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耀十年间写给伊甸的九封信
2020-06-01姜红伟
姜红伟
在著名诗人伊甸的家里,有一个专门装收书信的旧皮箱。打开箱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信封和一页页书信。这些书信,多达几百封,纸张已经有些发黄、易碎,字迹已经有些发暗、模糊,并且不断散发着过去年代、陈旧岁月浓重的气息。
看见这些书信,大家一定会误以为伊甸是一个“书信收藏家”,其实,他不是。准确地说,诗人伊甸是一位“书信珍藏者”。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至今,将近四十年的时光里,伊甸和来自全国各地数以百计的诗歌前辈、诗友同仁书来信往,切磋诗艺,并保存了他们的大量书信,如获至宝地珍藏着,历经时光蹉跎而不损毁、而不遗失、而不散落,并且完好无损地珍藏到如今。
在伊甸珍藏的书信中,写信的人既有年龄相仿的青年诗友,更有忘年之交的诗坛前辈。有的通信只有一封,有的书信多达十通。其中,和伊甸通信最多的诗人之一,非青海诗人昌耀莫属。
自1985年10月14日写给伊甸的第一封书信至1995年3月17日最后一封写给伊甸的书信,在长达十年的时间内,昌耀写给伊甸的书信达到九封。
写到这里,大家可能会很好奇地问我:昌耀为什么要给伊甸写这九封信呢?昌耀写给伊甸的这九封信究竟写了什么呢?
好的,那就听我给大家慢慢道来昌耀写给伊甸九封信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吧!
昌耀写给伊甸的第一封信
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诗坛上,来自青海的昌耀和来自浙江的伊甸无疑是两位诗坛名流。一位是中年诗人的杰出代表,一位是青年诗人的优秀代表。尽管,他们之间的年龄相差了17岁,但是,由于对诗歌的共同热爱和对彼此的惺惺相惜,他们之间跨越西北与江南的万里之遥,异地通信,隔空对话,登门拜访,彻夜长谈,成为了彼此欣赏、彼此激励的“忘年诗友”。
昌耀与伊甸的师生缘分始于1985年9月,起因是伊甸收到了昌耀寄来的一封诗集征订函。
1984年,全国各地高校掀起了文学社团创办热潮。一浪高过一浪一波强过一波。位于江南的浙江省湖州师范专科学校自然加入到这股热潮中。作为公办教师班学生的伊甸,当时已经凭借组诗《工厂的年轻人与新厂长》在《诗刊》第6期的发表而一举成名在中国诗坛,成为当时知名度极高、影响力极大的大学生诗人代表人物之一。在校团委的大力支持下,伊甸组织了全校爱好诗歌的同学们成立了全校性质的诗歌社团——远方诗社,由伊甸担任社长。作为浙江省高校最有实力的社团,远方诗社的名气十分响亮。
“1984年,高校的氣氛比以前宽松了一些,我的一位朋友,当年留校做了湖州师专团委书记的杨柳先生告诉我,学校支持学生组织文学社团了,于是我们马上成立了一个诗社,取名‘远方。我担任了第一任社长。姜维扬、乔延凤编的《诗歌报》,洋滔编的《拉萨河》曾发表过远方诗社的诗歌专辑。远方诗社刚创办时,我们每学期编印一本油印的《远方诗刊》,主编沈健(现在是湖州职业技术学院教授、诗歌评论家)。第一二三期《远方诗刊》油印本我至今仍珍藏着。”
1985年1月,新疆石河子《绿风》诗刊顺应全国各地兴起的诗歌社团创办的大好形势,与全国各地六百余家有影响、有实力、有名气的诗社联系,最终组建了“全国青年诗歌社团联谊中心”,吸收了各地青年诗社和学生诗社为成员。其中,湖州师专的远方诗社赫然在列。并在1985年第1期《绿风》诗刊上刊登了远方诗社的名录,向全国推介,从而使远方诗社的名气传遍了远方,传到了青海,传到了西宁。
1985年下半年,诗人昌耀开始筹划自己的第一本诗集《昌耀抒情诗集》的出版事宜。由于青海人民出版社在征订《昌耀抒情诗集》的过程中遇到了困难,征订到的印数比较少,因此,昌耀便不得不亲自出马,给全国各地的诗社、文学社邮去征订函,请大家帮助征订。9月19日那天,按照第一期《绿风》诗刊刊登的各地诗社的名录地址,昌耀将打印的《昌耀抒情诗集》的征订函和征订单进行了“天女散花式”的邮寄。其中,被邮寄的诗社就有远方诗社,收件人,即为伊甸和另外一位诗社负责人杨柳。
经过五天的邮寄,昌耀寄给伊甸的这封征订函到达了湖州师专。那时候,伊甸刚从湖州师专毕业,被分配到了嘉兴教育学院当老师。由于课程不多,他和湖州的另一位青年诗人、好友柯平便决定请假去苏北旅行。23日那天,由于提前和柯平商定好24日从湖州出发去苏北访友和采风,伊甸临行前专门回到母校收发室去取全国各地诗友寄来的信件和书报刊,结果便看到了昌耀寄给他的征订函。
征订函是打印的,寄自昌耀之手。上半部分是征订函,写着如下文字:
同志:
昌耀平生首次得以出版的诗集《昌耀抒情诗集》将于1986年1季度由青海人民出版社出书。诗集精选了作者近百首抒情诗作,其中有长诗:《山旅》《慈航》《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
昌耀谨望此书得到您的鉴赏。
此书每册估价1.10元,挂号邮资每件另加0.12元,邮购价1.22元,书款预付,多退少补,书出即寄。
书款请汇: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总编室。
敬礼!
青海人民出版社
一九八五年九月十九日
下半部分是征订二联单,表格内印着以下文字信息:序号、书名、类别、开本、估价、预计出书时间、订数、订购人地址、邮汇金额、订购人、年月等等。
对于昌耀这位青海诗人,伊甸早已久仰其名。尤其对于他的诗作,更是十分喜欢,十分欣赏,十分推崇。
如今获悉自己敬仰的诗人前辈即将出版诗集,伊甸十分高兴。因此,面对昌耀寄来的征订诗集的“求助信”,古道热肠的伊甸顿时觉得应该义不容辞地帮助昌耀前辈征订诗集,帮他分担出版压力。由于第二天就要和柯平启程前往苏北,于是,伊甸当即找到自己的好友杨柳,在临行之前,将帮助昌耀征订诗集的这件大事托付给了他,请他在诗社成员中进行宣传征订。杨柳更是十分热心,按照伊甸的吩咐立即召集诗社成员开会,在短时间内便征订了五十册《昌耀抒情诗集》,完成了伊甸的重托,完成了昌耀的信任。
昌耀致伊甸的第二封信
在完成五十册征订诗集的重任之后,9月24日,伊甸和柯平结伴上路,踏上了苏北行的旅途。一路上,两位好友先后到达南京、镇江、扬州、泰县、如皋、海安、盐城、涟水、淮阴、淮安、徐州,拜访了《青春》编辑部诗歌组长马緒英老师,和曹剑、徐泽、周鹏宽、孙昕晨、刘季、姚克连等青年诗友欢聚一堂,度过了一段难忘的美好的诗歌时光。
尽管人在旅途,伊甸依旧念念不忘远方的昌耀老师。在到达如皋,住在青年诗人曹剑家里的时候,忙中偷闲的伊甸急忙给昌耀老师写了一封回信,在信中,伊甸表达了对昌耀本人的敬仰之意,倾诉了对昌耀诗歌的喜爱之情,向他汇报了征订诗集的详情,讲述了他和柯平在苏北的游历。尽管由于时间仓促,信的字数不多,但是,纸短情深。因此,当昌耀收到伊甸的回信的时候,捧读伊甸的来信,昌耀内心深处十分激动,因为他从伊甸的来信中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被人理解、被人敬重、被人支持、被人帮助的幸福。于是,10月14日那天深夜,昌耀彻夜难眠,激动不已,连夜提笔,给伊甸回信,表达了对伊甸的真诚谢意:
伊甸君:
感谢您在旅途中给我寄来极为珍重的信!被人理解是很难得的,况且是来自青年人的理解,内心极觉温热,可也不无“诚慌诚恐”的感受。
拙著的出版可谓多灾多难,前两次不去追忆了,此次恰又赶上“武侠小说热”大流行,拙著向全国各新华书店征订结果仅得订数四百册(此数是上周我去青海省新华书店业务科亲自了解到的,前此出版社仅含含糊糊地说是六七百册),令人啼笑皆非。青海人民出版社为诗集出版制定的开印册数指标是三千册。不然只好将排好的版打好纸型留待以后再说。
您及远方诗社为拙著的征订所作的努力是很让我感动的,谨向您及诸君致以谢忱!
杨柳君尚未来信。我的通信处仍为旧址。
您提到的评论文章目前仅有一篇,是刘湛秋君写的,据他来信说,将发在《文学评论》本年六月号。
您们正当年青时候,极富活力,此次您们的苏北之行定然是极有收获、极有趣味的吧?非常羡慕。
我亦希望在明年夏天于此高原面见诸君!
代向柯平、曹剑及远方诗社诸君一一致候!
握手!
昌耀
1985.10.14
家址:青海 西宁 交通巷 八号楼202室
10月13日,伊甸和柯平结束了二十余天的苏北行,回到了家。大约五天之后,伊甸收到了昌耀老师的回信。从此,伊甸和昌耀开始了长达十年之久的师生之谊。
昌耀致伊甸的第三封信
1986年5月,昌耀的第一本诗集《昌耀抒情诗集》在历经征订的坎坷印数达到三千册之后终于出版了!
捧着这本荟萃了二十八年诗歌创作成果的诗集,昌耀百感交集。尤其对于那些支持自己出版诗集的各地读者,昌耀的内心深处充满了感激之情。5月29日,对于雪中送炭的青年诗人伊甸,昌耀寄去了一本签名诗集和一封信:
伊甸君:
奉上拙著一册,候教。
远方诗社杨柳君代销的50册已由青海人民出版社图书服务部发货,估计货单已先期寄到了,若有便,请代向杨柳君致意。
我个人并不经手销售,仅作了一些联系代销事,并以此书稿酬作为代销书之货款存该社图书服务部以为“押金”,待书销完之后再结算。
下列单位代销本书:
1.上海 南京东路新华书店文史哲学术专著柜。
2.北京 市新华书店王府井书店。
3.江苏 南京中山东路新华书店文学部。
4.北京 虎坊路甲15号诗刊社发行组。
5.黑龙江 哈尔滨《诗林》编辑部。
本书每册定价1.10元,挂号邮寄每件需费多少还不太清楚。
欢迎诸君来青海一游!
一时兴会在赠君们书册上胡写了一通,望勿介意!
我已为君另外题赠一册,此段文字也就不再有意义了。附注。
敬礼
昌耀
1986.5.29
在信中,除了介绍自己诗集的有关代销情况之外,昌耀最想表达的心意便是欢迎伊甸到青海做客,以便自己能够尽一次地主之谊,回报伊甸购书的“慷慨义举”。
收到昌耀的来信和诗集,伊甸如获至宝地拜读着《昌耀抒情诗集》,从《慈航》《山旅》《江南》《划呀,划呀,父亲们——献给新时期的船夫》《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古城:24部灯》《青藏高原的形体》系列等经典诗篇中,伊甸犹如受到了一次醍醐灌顶的神圣洗礼,顿时使他受益匪浅,获益良多。在阅读的过程中,伊甸对昌耀的卓绝才华和经典诗篇强烈地产生了崇拜之感和敬仰之情,并生成了一个到青海西宁拜访昌耀老师的念头,希望能当面得到昌耀老师的指点,使自己的诗歌创作更上一层楼。
心意确定之后,伊甸和诗友沈健谈了准备去西宁拜访昌耀先生的计划,没想到,沈健也有此意。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决定结伴去看望昌耀老师,并借此机会,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从江南出发前往西宁,游历祖国的大西北,采访大西北的诗人们,开阔眼界,增加阅历,解放诗思,以图在诗歌创作上取得更大的成就。
昌耀致伊甸的第四封信
7月7日那天,伊甸和沈健从嘉兴出发了,从此开始了以探访昌耀为主,拜访各地诗人、游历西北风光为辅的西北之旅。
在历时五十余天的西北行程中,伊甸和沈健两个人先后游历了陕西、甘肃、青海、西藏、新疆五个省区,行程万里,先后到达了西安、兰州、西宁、德令哈、格尔木、拉萨、敦煌、吐鲁番、乌鲁木齐、石河子、伊犁、尼勒克等地,拜访了子页、张书绅、李老乡、李述、昌耀、燎原、时培华、高澍、洋滔、蔡其矫、陶伟、王洛宾、章德益、李春华、石河、杨牧、顾丁昆、王剑刚等诗人和诗友。
“1986年暑假,在我和朋友沈健闯荡大西北的路上,更是得到了不少编辑的热诚款待。西安《长安》杂志诗歌编辑子页请我们吃羊肉泡馍;兰州《飞天》诗歌编辑张书绅老师、李老乡老师请我和沈健吃兰州拉面;西藏《拉萨河》杂志编辑洋滔知道我有高原反应,专门到旅馆里来看我,给我送来好几瓶水果罐头;石河子《綠风诗刊》编辑李春华借给沈健两百元钱;《伊犁河》编辑顾丁昆让我们吃住在他家,还陪着我们到维吾尔和哈萨克诗人家里过古尔邦节(最近见到伊犁诗人亚楠,才知道顾丁昆不久前因病去世,心里一阵抽紧,29年前和他在一起的一幕幕情景如此清晰地展现在眼前)……最有戏剧性的见面是和许德民的相见。1986年夏天,我和沈健去新疆,居然在天山山脉的尼勒克县意外地撞见了许德民夫妇。当时,许德民刚从马上摔下来,身上有好几处伤。后来我们四人结伴去天山深处……”
对于这次难忘的西北行,在时隔30年后,伊甸依旧记忆犹新。其中,有一件事至今让伊甸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1984年1月和7月的《飞天·大学生诗苑》中,张书绅老师各发表了我一组诗,给了我极大的鼓励,至今想起来都是一件非常快乐和幸福的事。1986年,我和诗友沈健去西藏新疆时路过兰州,我们特地去拜访了张书绅老师。7月14 日上午,我们找到了《飞天》编辑部,正好张老师和《飞天》的另一位诗歌编辑李老乡都在,李老乡也是我们非常喜欢的诗人。两位老师都非常亲切、温和,把我们当作小弟弟一样关照。聊了一会后,两位老师请我们到饭馆里吃兰州特产——牛肉拉面。那时,我们很不懂事,作为作者,只有内心深处对编辑老师的感恩,却不懂人情世故,没从家乡带点土特产给老师,也不懂由我们出面请客……现在想起来感到十分愧疚。
那天,我们和两位老师还有兰州的女诗人李述合了影,用的是我相机中的彩色胶卷,当时彩色胶卷刚刚开始使用,十几元一卷的价格,是当时我月工资的四分之一,因此一路上我只用这个胶卷拍我认为最重要的照片。一直到十天后到达德令哈时,我才用了胶卷的一半,其中最重要的照片就是和张书绅、李老乡两位老师以及李述的合影,以及在西宁和昌耀的合影等。结果在德令哈遇到了一个利用暑假出来作音乐演出的团队,其中一个陕西音乐学院姓万的人跟我们借剩下的半卷胶卷,我们‘豪爽地借给了他,再三叮咛要他冲好胶卷后挂号寄嘉兴市文联,谁知我从大西北回来后等了好久不见寄来,写了两封信去催,又托西安的朋友专门去找陕西音乐学院找到他索要胶卷,他居然说早就寄给我了,当时我真恨不得专程跑到西安去狠狠揍他一顿。没留下和张书绅、李老乡两位老师以及和昌耀的合影,这件事成为我永久的遗憾。”
这次西北行,对于伊甸来说,是他的人生中和创作中最重要的一次旅行。不但丰富了自己的人生经历和阅历,开阔了自己的思想境界和诗歌思路,而且潜移默化地影响了自己的诗歌创作,最终导致他在1986年底彻底转变自己以往的诗歌风格,完成了自己诗歌创作的脱胎换骨和凤凰涅槃,实现了从一个青年诗人到一个优秀诗人的华丽转身。
而见到自己崇敬的诗人昌耀,则是伊甸最为开心的事。对于这次拜访昌耀的往事,伊甸向我讲述了当时的情景:
1986年7月,我和沈健作伴去大西北,计划中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拜访诗人昌耀。14日傍晚,我们在西宁下了火车后,一场骤然而至的风雨把我们带到了昌耀的家——西宁交通巷8号楼202室。刚刚过完五十岁生日的昌耀,瘦削、苍老的脸上遮不住二十多年的苦难留下的痕迹,但他仍然精神矍铄,对我们热情有加。我们的交谈非常投机,其乐融融。
昌耀和他的土伯特妻子及三个孩子全家五口居住在二十平方米左右的陋室里,家中各种用具甚是简陋,其寒酸之状,令人叹息。三个孩子都穿着旧衣服,乍一看像深山里的穷孩子。昌耀写作用的桌子比小学生用的课桌还要狭小,就在这张简陋的小桌子上,昌耀写出了《划呀,划呀,父亲们!》《慈航》《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等杰出的诗篇。
当夜,昌耀带我们去青海省作家协会他的办公室里憩息。第二天,他把我们介绍给他的年轻朋友唐燎原。对昌耀的共同热爱,使我们一见如故。二十多年后,我收到燎原从山东威海寄来的一本书,扉页上的一句“蓦然一片故人情”让我感慨万千。
离开西宁前一天晚上,昌耀在家里请我和沈健喝白酒。我是此生第一次喝白酒,勉力干了几盅,生平拘谨的我开始放大胆子,问了昌耀很多问题——可惜没有记下来写成一篇访谈。我们谈西部诗,谈惠特曼,谈高原和雪山,谈历史和现实。我发现了昌耀性格中一个最大的特点,那就是绝对的善良。
80年代末期,是伊甸生活和创作发生重大变化的几年。恋爱,结婚,生女,抛弃旧我,转变诗风,脱胎换骨,可谓是好事连连,喜事连连,同时,好诗连连。此时,昌耀也处在一个特殊时期。两个人由于各自忙于生计和创作,不再通信,失去了书信联系。但是,彼此却依旧互相关注对方的行踪,互相打听彼此的近况,互相拜读对方的新作,在心里记挂着对方。
1990年10月,生活已经稳定而且也很幸福的伊甸在中断了四年通信联系之后,给昌耀老师寄去了一封长信。在信中,伊甸询问了他的创作近况,向久违的昌耀老师表达着久未联系的思念和关切,并希望他能写出更多更好的诗作,成为中国诗坛的“大师”。收到伊甸的长信,昌耀格外开心。
感受到来自江南温暖的问候,昌耀十分感动。11月7日深夜,他给伊甸回信:
伊甸兄:
收到了您以惠特曼式的长句自嘉兴写来的热情洋溢的信,深为您的友情感动,非常感谢。
是的,6月份我曾去贵省杭州。一年之内在杭城一地竟会两度担任诗赛评委(为《江南》《西湖》二刊),这种事不会很多的吧,也除非是浙江朋友的器重,否则不可能,那么我也尽可知足了,岂敢觊觎你真诚“怂恿”我去争取的“大师”地位。不,我所理解的大师并不仅仅是如罗丹称之的“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别人见过的东西,在别人司空见惯的东西上能够发现出美来”的人,他还应该是艺术史上书写的以自己的艺术与人格展示了深远影响力的人,是一代宗匠。他既体现了某种历史性的选择,又常是后人“蓦然回首”时才得发现的偶像。这往往要使后人徒生无穷感慨,那么,大师又是痛苦的象征了。诚然是“人生短促且风云莫测”,诚然是“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人生困境固在莫可奈何。积极的生活态度是取自强不息,但我于生活的态度尤在守真而已 (如果说我尚无能确然判断纷纭万状的外部世务,唯对自身的体察略可把握)。我于文学创作仅在明心见性而已。我极看重儿童在墙头坡野精心涂鸦时所持有的那种境界:写意而已,何曾期望不朽?好久以来我总感觉到作为诗人的惭愧,起初仅是朦胧的感觉而说不清楚,后来我意识到似是来源于一种与诗人称号不相符的轻佻。请看诗坛的一角是怎样的躁动不安,诗在作为一门行业、一种行业码头被人经营,由此填补了人生世相不曾着墨的“空白”。这与文学本义相去多远?故而憬悟那一说不清缘由的惭愧乃在于:诗不可以为业,而况汲汲于大师的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