥蚀的原石,更有利于学者携带与释读,因而引起了学者对金石拓本收藏热潮。同时,以金石学发展为契机,碑派书法在晚清亦发展至顶峰,有志于挽救帖学靡弱书风的书家,开始加入对金石拓本的收藏中,希望借助拓本上风格各异的文字,完成由帖学向碑学的变革。作为拓片的主要收藏群体,包括了学者、书画家在内的文人需求使晚清时期拓片市场发展极为兴盛。

[唐]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汪氏孝经藏本)

一、拓片价格概述

从拓片成为商品进入市场开始,就面临着市场定价的问题。但拓本的定价不同于一般商品,无法依据它的成本和效用制定出相对准确的价格。无论是卖家还是买家,都很难为一件拓片确定一个统一而公认的价格。晚清时期拓片的价格,更多是基于文人群体的心理和偏好,由买卖双方商议决定一个约定俗成的评定标准,并随着文人的审美观念与价值判断改变而产生波动。柯昌泗在《语石异同评》中记载,以往拓片市场上的宋元碑拓片价格向来低于年代更远的唐碑拓片,然自叶昌炽从收藏难度的角度作出“得唐碑易,得宋碑难,元碑抑又难矣”的结论,“而宋元碑浸为世所重。碑贾专事拓鬻,盈溢市肆,居奇尤甚,价出汉唐碑上”〔1〕。叶昌炽一语既出,长期为市场所遵守的定价取向随即为之改变,此例便可一窥文人对拓片价格产生的影响。

晚清拓片价格的记录散见各处,金石学家叶昌炽的日记《缘督庐日记钞》中,集中记录了大量拓片价格与当时文人参与金石活动、交易的情况。本文收录整理了《缘督庐日记钞》中对拓片价格的记录,以从中进行分析。

拓片价格 拓本年代 原石年代《唐俭碑》拓片 一百两 疑为宋拓 唐《史晨前后碑》拓片 六十两 旧拓 汉《颜鲁公家庙碑》拓片 六十两 金 唐《岳麓寺碑》拓片 三十两 唐《怀仁圣教序》拓片 四百两 宋 唐《三体石经》拓片 二十两 三国魏《散氏盘》拓片 十六两《刘碑造像》拓片 十两 北齐《磁州维摩诘经》拓片 八两《韩国昌韩允忠神道碑》拓片 二两 唐《唐润州朝阳寺钟铭》拓片 二两 新拓 唐《粤西兴善寺舍利塔铭》拓片 二两《少林寺厨库记》拓片 四两 旧拓 唐巴州佛龛记、薛广德造像、唐墓志拓片五通 一两六钱 隋唐《史晨前后碑》拓片 四十两 旧拓 汉宋拓《争座位帖》 百余两新拓宋金碑六通,唐幢一通 一两鲍子年旧藏拓本十一册 四百两刘燕庭旧拓 三百五十两唐隶拓片 六钱唐碑拓片三种,宋元碑拓片六种,经幢拓片十种 六金房山石刻佛经拓片共一百数十纸 四两

高飞雀碑拓片一通,金元碑拓片七通 二两金石拓本六十函 八百两《海州鬰林观东岩壁记》拓片 一两三钱 唐栖霞寺石刻四十余通,阳羡静山庵经幢,吴葛祚碑额,梁穆君弘墓志,唐宝历二年经幢 三两朝鲜碑拓片四种 八两朝鲜忠湛大师碑及锦山摩崖拓片 十三两三钱宝山石刻拓片二十余通 三两 初唐资州题名十六段,寿庆观题名七段,及宋元碑二十余种五两广东七星岩题名拓片 五两石幢拓片二通,唐墓志拓片一,宋元碑拓片各一通 五两三钱龙门造像拓片千通 六十两 新拓拓本九通 一两《摽义乡石柱颂》拓片 三两 北齐拓本二十通 十三两三钱广西唐宋元题名二百余种 四十两拓本五通 三两八钱唐刻五通 十四两龙朔开元二经幢拓片,大中一幢拓片 十三两三钱周元公题名一通,金拱辰柳子厚祠堂记,元次山阳华岩铭,寒亭记张魏公学门碑各一通。 十两

注释:

〔1〕[清]叶昌炽《语石》,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62页。

〔2〕[清]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815页。

〔3〕[清]叶昌炽《缘督庐日记钞》,续修四库全书第57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531页。

〔4〕同〔3〕,第 557页。

〔5〕同〔3〕,第 453页。

〔6〕同〔3〕,第 536页。

从表中可以看出,市场上的普通拓片,价格在数钱到数两白银不等。晚清时期一公石米价在一两到四两左右波动,一石米便可供一户三口平民之家两个月的米粮,因此即便是这些普通拓片的价格,也并非寻常百姓与学子所能负担。而唐宋旧拓或孤本、精拓更是动辄上百两,康有为曾言:“若欲得旧拓,动需露台数倍之金,此是藏家之珍玩,岂学子人人可得而临摹哉。”〔2〕这便为参与金石活动设置了门槛,成为一名金石拓片收藏家,不仅需要渊博的学识,也需要有一定的物质基础。事实上,晚清时期活跃在金石活动中的文人大多数非富即贵,如吴大澂、王懿荣、陈介祺、端方等人,或是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或是德高望重的名达缙绅,或是执掌权柄的京城贵胄。即便如此,他们仍时常对开价过高的拓片感叹力有不逮,况乎平民百姓。

二、影响因素

拓片的价格体系虽受主观影响波动较大,但亦有一定的规律,并间接反映了晚清文人对拓片的审美倾向,以及当时的金石活动。笔者认为其主要受以下几个因素影响。

其一是拓本的名气。表中《史晨前后碑》拓片索价六十两,《岳麓寺碑》拓片索价三十两,《颜鲁公家庙碑》拓片索价三十两,《散氏盘》拓片索价十六两。此皆当时名品,能得一纸便可为文人引为箧中至宝,四处展示,一跋再跋,文人的追捧给了碑估抬价居奇的机会。反之,籍籍无名的石刻拓片常常卖不起价钱,澄云阁碑估售与叶昌炽“乾元三年巴州佛龛记,隋薛广德造像,唐墓志五通”〔3〕数纸隋唐刻石拓片加起来,也只值一两六钱。可见文人旨在搜求的是具有艺术审美、文献研究价值的文物,而非空有年头的旧货。一纸拓片之所以能在万千拓片中为文人披沙拣金挑出,冠以名品之谓,实则代表了它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或研究价值,它们的名气与价值有着必然联系。上引数纸拓片,或为书法艺术的经典范本,或为重要的考据研究材料,自然在市场上占得鳌头。

其二是拓片的年代。旧拓虽因名气、质量、品相等问题存在售价低于新拓的情况,但在一般情况下,旧拓价格仍远高于新拓。晚清时期,唐宋拓片存世量稀少,因而极富收藏价值。王懿荣曾斥百金购得一纸《唐俭碑》拓片,好友叶昌炽通过墨色判断此为乾嘉新拓,但王氏坚信为宋拓故而不惜以重金收购,以至叶氏嘲其敝帚自珍。王氏的举动正反映了宋拓本在当时之珍贵,仅是一本疑似宋拓的本子,便能售出百金。可见当时风气确是蜂拥“争购宋拓、唐碑,不惜数百金之费”。另外,由于碑刻原石在自然环境中受到风化,且长期被不断棰拓,文字日益斑驳漫漶,因此年代越早的拓片,往往能够保留下越多的信息,具有更高的文献价值与艺术价值。叶昌炽曾见“旧拓道安禅师碑,广平宋儋撰书,较新拓所增几千字”〔4〕。可见新旧拓在存字量上差别之大。而对于原石受到损伤的拓片,旧拓本显得更为珍贵。叶昌炽曾购得唐大和中造石旧拓本,甚以为傲:“在愙斋处仅半截,此拓犹未断以前本,可以傲愙斋矣。”〔5〕此碑原石此时仅剩半截,只有未断前旧拓本能全现碑上所有信息,这种情况下旧拓的价值不言而喻。除了存字量的差别,旧拓更能展现原碑字形的精神,叶昌炽曾在隶古斋见到旧拓鲁公画像赞,赞其“神采飞动,韵致绝佳”,与当时市面上形如墨猪的同行本迥异。原因便是鲁公遗碑长久以来为人棰拓不止,字口渐浅而模糊,无知碑估为显“原貌”,稍有漫漶便挖剔字口,愈挖愈失其真,致使非见旧拓不能知鲁公书真貌。因而叶氏感叹“乃知后人讥鲁公书为恶札者,但见近拓本耳”〔6〕。可知新拓和旧拓在书法神采上的巨大差异。

[东汉]张迁碑(清初拓本)

[北魏]郑道昭云峰山题字(清中期拓本)

其三是拓本的质量。晚清时期无数碑刻虽一经发现出土顷刻间就化身千万,但好拓工极为难寻,精拓更加难得。表中《刘碑造像》拓片因棰拓极精索价十两,叶氏“摩挲再三,几不忍释”〔7〕,虽恨碑估索价过高最后仍只得如数付与碑估购下。这仍属于开价不甚离奇之属,叶昌炽曾在琉璃厂文林阁见到经幢拓本数种,拓片质量甚精,不想“市贾居奇,稍与议值,即出恶声,竟不能得”〔8〕。从《刘碑造像》此类无名的新拓能售如此高值、碑估敢出恶声坐地起价的情况看,可见当时文人对精拓本的重视给了摸透了文人心理的黠估居奇之机。而在拓本甚精的情况下,文人对精拓的重视甚至更甚于旧拓,叶昌炽曾购得首山舍利塔拓片一种,因其极精,叶氏以为此拓“可抵宋拓虞恭公碑”〔9〕。当时的拓片交易除了现金支付,还有以物易物的形式。如叶昌炽便曾以九曜题名拓片与碑估交换七星岩题名拓片:“李估以广东七星岩题名见示,索值五金,以九曜题名与之交易。”〔10〕叶氏认为《首山舍利塔》精拓与宋拓可作为同等价款的货物进行相互结算,便可见棰拓极精的拓片,在文人心目中的价值与寥若晨星的宋拓本不相上下。晚清时期时由于棰拓技术的成熟,出现了一批制作精良,甚至胜于旧拓的新拓,如吴大澂曾出示“《石门铭》《石门颂》《杨淮表记》《鄐君石刻》四种,曾以宣纸佳墨遣工精拓一分,较胜旧拓”〔11〕。另有“王远书铭,多绽裂,摹拓较难。近遣张懋功精拓一本,较王氏《金石萃编》多三十七字又半字”〔12〕。这些都说明了晚清时期时由于棰拓技术的成熟,出现了一批制作精良,甚至胜于旧拓的新拓,故而此时即便是新拓,只要棰拓极精,亦在市场上有极高价值。

其四,拓片的价格与市场的供求关系有关,因此呈现出较大的地域差距。晚清时期北京是全国的拓片集散中心,叶昌炽记载当时盛况:“士大夫既屡有集资拓碑之举,碑贩亦往来奔走,每遇新品,必致都下。”〔13〕而北京当时最繁华的碑拓交易市场莫过于琉璃厂。琉璃厂内碑帖铺林立,碑估云集,全国各地的拓片汇聚于此,京城庞大的士大夫文人群体悠游其间,巨大的市场需求给了此间碑估漫天要价的机会。叶氏曾记载了一则趣事,有一晋估得石拓两簏,内有顾炎武、王弘撰两公手跋本,准备携往京城出售,路过武清时被当地金石收藏家朱柽之截住,以二百金尽数购之。叶氏得知后感叹:此批拓片“若至厂肆,则奇货可居矣”〔14〕。可见同样的拓片,一进琉璃厂,身价便不可与往昔同日而语。这不是叶昌炽第一次埋怨京城厂肆碑估出价过高,其日记中屡有记载:

缄星翁所开目录手迹如新,使入厂肆,当不知若何居奇也。〔15〕

乃知河东三箧苟落若辈(琉璃厂碑估)之手,则万不能问津矣。〔16〕

(琉璃厂)宜古斋帖贾亦来,前送阅之,龙朔开元二经幢,又益以大中一幢,谐价至二十千文方售,可谓居奇矣。〔17〕

这些记载反映了当时拓片价格并无全国统一定价,琉璃厂的拓片价格明显远高于其他地区。琉璃厂碑估的居奇行为与供求关系有着直接联系,也间接反映了晚清文人参与金石活动的集中区域。晚清时期北京是金石学研讨活动的中心,翁方纲、翁同龢、王懿荣、盛昱、叶昌炽等大金石学家都聚集于此地。此时文人互赠拓片、以拓片会友之风极为盛行,拓片在京城不仅是文人玩赏、研究的珍藏,也成为迎来送往的礼物。种种需求使得京城的拓片虽珠玑盈肆,却仍满足不了需要,使在京城碑估居奇的现象尤为严重。文人虽对此深恶痛绝,然亦无可奈何。

最后,在晚清时期,时势对拓片价格的影响尤为明显。光绪二十六年(1900)八国联军侵华,北京城沦陷,琉璃厂亦受劫难,“旧日书城化为豺虎之窟”〔18〕。此时士大夫也多无心再沉迷于金石书画之属,拓片的价格一时急转而下。京城沦陷两个月后,叶氏在城外收得吏部南曹石幢一通、廖州智城山碑一通、旧拓圭峰碑一通,“三种共价银一两五钱,在承平时虽十倍之值,其可得乎”〔19〕?同年友人辛九皋留拓本百余通与叶氏,叶氏“馈以洋蚨两饼,论平时厂肆之值,购三四通尚不足,此时则为好事矣”〔20〕。时局动荡,物价随之波动,拓片市场亦无可幸免,承平时期以十倍价格尚且不可得的拓片,一经动乱数两白银便可尽收囊中。拓片作为非生活必需品,在动荡时期的价格必然跌落。此外,拓本的题跋、装裱、保存状况、有无著录等皆对价格有着一定影响。

以上虽分析了数种影响拓片价格的基本因素,但拓片的价格与交易仍然具有相当大的灵活性。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有言,书画价格“好之则贵于金玉,不好则贱于瓦砾,要之在人,岂可言价”〔21〕。此虽是论画,亦可及于拓片。叶昌炽记载曾有一碑估欲以高价出售一张拓片,然叶氏此前已从好友手中获得此碑拓片,“碑估不知,居为奇货”〔22〕,自然为叶氏所拒绝。若此时叶氏箧中无此拓片,恐怕便会欢喜买下,犹自道“尚不昂也”。又如隶古斋碑估曾为叶昌炽送来经幢五种,亦皆叶氏箧中已有之物,然叶氏因内有“会昌间李潜所造一通拓本较精,留之,以劝后至”〔23〕,以鼓励后来者为其勤加搜求精拓。可见拓片的价格,因人的喜好、需求甚至当时的心理而存在着许多不确定性,并不完全为拓片自身价值所决定。

而与其他文玩古董买卖一样,拓片交易同样存在着“漏货”和“捡漏”的情况。在这种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拓片的价格会出现离奇的波动。这是一种偶然事件,如曾有文古斋陈姓碑估持两碑来售,此二碑为潘祖荫求之数十年而未得之珍品。而碑估不知此情形,仅向叶昌炽索价四两。叶氏立时买下,快意感慨“入此岁来第一快事”,利用碑估的寡闻捡了大漏。但大部分情况下,拓片的价格仍然有着约定俗成的定价规律,由此我们便可从中观照当时市场参与者的审美倾向与活动概况。一张拓片包含的审美因素很多,而当时文人最重视的,是拓片的名气、年代与质量。文人对这些因素的重视,归根到底都是为了有助于他们利用拓片进行文献研究和艺术创造,将拓片作为文献资料的学者,要求信息内容完整,将其作为艺术范本的书画家,要求尽显笔意画工。另一方面,我们也可看出,金石学、碑学虽在晚清发展到了顶峰,但由于金石活动对参与者的文化修养要求较高,更兼作为基础资料的拓片价格不菲,此时的金石活动恐怕并非康有为所说“三尺之童,十室之社,莫不口北碑,写魏体”的程度〔24〕。这一时期的金石活动参与者,主要集中于士大夫文人阶级,地域上集中于都城北京。康有为之论,若加上“文人家三尺之童,京城内万户之社”的限定,或许会更为准确。

[唐]李邕云麾将军李思训碑(宋拓本)

注释:

〔7〕同〔3〕,第 502页。

〔8〕同〔3〕,第 411页。

〔9〕同〔3〕,第 386页。

〔10〕同〔3〕,第 501页。

〔11〕[清]吴大澂:《吴大澂书信四种》,凤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11页。

〔12〕同〔11〕,第 14页。

〔13〕同〔3〕,第 73页。

〔14〕同〔3〕,第 532页。

〔15〕同〔3〕,第 528页。

〔16〕同〔3〕,第 528页。

〔17〕同〔3〕,第 484页。

〔18〕同〔3〕,第 594页。

〔19〕同〔3〕,第 585页。

〔20〕同〔3〕第 603 页。

〔21〕[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二,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年版,第44页。

〔22〕同〔3〕,第 540页

〔23〕同〔3〕,第 468页

〔24〕同〔2〕,第 7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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