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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屋

2020-06-01申瑞瑾

北京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阿婆老先生祖母

申瑞瑾

九岁以前,我家住园艺场。打小不爱扎堆儿,要好的朋友只有腊梅。

有一回,我们去捉迷藏。我和英躲,她和玲找我们。我和英穿过晒谷坪,一头扎进英家那栋楼。楼梯间塞满了杂物,英轻车熟路,我跟着钻,一头撞到硬邦邦的庞然大物。呀,我倒吸口冷气,慌问:这是什么?英回头冲我嘘了下:这都不知道?我娘娘的千年屋!

娘娘是溆浦人的喊法,即祖母。我家是邵阳人,跟书上一样,喊奶奶。

我慌忙爬出去,顾不上腊梅和玲正寻过来。

她们忙问,怎么了?

我答非所问:知道千年屋吗?

腊梅摇头,她家老人都不住场里。我指着楼梯间,玲凑上去瞧,笑开了:这有什么呀,我家楼梯间也有,走廊上都有。

我奶奶怎么没有?我掉头往家跑。

祖母正坐在屋门口纳鞋底。

“千年屋啊,就是我以后老了,要睡上一千年的屋呀!”

“英说她娘娘有千年屋,您怎么没有?”

“过两年,你爸会给我置的。”

人过花甲年算老人,儿子就要替老人割千年屋了,溆浦是这么兴的。祖父死时,父亲四岁;外公去世时,我一岁多。

我第一次直面死亡,是十四岁那年的初冬。

严老师不再任我们的班主任,学校抽他去下乡做辅导,染上“出血热”。那年代的“出血热”易死人,严老师没能逃脱死神。

一帮同学自发去了严老师家,我和白莲也去了。他家在一中西边的半山坡上,与一中隔了条马路和几畦菜地。山底有条小路,爬上去,通过打靶场,七拐八拐又能从气象局、人民医院路口绕到街上。

低矮的砖屋门口搭着灵棚,几只花圈摆在一侧,记忆里的“千年屋”摆在中间,白莲说严老师躺在里边,我才弄懂千年屋真正的用途。潦草简陋的它,像极他戛然而止的一生。少年的哀伤绵细得像灵棚外的凄雨,我觉得太阳都不再会升起了。师娘搂着一对幼女,呆坐在冰冷的角落,我和白莲欲上前安慰下,都不晓得怎么开口。严老师家是半边户,就他一个人吃公家饭。他不在了,师娘怎么办,小丫头怎么办?我们发愁着。

屋后的橘园深处藏着他的坟,逢忌日我和白莲会去坟前坐一坐。有一年她提到,严老师的坟找不到了。唉,他坟上竟没个碑。谁说过,花果山上坟圈砌得气派的,都是后人孝顺或给力;而渐瘪冷清的坟,多半家里没了后人。我总觉得严老师的坟后来一定立碑了,他女儿们都已中年,一定早过上了好日子。

古属楚地的溆浦,方言保留了不少上古读音,生动鲜活。“割”千年屋,就是做千年屋。将俗称方子料的大口径杉原木锯割好,能拼成结实的棺木,一个人往生后的“永久”蜗居。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2018年,是父亲的八十四,姐说,老先生今年好怕死。老先生是我们对父亲的爱称。她说外婆、祖母都卡在第二道坎。外婆是“损罐子经wang”(撞的意思),多年的药罐子,啥时走都不意外。从不生病的祖母,也被卡在那道坎,父亲就担心自己了。

鸡年除夕夜,父亲建议照全家福。正好二哥的前妻来接侄女,帮卡了一张大合影。而千禧年的全家福,她在,祖母也在呢。

父亲吃完午饭就揣着一兜零食和一杯绿茶去小区对面的麻将馆打牌。散场回家,不时还帮三楼的我拿快递,或递进一把他种在院子一角的蔬菜。晚上跟母亲对手剥皮打“跑胡子”,天天赢母亲的钱。

丈夫讲,老先生爬五楼比我们还利索,这样子活到百把岁没问题。

大家心照不宣,装作这样的日子还很长很长。

12月上旬我忙得好几天没上楼看父母。有一天老先生来敲我家门,脸肿得吓人。他想让我陪着去医院。

医生翻看他不久前的全面体检报告,说,老年人脸肿可能心脏或肝肾有点毛病。重做的检查报告让我稍稍放下心來。但我想放弃即将启程的长沙培训,老先生不依:没事,你放心去。

到长沙第三天接到丈夫电话,说老先生住院了。

那是老先生平生第一次住院。CT结果出来,疑似恶性纵膈肿瘤。我躲在酒店房间哭。姐姐半夜睡不着,在微信问我睡没,方便打电话不?室友睡得正香,我把头埋进被窝,打过去,轻声道,你讲,我听。不约而同的慌张与苍凉。

姐叹气,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祖母七十岁那年,我高三,举家乔迁夏家溪。父母举债建了幢两层砖混楼房,在被戏谑为“官府街”的团结街。家后是李家坡。后院傍坎搭了高棚,盖了瓦,隔了墙。只不知啥时摆进一样显眼物。家人大概有意识地想捂住些秘密,可光靠几只编织袋和塑料纸是欲盖弥彰——黑,陈旧的黑,从几处缝隙间有意无意地钻出来。

童年的记忆、严老师家的印记,让我确定那是祖母的千年屋,也大致明白它终将带走祖母。奇怪的是,我那时是个小迷糊,生死对我来说是太沉重的话题,我也有意无意地躲避。但每回瞥见,有时也想起些故人,其中有娥,沉默的矮胖的团团脸的娥。

我在课间教芳唱《女儿情》,娥都埋头在学习。她是寄宿生,寄宿生和走读生不扎堆儿,像两个世界的人,我俩最多是在走廊劈面碰见,才相互笑一笑。

七十几人的文科班掺杂了不少复读生,1988年的高考也只考上几个。只有我同桌湘,得过小儿麻痹症的湘,保送师大历史系,最后成为博士后。那时升学率低,打架、谈恋爱的自然就多。同学多年后聚会,总有人模仿班主任的腔调打趣:有些同学是否觉得,你们的爱情坚如磐石?

我个头高坐在后面,看不清黑板,索性上数学课涂鸦诗歌,上英语课架构散文。预考后就成了待业青年。当然,那时三分之二的同学都没资格去挤高考的独木桥。

至于谁过了预考谁没过,我懒得关心。我自觉搬出高中三年的语数政教科书,懒洋洋地开始复习,准备招干考试。没复习完我就上了考场。数学只考十五分,虽然上了公安线,我报的却是法院,成了陪考。

好多人选择复读,父亲探我的口气,我大言不惭道:要复读,高中就不会混了。

1989年的预考还没开始,娥却喝农药死了!她不复读就只能回农村嫁人,她有个在一中当老师的哥哥,那是她的参照物。

“一中都有连考七年的师兄,娥预考都还没考,怎么就挺不下去呢?”

“如果娥吃商品粮,她不至于寻死。”

“不晓得娥埋到哪个土眼眼里了。她好像都没谈过恋爱呢。”

几个女生七嘴八舌,我眼前浮出的场景却是:她躺在一口薄棺里……

生命的长河总有新的浪花翻滚,属于娥的那朵浪花,早被时光甩得老远了。

入校三十周年大聚。高56班聚集两百多人回了一中。每班按原学号顺序打印出名单,竟有好几个打了黑框的名字。文科班的花名册上,娥的名字被框着,她的团团脸仿若被框在里边。

没改道前的湘黔铁路穿城而过。我的婚房在铁路南边的居民点,房产公司的公房。一居室的婚房住过他全家,也当过他哥的婚房。

长方形的院落,齐刷刷的四层楼,清一色的青砖木窗,回字形走廊,天井很大,居民身份繁杂。公厕在每栋楼走廊的尽头。走廊上方挂满滴水的衣裳,谁家吵架声音大些,至少半院子听得到。

门洞两侧挤着些猜不出年龄的千年屋。它们是院子里一些老人的定心丸。有了千年屋,他们甚至可以想象,百年后,他们的灵柩在街头巷尾转一圈,再风光地上山,也算是最后一次华丽亮相吧。

每次我都目不斜视地小跑着过门洞,我怕那些阴森森的物,我只不怕祖母的千年屋。但孩子们,不时爬到千年屋上打闹,不识也未想着要识那是何物。我总共在那儿住了一个月,就回了娘家。在婆家坐完月子后,正式搬回娘家,丈夫笑曰自己当了申家的上门女婿。我从此不必再经过那道门洞。

没出几年,居民点拆建成大型农贸市场。来不及认识的邻居和那些落满灰尘的棺木散落各处,不知所终。

祖母坐在餐桌前,试图牵跑儿的手,声音柔弱:快点吃,听话……跑儿却愈哭愈烈。我得送他去学前班,得赶班。冲着祖母嘟囔了一句:不要你管!她瞬间恢复一贯的低眉顺眼——那是我见过多次的神情,在我母亲面前,我外婆面前,皆如此。我有时都生气她干啥要像个小媳妇一样,明明是老申家的太上老君。

一辆黄包车刚好经过,我连扯带拽将跑儿塞进去。原想回头说声对不起,又想着,下班回家再说吧。

我哪想得到没隔两三个小时,父亲的电话打到了我办公室。

奶奶八十四了,桃子熟登(透)了,自己要落。大家都这么说。

有年清明在祖母坟头,跑儿冒出一句:小太太当年是被我气死的?我搂住他:瞎说,那时你还读学前班。他哽咽起来:我发脾气,不肯吃早餐,你催我,小太太哄我,我哭得更凶。后来,放学是邻居接的我。家里来了好多人,小太太躺在客厅木板上,大家说她“老”了……

你那时六岁不到,你怎么都还记得?

我三岁的事都记得。

咦,我五六岁以前的记忆怎么都是空白?

父亲后来说,我带着跑儿走后,祖母回房小憩,父亲上街给她买常备药,母亲买了菜,喂了鸡,浇过花,在厨房忙碌,就是没进祖母的屋子。

父亲回来,习惯性在祖母窗前喊一声:妈妈!没回音,他觉得奇怪,拐进屋,发现再喊不醒他的娘了。

每天会到祖母房间请安的二哥,那天比父亲回来得早,不知何故径自上楼睡觉。

换好了寿衣寿帽寿鞋的祖母平躺在床上,闭着眼,嘴含一块碎银,导致嘴唇微微合不拢。人死了要“含口钱”。冥河上有船,亡灵渡河,得付钱给摆渡人,口含点碎银去,算船费,否则没法过河。这是祖母讲过的,没想到我亲眼看到了。我以为自己会号啕大哭,但只是无声落泪。陪我进屋的亲戚慌忙交代:眼泪千万莫掉到奶奶身上!她会走得不安心,会在黄泉路上徘徊,没法投生。

我不相信她真的去了,她的手明明还软温着。她答应教我做老家的猪血丸子、坛子菜;她还答应过,等我新房弄好,跟我住市里去……

五一长假刚收假,一家人才散开——丈夫回市里上班,姐姐回厂,大哥去市公司开会。没通高速时开车走省道得两三个小时,溆浦是四等小站,每天没几趟火车停靠,只好约一起坐大哥车回。

外婆晚年到溆浦也住过一两年,大舅家,我娘家。她去世头一年定居大江口二舅家。临终前半个月半身不遂。二舅家人来人往,子女多孙辈多的外婆在热闹中安然辞世。可祖母,我的祖母只有我父亲一个独子,连死都蹑手蹑脚,生怕惊扰了大家。

竖摆在堂屋神龛下的“千年屋”,突兀成灵堂的主角,漆是暗哑的黑,像再也拨不响的弦。屋外搭了灵棚,因白事占半边道,没人說三道四。来吊唁的亲朋像割不尽的韭菜。鞭炮声一响,我们得紧急集合,披麻戴孝跪地迎接客人。每夜还要在道士的指引下,围着灵柩转灯,一圈一圈,似无休无止。转着转着,我的眼泪又会涌出来。

溆浦是兴哭丧的,等同于唱挽歌。说从汉武帝始兴挽歌,百姓唱《蒿里》:“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古时溆浦兴唱啥无从考证,传下的习俗是边唱边哭,在哭唱中呈现逝者的生平事迹。

我和姐都不会哭丧。我一个表姐会哭,在灵堂哭得像模像样,我都想着,她不去当演员可惜了。

最后赶回家的大嫂哭着往祖母身上扑时,祖母躺在堂屋的门板上,竖对着大门。我蹲在一旁,听到祖母最后咽下的那口气,并确定绝非幻觉。

封棺前,我绕去看了几次祖母,知道再不多看几眼,就看不到了。

等灵柩被抬上花果山,再搁进墓穴;等一铲铲黄土淹没暗哑的黑;等平地空起一座新坟,我不得不承认,世间再无一手带大我的祖母。我成了被她弃在世间的“孤儿”。

父母卖掉了夏家溪的房子,随我和姐搬至怀化市区。大哥也调至市里。团结街的户籍都注销了。可每回梦到祖母,都在溆浦,在夏家溪的屋,祖母始终是八十四岁的模样。

十几年过去了,花果山俨然县城清明与春节最热闹之处。每年回去挂青,烧纸,插三炷香,重复那些话:奶奶,多给你烧点钱,在那边学会打牌啊,省得孤单。

祖母去世没两年,阿公阿婆也置了千年屋。

阿婆“胃痛”好些日子了,痛得不行才答应到市里彻查,顺便来我新家小住。

周一去医院, CT出了故障,做的切片。陪去送午餐的我姐与我躲在走廊上分析报告单,她低声道:你阿婆不会是癌症吧!我心一凛,阿婆刚满六十岁,不会的!两天后确诊为胆总管癌晚期,火速转至省人民医院,跑儿的姑父在那儿进修肝胆外科。其导师教授当着我们说,建议保守治疗,若手术,不保证挨得过春节。

阿婆出院那天是圣诞节,天阴冷。在回程火车上阿公说,等你妈病好些,四妹子陪她去趟杭州!我忙不迭地应着。阿婆露出了笑意:要得,我就想去西湖看看。

回溆浦后,姐夫每天请护士来家给她打白蛋白。上海产的白蛋白,小城没得买,每周由我从怀化带一批过去,冷藏在冰箱。

阿婆,像一片原本丰盈的叶,眼见着,枯了。

家里张罗着给她的千年屋刷漆,四舅五舅忙着找墓地。我把跑儿扔在怀化娘家,扎回小城当伙头军。阿婆的皮肤开始瘙痒,她指示我丈夫:要你阿娘给我抓痒。

其实,家里专门请五舅妈来伺候阿婆。但阿婆明令儿媳妇轮流端屎端尿。

屎尿我都端了,挠痒算什么呢。我尽管怕她,她终归是长辈啊。

每夜,大家将阿婆轻移到堂屋的躺椅上。我就开始工作。

在胖子瘦成“干柴”的皮肤上挠痒,真像踩在窸窸窣窣的落叶上。我显然听到死亡迫近的前奏,狂风乍起的生命长河,属于阿婆的那只小船眼见着将被风浪吞没。

我真正难过起来,也彻底原谅了阿婆的种种“不好”——她也只是嘴上逞强,她精明小气一辈子,省下的钱自己用不着了。人哪,在生死面前,有哪件不是小事啊。

她去世前几天,推她去大门外晒太阳。我一同事从家门口经过,到单位说开了:小申的阿婆只怕去不了多久,一身都绿了!她是胆总管癌,在太阳下,脸色黄得发绿是有可能的。

挨过那个年,菜花刚黄,桃花才粉,阿婆辞世。西湖之约终成空谈。

好几晚,我得代替体弱的嫂子和英姐,跟男人们一起通宵守灵。有一夜,丈夫让我溜回楼上睡觉。我在半梦半醒间挨了一夜。我喜欢用“挨”这个动词,总想起陳奕迅《苦瓜》里唱的:“开始时挨一些苦,栽种绝处的花。”总想着,人的一生,难免得“挨”过一些难挨的时光,挨的过程煎熬,挨过之后则似重生呀。

阿公心疼他孙子,催我回市里照顾跑儿,说阿婆这样子不定熬到啥时。

我回家才两天,丈夫电话来了:快回来,妈快不行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往小城赶。电话又至,哭声传来:妈没等到你……

火车还要十几分钟到溆浦站,我催不动火车啊。

我又没赶上与亲人的临终告别。祖母不辞而别,阿婆等不及而别。

阿婆那新漆的棺木比祖母的气派。丈夫没了平日的强悍,他后来玩笑:现在我只剩阿娘与亲娘了,你可要对我好。阿娘即老婆,亲娘是岳母娘,自己娘喊老娘,溆浦男人的“三娘”说,足见情商。

出殡那天清晨,大雨滂沱。抬灵柩的队伍是她地坪娘家的,为首者是我幼时保姆的小儿子。因我,子女没被整,只计划好了整阿婆的侄子侄女。这种“整”,实质为了热闹——走几分钟,队伍就停下来,表兄妹得跪下去。一到有水坑的地方就停,一路只听到哄笑声……把白事做成喜事,是为了冲淡主家的悲伤吧。白喜事,原指高寿者的“喜丧”,阿婆刚过花甲,白事也做成喜事,可见中国人的豁达与通透。庄子就说过:“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逝者已逝追不回,生者好好活着,代代传承,才是生命最根本的意义吧。

出门左拐,离择好的墓地很近。但为了风光,右行,就在城南主街上画了一个大圈。那会儿还没禁放鞭炮,鞭炮声、锣鼓声怕是吵醒了不少居民。帮忙扛花圈的将花圈胡乱堆在墓地附近,便速速散去,大家都淋成了落汤鸡,衣服上沾上了花花绿绿的颜料。

墓地选在城郊地坪。曾经的马田坪公社驻地,也是我的出生地,我母亲曾在公社当了多年的妇女主任。

马田坪早并至卢峰镇,地图上再无此地名。隔着数丘平整整的良田,婆母可北望娘家人,她在九泉之下会很欢喜。

四舅很快给才六十出头的阿公物色了年轻十岁的老伴。阿公决意卖掉城南的四层楼。兄为二老买了一套两居室。阿公卧室摆着阿婆的照片,继婆母也习以为常,老年人搭伙过日子,谁会跟故人争宠呢!

房是亏着卖的,卖得很急,又卖给远房亲戚。唯一得的好,就是阿公的棺材得以暂存原处,免雨淋风吹。

祖母去世后,大哥也托人帮父母买了方子料。

父母离开溆浦前,将棺材寄存在大舅家的偏舍。我担心过。老先生的理由简单:棺材是进财,又是亲人,有什么不肯的。

它们就在大舅家安生了好些年。

早几年老先生突然宣布:我和你妈商量好了,百年后葬怀化。我很惊讶:市区不能土葬!他口气很硬:火葬,给国家省点土地。

千年屋怎么办?

卖掉!

姐私下告知,大舅家那几年不顺,怕是担心棺材晦气,借口要翻修偏舍,让另寻寄存处。可溆浦哪有地方存呢?老先生一定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

千年屋处理掉了,买到的熟人捡到一个大便宜。

老先生说,自己一个战争孤儿(其实他还有娘呢,只是他娘当年被迫改嫁),能在叔爷爷的抚养下读点书,参加工作。给娘送了终,给爹争取到了烈士身份,一生足矣。

他真不在乎他的千年屋了,我确认了他的真实想法。

眼瞅着父母皆过八旬,我们寻思去哪儿买公墓。

最终在殡仪馆的后山看中一座双墓,视野开阔,也够热闹。老先生去看了,争着掏买墓的五万多元,他说,这个不用儿女掏。

殡仪馆的主任跟在老先生后面:你老爸步履还蛮矫健,买了墓地,肯定延年益寿。我还特意让本命年的老先生穿上红。谁料买了公墓才一年,老先生突然病了。一生病就是大病,真让人欲哭无泪。

正好我签约了公安部文联的全职作家,不用再坐班。自长沙回来没几天,他出院了,我每天上五楼陪。

狗年除夕是2019年的立春,我骗他:我俩都熬过本命年了。等清明,我陪您去邵东挂青,怀邵衡高铁通了,回水东江只要一个多小时。

老先生摇摇头:怕是等不到了。

立春后出了两天日头就开始极寒。老先生的声音一日比一日嘶哑,白天昏睡,晚上睡不好。他不敢睡。有天他竟反复道:没得搞场了,没得搞场了。我慌忙鼓励:等您生日打大红包给您。他笑得真勉强啊,还是那句话:怕是等不到了……我好怕他这样说,他怎么能灰心呢。我甚至怕姐半夜打电话来。还好,每天早晨上楼,他都还好好的。

挨过几天,他召集子女围拢,要姐拿来纸笔,他要交代后事了。一桩一桩,条理清晰。最后交代骨灰盒不要买贵的,普通的就行。像交代别人的事,平静得如一泓水。无论怎么善意掩饰,都瞒不过冰雪聪明的老先生啊!

普通的骨灰盒,是他将来的千年屋?它将盛着他的骨灰,跻身小小的公墓。他在那儿孤寂着等着母亲么?

可能交代了后事,老先生的情绪日趋稳定,每天努力进流食,要我泡的茶喝,还要我喂猕猴桃。

正月二十五日,姐姐做了丰盛的晚餐,大哥订了一个水果生日蛋糕。丈夫私下数落,以前他生日都只给红包吧,没见谁给买蛋糕。人哪,都要等到失去了,就赶紧来弥补。我没话反驳,他没有说错。

烛光下,四代人的生日歌声里,老先生的微笑是由衷的。那双手,也在无力却努力地和着歌声打节拍。

之前他不肯再去医院,是怕“老”在外头。生日第二天,他终于肯住院了。他故作轻松地跟我说,这是我的最后一站。我慌乱中反驳:没这回事!住阵子院,天气暖和,你就康复了。

溆水南岸的马田坪,考古出不少战国秦墓与西汉墓。多年后我才得知。

不由得想起我十岁时住过的马田坪公社。从新公社去公路上,得经过一个砖瓦厂。有个场景过去三十几年了,我还记得:一根白骨,躺在一堆新松动的黄土上,旁边是一排排砖坯。砖坯似沉默的士兵,白骨像要跟我说话……我正好瞥见,差点魂飞魄散。那个年纪的我除了恐慌,不会想到追问白骨的主人是谁。邻居早跟祖母提过那一带是旧坟场,我想起更小时跟兄姊走夜路,从园艺场经过山门垅的坟场去五七干校看露天电影的事,我习惯了夜里不出门,怕碰到鬼。而那些旧坟场跟出土的古墓有没有关系,土里还深埋着几多不复存在的“千年屋”,是我近年才思考过的问题。

历史的真相在不断出土的文物中隐约,各种学说各执一词。解开一个个历史谜团时,不可避免会惊扰到一些“千年屋”。武陵郡、秦国黔中郡,跟溆浦都扯得上关系,屈原《涉江》里一句“入溆浦余儃佪兮”,说的是自大江入小河前的屈原,对溆浦是荒凉还是世外桃源,有了迷惑。而他到底流放溆浦多少年,至今没个权威说法。

中国历朝帝王都指望能在金丝楠棺材里睡上千年。可惜,慈禧太后在里头睡了不过二十年,面容还如生时一般,就遭孙殿英疯狂盗墓——她的“千年屋”,并没能庇护她千年。

1938年深秋,祖父抗日阵亡于安徽宣城,尸骨没法还乡。但总有一抔黄土属于过祖父和他的战友,那就是他们千年的屋。

庄子曾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送赍。”

祖父是不识字的粗人,“以天地为棺椁”,于他,显然是被动的。不然他不会在祖母离世前的某年托梦给她,说她们母子都不管他,他没衣服穿,没得地方住……把祖母弄得痛哭流涕。

在祖母的葬礼上,父亲替列祖列宗包括祖父,烧了一座座华丽的纸屋,那是虚拟世界里先祖们的千年屋。祖父想必终于等到了祖母。只是先行太久的他,认得白发苍苍的祖母吗?

刚立春,民政部补发了祖父的抗日烈士证,父亲心愿已偿,祖父也不再愧对妻儿了吧。

我和丈夫将来也会买双墓,紧挨着做伴,也能拌拌嘴。

那以后的清明,跑兒都会携着后人来吧。会在肃默的花岗石墓碑前,点三炷香,放束菊花。

我们将安生在各自的“千年屋”,牵挂尘世间的后人,笑说世间种种好,怀念温暖与爱,绝口不提历经的欺骗与出卖。

责任编辑 丁莉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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