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针
2020-06-01杨遥
杨遥
杨树毛毛特别多的那年夏天,许多人过敏,我得了奇怪的病,一生气或者尿憋得久了,腹部下那玩意儿就坠下来,每颗比鹅蛋都大,红肿发烫,还伴随着肚子绞痛。我便不敢憋尿,一有点儿意思就去上厕所,但生气不生气由不得自己,不过休息一半天,它就自己回去了。
这样过了一年多,坠下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而且有时两三天才能回去。爸爸领我去门诊上开过药,去镇里的医院看过,吃了药、输了液都是暂时管点用,过段时期就又坠下来。因为这个毛病,到上小学报到的时间,我不敢去学校,据说上课小便得请假,我害怕同学们笑话。
爸爸妈妈问过许多人,听了许多偏方,用热鞋底轻轻拍,炒热的沙子包上布热敷,用艾条熏……有的管点用,有的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后来有人告诉爸爸说找罗汉试试,我听了马上拒绝。
罗汉是个叫陈永生的老头,个子高,人邋遢,一年四季只穿一件褂子,似乎从来不洗,油光发亮得像理发铺荡剃刀的布带子。脑袋中间的头发掉完了,红红的一片,但两侧的却很旺盛而且硬。脸上都是胡子,从眼睛下边一直蔓延到脖子那儿,除了鼻子和嘴巴,到处毛茸茸的。别人和他说话他总是听不清,自己一说话嗓门大得吓人。他经常把明晃晃的针扎到自己身上,一点一点往肉里拧,有时扎得整条胳膊上都是针,我们觉得他像疯子一样,见了他就远远躲开,潜意识中大家都害怕他。
可是附近同龄的小伙伴们都去上学了,每天早上他们背着书包叽叽喳喳走了之后,整条街都安静了,只剩下大人和老人们的声音。到下午他们放了学,我和他们跑到一起,他们说的是今天学会写啥字了,老师教了一首歌,连他们玩的游戏我也不会。再一次蛋坠下来后,我终于决定找罗汉试试。
那天上午,父亲领我推开罗汉家的门,一进院子,我好像进了另外一个地方。罗汉家没有像其他人家院子里种些西红柿、辣椒、茄子等常见的蔬菜,而是种着菊花、石榴、葫芦,菊花开得正好,黄灿灿的让院子里有很明亮的感觉;石榴在我们这儿很少见,陈永生把它养在大盆里,上面结着火红的果实;葫芦尽管蔓子有些枯黄,但还发着青,而且长得很大,我想起铁拐李的葫芦,顿时奇怪地对罗汉产生了希望。
进了罗汉的屋子,首先闻到一股药味儿,然后看到很多书,那是我第一次在人们家里看到这么多的书。我好奇地翻了翻,有的书是印的,有许多居然是手抄的,上面还画着光屁股的人像,很多地方有红线和圆圈。父亲向罗汉讲了我的病,罗汉说“脱了裤子我看看”。我有些害羞地脱下裤子,身体有些僵硬。罗汉洗了洗手,擦干净,扶着我的蛋摸了摸,又摸了摸我的肚子,说:“蒜奇(疝气)。”爸爸说:“去门诊和医院都看了,总不能除根。”罗汉说:“我试试。”他拿过一只铝饭盒,倒上开水,把一把又细又长的针泡到里面。几分钟后,他示意爸爸按住我,拿起一根针扎进了我肚脐下边,我刚要挣扎,但没有感到疼,而是有种有麻又痒的感觉,接着他又把一根针扎进肚脐更下边的地方。罗汉一连扎了四根针之后,我的肚子慢慢不疼了,然后蛋也开始变小。
此后几天,我每天去罗汉那儿扎一次针,发现罗汉根本不疯,只是生活不讲究,他对院子里的植物极其爱护,每天都要去摘摘叶子,浇浇水,甚至还用湿布一颗一颗擦石榴果。找他的病人不止我一个,大多是各种疑难杂症,罗汉对每个人都很有耐心,尽管说话嗓门特别大,那是因为他耳朵有些聋。
一个星期之后,我的疝气好了,后来也再没有发作过。我去学校报了到,成了正式小学生。罗汉那儿成了我星期天经常去的一个地方,它那些花果、书和药味儿、银针都吸引着我。班里哪个同学感冒了、头疼了、肚子疼了,我总是说:“去陈永生那儿看看。”这时我不再叫他罗汉的绰号了。有的同学去了,有的同学没去,但是慢慢地陈永生家成了许多人爱去的地方。去了那儿大家和去了其他地方不一样,都安安静静的,有时很多人待着,能听到的只是陈永生响亮的声音。大家帮他挑水、浇花、打扫屋子,都不说话,比赛似的,看谁发出的声音最小。陈永生拿出看病后人们送他的红枣、核桃、杏干、饼干,给大家吃,有时他也给大家讲些故事。
有一天陈永生正准备做饭,剥好了葱。有人问他耳朵怎样聋的,既然能给别人看病,为什么不把它治好?陳永生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那天下午父亲刚锄地回来,平素齐整的头发湿漉漉贴在头皮上,眼睛被汗水渍得发红,汗从脸颊上流下来,在脖子那儿汇成一股一股的,浸得白色的两股巾背心有些透明。我接过父亲手中的锄头,递给他一大瓢凉水。父亲身上常年带有的药片、消毒水的味道这时与汗味儿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香味儿,我使劲儿嗅了几下。
我和父亲在梨树下面坐下,微风吹来,树枝树叶的光影弄得父亲脸上一片斑驳,有一条影子横在父亲鼻梁上像条蛇不动了,我想劝父亲挪挪位置,但看到父亲疲惫的样子,话吞了回去。父亲喝水,我拿起锄头擦上面的泥巴。一块块泥巴擦掉之后,锄面镜子一样亮晶晶地有些发烫,我把它对准父亲,太阳光反照过去,父亲放下瓢,用手捂住眼睛哈哈笑起来,那条影子晃了晃。
这时躺在地上吐舌头的狗突然站起来,门外传来踏踏的脚步声和嘈杂的说话声,这些声音在大门口突然停住,因为什么争吵起来,更加混乱了。狗叫起来,父亲站直身子,拉了拉背心。
门咣地被踢开,二海领头几步冲进院子里,狗扑起来咬他,二海从柴堆上拿起铁锹,狠狠拍到狗身上,狗哆嗦了一下,呜咽着跑回窝里,没声音了。
“你怎么打我家的狗!”我跳起来喊。
父亲拽住他。
眨眼间院子里站满了人,风好像不动了。平车上铺着床蓝颜色的褥子,上面躺着的人一动也不动,苍蝇围着他嗡嗡乱叫,凉气从那人身上散发出来,院子里的温度骤然间好像降低了。我望了望父亲,父亲刚才头上、脸上、脖子上的那些汗珠全不见了,脸色变得惨白。还没有等他说话,忽然几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号啕大哭起来。
“我那可怜的大海呀!”
父亲跟着那个人往门外走,二海他们喊:“死家伙你不能走!”父亲已经坐上马车,听见“驾!”马车跑起来。父亲喊:“永生照顾好自己,去你姑姑家吧,我很快回来!”
父亲一走,我心里一阵轻松,想赶紧到邻村的姑姑家去,让这些人和死人待一起!可是我刚走出二门,就被二海抓住脖颈拎了回来,他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爸跑了,你得陪着我大哥。”我反驳:“我爸给人看病去了,他不会跑!”二海哼了一下,把我按倒跪在平车前。苍蝇嗡嗡飞舞着,一阵阵死人的臭味儿传过来,我的鼻子很快闻不到任何味道了。一只只苍蝇在我眼前越来越大,它们红色的眼睛像飞机尾巴上的信号灯似的闪着光,金绿色的背部与黑色的翅膀上都闪着光,尸体在它们的吮吸下越来越白,比冰块还白。几个女人拿着鸡毛掸子、象棋,抱着板凳、脸盆架等摔不碎的东西,离开了我家里。那些没有拿到东西的女人和男人们一起拔光了院子里种的菜,用棍子把梨树上刚结的只有手指头肚大小的梨统统打了下来,最后离开的那个男人从狗窝里牵狗,狗抵着四条腿不走,他拿起棍子来狠狠打了一下,狗便乖了,不叫也不咬,夹着尾巴哆嗦着被他拉走了。
院子里终于安静了,剩下大海老婆、二海、死人和我。满地的脚印,拔起来的蔬菜秧子和梨树叶子到处都是,青色的小梨滚了一地,今年本来是个丰收年。
这时大海老婆不哭了,二海不闹了,一个坐在梨树下,一个坐在屋檐下,我稍稍挪了挪发麻的膝盖,他们并没有发现,我便把屁股悄悄坠下去,后来坐在了脚后跟上。
傍晚时分,邻居们屋顶上冒出了炊烟,以往我总能闻到玉米秆葵花秆树枝燃烧散发出的烟熏味儿,以及炭辣鼻子的味道,现在什么也闻不到了,只看见冒出的烟由黑变白,越来越淡。大海老婆先回家,过了会儿她拿了一颗鸡蛋和几块窝头过来,二海正准备吃,她老婆来了,二海便回了家。院子里留下两个女人,她们约好似的一起哭了几声,然后哭声便淡了下去,变成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被夜色渐渐吞没。没有人管我,我的肚子一点儿也不饿,我一直盯着门外,盼父亲早点儿回来。可是门外越来越安静,院子里也越来越安静,两个女人不说话了,虫子的叫声响起来,平车那边尤其热闹,我再也受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后来竟睡着了。睡梦中平车那边不时传来声音,也没有吵醒我,反而像是在催眠。忽然一道手电筒的光照在我脸上,我猛地醒过来,二海嗡嗡的声音传来,“他妈的你老子还不回来,让老子们等。”说着他便滚来一截埋在水渠边的铁管子,让那两个女人和他一起扶起来,拎住脖颈把我塞了进去,在上面盖了块大石头,不放心还用脚踹了踹,大概觉得我跑不出来了,才放心地对两个女人说:“回吧。”大海老婆问:“他就留在这儿?”她明显问的是大海。二海回答:“就留在这儿吧,姓陈的那个家伙不给我们个交代,不能把大海拉回去。明天一早就来了,谁会偷个死人?”
三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冷冰冰的铁管散发着寒气,我缩着身子尽量躲开它,睡意一点儿也没有了,我担心父亲在那边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兒?
一晚上,我没有等到父亲,黎明的时候终于熬不住了,靠在铁管上睡着。早晨的阳光从石头的缝隙中照进铁管,驱散了寒气,我仿佛躺在烧得热乎乎的炕上,看见父亲治好了一个又一个病人,他们脸上带着微笑,拿来红枣、核桃、杏干、鸡蛋……忽然我被尖锐的轰鸣声吵醒,二海用铁锹把子拍着铁管喊,“什么时候了,兔崽子还在睡觉?”千万只蜜蜂钻进了耳朵里,他喊什么我听不清了。我被拎了出来,跪在死人前面,我想起水库边古墓旁的那些石人石马。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的人多起来,但是已经不像昨天那样悲伤,她们只是在平车前哭上几声,然后奔向屋子里,昨天留下的桌子、穿衣镜架子、柜子被抬了出来,平车放在二门口挡住她们的路,她们把平车挪开,我也被踢着跟着平车走,一件件东西被抬出去,然后门窗砸烂了,碎玻璃和木屑飞得到处都是。
这天,我一直眼巴巴地望着门外,父亲还是没有回来。我饿了捡几颗地上的青梨子吃,渴得不行拼命地咽唾沫。二海他们不像昨天那样管得我严了,到了下午人少的时候,远处的梨子我也能捡来,吃的时候,不擦土,不吐核,觉得这些都无所谓,只盼望父亲早点儿回来。随着青涩的梨汁流进肚子里,我感觉自己在慢慢死去。
第三天上午,姑姑和姑父听到消息赶来。可是他们一进村子,二海他们就知道了,他们把我塞进铁管子里,嘴里塞了块布子,管子上盖了石头,一群女人围着平车哼哼哭起来。
姑姑和姑父一进院子,看见家被糟蹋成这个样子,一下子都怒了,姑姑咬牙切齿朝他们扑去,被姑父拖住了。他们屋内屋外找了一圈,父亲不在,也没有发现我,恨恨地走了。过了一会儿,姑姑和姑父领来几个干部,与二海他们争吵半天,那些女人哭声大起来,干部们的声音被哭声吞没,半天也处理不下个结果,他们生气地走了。
第三天。
第四天。
……
屋子每天被翻一遍,后来院子里也被搜寻了个遍,连二海打狗的铁锹和掏粪用的叉子也被拿走了,咒骂声和哭泣声越来越少,但是每次这些声音响起来,我都会浑身汗毛一竖,我想要是听不到这些声音就好了,想着想着,忽然真的就听不到了,连二海敲打铁管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院子里的苍蝇越来越多,有时满满一层落在大海身上,绿油油的像刷了一层漆;有时围成一团像个球,又轰地炸开;有时一只挨一只密密麻麻蠕动……
第七天,父亲突然回来了。
我看见一匹白马拉着马车停在门口,父亲从车上下来,一片白光进入我的眼帘,顿时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不知道接下来的事情是怎样处理的,只感觉到有一双温暖的手扶起了我,然后把我抱进怀里。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父亲都陪着我,每天给我扎针、吃药,喂我吃饭,给我洗脸。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眼睛忽然能看到东西了,首先看到的是窗户上的玻璃,明晃晃地放着光,一漾一漾的像水纹在动,透过这层光,看到院子里的梨树上又长满了新叶子,翠绿得像滴水,然后看到了屋子里的桌子、板凳、柜子,我惊奇地用手摸了摸,都十分结实,而且暖乎乎的。
父亲惊喜地望着我,用目光询问“能看见了?”我读懂了父亲的意思,点了点头,父亲笑了,那种笑带点儿欣慰,也带点儿苦涩。一段时间没有看见父亲,他明显老了,关键是不修边幅了,脸上到处都是花白的胡子,与乱糟糟的头发长成一片。衣服早该换洗了,可是父亲显然不在乎,上面大概是喂我吃饭粘上的饭黏子,干活儿留下的汗渍、污垢。记得父亲以前极其爱干净,每过两三天洗一遍贴身穿的衣服,干活儿之前总是换上一套旧衣服,胡子每天刮得干干净净,还隔几天照着镜子剪掉鼻孔里长出来的毛。
父亲扶着我到了院子里,我看什么都感觉新鲜,泥土是黄色的,踩上去有的地方很硬,有的地方却很软,能留下清楚的脚印;天空是湛蓝色的,与我血管的颜色完全一样,却那么宽广;一朵朵飘来飘去的白云,和我记忆中的似乎一样,又有些陌生,像刚擀好的面条和热气腾腾煮出来的面条,相同又有些鲜明的差异。那天我一直到处走来走去,仿佛刚来到这个世界上。
第二天,父亲给我抱来一条狗,和我们以前的那条像极了,都是黑身子,白爪子,只是这只鼻尖也是白的,像不小心鉆过面粉袋子。也许是心疼上次那条狗,我对这条狗喜欢极了,把以前那个狗窝仔细打扫干净,用清水冲了几遍,还在上面铺上新鲜的稻草。狗刚出满月,到了晚上想念大狗,跟在我屁股后面窜来窜去,不肯回窝。我把它抱到屋子里,它缩在墙角还是呜呜地哭,看它那可怜样子,我把它搂进被子里,它不哭了,用湿漉漉的舌头舔着我的耳朵,鼻子碰到我脸上也是湿漉漉的。我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虎子。
我的眼睛重新能看见东西,父亲很是兴奋,他继续每天给我扎针,让我吃很苦的中药,而且他也在自己身上扎明晃晃的针。
有一次,我喝了药之后,肚子疼得要命,感觉屁股那儿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不由得大喊大叫。父亲脱下我的裤子,让我把屁股撅起来,他说有虫子,让我用劲儿拉。我用劲儿却拉不出来。父亲说抓住了,他揪住个什么东西往外边拉,我肚子绞痛,父亲让我忍着点儿。他放慢速度,慢慢往出拉,我感觉肚子里有个部位被绳子一样的东西缠住,现在一圈一圈放开,有些痛,但伴随着一阵阵轻松。父亲喊,“出来啦!”我看见地上躺着一条一尺多长的白虫子,哇地一下吐了。父亲把虫子扔厕所里,洗干净手,问我疼不疼了?很奇怪,一点儿也不疼了。
有人告诉父亲个偏方,用腐烂的棺材板上的生了锈的钉子煮水喝,可以以毒攻毒治疗耳朵听不见。父亲一早起来去乱坟岗寻生锈的钉子,我要跟着去,父亲想了想答应了。
出了村子往北走半个多小时,到了离我们最近的乱坟岗,远远看见馒头一样的坟包上长满草,有的已经枯黄。走进墓地,露水很大,马上就打湿了鞋和裤脚。有些坟包不知道被水冲塌了,还是被兔子老鼠挖空了,变成大窟窿,能看见些白色的骨头和发红的破棺材板。我有些害怕,父亲脸上却出现喜色,他跳进墓坑里,在那些棺材板上搜寻着,很快就惊喜地喊,“找到了!”
那天早上,我们大概找到五六个棺材钉,父亲把它们用水冲了冲,放在铝盆里加上水煮起来。水慢慢沸腾,看着翻滚的泡沫,我一阵恶心。煮得盆里的水不多了,父亲把它倒进一只空碗里,水微微有些发黄,水底有些褐色的铁锈渣子,我呕吐起来。父亲摇了摇头,等水不烫的时候,他喝了一口说:“不难喝,只是有点儿水锈味儿。”我拼命摇头,父亲叹口气,把水放在桌子上。后来,我一直没有喝,父亲也没有逼我。但他还是每天给我扎针、吃药,自己不断地翻看各种医书。
冬天的时候,走乡串户的小贩带着我们这儿很少见到的柿子、石榴等水果换玉米、豆子。父亲用一袋子玉米换了一小袋柿子。冻柿子特别甜,放在水里面激一激,冰碴子就出去了,咬一口,柿子又软又滑,不用嚼就滑进肚子里,吃完一个还想吃一个。父亲告诉我不要多吃,这袋子都是给我买下的。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父亲一不在,我就想吃。几天之后,我大便下不去了,明明感觉想拉,但是到了肛门处便不出来。父亲查了医书,大便结石了。父亲拿着小镊子,一点儿一点儿给我往出掏粪便,一粒粒硬邦邦的,铁一样。
父亲老得太快了,每一个冬天过去,都好像过去几年。他早早谢了顶,牙缝稀拉拉的一吃东西就塞牙,经常拉肚子,可是他根本不去管自己,只是想着怎样治好我的病。
49岁那年,父亲病了,这时我的耳朵能听到点儿声音了,只是听到的所有声音都嗡嗡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一圈一圈传过来的。父亲一咽东西就喉咙疼,只能忍着痛把馒头泡稀饭里吃几口。他经常闭着眼安静地坐在太阳下,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睁开眼就寻找我,看到我在他面前,他就笑。他笑得让我心酸,我预感到父亲不好,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便开始拼命翻看家里那些医书。那次事故之后,我对学医很是抵制,觉得给人家看好是应该的,万一看不好,给自己惹祸,现在后悔没有早早学习这些东西。
村里的人们知道父亲病了,有许多人来看他,父亲看着他们不说话,一颗一颗掉眼泪。我看着父亲这样子,很是心疼,便学着父亲那样给自己扎针。刚开始,根本扎不进去,因为那些针特别细、特别软,一扎就歪了。后来就慢慢地能扎进去了,父亲指点我,该往哪儿扎。很快,我能按照父亲的要求,把一根根针扎进去了,这时我产生大胆的想法——给父亲扎针。把这个想法告诉父亲之后,父亲脸上出现了很久没有见到过的笑意,那一刻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我抬头望了望天空,挤得很紧的云一块一块散开了。
有一天,来了个男人看望父亲,他带着许多东西,鸡蛋、苹果、核桃、红枣、红糖、猪肉和一整只鸡,他一看到父亲这个样子就哭了。
他和父亲说了会儿话,开始给父亲洗头、洗脸,洗完之后,他拿出剪子、剃刀、梳子,他居然会理发。他给父亲剪了头发,刮了胡子,掏了耳朵,还给父亲按摩了半天。父亲顿时显得精神很多,脸上还出现了久违的红光。
那天晚上,这个人没有走,他说怎样也得陪陪父亲。父亲睡着之后,他给我讲起了父亲当年给他儿子看病的故事。我想起这个奇怪的人就是那年我们家出了事,他赶着马车来让父亲给他儿子看病的人。
那天父亲赶到他们家,他儿子已经翻白眼,身子抽搐。父亲拿出一把针,一根根扎了进去,他儿子不抽了,白眼也不翻了,但是闭上了眼睛,呼吸还算均匀。他和父亲都怕再出事,一晚上守着。天亮的时候,他儿子喊着要水喝,接着说眼睛睁不开了。他听见儿子说话知道命是救过来了,可是马上又发愁,害怕儿子眼睛瞎了。他哀求父亲再给治治孩子的眼睛。父亲扎了几针,没有明显效果,他跪下来磕头。父亲沉思了半天,让他撇几个茭叶子。他不知道干什么用,但赶紧撇来了一大抱。父亲拿起茭叶子,用叶尖割他儿子的眼睛。儿子呼疼,父亲让他按住孩子。割了一会儿,又换了个叶子。换过几个叶子之后,父亲开始用自己的舌头舔孩子的眼睛。儿子渐渐不喊疼了。
接下来的几天,父亲每天用茭叶子割几次孩子的眼睛,割完之后用舌头给他舔。一个星期,孩子的眼睛突然睁开,能看见东西了。父亲把茭叶捣碎,用纱布包在他眼睛上,告诉他这样换上几次就没事了。
“要不是你父亲,我儿子就完了,即使不完,眼睛也看不到了。”这个人对我讲。
不知道父亲怎样想起这样一个办法,我想学他那样,把他咽不下东西的病治好,可是笨得想不出个办法。我便把这个人带来的东西嚼得绵绵的给父亲吃。那大概是父亲这辈子集中吃过最多的一次好东西,可惜都吃不多。过了一段时间,很软的馒头他也吃不进去了,只能喝点儿稀饭。
挺到年底的时候,父亲走了。这时我已经能够熟练地认清楚人身上的各个穴位,扎上几针给父亲减减痛,可还是没能留下他。
办完父亲的丧事之后,我所有的希望好像同父亲一起埋在土里了,以前还憋着一股劲儿,想把父亲的病看好,父亲大概也憋着这么一股劲儿,想把我的病治好。现在父亲不在了,我的那股劲儿没了,而且耳朵还听不清楚,鼻子也闻不到气味儿,家里要啥没有啥。和我同龄的人,甚至比我年轻的人纷纷找对象、结婚,可是沒有一个女孩子喜欢我,也没有人来给我介绍对象。我知道女孩儿们喜欢的东西我都没有,也不抱什么希望了,什么都变得对我无所谓。我每天呆呆地坐着,十几年前父亲刚锄地回来,坐在梨树下发生的那一幕幕不停地出现在眼前,我不知道当年大海的死到底是不是因为父亲?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里,每次我提起这个话题,父亲总是很痛苦地打断,从他给我的治疗中,只用针灸和中药,一颗西药也没有让我吃过,我隐隐约约觉得父亲给大海吃的药可能有问题。
虎子和我们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已经成老人了,皮肤松弛,一团团往下掉毛,眼睛那儿经常糊着一团团发黄的眼屎,走起路来慢腾腾的。我常常想自己老了也会变成这样,哪一天走不动了,突然倒在地上。有了这种感觉,路也很少走了,我只是呆呆地坐着,一坐好长时间,不饿也不困。世界在我眼前渐渐地黑下去和远下去,我的鼻子本来就闻不到味儿,现在无论从镜子里,还是自己看,连鼻子也看不到了,眼前总是一团一团的黑雾,渐渐地往一起聚,越来越浓;无论什么声音,传到我耳朵里仿佛都隔着很远,像被一重重的门堵住,怎样也推不开。
有一天下雨了,我坐在雨底下,那些雨滴明明已经落在身上,我却很久才能听到声音,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很快我被淋得透湿,觉得这样挺好,变得干净了。在雷电中,忽然发现地上有枚闪亮的银针,它好像一道雷电落在地上凝固了。我甩了甩脑袋,这时我的反应已经十分迟钝。半天我想起它应该是父亲的银针,父亲用它扎过我,我也用它扎过父亲。我挣扎着往起站,两条腿麻得没有任何感觉,我便爬着到了跟前,果然是父亲的银针。我把它拾起来,雷电在头顶轰鸣,手中这枚银针仿佛要挣脱跑到天上去,我紧紧攥住它。又看到一枚银针在不远处,我继续往前爬,腿渐渐有了感觉。捡起这枚银针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往门外望了望,果然又有一枚。我被银针指引着,摇摇晃晃往前走,头顶电闪雷鸣,雨哗哗往下倒,我又累又饿,甚至不住地发飘。走到村口小卖部的时候,有几个人坐在里面打扑克,我下意识地乞丐一样把手伸进去,有人在上面放了个馒头,我就着雨水大口啃起来。跨过公路,我继续往前走,银针总是隔段地方出现,在雷电下异常耀眼,不知不觉我走到了父亲的墓地,猛地惊醒过来。
大雨中,在父亲的坟前依稀跪着一个人,我有些害怕。走到跟前,发现是虎子,它像人一样跪坐着,已经没有了气息。父亲的坟头上,放着些祭祀用的糕点、糖果,在雨水下糕点已经变成一摊面糊糊,坟前还有些黑色的纸灰,在泥泞中流淌。我不记得最近什么时候祭奠过父亲,再看周围的坟头,都摆着些类似的东西,我内疚起来,自己竟忘了祭祀的日子,可是有人没有忘记父亲,帮我祭奠了他。
我找了块空地,埋虎子的时候,在它身旁发现了父亲装针灸的袋子,沾满泥浆,但一点儿也没有破。
埋完虎子,天渐渐放晴了,能看见远处黛青色的山尖。
我回到家里查日历,清明过了半个月。
我把那些银针一枚一枚装进袋子里,居然一枚也没有少。
父亲不在了,但世界上还有很多父亲这样的人。
我又开始在自己身上慢慢练习扎针。
好几年之后,我突然闻到了味道,那是油锅里炝葱花的味道。我马上跑到街上去买大葱。路上闻到有人在院子里晒酱,黄豆发酵后那种又香又臭的味道,使我忍不住大吸了几口。路边有只麻雀的干尸体,两只爪子摊得直直的,羽毛掉得七零八落,我趴到地上嗅了嗅,没有一点儿臭味儿,我怀疑自己的鼻子还有问题。迎面走来几个从河边洗衣服回来的女人,洗衣盆里的衣服散发着湿漉漉的香气,她们也香喷喷的……我买了二斤大葱,把它们一起剁碎,辣得不住地掉眼泪,油热好之后,抓了一把扔进去,我真的闻到了炝葱花的味道,真是香啊!
那天我抓起一把把的葱花不断地扔进油锅里,看到没油了就再加上,整个房间里都充满了炝葱花的香味儿,然后香味儿飘到院子里,巷子里……
陈永生讲着,把一把葱花倒进油锅里。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