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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之路”与岑参的西域之行

2020-06-03高建新

唐都学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岑参西域

高建新

(内蒙古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呼和浩特 012001)

经过近三百年的分裂,到了公元6世纪末,中国社会再次进入统一兴盛的时代。在隋末战乱中夺取政权的李唐王朝,从太宗、高宗、武则天一直保持着国力的增长,到玄宗开元时期达到鼎盛。由于社会安定、交通顺畅、物质生活富裕,盛唐游览之风盛行。据《新唐书·食货志》记载:“是时,海内富实,米斗之价钱十三,青、齐间斗才三钱,绢一匹钱二百。道路列肆,具酒食以待行人,店有驿驴,行千里不持尺兵。”骑着驿驴看天下,是盛唐才有的风景,胸怀天下,悠闲又气度从容,诗人们在不断的移动中保持着对外部世界敏锐的感受力。当时诗人游历之地一为江南山水,“浙东唐诗之路”就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形成的;一为北部边塞,边塞当然多是胡地,如北部的居延、五原、金河,西北的阳关、玉门关、凉州、敦煌、酒泉以及唐代西域的交河、高昌、库车、喀什、疏勒等等,甚至是今天的中亚地区。浓郁的民族风情,迥异于中原的物产与气候,浩瀚的沙漠,皑皑的雪山,漫长的边境线,数不尽的边关、边城,高高耸起的烽燧、长城以及艰苦守边的将士,都让诗人觉得惊异甚至震撼,灵魂受到了洗礼。在唐代诗人中,走得最远的便是岑参及其河西走廊、西域之行。

盛唐诗人岑参(715?—770)一生两次进入西域,前后长达五年,其对唐代“丝绸之路”、河西走廊及西域的描写具有典范意义。郑振铎先生称赞岑参说:“唐诗人咏边塞诗颇多,类皆捕风捉影。他却自句句从体验中来,从阅历里出。”[1]唐代的西北北疆,没有人比岑参走得更远更多、时间更长,西域的许多地方,是岑参第一次写入诗中。天宝八年(749)春至天宝十年(751)夏,33岁的岑参赴远安西,任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幕僚,《碛西头送李判官入京》:“一身从远使,万里向安西。汉月垂乡泪,胡沙费马蹄”,《碛中作》:“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过碛》:“黄沙碛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按照廖立先生的研究,岑参是出阳关之后,西行至蒲昌海,再沿塔里木河行至安西[2]。第一次从气候温和、风景秀丽的长安沿着河西走廊西行至西域,路途之遥远艰辛、气候之寒冷多变、自然环境之恶劣难当,连诗人自己也感到震惊,在《过酒泉忆杜陵别业》中曰:“昨夜宿祈连,今朝过酒泉。黄沙西际海,白草北连天”;《玉门关盖将军歌》云:“玉门关城迥且孤,黄沙万里白草枯”;《寄宇文判官》曰:“西行殊未已,东望何时还。终日风与雪,连天沙复山”;《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云:“前月发安西,路上无停留。都护犹未到,来时在西州。十日过沙碛,终朝风不休。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西州,太宗灭高昌,以其地为西昌州,后改名西州,辖境相当于今天吐鲁番市及托克逊、鄯善等县地,地扼天山南北孔道,为“丝绸之路”上中西交通要冲[3]290,自然环境十分险恶,沙海四围,冬天奇寒,夏季酷热。正如《全唐文》所载:“高昌涂路,沙碛千里,冬风冰冽,夏风如焚,行人去来,遇之多死。”[4]岑参写于天宝十年(751)的《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诗一开头即写西域的壮阔:“热海亘铁门,火山赫金方。白草磨天涯,胡沙莽茫茫。”热海,即今天位于吉尔吉斯斯坦境内的伊塞克湖;《大唐西域记·跋禄迦国》卷1载:“山行四百余里至大清池(或名热海,又谓咸海),周千余里,东西长,南北狭。四面负山,众流交凑,色带青黑,味兼咸苦,洪涛浩汗,惊波汩淴。龙鱼杂处,灵怪间起,所以往来行旅,祷以祈福。水族虽多,莫敢渔捕。”[5]69这里的铁门,指的是故址在今乌兹别克斯坦苏里汗达里省杰尔宾特西北之恰克恰里山口,地处热海西南,为古代中亚南北交通要道,玄奘西行曾经此地[6]454;《大唐西域记·羯霜那国》卷1有详细的记载:“从此西南行二百余里入山,山路崎岖,溪径危险,既绝人里,又少水草。东南山行三百余里,入铁门。铁门者,左右带山,山极峭峻,虽有狭径,加之险阻。两傍石壁,其色如铁。既设门扉,又以铁锢,多有铁铃,悬诸户扇,因其险固,遂以为名。出铁门至睹货逻国。”[5]98羯霜那国,西域古国,也称史国,故址在今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西南一带,“丝绸之路”上的枢纽城市。《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2也有相同的记载:“又西南三百余里,至羯霜那国。又西南二百里入山,山路深险,才通人步,复无水草。山行三百余里,入铁门。峰壁狭峭而崖石多铁矿,依之为门,扉又鍱铁,又铸铁为铃,多悬于上,故以为名,即突厥之关塞也。出铁门至睹货逻国。”[7]30有论者误以为此诗中的铁门就是岑参《题铁门关楼》《银山碛西馆》诗中的铁门关,而“热海与铁门关相去颇远”,由此得出了“岑参边塞诗中的地名往往用得不严密,此处不必拘泥”的结论(1)参见陈铁民、侯忠义《岑参集校注》,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19页。此观点又见孙钦善、陈铁民等编《高适岑参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20页。,实在是冤枉了岑参。从这四句看,岑参对西域一带的山川地貌相当熟悉。岑参是在河西走廊上的武威送别友人的,诗人视域辽阔,极目天山之西的热湖、铁门,再由西向东移动,回到了天山东南的交河、高昌一带:

曾到交河城,风土断人肠。寒驿远如点,边烽互相望。赤亭多飘风,鼓怒不可当。

有时无人行,沙石乱飘扬。夜静天萧条,鬼哭夹道傍。地上多髑髅,皆是古战场。

置酒高馆夕,边城月苍苍。

从诗题看,写此诗时岑参已从西域回到了武威,他把自己在西域的经历见闻写进了诗中。交河,故址在今新疆吐鲁番西北5公里处,自西汉至后魏,车师前国都于此,公元450年为高昌所并。贞观十四年(640),太宗灭高昌,后改置交河县[3]336。历史上的交河见证了唐帝国“都护府”等边疆管理模式的有效实行,展现了“丝绸之路”沿线有关城市文化、建筑技术、佛教东传及多民族文化的交流与传播。在由温暖的长安初到西域的诗人眼里,此地的风俗人情、地理环境与中原迥异,令人悲伤,难以适应,骆宾王所谓“中外分区宇,夷夏殊风土”。这里狂风怒吼,沙石飞扬,少有行人,又是古战场,间有鬼哭之声,惨淡月色映照下的是满地的白骨。赤亭,地名,在今新疆鄯善县东北,岑参《送李副使赴碛西官车》:“火山六月应更热,赤亭道口行人绝”。诗人描绘的西域寂寞荒远,入目所见使人心惊胆战,这样的景象让诗人在震撼的同时也眼界大开、诗境大开。

吐鲁番盆地低洼封闭,最低处海拔-155米,属于温带极干旱气候,年降水量仅16毫米,是中国的极热之地,素有“火州”之称[3]498。著名的火焰山自西向东横贯盆地中部,岑参称之“火山”,在《武威送刘判官赴碛西行军》中描写道:“火山五月行人少,看君马去疾如鸟”;《火山云歌送别》曰:“缭绕斜吞铁关树,氛氲半掩交河戍。迢迢征路火山东,山上孤云随马去”;《使交河郡,郡在火山脚,其地苦热无雨雪,献封大夫》云:“暮投交河城,火山赤崔巍。九月尚流汗,炎风吹沙埃。何事阴阳工,不遣雨雪来”。位于吐鲁番盆地以西的交河属于典型的地堑盆地,本身是一个燃烧的巨大火炉,绝少雨雪,即使农历九月也让人汗流浃背。岑参在《经火山》诗中说道:“火山今始见,突兀蒲昌东。赤焰烧虏云,炎氛蒸塞空。不知阴阳炭,何独燃此中。我来严冬时,山下多炎风。人马尽汗流,孰知造化功。”蒲昌,蒲昌县,即今新疆鄯善县,在吐鲁番盆地以东。虏,西北边地;阴阳炭,贾谊《鸟赋》:“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冶匠);阴阳(二气)为炭(炭火)兮,万物为铜。”岑参在《火山云歌送别》中又写道:“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云厚。火云满山凝未开,飞鸟千里不敢来”。诗人在北庭生活期间,曾多次目睹火焰山的壮丽景象。据记者报道,2018年6月25日16时,吐鲁番火焰山景区巨型“金箍棒”温度计测得实时地表温度为83℃,此温度是截至目前火焰山地区测得的最高地表温度。当日有2500多名游客在景区感受高温旅游[8]。高昌、交河一带气候变化难测,夏季酷热,深秋即大雪飘飞,正如《送崔子还京》曰:“匹马西从天外归,扬鞭只共鸟争飞。送君九月交河北,雪里题诗泪满衣”,诗人身在绝域的交河送别友人回长安,自然是心生感慨、艳羡不已,如《诗式》云:“四句言交河地寒,九月见雪,嘉州自伤羁旅,故泪满衣”[9]831。

通过对比分析四种不同桨叶结构的搅拌桨在混合室内示踪剂扩散云图(图2)可以发现,随着时间的增加,示踪剂的整体扩散趋势相同,与流场运动规律相似,在0 s时将料液加入底部循环流范围,在2 s、4 s时可以看出示踪剂向混合室顶部扩散,说明混合室底部以轴向速度为主。在2 s时5叶片和6叶片搅拌桨的混合室内示踪剂扩散范围相比3叶片和4叶片更大,在t=6 s时5叶片和6叶片搅拌桨的混合室内NaCl已基本扩散完成,综合四种结构的NaCl在t=4 s时的扩散云图,得到NaCl扩散速度由快到慢依次为5叶片>6叶片>4叶片>3叶片。

经历了千难万险回到长安后,岑参仍任微官,十分郁闷,于是在天宝十三年(754)夏秋间,38岁的岑参第二次入西域、到北庭,成为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的幕僚[10]559。行前,有第一次西域经历的岑参有了心理准备,如《发临洮将赴北庭留别》曰:“闻说轮台路,连年见雪飞。春风曾不到,汉使亦应稀。白草通疏勒,青山过武威。勤王敢道远,私向梦中归”。此处之轮台,指北轮台。岑参去北庭,由瓜州出玉门关(唐关在今安西东双塔堡附近),经五烽至伊州(今新疆哈密),再西去西州,玄奘法师西行走的也是这条道路[2],《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1载:“法师因访西路。或有报云:从此北行五十余里,有瓠芦河,下广上狭,洄波甚急,深不可渡。上置玉门关,路必由之,即西境之襟喉也。关外西北又有五烽,候望者居之,各相去百里,中无水草,五烽之外即莫贺延碛,伊吾国境。”[7]12在赴北庭途中,岑参写下了《日没贺延碛作》:“沙上见日出,沙上见日没。悔向万里来,功名是何物”[10]174,日日置身于沙海之中,已见懊悔之意。贺延碛,又称莫贺碛、莫贺延碛,今新疆哈密东南之沙碛,称“噶顺戈壁”“八百里瀚海”,是新疆东部和河西走廊西端连接带上戈壁分布最集中、类型最复杂的地方,唐初玄奘西天取经曾路经此地:“莫贺延碛长八百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且“夜则妖魑举火,烂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如时雨”[7]16,“丝绸之路”的艰险由此见出一斑。1879年6月,19世纪俄国探险家、“普氏野马”的发现者普尔热瓦尔斯基经过巴里坤湖来到哈密,然后前往沙州(今甘肃敦煌)、途中穿越噶顺戈壁[11],入目所见验证了玄奘一千多年前的描写:

沙漠呈现出一片十分可怕的景象:既没有植物,也没有动物,甚至连蜥蜴和昆虫也没有。一路上到处可以看到骡马和骆驼的骨头,白天地面灼热,笼罩一层像充满了烟雾的浑浊空气;即便有点微风,连空气也纹丝不动,也不凉快。只是经常刮起一股股热旋风,含盐的尘土被旋转成一条条圆柱,刮出很远,很远。在旅行者的前方或两旁浮现出虚幻的海市蜃楼。即使没有这种幻景,靠近地面的空气由于异常灼热而发生波动或颤抖,使远处物体的轮廓也不断变换。白天炎热难熬,太阳一出来就是火辣辣的一直到日落为止。[12]

“茫茫戈壁,寸草不生,只有一片连一片光秃秃的黏土和砾石”,地表温度高达62.5度[13],这是一个连石头都能烤化的不毛之地,虽然历经一千余年,唐代玄奘、岑参与近代普尔热瓦尔斯基所见景象并无明显差别。

到了北庭,果然和预料的一样,北庭的气候、自然环境迥异于内地,如《登北庭北楼呈幕中诸公》云:“二庭近西海,六月秋风来”“大荒无鸟飞,但见白龙堆”;《北庭贻宗学士道别》曰:“孤城倚大碛,海气迎边空。四月犹自寒,天山雪濛濛”;《北庭作》云:“孤城天北畔,绝域海西头。秋雪春仍下,朝风夜不休”。白龙堆,简称龙堆,即今新疆若羌县东北库姆塔格沙漠,与罗布泊连为一体,是古代湖积层隆起的各种形状的土台群,顶面为石膏状盐结块,其状如龙,自然环境十分恶劣,常常困厄行人,楼兰古城就在罗布泊的东面;《汉书·西域传上》载:“楼兰国最在东垂,近汉,当白龙堆,乏水草”[14]3878,“传道神沙异,暄寒也自鸣。势疑天鼓动,殷似地雷惊。九削棱还峻,人跻刃不平”。敦煌人作品《敦煌廿咏》其二《白龙堆咏》云,白龙堆为古阳关通西域道路所经[3]244。北庭,唐方镇名,属陇右道,因为治所在北庭都护府,节度使例兼北庭都护,故通称北庭。统辖西北伊、西、庭三州及北庭都护府境内诸军、镇、守捉,杜甫《近闻》诗云:“崆峒五原亦无事,北庭数有关中使”。贞元六年(790),其地入吐蕃[3]224。“丝绸之路”北路经过北庭,杜甫《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十九中云:“风连西极动,月过北庭寒”,西极,极西,西方极远之地。岑参在《赴北庭度陇思家》诗以自己的切实经历描写了北庭的荒寒寂寥,距离中原有万里之遥:“西向轮台万里余,也知乡信日应疏”。

需要说明的是,唐代西域境内有两个轮台:一是汉轮台,一是唐轮台;一在天山南,一在天山北。汉轮台也称南轮台,故址在今新疆轮台县东南15千米的布古尔,曾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地处天山南麓中段、塔里木盆地北缘,是唐代“丝绸之路”中道上的重镇,汉代属于西域都护府。《汉书·西域传上》云:“自贰师将军伐大宛之后,西域震惧,多遣使来贡献。汉使西域者益得职。于是自敦煌西至盐泽,往往起亭,而轮台、渠犁皆有田卒数百人,置使者校尉领护,以给使外国者。”[14]3878汉武帝太初四年(前101),贰师将军李广利率军伐大宛、夺取汗血马之后在此屯田,设置使者校尉,代表朝廷处理西域事物[15]。汉武帝晚年颁布的《轮台罪己诏》中之轮台即此。一是唐轮台,也称北轮台,在唐代“丝绸之路”北道上,地处天山北麓、准噶尔盆地南缘,故址在今新疆昌吉县、米泉县至乌鲁木齐市南郊之乌拉泊古城一带。太宗贞观(627—649)在北庭都护府辖境内置轮台县,其后又在县置轮台州及都护府,德宗贞元(785—805)为吐蕃所据[6]285,岑参北庭诗作中的轮台指的是北轮台[16]。岑参又有《轮台即事》一诗,作于天宝十四年(755):

轮台风物异,地是古单于。三月无青草,千家尽白榆。

蕃书文字别,胡俗语音殊。愁见流沙北,天西海一隅。

北轮台风物与内地殊异,其地曾属于匈奴。因气候寒冷,三月尚无青草,家家户户种的是白榆。因为不通当地的语言文字,不适应当地的风俗,更增添了诗人的异域之感。不论想看不想看,入目的都是茫茫沙漠,仿佛到了天之尽头。这里的“流沙”,指北轮台北面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位于天山北麓、准噶尔盆地中央。岑参作于至德元年(756)秋的《首秋轮台》诗说:

异域阴山外,孤城雪海边。秋来唯有雁,夏尽不闻蝉。

雨拂毡墙湿,风摇毳幕膻。轮台万里地,无事历三年。

阴山,天山别称,岑参《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侧闻阴山胡儿语,西头热海水如煮。海上众鸟不敢飞,中有鲤鱼长且肥”中之“阴山”即指天山[3]371,唐代“丝绸之路”的北道与中道经过天山的北麓与南麓。初秋天山外的北轮台已是一片凄寒,唯见大雁,不闻蝉鸣,加上风雨中的“毡墙”“毳幕”,给人强烈的异域之感,此时的岑参来到北庭已经三年(754—756)。北轮台夏季炎热,冬季寒冷多狂风,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极写北轮台一带的极端气候。洪亮吉评此诗说:“诗之奇而入理者,其唯岑嘉州乎!”“尝以己未冬杪,谪戍出关,祁连雪山,日在马首,又昼夜行戈壁中,沙石吓人,没及髁膝。而后知岑诗‘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之奇而实确也。大抵读古人之诗,又必身亲其地,身历其险,而后知心惊魄动者,实由于耳闻目见得之,非妄语也”[17]86。清人毛先舒说:“嘉州《轮台》诸作,奇姿杰出,而风骨浑劲,琢句用意,俱极精思,殆非子美、达夫所及”[18]。毛先舒认为,岑参北轮台之作皆是亲历,风骨凛然,精思独具,即使是杜甫、高适(字达夫)这样的大家、名家也不能与之比肩。作于北轮台的《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颂赞唐军军容盛壮、士气高昂:

轮台城头夜吹角,轮台城北旄头落。羽书昨夜过渠黎,单于已在金山西。

戍楼西望烟尘黑,汉兵屯在轮台北。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

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

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

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轮台,控扼天山之北的广大区域,是兵家必争之地。渠黎,汉时西域国名,在今新疆轮台县东南,其地与南轮台相连;金山,今新疆北部的博格达山。全诗悲壮激昂,气势豪雄,无人企及。“雪片阔”“马蹄脱”极言天气之寒冷,非亲历不可得。“战场白骨缠草根”,怵目惊心,写战争频繁、残酷,暗示此地由来是战场,启发了元好问写成“野蔓有情萦战骨”之句。在北庭期间,岑参又有《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一诗:

天山有雪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北风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

能兼汉月照银山,复逐胡风过铁关。交河城边飞鸟绝,轮台路上马蹄滑。

晻霭寒氛万里凝,阑干阴崖千丈冰。将军狐裘卧不暖,都护宝刀冻欲断。

正是天山雪下时,送君走马归京师。雪中何以赠君别,惟有青青松树枝。

诗人以动人的笔触描绘天山雪景,依依别情自然熔铸在壮丽的雪景之中,颇有《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的韵味,堪称姊妹篇,属于洪亮吉论述的“诗奇而入理,乃谓之奇。若奇而不入理,非奇也”[17]86。赤亭口、银山、铁关(铁门关)、交河、轮台,均为唐代“丝绸之路”西域段的要冲,也是唐诗之路上的重要节点。

岑参是在至德元年(756)岁末东归长安的[19]。两次西域之行,锤锻了岑参的意志品格,成就了他的诗歌,在他的不断行走与书写中,开拓了一条壮阔的唐诗之路。唐人中写西域、写“丝绸之路”,写天山南北的地理风俗及奇特物产如优钵罗花(即雪莲),没有人能超过岑参。西北唐诗之路上的风土人情开阔了诗人的视野和胸襟,为其诗带来了奇丽壮阔之美,无论境界还是格调。西北唐诗之路上的奇景激人奇情、奇思,无论观还是写,都能出人手眼之外,所以同时代的殷璠说:“参诗语奇体峻,意亦造奇”[20],方东树说:“‘忽如’六句,奇才奇气,奇情逸发,令人心神一快”[21],沈德潜也说“参诗能作奇语,尤长于边塞”[22],这个“奇”的得来与诗人两次由河西走廊进入西域的经历密不可分。

陆游《跋岑嘉州诗集》云:“予自少时,绝好岑嘉州诗。往往山中,每醉归,倚胡床睡,辄令儿曹诵之,至酒醒,或熟睡,乃已。尝以为太白、子美之后,一人而已。今年自唐安别驾来摄犍为,既画公像斋壁,又杂取世所传公遗诗八十余篇刻之,以传知诗律者,不独备此邦故事,亦平生素意也。乾道癸巳八月三日,山阴陆某务观题”,诵传岑诗、描绘岑像,崇敬之情溢于言表。陆游如此喜好岑参诗,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岑参诗有英雄气,诗人敢于走向万里边疆,有对异域文化与风光景物亲切具体的感受,有其他诗人所不能及的奇峭之美。后人评价岑参诗也多集中在了风骨与奇、壮之上,如《唐诗品》云:“嘉州诗一以风骨为主,故体裁峻整,语亦造奇”;《唐音癸签》曰:“岑词胜意,句格壮丽”;《诗薮》:“高、岑井工起语,岑尤奇峭”;《石洲诗话》云:“嘉州之奇峭,入唐以来所未有。又加以边塞之作,奇气益出。风会所感,豪杰挺生”;《诗学渊源》:“其诗辞意清切,迥拔孤秀,多出佳境”;《唐风定》:“高音亮节,自成悲壮”[9]787-789。西域之行也部分成就了他的仕途,代宗时,曾任嘉州(今四川乐山)刺史,世称“岑嘉州”。

在唐人中,是岑参把西北边塞的唐诗之路延伸得最长最远,并与“丝绸之路”相合,由此连缀起的自然景物、边关边城、民族风情最多也最为丰富。东南的唐诗之路滋养了诗人深情细腻的美感,为唐诗带来了清丽之美;西北的唐诗之路则激发了诗人的英雄主义情怀,为唐诗带来了阳刚壮阔之美,锻铸了唐诗奇高的风骨。西北的大漠孤烟与东南的绿水青山遥相呼应,共同铺就了中华大地上的唐诗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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