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尖上的腊味
2020-06-01周家兵
周家兵
我像鄂东北随州学堂湾田埂上的一根茅草,在布谷鸟的啼叫声中抽出嫩芽,坚韧地生长,春夏葳蕤,秋冬枯黄。
四季分明的随州学堂湾,春有百花盛开,夏有河水悠悠,秋有硕果累累,冬有白雪皑皑。冬天,对于调皮的孩子们来说,是欢快愉悦的季节;但对于掌管着油盐柴米酱醋茶的母亲而言,却是一个备受考验的季节。顶着门差,人情世故、迎来送往是一个家庭主妇必备的能耐。初冬,村子里的妇人们就开始为全家老小过冬作准备。衣服鞋帽,吃喝拉撒,无不操心。过冬的衣服都是提前做好的,在盛夏已将棉衣棉裤缝好或者毛衣毛裤编织完成,大热天里套上棉衣或者毛衣试试大小合不合身,热得享受,热得幸福。母亲喊着追着让我大热天试冬装是我童年的乐趣。可是最让母亲操心的还是“吃”这一问题。冬天,天寒地冻,满山遍野都是枯黄的乱草和光秃秃的树枝。一阵风来,村子里湾前屋后都是树枝碰撞树枝的吱吱作响声。无论是槐树、桐树,还是柳树、栗树,都是赤条条地在寒风中摇摆。冬天的早晨,霜露满山满坡满路都是,脚踩下去,咯吱咯吱响。地里的蔬菜也无法逃脱寒冬的摧残,枯黄一片。只有白萝卜虽然叶黄茎枯,用锄头挖出来,埋在地下的萝卜依然是饱含水分、新鲜无比,洗净,切成片,放进黄铜圆形火锅里煮上几滚,吃起来津津甜、脆脆香。要是能放几片腊肉进去一起煮,那才叫真正的美味。
腊肉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而言是一道美味。不过,不同的地方腊肉的做法各有不同。总之大概分为两种,一种是腌制腊肉,将肉晾干水分,抹上食盐,放在冬天的阳光底下晒,直到肉皮变黄冒油;另一种是熏制腊肉,相对而言,熏制的腊肉工序比较复杂,熏制的木材不同而香味不同。据说最好的是用刺柏或者檀香树熏出来的腊肉,一整条湾子都能闻到香味,而且香味能随着烹饪过程不断飘散。在我的故乡随州学堂湾,腊肉是用食盐腌制而成,不光腊肉,白菜、萝卜等菜蔬也可以用来腌制。我们把腌制的白菜叫作水腌菜,把腌制的整个萝卜叫腌萝卜,把腌制的切成丝的萝卜叫腌萝卜丝,把腌制的白豆腐配上辣椒叫霉豆腐,以此类推,种类繁多。这些腌菜,其实是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大家在漫长的严冬中储存菜蔬的一种办法——这些不能长期保鲜的食材经过腌制,便能成为整个冬天餐桌上美味的菜肴。为了可口,乡亲们研究出五花八门的方法和工艺,在腌制的过程中加入了各种配料,如花椒、辣椒、五香、大蒜、生姜等。食盐是一定不能少的,只能多,不能少,放少了,这些食材就会变质腐烂。所以,家乡的腊味总是咸的,无论是腊肉、水腌菜、腌萝卜,还是霉豆腐。
母亲做出来的腊肉,味道地道,让我难忘。假如哪天母亲在做饭前说今天菜里要少放些盐,那往往就意味着今天的菜里会有腊肉。我们从母亲的话里听出了喜悦,听出了腊肉的美味。香喷喷的腊肉,光想象一下就禁不住直咽唾液;及至火锅里的萝卜和腊肉被煮得在眼前不停跳动,喉咙里便会咕噜噜一响。有时候,出现在火锅里的不一定是腊肉,而是几片腊肉皮子,那是母亲平时用来在炒菜前抹锅用的,母亲终于在它不能再抹出油来时,索性把它炖煮给一家老小吃掉。腊肉皮吃起来并不比腊肉差,它有着独特的味道,吃在嘴里,硬啾啾的,很有嚼头。它有着腊肉的香味,还有着腊肉没有的焦煳味。那是母亲多次用它来擦烧红的铁锅后的独特味道。我总是说那是锅巴的味道。现在很多年轻人没有吃过真正的锅巴。只有用大铁锅——俗称牛一锅或者牛二锅,烧柴火焖出来的米饭,贴在铁锅上的那一层焦黄但没有煳味的锅巴,才是正宗的。吃进嘴里,脆脆香,就连咀嚼锅巴的声响都是那么的诱人和美妙,至今我没有听到过有什么乐器可以演奏出那种悦耳的声响。如果母亲能把腊肉皮子在铁锅里抹上一圈,再把锅巴翻过来,灶下稍加些柴火,适当让锅巴的另一面也变得黄灿灿,吃起来,味道肯定会更美。
腊肉好吃,一到冬天,学堂湾家家户户都会做腊肉。人们往往用腊肉做得是否好吃,来评判这个家里女主人的好赖。那是大人们的事情,对于我们孩子而言,只要有腊肉吃,就像猪八戒吃西瓜——连皮带肉,恨不得一下子把它整个吞进胃里,往往连腊肉味道的好坏都来不及品味。母亲总会笑着骂我们,说你们就是一群老鼠,喜欢偷肉吃。现在想起来,母亲那个时代的家庭主妇真是聪明。每一家堂屋进门的上方,总有一根吊在空中、与门槛平行、或长或短的吊杆,吊杆上悬挂着长短大小宽窄不一的腊肉。后来条件好了,吊杆上不光有腊肉,还有腊鱼、腊鸡、腊野味。吊杆上面是细细长长的铁丝,铁丝穿过堂屋的檩条,悬空缚住一根手臂粗的竹竿或者木头,竹竿或木头上面打孔,穿一些铁丝弯成钩,在腊肉一端系上绳索或者纳鞋底的白色“索子线”,挂在弯钩上。每次母亲把腊肉挂上吊杆,它们便在空中来回晃荡,一下前一下后,一下又一下,晃荡得我们口水直流。和我们一样口水直流的,还有那些躲藏在隐蔽角落的老鼠。它们往往在夜深人静时作案,偷吃我们辛辛苦苦收获的谷子、小麦不算,还偷吃我们的腊肉。腊肉因为太少,而显得极其珍贵。每一次母亲“顶”下来一块腊肉,会称重一次;切下来几片腊肉后,在挂回吊杆之前,会再称重一次。如果第一次称重和上次挂上去的重量不符,母亲的脸色会由晴转阴,并仔细查看吊杆下的地面、上面的铁丝、屋顶的屋瓦,找寻蛛丝马迹,绝不逊于福爾摩斯。在没能发现猫腻后,母亲往往会把注意力转到我们这些调皮贪嘴的孩子身上来。在通过哄、骗、诈、诱各种办法后,看着我们无辜的眼神,母亲终于发现问题不在孩子们身上,而可能出在老鼠那里。灭鼠行动全家支持,特别是我们小孩子。半夜,我们爬起来和父母一起与偷吃腊肉的老鼠作战,那是童年晚上最愉悦的“夜生活”。老鼠毕竟是老鼠,在我们猛烈敲打脸盆的恫吓声中,有的从高高吊杆上摔下来屁滚尿流,有的被迫跳到堂屋靠墙的饭桌上。有胆小的倒回去朝屋顶逃窜,不过总有几只被我们生擒。我们把老鼠装进铁丝笼子,接下来的几天有得玩了:把老鼠淹在水中,看它挣扎得死去活来时,再提上来让它喘口气。嘴里碎碎地骂,让你吃我的腊肉,让你吃我的腊肉!
春季家里有腊肉吃,那是一般的“贤惠”;六月三伏天还有腊肉吃,那是比较“贤惠”;只有寒露过后,还有腊肉吃,能接上这一年初冬新腊肉出来,那才叫真正的“贤惠”。家里的儿子找媳妇、女儿找婆家,这算得上一个不大不小的优势。媒婆会对女方家说,嫁过去,他们家一年四季有腊肉吃,享福呐。会跟男方家说,她们家一年四季有腊肉吃,爹妈不错,女子肯定不赖。
等到了秋天,腊肉其实有一股“哈喇味”。我是不喜欢那种味道的,可是在那个缺少油水又正长身体的年代,除了腊肉,还能吃上什么荤菜呢?不过,头脑活泛的父亲,会从田间或池塘里抓到各种各样的鱼——黄鳝、泥鳅、鲶鱼、草鱼等,拿回家,母亲总会用这些鱼炖上一大锅汤,供全家人敞开肚皮畅畅快快地吃个皆大欢喜,味道鲜美无比。后来母亲教姐姐做菜,才道出原委:鱼汤里放了几块去年冬天的腊肉,正是腊肉的那种“哈喇味”合着鲜美的鱼汤,才让味道格外不同。真想不到母亲会搭配出这样的美味来。母亲还跟待嫁的姐姐说,男人“耙”回来的东西好不好,要看这个女人会不会“调配”,这就是操持家务的能耐。
秋天,天高云淡,风清气爽。
父亲把远近闻名的吕木匠请回家里来。瘸一条腿的吕木匠手艺人人称赞,他打出来的家具不用铁钉,做出来一条张开四条腿的小板凳,坐上去稳稳当当不说,连木楔子都不用;用刨子刨出来的榫子,对准凿子打出来的眼,“斗”上去严丝合缝。大姐明年正月初八要出嫁,今年冬天要准备嫁妆。我们随州的风俗,家具是女方家打,一个衣柜,一个小碗柜,四口大箱子,新潮的洗脸架,两个组合的床头柜,一张八仙桌,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配件,比如香皂盒、木脚盆、擀面杖、洗衣的棒槌等。这些嫁妆,吕木匠带上四个徒弟,住在我们家,少说也得十天半月才能完工。
家里来了匠人,住倒无所谓,最让主家头疼的是一日三餐。跑江湖的人都知道,主家端上桌子的鸡鸭鱼肉,一般都不会动,直到三五天之后,看来不吃就会变坏了才肯动筷子,或者是主家主动朝师傅徒弟碗里夹,他们才不会退回去,但嘴里会说着客套话。这是行规,也是师傅必须要传承给入行徒弟的“德行”,就好比传授木工技术一样重要。但我们这些成天湾前屋后疯跑、捉迷藏、打群架的孩子才不管这些规矩,每每上桌吃饭,第一筷子就朝中间那盘腊肉下手。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中。母亲的筷子一般要比我的筷子快而准,她总会在我的筷子抵达腊肉碗的途中将它巧妙地拦截,并且顺势带到旁边的那碗上海青或者包菜碗里。有时候,乘母亲去厨房给木匠师傅盛饭的空隙,我快速从腊肉碗里夹起一块,放进饭碗、迅速埋到米饭下面,不让母亲看到。等母亲回到桌上时,她已经来不及阻止我们了。看着我端着饭碗匆匆离开饭桌,母亲心中有数。饭后,母亲会乘没人的时候,用“力骨头”或者筷子头在我头上咚咚敲打起来。我会忍着满眼泪水,捂住起包的头夺门而逃。母亲会在后面低声骂道,怎么就是不懂事呢?吃了几块肉就会多长几斤肉吗?还别说,小时候我还真是这样认为。今天我有一米七三的个子,高过我的哥哥姐姐们,或许就是那个时候我吃的腊肉比他们多。我相信母亲说的:多吃几块腊肉,就会多长几斤肉,而且还长个。
嫁妆终于打完了,木匠和他的徒弟们收拾工具准备离开,当晚是完工席。母亲会做一桌子好吃的,腊肉是少不了的。还杀了一只鸡,父亲上街赶集割回了两斤肥肉,大哥和大姐去田沟里捞上一些河虾、小鱼。母亲的厨艺得到充分的展示。这个晚上,我的胃也将得到充分满足。母亲微笑着说,大家辛苦了这么长时间,今天放开吃。她还用筷子头戳戳我的小脑袋说,今晚随便吃,看你能吃多少!父亲从村小卖部打回三斤白酒,无论师傅还是徒弟都会满上一大茶盅。师傅随性子喝,跟父亲母亲一起聊着;徒弟看着师傅,在师傅点头或者暗示下,陪着父亲或师傅喝酒。酒喝多了,父亲总会掏心窝子地说,吕师傅,你不仅手艺好,你的人也好,更好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吕师傅瞪大眼睛看着我父亲问,老哥!还有什么值得你“日我白”的?(“日我白”在随州有“诓我”的意思,吕师傅用在这里是表示自谦。)父亲接着说,你的徒弟带得好啊!说完父亲双手捧起酒杯,毕恭毕敬地敬了吕师傅一盅酒。吕师傅受了感染,回敬一盅说,老哥取笑了,做人和打家具是一个道理,用心做出来的东西才耐用啊!父亲指着我跟吕师傅说,等我小儿长大了,你看能不能收他做个学徒?还没等吕师傅回答,我就抢着说,最好了!跟着吕师傅,每天有腊肉吃,当然愿意啊!
我食言了。公元1994年秋天,我大学毕业,远走高飞到深圳了。那里有中国年轻人的发财梦,我也被那个梦吸引了,美其名曰去实现我的人生价值。
我在秋风送爽、天空辽远的季节离开了故乡,離开了随州学堂湾,离开了坐落在五仙山的老屋,和老屋里年迈的父亲、体弱多病的母亲。那一年的冬天,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没能吃到腊肉的冬天。母亲在给我的信中说,我最爱吃的腊肉她早都做好了,挂在堂屋门口的吊杆上。还说,今年的腊肉做得最好,晒得“黄金干色”的。也不怕老鼠偷吃了,因为“吊杆”上方挂满了父亲早在夏天就砍回来的“防鼠刺”了。我知道“防鼠刺”是一种毒性较大的藤蔓植物,小时候,父母是不准许我们碰它的,一旦被它刺到,红肿难忍,一个星期还不一定能消肿止痛。
我每天穿梭在深圳的大街小巷,为着自己的梦想和目标忙碌。故乡的腊肉已经不在我的视野和思想之内。那只是属于过去的一段往事,在我的心中,甚至没有一个小小的角落能暂放它们。房子、车子、票子、妻子和孩子的“五子登科”,让我在深圳的任何一个十字街头都不会迷路。我知道我的“使命”和“志向”。我的枕头下面和随身的公文包里,放着成功学和厚黑学的书籍。我知道深圳需要我这样的年轻人,需要我们不分昼夜地流汗甚至流血来建设她。我们奔忙在深圳大街小巷钢筋水泥的建筑中,在咸湿的海风和烈日骄阳中,像挂在老屋吊杆上的腊肉,晃荡晃荡着一天又一天。
突然有一天,母亲在电话中颤颤巍巍跟我说,三儿,今年我弄不动,就不给你做腊肉了。那一天,我躲在一个没人的角落,在深南大道搅拌机轰鸣声的掩盖之下,泪流满面。我知道我在得到许多的同时,不经意间失去了一些东西,起码我不会再有母亲亲手做给我的腊肉了。
而今,我在深圳的家里,时常会想起过世多年的父母。有时候,会突然感到头顶有隐隐的疼痛,伸手摸去,却好像当年被母亲“力骨头”敲打过一样,不禁哑然,接下来就是丝丝惆怅,像梅雨季节的天空。妻子会在干净明亮的欧式厨房里问我,今晚要不要做点腊肉或者腊肠给你下酒?
这些腊肉和腊肠以及种类更加丰富的腊味,是年过半百的大姐做的,味道和母亲当年做的相差无几,它们被随州老家的乡亲带到深圳,放在冰箱的冷冻室里。再不会有母亲那个时候腊肉的“哈喇味”了,更不会有老鼠半夜来和我争抢。当然还不止这些,在这个移民城市里遍布着五湖四海的人,各个省份、各个民族的都有。冰箱里不仅仅有故乡随州的腌制腊肉,还有好友、邻居们赠送的熏制腊货。腊鱼、腊肠、腊猪肝、腊野味、腊鸡、腊鸭、腊牛肉……只有想不到,没有“腊”不到。
出门溜达,发现小区附近新开了一家餐厅,专做各种特色腊味,取名“腊妹子”。我想,一定要找个时间进去好好品尝品尝,我满怀虔诚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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