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志英:你会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
2020-06-01申赋渔
我时常想起许志英老师。在我的一生中,大概不会再遇见像他这样的先生了。
2007年农历八月初四,许先生走了。这一天,距他爱人的去世整整七个月。
我第一次去拜访许志英先生,是1992年的夏天。我是从乡下来的民工,他是南京大学中文系的主任,有名的教授。我写了几篇拙劣的文章,请他指教。
师母打开门,对素昧平生的我说:“来啦。”像招呼回家的孩子一样,招呼我进去。先生问明来意,接过我的稿件,坐到书桌前,细细翻看。手中的烟渐渐弥漫了整个屋子。我握着师母给我的茶杯,僵直地坐在沙发上,茶渐渐凉了,却不敢低头喝上一口。
终于,先生摘下眼镜,微微笑着对我说:“不错。”
之后,我每次去看他,说起自己的工作和学习,他总是这样,鼓励地朝我点点头,说:“不错。”给我许多的信心与希望。
再后来,我才知道,这“不错”的背后,包含着对我多深的爱护。熟识他的老师和学生,都说他是一位严厉的先生,眼界极高。对学生的人品和学问,甚至有着苛刻的要求。对于我,一个冒失的陌生青年,却是这般的宽容和着意栽培。他曾经为了我的一篇文章的发表,竟托了七八个人,打了数十个电话。他怕伤了我的自尊,只对我说,文章不错,能够发表。
我是个民工,这个身份,在许先生眼中,和其他的身份没有任何区别。
他迁居南京河西的那年岁末,让我去坐坐。敲门进去,我呆住了。董健、钱林森、丁帆……满屋子的名师大家,在等我一个。先生逐个为我介绍,浓浓的温暖与感动堵塞了我,使我嗫嚅不能言。
许先生是研究现代文学的大家,满腹经纶。对于他而言,我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年轻的晚辈,他却一直亲切地当我是他的弟子,一次又一次邀请我到他的家中,与他的家人相聚,和我促膝谈心。对于现代文学史上的每一位作家,他都如数家珍,并且深刻敏锐地,从让人意想不到的角度,给一两句点评。只是这一两句,就让我心头一震,好像在充满迷雾的屋子中,突然被人推开一扇窗户。每次与他说完话之后,回去的路上,还沉浸在那种莫名的激动当中。
从南京大学毕业之后,因为忙于生活,我就再也没有写过像样的文章。之前的那个文学梦,离我是越来越远了。可是我还是常常去见许先生。只有见到他时,我才找到那个丢失在现实中的我。许先生并不问我的写作,只是含着笑,和缓地闲谈文学史上的一桩桩往事。而他每说一段,都会像火一样灼烧着我的心。我感到惭愧。我知道许先生对我是有期许的。那是怎样的期许呢,甚至超过了我自己的梦。他说他看到了我不知道的我,他相信有一天我会发现自己的。“不过,不用急。”他微笑着对我说:“人总有一天会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上的意义。”
我到报社工作之后,他便订阅了这份报纸。有一天,他忽然打电话给我,说看到报纸上我写的一篇文章,里面写的许永璋先生,是他的老友。他说:“看完之后,我流下了泪来。”我非常惊讶。许先生不苟言笑,说话办事,从来都是冷静而极富条理。谁知道他的内心竟有着这样热切的情感呢。而这热切,在他平静的面容后面,我却是越深地感觉出来。
每次我去看他,他扶着手杖,已经早早坐在沙发上等我。如果有他新出版的书,他已经在书上题了字,端正地摆在桌上,旁边的茶正冒着热气。也许,我刚上路,他就已经在等着我了。可是,我却不曾在意。只是在他去世之后,他微笑着招呼我坐下的面容,反复出现在心头,我才痛悔地想到,我来看他,真是太少了。
师母去世之后,许先生跟我说:“人的年纪大了,就会有先有后。”说话时,他的神情淡然宁静。其实,我是应该想到的,他这宁静的后面,一定有着无比的悲痛、哀伤和思念。他跟外孙讲:“散步的时候,常常觉得你外婆不曾走。她就走在我的边上,搀着我,慢慢往前。”
再后来,他已经无法保持表面的平静了。他偶尔会回到句容老家,每当有人提起师母,他便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他终于随她而去。
去送别许先生的那天,我的心疼痛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满脸都是眼泪。他走了。我人已中年,依然一事无成。再也不会有人像他那样有所期待地望着我,有所期待地和我说话了。
也是从这天起,我横下心来,不管前路如何,我要写作。这是我活着的意义。也是他十多年来,一直没有说,一直想告诉我,一直认为我自己会懂得的。
猛一回首,許先生离开已经十三年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有时会翻开先生送我的书,不知不觉,双眼已被泪水模糊。当我再有一点小小的进步时,再也没有人,会早早地沏好茶,拄着手杖,微笑着说“不错”,朝我颌首。
许志英:教授,博导,曾任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江苏省中国现代文学学会会长。
申赋渔:1970年生于江苏泰兴,著有“中国人的历史系列”《诸神的踪迹》《君子的春秋》《战国的星空》等多部作品。现居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