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丹青
2020-06-01林采宜
林采宜
在贝律铭设计的黑白对峙的苏州博物馆,脑子里突然跳出来两个字:丹青。是因为贝老的建筑线条如江南的水墨丹青,也因为在这水墨丹青般的艺术宫殿里无意邂逅了陈丹青的个人画展。冬日,参观的人很少,江南长廊的格子窗,灰黑色的边,午后的光影斜斜透进来,有点寂寞,窗边小柜台上摆着他历年出版的书,我买了一本《退步集》,一本《多余的素材》。
陈丹青的幽默我依然是喜欢的。他在“非艺术访谈一百问”里说:“男女之间的有意思,就因为互相不了解。”哲学的问题世俗化,有了烟火气,深刻立马转化成幽默。
至于“两性之间最理想的关系是什么?”他的回答是:“好多怨偶,很老很老了,一生一世深仇大恨,至死不渝,那倒是很高的境界。”比起那些“白头偕老”“忠贞不渝”等发腻的鸡汤调,陈丹青的语言带着浓郁的雪茄味儿。冲,但是耐琢磨。
陈丹青的有趣还在于他的矛盾。一边是以“退步”的姿态质疑中国当代人文艺术领域的“进步观”,但你若是往深里看,他骨子里也是求进步、求主流威权认同的。譬如,面对中国的美术教育体制的外语考试、政治考试,他愤怒、悲哀,甚至叫骂。他哀叹:现代的年轻人,都“让考试给耽误了”。
如果仔细问一句:什么样的人才会被考试耽误?答案无非两个:一个是把考试当作出頭阶梯的人,另一个呢,则是把考试当作检验才情试金石的人。
可我们眼里的丹青,笔墨,原本只是一些人内心世界的视觉表达,好不好,美不美,观者用眼睛和心灵回答,跟考试、学历本质上不相干。他自己也说:“艺术不是奋斗,不是自强,艺术只是喜欢”。既然只是喜欢,那有天分有才情的艺术青年进不进大学又有什么关系?从米开朗琪罗到梵高到毕加索,没有一个成长于艺术院校。一个有文化的社会,尊敬或者无视一位艺术家,本来就是看其作品而不是看其文凭。
第一次遇见陈丹青,是十年前。在上海的一次文艺派对上,自助餐台前取食的时候,他正好站在我旁边,很自然地取了一只尚还温热的大瓷盘递给我,说老实话,我有点惊讶,从头到脚一身血性的陈丹青,在现世里居然如此优雅。
或许,这也是他的有趣和矛盾之处。
第二次见陈丹青,是在木心文学札记的推广活动上,陈丹青坐在空旷的舞台上,绛红色的幕帘衬着一把孤单的椅子和一张同样孤单的茶几,陈丹青坐在那把孤单的椅子上,略显羞怯,两道惨白的灯光打在他脸上,看上去有点像受审的犯人。台下是黑压压的粉丝,那情景,不像是拥趸来捧热爱的偶像,倒像是群众审视一个奇特的异类。我也在其中,因为喜欢陈丹青,一直纳闷:野性纵横的他怎么会如此推崇一潭死水、波澜不惊的木心?
那一天晚上,听他用非常恭敬的言辞絮絮叨叨地谈论木心,忽然明白:艺术体验,纯属私事。任何人都无法彻底理解另一个人在某一个作品里的感动和共鸣,譬如,陈丹青对木心的解读。
“艺术是一种无用的禀赋”。然而,她如夹在寒风里的雨丝,让很多人的生命在冬夜的某一个瞬间不知不觉地发了芽。
我们在不同的风,不同的雨中发着各自的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