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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远去的故乡

2020-06-01张诗群

北京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江河边城凤凰

张诗群

美丽总是愁人的。我或者很快乐,却用的是发愁字样。我要人同我说一句话,我要一个最熟的人,来同我讨论这些光景。

——《从文自传》

第一章:一些忧郁的碎屑

1

车到凤凰,天已将暮。一团青霭在窗外流动,公路两旁树影滞重,这是有雨的迹象。从怀化上车的两个年轻人一直在礼貌而克制地交谈,他们像千万个将凤凰古城作为教科书的高校生一样,凤凰的许多侧面将成为他们笔下条分缕析的论文。

这是2016年的秋天。远在1932年秋,刚满三十岁的沈从文在自传里写下这句话:“美丽总是愁人的”。这一年他在青岛,还远没到总结一生的年纪,但故乡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毫无悬念地将照亮他此后漫长的旅程。这年秋天,他在阳光明媚的青岛回忆凤凰小城,惆怅像海风拂过沙滩——“现在还有许多人生活在那个城市里,我却常常生活在那个小城过去给我的印象里。”

所以,去凤凰,我不是单纯慕名而来的旅人。在许多不眠之夜,我曾在沈从文密致绵长的描述中,一次次与凤凰在纸上相逢。我想用心贴近她深藏于时光深处的面目,而绝非满足于对苗疆风情的猎艳。这片土地流淌过的传奇,是被岁月风干的九死还魂草,一经缅怀的潮汐浸润,就舒展开所有干瘪的皱褶。

我在风桥附近的一家客栈卸下了行李。

客栈是典型的吊脚楼格局,一半靠山,一半临水。但这是被改造后的木楼结构,原本细脚伶仃立在水中的木柱,已被平整的条石路面所替代。这样的局面历时不短,为发展古城的旅游产业,江边繁华地段的商业用房已模糊了吊脚楼的痕迹。

女主人姓吴,四十多岁,土家族,身材瘦削,走路风快,生硬的普通话里有一种惯性的狡黠和热情。在对我一遍遍“小妹”的热切呼唤后,她捋捋贴在额上的短发,请求我如果乘船游览沱江的话,一定要报她的名字,这样她便能得到十元钱的小费提成。然后,又热心地指给我沈从文故居和墓地的方向。

暮色中,凤凰小城像一首古老的诗,凝练精巧,错落出动人的韵致。夜幕还未下降,沱江两岸的木楼群已稀疏亮起橘红的灯火。木楼灰瓦重檐,客栈和饭馆的店招朴稚又张扬。古老和时尚在这里糅合,构成一道被贩卖的奇异风景,商业化的痕迹正抵达古城的每一个角落。

2

从走出凤凰的那一天起,沈从文的梦中便时常重叠着故乡的影子:“这些梦直到将近二十年后的如今,还常常使我在半夜里无法安眠,既把我带回到那个‘过去的空虚里去,也把我带往空幻的宇宙里去。”

我在古城努力想象它“过去”的样子。但每条街都涌满了人,手牵手的情侣一边吃着烤苗饼,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东道西。举着相机的背包客总占据着一处显眼位置——在全世界的镜头前,古城像熟悉了追光灯的T台模特,越来越坦然和仪态万方。来自四面八方的游人带着冷漠或好奇的面孔穿梭在各色店铺前,充满文艺气息的民谣CD和着手鼓店女孩击打手鼓的“嘭嘭”声响彻每条街巷,古城的每一道毛细血管都被“繁华”这个词塞满。

留在泛黄书页中的那个凤凰小城,已被时光篡改,尽管有些面目全非,却是欣然的面貌。既然回不到过去,这大概是必然的结局。

在沈从文故居,泪水终于蓄满了眼眶。

游客鱼贯而入,在导游熟稔清脆的喇叭声里,他们带着几分好奇,神态自若地走进大门,又鱼贯进入前厅、厢房、天井、卧室、书房。再鱼贯出门而去。

我停留了很久,停留到故居里只剩下我一個人。唯有此刻,纤尘才会静静落下,人声和电喇叭的喧响才退回到室外嘈杂的红尘中,故居也才能在宁静中归于如水的丰盈。

我需要一场隐秘或无声的对话,和沈从文。

一种沉默的力量在这小小的四合院里蒸腾,书房的手写小楷、陈旧破损的书桌藤椅,曾经留下过同一个人的指纹。每一个字的大小形状、撇捺长短都取决于他某一瞬间指腕的起承转合,木桌椅上每一道斑驳的划痕、被千万次摩挲后透出莹润光泽的竹篾藤条,都接近过他温热的呼吸。

如今,这个人早已归于来处,只有它们仍在这里,守着人世的大寂静。

沈先生,我写过您的传记,您知道吗?我对着白墙上玻璃镜框里的一张相片,轻轻说。

年老的沈从文嘴角咧开,在相片里温和又羞涩地笑着,像个婴孩。

2011年以后的某段时日,我的生活和沈从文联系在了一起。我接下了某出版社的一份写作计划,写一本关于几个人的传记合集,第一位就是沈从文。

与沈从文有关的资料和信息在我面前聚拢,我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吸收和研读。他用文字营筑的世界里,有一种诗性的淳朴、健康的人性和原始动人的生命形态。他一派纯真,沅水和沱江灌溉着他一生的脉络。

他十四岁走出凤凰,一个朴野稚嫩的少年,带着对未知世界的向往和一份温和中的倔强,怯生生地闯进一片新天地,却意外地收获了无上的荣誉和掌声。但故乡的影子,被他揉进自己的骨血中,走到哪里,都难以分离。

他用文字抵达故乡,沱江和沅水一直在他的笔管中流淌。他对故乡的眷恋像他胸腔里时常涌动的热流,直到在翠翠、傩送、天保、夭夭、媚金们的身上,才发出那一声长长的幽叹。

他一生温和如水,不拒绝死,却只对艺术、爱与自然保持婴儿的处子之心。他毫不设防地袒露自己的深情与脆弱,笑与哭都见出人世的壮阔与悲凉。据说八十岁时,他在一块刚出土的战国丝绸前,颤巍巍地跪了下去……心里装着山川岁月的人,才明白天地之广阔,自然之博大,他才会越来越谦逊温和,宿命的悲悯才能牵动他敏感的神经。

那篇传记我后来写得很动情。我想我是理解了他。他的笑脸温和、羞涩,还有一丝愧疚的拘谨。我久久看着他,此时,任何怀念都无法给他增添新的注解,但心底忽然温暖——他也应该理解了我。

3

卖花老人不时在视线里出现。她们穿着斜襟苗衣,竹篮里拥簇着色彩鲜艳的花环,使秋天的古城跳跃着一缕烂漫春色。

她身材娇小,脸庞微黑,走过身边时,声音极轻地问一句:买花呀?我站定,从竹篮里挑出一环,问她各种花的名称。她满布皱纹的脸上漾起笑容,歉意地說,都在山里采的,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她笑起来有一口白而齐整的牙齿,声音很轻很平静,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羞怯和温柔。

年轻的岁月再回来,她大概也是翠翠和三三那样的姑娘。

付了钱,将花环套在腕上。她笑着嘱咐我:戴头上,好看。游人川流不息,隔三岔五就能看到头戴花环的女子,在人群中十分耀目。

我笑笑,没有告诉她这些花朵所要承托的心意。

从中营街沈从文故居沿沱江走到听涛山,不过十来分钟路程,但在另一个时空意义上,这是八十六年的生命时长,一段短暂又漫长的人生之旅。1902年12月,沈从文出生于中营街一间民宅,1988年5月,归葬于沱江岸边听涛山。他用一生,写完了一首归去来兮辞。

“这地方简朴、宁静、自然,依山傍水,环境特别幽静……在这鸟语花香之中,从文若地下有知,也该瞑目了……”张兆和曾写信向人讲述听涛山墓地的情形。而十九年后的2007年,她的骨灰也迁葬于此。

这是一场隆重和体己的接纳。没有陵园和墓冢,甚至墓碑也只是一块未经雕琢的天然五彩石。但一切是这样自然和谐,他生于斯,最终像水滴一样不着痕迹地溶于斯,成为故土时空里的一粒微尘。他会觉得安全、稳妥,真正的放松和慰藉。

我将花环端端正正安放在五彩石墓碑上,深深鞠了个躬。听涛山宁静苍翠,沱江水一如往日长流不息。我心知他是这里的主人,山是他的,水也是他的,凤凰小城的每一寸山光水色里,都有他。

1982年5月,行迈靡靡的老人在亲友的陪同下终于回到了故乡。他一点一点找寻着儿时记忆,那飞来堂前的春燕,那不再有针铺伞铺染坊、不再有磨针老人和大胖子皮匠的凤凰古城,依稀是年少相识,迎面相逢,却又难辨痕迹。他曾在读一本小书的同时又读着的这本大书,不知不觉间,已被时光改写。

终于在古调傩戏中,他释放了郁结已久的乡愁。黄永玉后来在《这些忧郁的碎屑——回忆沈从文表叔》中,记录了这次回乡的过程:

一天下午,城里十几位熟人带着锣鼓上院子唱“高腔”和“傩堂”。

头一句记得是“李三娘”,唢呐一响,从文表叔交着腿,双手置膝静穆起来。

“……不信……芳……春……厌、老、人……”

听到这里,他和另外几位朋友都哭了。眼里流满泪水,又滴在手背上。他仍然一动不动。

他记忆中的凤凰古城,同他一道,已在过去的风日里,老去了。

第二章:失散的翠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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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名塔的灯光亮起来时,一尊莹亮雪白,让熟读《边城》的人想到白塔。

这当然是错觉。夜晚的古城漂浮在灯海里,像一艘失去年代感的驳船。这自然还是错觉。产生错觉或许正是夜景灯光的妙处,经它修饰笼罩的事物有一种飘离出尘的眩美,古老事物也因此借壳重生,拥有另一副年轻的新面孔。

夜晚的沱江与白天判若两重,两岸的投光灯、洗墙灯、水底灯、地理灯冷暖交织,色调与层次的调配显然极具术业专攻的水准。据说古城灯光带的布局始于2011年,布局的初衷除了增添新景致,还在于“体现梦回故乡的意境与韵律”。

故乡存在于记忆中从来都是陈旧的面目,古朴的民风比一座城池的光鲜也许更具怀乡的特质,但璀璨透亮的万名塔确实让我想起了白塔和《边城》,而这恰恰几乎就是“故乡”的代名词。

在山城茶峒,临溪的白色小塔下居住着一户单独人家,这户人家只有老船夫、翠翠,和一只黄狗。这是《边城》故事的开头。一个雷电交加、暴雨如倾的夜晚,白塔轰然倒塌,老船夫逝去,而天保已溺亡茨滩,傩送也已出走桃源。这是《边城》故事的结局。“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这是故事的尾声。

也许在沈从文看来,乡土社会正直朴素的人情美已渐渐成为绝唱,所以《边城》才显得温暖又悲凉。1934年冬,在离开凤凰十八年后,沈从文从北平回乡,一入辰河流域,却发现什么都不同了。在《长河·题记》里他写:“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的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的那点正直朴素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惟实惟利的人生观。”

正直朴素人情美,一直温情游荡在《边城》中的渡河两岸。离乡近二十年的沈从文对此深有感触,他知道这是一种行将消逝的珍稀品质,所以他几乎带着一种热切的渴盼,寄希望于人性美的重建。

于是,白塔成了一个隐喻。

2

我想到白塔时自然想到了翠翠。“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在宁静古朴的苗乡,在汉文化和西方文明冲击到来之前,这样的女孩子是自然淳朴美的化身,具有最纯净的原生性。包括祖父老船夫、船总顺顺,同时爱慕着翠翠的天保和傩送,都在“爱”的主题下闪耀着健康淳朴的人性光辉。

我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因年少时爱慕一个皮肤白皙的“白脸女孩”而遭受“女难”,从此“皮肤黑黑”的女孩更容易成为沈从文的女主角,无论是生活中,还是作品中。在上海吴淞公学教书期间他爱上黑而俏丽的张兆和;《长河》中的夭夭、《三个女性》中的黑凤、《边城》中的翠翠,还有《燥》中的姑娘,她们全是“那个黑黑的脸,那个黑黑的眉毛,黑黑的眼睛,还有,那一双似乎比任何女人也还黑一点的手,不正是我倾心的东西吗?”

在边城苗乡长大的沈从文,自然会对这种健康淳朴的人性美格外倾心。他自己曾透露,触发他写翠翠的起码有三个女孩的影子,一个是身穿孝服从九水溪中提水的崂山少女、一个是绒线铺的女孩、还有一个是刚成为他妻子的张兆和。

她们共同创造了翠翠,涧水一样明净的翠翠。

3

楼下的孙先生推荐我去森林剧场看《边城》。

又下了一场雨。剧场门前汪起的雨水映照着剧场的灿烂灯火,远远看去水光一片,熠熠生辉。剧场外观是典型的湘西建筑风格,雕花格窗,斗拱飞檐,大门上方嵌着醒目的霓虹字“边城”,乍一入眼,让有《边城》情结的人心底漾起柔情。

但现实似乎总有遗憾。阔大的实景剧场里,炫目的舞台灯光、服装道具垒起了一个异常玄美的造梦空间,但唯独,缺失了能揳入心灵的“正直朴素人情美”。

“翠翠”像一只忙碌的云雀旋起优美的舞姿,剧情在她的吟唱和跳跃的脚尖下一幕幕流淌。我一边看着她,一边想我心里的翠翠,却总难将她们自然合体,以致“翠翠”和“傩送”的几段让人脸红的露骨对唱,让我难过得想大哭一场。

那个被自然山水长养、小鹿一样淳朴善良的翠翠,去了哪里?

雨还在下。灯光让舞台内侧的实景森林显得空灵悠远,雨丝像细密的银线,在灯光制造的阳光里飘扬。我将目光穿过舞台停留在淋湿的树林里,一种不可名状的委屈充满了鼻尖和心胸,我喃喃说,对不起啊沈先生!对不起你的翠翠。沈先生似乎在密林深处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无奈又羞涩地说,惭愧啊,你大老远来,让你失望了!

我知道上世纪30年代的苗乡早已远去,我们被市场规律和一些新的价值体系裹挟着,进入到一个自我失重的新时代。

白天,我在东门城楼见到一位身着女式绣花苗衣的老头儿,他戴着花头帕,头帕上斜插着一朵大红花,每走几步就摆出一个造型让游人拍照,别在腰间的唱机反反复复唱着一支欢快的曲子。见我傻盯着他,他笑吟吟走向我,在距我两米开外忽然双臂伸直做了个飞燕腾空的姿势。我听清了他唱机里理直气壮的女声: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让我看透痴心的人,不配有真愛……

我怔了怔,哑然失笑。

失散在时空里的翠翠,是那样叫人怀念。

第三章:江河·故乡

我到底还是去沱江泛了一次舟。

一只两头翘起的小船坐满了五六个人,船夫麻利地解缆撑篙,小船很快驶离了江岸,漂荡在这条已往返过无数次的江河里。

此时的沱江是温婉的,木桨划起的水波像娴静的笑纹一圈圈漾开、推远,两岸连屋比肩的吊脚楼和苍翠青山格外幽静,江水豆绿,仿佛多少年来都不曾改变过颜色。

船一离岸,船夫就抑扬顿挫说起凤凰的前世今生。船夫六十岁的样子,每天水上泛舟的结果让他拥有了健康的肤色和响亮的嗓门,但他重复过多而略显机械的导游语气提醒我,他只是服务于景区的船夫,而不是把一生的命运都交付给河流与船只的古老水手。

这是一个江河日趋萧条的年代。沈从文笔下的故乡永远都是水光潋滟,从儿时的水边小城,到沅水流域的码头、市镇、商号,无数喜怒哀乐,无数爱恨情仇,无数生老病死,无数碾坊、染坊、油坊、铁匠铺、杂货铺……都热气腾腾急鼓繁弦地涌荡在江河之上。浪迹天涯的水手在吊脚楼里寻觅情感的慰藉,码头和市镇因水运繁忙而兴盛,行商的人家日日临河,等待随船捎来的油盐、布匹、香烛和纸捻……时间漂浮在河水上,流向了不可知的曾经。时代的更替像生命的接力,交通的发达让河流日益枯瘦,临水而居的市镇日渐萎缩,那些充满生命底色和活力的古老职业,像一些濒临消亡的习俗一样,已渐渐绝迹。

在沈从文笔下,江河甚至就是故乡的代名词。在《从文自传》里,被江河环绕的故乡丰美无垠:“一道小河从高山绝涧中流出,汇集了万山细流,沿了两岸有杉树林的河沟奔驶而过,农民各就河边编缚竹子作成水车,引河中流水,灌溉高处的山田……”年幼逃学的沈从文除了被市声吸引,还热衷于偷偷溜到河水中游泳,在无人照料的柴船上晃荡,到河滩上烤鱼做点心,甚至,他以补充兵的身份离开凤凰的前一天,还在水中泡了两小时,那一天是中元节,他拿了纸钱和酒肉,在河水中祭奠“河鬼”,然后烧完纸钱,把肉吃尽,将酒倒入水中,第二天清晨便背着小小包袱离开了苗乡古城。那是一个少年告别故乡的深沉仪式。

我有些恍惚。千百年来,江河文化流淌在古老文明的血液中,我皖江南岸的家乡被长江浸润,被江风吹拂,开放的港口和宜人的季候使我们养成了温润平和的性格。我们都是江河的子民,但边城苗乡的血性和柔情是一幅异质的图景。江河时代的式微,正在消弭这种异质和距离,使两者之间日趋雷同。

“江边的木叶起堆堆,问哥会吹不会吹?我把木叶吹响了,只用木叶不用媒。”船夫忽然眺望水天,张嘴唱起了一首民谣。曲调悠扬如河水流淌,两岸苍山如黛,小船悠悠向前,我在谣曲里仿佛看到一张久远而动人的画面。

“好的风俗是如好的女人一样,都要渐渐老去的。”沈从文早已有过这样的感慨。1934年他回老家,在给张兆和的信里万分遗憾地说:“一切皆变了,一切皆不同了,真是使我这出门过久的人很难过的事!”

在时间长流中,“变”是永久恒常的概念。岁月改变了古朴的风俗和人情美,但1934年仍然是江河兴盛的时代。返乡途中写给张兆和的信,后来集成了《湘行散记》。他从桃源乘船溯沅水而上,一路过曾家河、缆子湾、鸭窠围、横石、九溪、辰州、沪溪……他在江河上写信看水看云,在江河上记录那些悲苦人生,在江河上缅怀故乡的岁月。

水对沈从文的影响,犹如湘西凤凰对他的影响,他甚至说自己的创作“就只是各种地方各样的流水”。为此他写了一篇《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我所写的故事,却多数是水边的故事。故事中我所最满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为背景,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为我在水边船上所见到的人物性格。”

那些如浮萍一样在水上谋生的人们,是社会底层最卑微的群体,他们血肉是丰满的,灵魂是纯粹的,他们敬畏河流也诅咒河流,血泪流淌在河流中,却又头顶神明虔诚地膜拜河流。

水手是江河的浪子。迫于生计,他们十几岁起就开始向江河讨一份生存的本领。“除了学习看水,看风,记石头,使用篙桨以外,也学习挨打挨骂。”从被急流险滩吓得大哭,再到对生死习以为常渐渐麻木,最后变成了能咽下苦痛哀乐、能搏击惊涛骇浪的壮年水手,直到老死江河。

“就像拔萝卜一样,这么把自己连根拔起,远远的抛去,五年七年不回来,或终生不再回来。在外漂流运气终是不济事,穷病不能支持时,就躺到一只破旧的空船中去喘气,身边虽一无所有,家乡橘子树林却明明爽爽留在记忆里,绿叶丹实,烂漫照眼。于是用手舀一口长流水咽下,润润干枯的喉咙。水既由家乡流来,虽相去八百一千里路,必俨然还可以听到河岸边激动水车的呜咽声。”(沈从文《长河》)

故乡是水上人终老的方向。但事实却刚好相反,他们远离故乡漂泊在江河中,像鹭鸟迷失了水湾。一条沅水,三十万船夫和水手在奏响着生命的荣耀与哀歌。生,与水相搏;死,枕水安息。

凤凰人守着古老的河流,在苦难日子里遵循着传统的矩步,却又像脱缰的野马,承继了一种浪漫与残忍相互交融的游侠精神。一个充分的例子说的是凤凰人田三怒。这个闻名湘西的霸王十五岁为友复仇,二十岁起已是让人胆寒的“龙头大哥”。这样一个人物,却“一见长辈或教学先生,必侧身在墙边让路,见女人必低头而过,见做小生意老妇人,必叫伯母,见人相争相吵,必心平气和劝解,且用笑话使大事化为小事。周济逢丧事的孤寡,从不出名露面……”

江河的时代已渐行渐远,江河孕育的赤子情怀和游侠精神,已失去了最鲜明的烙印。我在古城闲逛时,想到苗民的剽悍和樸野,与苗民说话总保持着谨慎而温和的笑容。但无论是挥舞着木槌做酥糖的店主,还是身穿制服的景区保安,一律有着这个时代共有的表情,要么是商业化的热情,要么是无关紧要的漠然。这多少会让我释怀,却又有一丝隐隐的惆怅。

沱江泛舟,已快到尽头。

水草却丰茂起来,船夫告诉我它们的名字,锯齿兰、串串兰、龙舌兰。不知为何,只一遍,我就牢牢记住了它们的名字。长长的水兰草自水底袅娜而上,飘摇、摆动、柔媚、神秘,像在袅袅唱着一支古老的歌谣。

两侧山影堆蓝积玉在水面铺开,把手伸进水中,肌肤上顿时柔滑如缎,水流像温柔的亲吻,像无数清浅美好的时光,像飞速闪现的历史片段,带着些凉意,在手背上奔涌而去,仿佛远去的故乡。

身后,闾阎扑地的市集已阒无踪影。我想起沈从文《凤凰》中的那一句:“落日黄昏时节,站到那个巍然独在万山环绕的孤城高处,眺望那些远近残毁碉堡,还可依稀想见当时角鼓火炬传警告急的光景。”

多年以后,谁还能站在另一处孤城高处,怅然作故乡的怀想?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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