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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也是一种归宿

2020-06-01彭振

语文世界(初中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现实小说母亲

彭振

【经典文本】

河的第三条岸

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

父亲是一个尽职、本分、坦白的人。据我认识的几个可以信赖的人说,他从小就这样。在我的印象中,他并不比谁更愉快或更烦恼,或许只是更沉默寡言一些。是母亲,而不是父亲,在掌管着我们的家,她天天都责备我们——姐姐、哥哥和我。

但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父亲竟自己去订购了一条船。

他对船要求很严格:小船要用含羞草木特制,牢固得可在水上漂二三十年,大小要恰好供一个人使用。母亲唠叨不停,满腹牢骚,丈夫突然是想去做渔夫或猎人吗?父亲什么也没说。

离开我们家不到一英里,有一条大河流经,水流平静,又宽又深,一眼望不到对岸。

我总忘不了小船送来的那天。父亲并没有显出高兴或别的什么神情。他只是像往常一样戴上帽子,对我们说了一声再见,没带食物,也没拿别的什么。我原以为母亲会大吵大闹,但她没有。她脸色苍白,紧咬着嘴唇,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如果你出去,就待在外面,永远别回来。”

父亲没有吭声,他温柔地看着我,示意我跟他一起出去。我怕母亲发怒,但又实在想跟着父亲。我们一起向河边走去了。我强烈地感到无畏和兴奋。

“爸爸,你会带我上船吗?”

他只是看着我,为我祝福,然后做了个手势,要我回去。我假装照他的意思做了,但当他转过身去,我伏在灌木丛后,偷偷地观察他。父亲上了船,划远了。船的影子像一条鳄鱼,静静地从水上划过。

父亲再没有回来,其实他哪儿也没去。他就在那条河里划来划去,漂来漂去。每个人都吓坏了。从未发生过,也不可能发生的事现在却发生了。亲戚、朋友和邻居议论纷纷。

母亲觉得羞辱,她几乎什么都不讲,尽力保持着镇静。结果几乎每个人都认为(虽然没有人说出来过)我父亲疯了。也有人猜测父亲是在兑现曾向上帝或圣徒许过的诺言,或许,他可能得了一种可怕的疾病,也许是麻风病,为了家庭出走,同时又渴望离家人近一些。

河上经过的行人和住在两岸附近的居民说,无论白天黑夜都没见父亲踏上陆地一步。他像一条弃船,孤独地漫无目的地在河上漂流。母亲和别的亲戚一致以为他藏在船上的食物会很快吃光,那时他就会离开大河,到别的地方去(这样至少可以少丢一些脸),或者会感到后悔而回到家中。

他们可是大错特错了。父亲有一个秘密的补给来源:我。我每天偷了食物带给他。他离开家的头一天,全家人在河滩上燃起篝火,对天祈祷,朝他呼喊。我感到深深的痛苦,想为他多做点什么。第二天,我带着一块玉米饼、一串香蕉和一些红糖来到河边,焦躁不安地等了很久,很久。终于,我看见了那条船,远远地,孤独地几乎察觉不到地漂浮着。父亲坐在船板上。他看见了我却不向我划过来,也没做任何手势。我把食物远远地拿给他看,然后放在堤岸的一个小石穴里(动物找不到,雨水和露水也湿不了),从此以后,我天天这样。后来我惊异地发现,母亲知道我所做的一切,而且总是把食物放在我轻易就能偷到的地方。她怀有许多不曾流露的情感。

母亲叫来她的兄弟,帮助做农活和买卖。还请来学校的教师给我们上课,因为我们已经耽误了很多时光了。有一天,应母亲的请求,一个牧师穿上法衣来到河滩,想驱走附在父亲身上的魔鬼。他对父亲大喊大叫,说他有责任停止这种不敬神的顽固行为。还有一次,母亲叫来两个士兵,想吓吓父亲,但一切都没用。父亲从远处漂流而过,有时远得几乎看不见。他从不搭理任何人,也没有人能靠近他。当新闻记者突然发起袭击,想给他拍照时,父亲就把小船划进沼泽地里去,他对地形了如指掌,而别人进去就迷路。在这个方圆好几英里的迷宫里,上下左右都是浓密的树丛,他不会被人发现。

我们不得不去习惯父亲在河水上漂浮这个念头。但事实上却不能,我们从来没有习惯过。我觉得我是唯一多少懂得父亲想要什么和不想要什么的人。我完全不能理解的是他怎么能够忍受那种困苦:白天黑夜,酷暑严寒,却只有一顶旧帽和单薄的衣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命在废弃和空寂中流逝,他却一点都不在意。他从不踏上泥土、草地、小岛或河岸一步。毫无疑问,他有时也把船系在一个隐蔽的地方,也许在小岛的顶端,稍微睡一会儿。从没生过火,甚至没有划燃过一根火柴,他没有一丝光亮。仅仅拿走我放在石穴里的一点点食物——对我来说,那是不足维生的。他的身体怎么样?不停地摇桨要消耗他多少精力?每到河水泛滥时,裹在激流中那许多危险的东西——树枝,动物尸体等等——会不会突然撞坏他的小船?他又怎么能幸免于难?

他从不跟人说话。我们也从不谈论他,只在腦子里默默地想。我们从不能不想他。如果有片刻似乎没想他,那也只是暂时,而且马上又会意识到他可怕的处境而从中惊醒。

姐姐结婚了,母亲不想举办结婚宴会——那会是一件悲哀的事,因为我们每吃到精美可口的东西,就会想起父亲来。就像在风雨交加的寒夜,我们睡在温暖舒适的床上就会想起父亲还在河上,孤零零的,没有庇护,只有一双手和一只瓢——在尽力舀出小船里的积水。时不时有人说我越长越像我的父亲。但是我知道现在父亲的头发胡须肯定又长又乱,手指甲也一定很长了。我在脑海里描出他的模样来:瘦削,虚弱,黝黑,一头蓬乱的头发,几乎是赤身裸体——尽管我偶尔也给他留下几件衣服。

看起来他一点也不关心我们,但我还是爱他,尊敬他,无论什么时候,有人因我做了一些好事而夸我,我总是说:“是爸爸教我这么做的。”这不是确切的事实,但这是那种真实的谎言。我说过,父亲似乎一点也不关心我们。但他为什么留在附近?为什么他既不顺流而下,也不逆流而上,到他看不见我们,我们也看不见他的地方去?只有他知道。

姐姐生了一个男孩。她坚持要让父亲看看外孙。那天天气好极了,我们全家来到河边。姐姐穿着白色的新婚纱裙,高高地举起婴儿,姐夫为他们撑着伞。我们呼喊,等待。但父亲始终没有出现。姐姐哭了,我们都哭了,大家彼此携扶着。

后来,姐姐和丈夫一起远远地搬走了。哥哥也到城里去了。时代在不知不觉中变了。母亲最后也走了,她老了,和女儿一起生活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留了下來。我从未考虑过结婚。我留下来独自面对一生中的困境。父亲,孤独地在河上漂流的父亲需要我。我知道他需要我,尽管他从未告诉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固执地问过别人,他们都告诉我:听说父亲曾向造船的人解释过。但是现在这个人已经死了,再没有人知道或记得一点什么。每当大雨持续不断时,就会冒出一些闲言来:说是父亲像诺亚一样聪慧,预见到一场新的大洪水,所以造了这条船。我隐隐约约地听见别人这样说。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因这件事责备父亲。

我的头发渐渐地灰白了。

只有一件事让我难过:我有什么不对?我到底有什么罪过?父亲的出走,却把我也扯了进去。大河,总是不断地更新自己。大河总是这样。我渐渐因年老而心瘁力竭,生命踌躇不前,同时患了风湿病。他呢?他怎么样?他肯定遭受了更可怕的伤痛,他太老了。终有一天,他会精疲力竭,只好让小船翻掉,或者听任河水把小船冲走,直到船内积水过多而沉入滚滚不停的潜流之中。这件事沉沉地压在我心上,他在河上漂泊,我被永远地剥夺了宁静。我因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感到罪过,痛苦是我心里裂开的一道伤口。也许我会知道——如果事情不是这样,我会猜测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别想了!难道我疯了?不,在我们家里,这么多年从没提到这个词。没人说别人疯了,因为没有人疯,或者每个人都可能疯了。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跑到岸边,挥舞手帕,也许这样他会更容易看见我。我完全是强迫自己这么做的。我等待着,等待着。终于,他在远处出现了,那儿,就在那儿,一个模糊的身影坐在船的后部。我朝他喊了好几次。我庄重地指天发誓,尽可能大声喊出我急切想说的话:“爸爸,你在河上浮游太久了,你老了……回来吧,你不是非这样继续下去不可……回来吧,我会代替你。就是现在,如果你愿意的话。无论何时,我会踏上你的船,顶上你的位置。”

说话的时候,我的心跳更厉害了。

他听见了,站了起来,挥动船桨向我划过来。他接受了我的提议。我突然浑身战栗起来。因为他举起他的手臂向我挥舞——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我不能……我害怕极了,毛发直竖,发疯似的跑开了,逃掉了。因为他像是另一个世界来的人。我一边跑一边祈求宽恕,祈求,祈求。

极度恐惧带来一种冰冷的感觉,我病倒了。从此以后,没有人再看见他,听说过他。从此我还是一个男人吗?我不该这样,我本该沉默。但明白这一点太迟了。我不得不在内心广漠无际的荒原中生活下去。我恐怕活不长了。当我死的时候,我要别人把我装在一只小船里,顺流而下,在河上迷失,沉入河底……

【解题笔记】

[知人论世]

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1908—1967),巴西著名作家。出生于富有的庄园主家庭,早年在医学院学习并开始短篇小说创作,毕业后担任过军医和外交官。作为一个南美洲作家,他的名气虽没有诺贝尔奖得主马尔克斯和略萨那么大,但其魔幻的笔风同样独树一帜。他早年创作的诗集《岩浆》曾获巴西文学院一等奖,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广阔的腹地:条条小路》和短篇小说集《萨加拉纳》《舞蹈团》《初期的历史》。其前期创作多以民间为依托,以极富巴西地域色彩的笔触描写野蛮与爱情,后期创作则偏重想象和象征,擅长将日常叙事和隐喻的方式相结合。《河的第三条岸》即是其后期代表作,曾被删减后选作2008年广东省高考的现代文阅读篇目。

小说借助 “儿子”的视角,讲述了一个父亲寻找生命中另一种可能的故事。三千余字,绝无闲笔,不动声色的情绪铺垫,触动人心的精巧细节,缓缓展开的叙事节奏,使简练的文字和丰厚的内涵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张力,让人满心疑惑却又欲罢不能,难怪中国当代作家阎连科和余华都把它奉为短篇创作的圭臬。

[结构]

据说,根据这篇小说出的广东省高考现代文阅读题,有近两千名考生一分没得到。当然,没得到分的原因可能有很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大多数中学生在面对这种极富象征意味的小说时,是比较容易碰钉子的。其中的原因也不难理解,因为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背后所隐藏的内涵和本质,往往可以通过人物或者情节找到挖掘的方向,其意义的表达相对确定,这一类作品是大多数人比较熟悉的。而还有一类小说,比如西方现代派小说,中国当代先锋派小说,由于多运用反传统的技巧和手法,尤其是象征、意识流等,其意义往往不确定或者说具有无限多解读的可能性,甚至常让人感觉不知所言,缺乏相应阅读经验的读者就很难下手。

这个故事看起来其实非常简单,但为什么很多人读不懂?我们能看懂故事里的每一句话,也能弄清楚故事讲述了一件什么事情,但就是无法理解作者到底想表达什么,原因何在?首要的问题在于,这个故事本身存在诸多不确定之处和有悖常规情理与逻辑的地方。到底什么是河流的第三条岸?父亲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不愿回归?父亲漂泊在河流之上到底在找寻什么?一连串的问题会紧随着故事的展开扑面而来,而我们习惯性的阅读方式则是寻找确定的意义,这篇充满不确定性的小说一下子就颠覆了我们对传统小说的认知。完全地写实、缺乏留白和想象或者过分地故弄玄虚、彻底脱离现实,都无法成就精彩的文本,那么这篇标题就已经“起飞”了的作品,又是如何平衡现实与想象的关系的呢?要理解这个故事,就必须弄清楚作者是如何既落脚现实又超越现实的。不妨先放下对于故事确定意义的执念,从故事的框架结构入手来由表及里地看。

首先从人物关系的层面来看故事的结构设定。小说的叙述者是“我”,被讲述的主要对象是“父亲”,从儿子的视角来介绍父亲,使得故事中的“父亲”形象呈现有别于一般的全知视角讲述。但整个故事的叙述没有过多旁枝末节和分叉,也没有多视角的转换,父亲的内心世界我们始终无法获知。在儿子眼中,父亲是一个“尽职、本分、坦白”的人,“不比谁更愉快或更烦恼,或许只是更沉默寡言”,但恰恰是这一铺垫,使得父亲突然地出走显得十分突兀。或许,这也从一个侧面表明,儿子其实并不真正了解父亲——在父亲的“本分”和“沉默寡言”背后,隐藏着许多不为儿子所理解的东西。“我”自以为“我是唯一多少懂得父亲想要什么和不想要什么的人”,但同时“我”却“完全不能理解”“他怎么能够忍受那种困苦”。尽管如此,“我”还是在父亲出走后“每天偷了食物带给他”,即便最后只剩“我”“独自面对”这“一生中的困境”,尽管父亲“从未告诉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也“不会因这件事责备父亲”。因为从父亲离家的“头一天”起,“我”就“感到深深的痛苦,想为他多做点什么”。显然,少了这层父子关系的设定,故事就无法展开。因为“我”正是连接父亲与现实世界的唯一通道。

无条件地多年如一日支持“父亲”,直至自己也头发“灰白”“因年老而心瘁力竭”之时,“我”终于“庄重地指天发誓”向父亲发出了“我会代替你”的呼喊。但当父亲真的“接受了我的提议”把船向“我”划过来之时,“我”却又“发疯似的跑开了”,这大概才是“我”根本从来没有理解过父亲的最好证明。耐人寻味的是,“我”一方面拒绝了父亲的回应,但另一方面,却又希望“当我死的时候,我要别人把我装在一只小船里”直至“在河上迷失”,可见,“我”始终没有从父亲出走的迷局中找到自我。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故事的真正主角似乎并不是“父亲”,而是深陷混沌和犹豫中的“我”。“我”既无法像母亲那样面对“羞辱”“尽力保持着镇静”,“怀有许多不曾流露的情感”,也无法像父亲一样以无畏的勇气去追求理想,而始终在理想和现实之间摇摆,迷失,在无尽的“等待”中感受着父亲“一点都不在意”的“废弃和空寂”,直至最后“在内心广漠无际的荒原中”彻底沉沦。既崇拜追求理想者的无畏,支持和拥护追求理想者,却又始终没有勇气迈出自己行动的脚步,甚至都无法确定自己的追求和理想,这是不是很多人都会出现的一种窘境?

当然,在父与子之间,“母亲”形象也至关重要。父亲的出走,只有从母亲那边才能找到答案,而姐姐、姐夫和哥哥,作为用来衬托父亲不愿回归的人物形象,小说里基本都是一带而过。同样是在儿子眼中,母亲“掌管着我们的家”“天天都责备我们”(文中并没有提及母亲是否有责备或者控制父亲),对于平时沉默寡言的父亲突然地“出格”举动,她只是“唠叨不停,满腹牢骚”,而父亲的反应则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父亲什么也没说”。作为孩子的“我”,有限的观察中自然无法获知父亲和母亲的日常感情和关系到底怎么样,但从母亲“脸色苍白”的神色和极具威胁性的话语——“如果你出去,就待在外面,永远别回来”来看,母亲“掌管”下的这个家,应该是促使父亲“出走”的一个重要原因。但让母亲形象变得丰满的另一个细节,则是她“知道我所做的一切”,“总是把食物放在我轻易就能偷到的地方”。母亲的存在,能够一定程度上解释父亲出走的原因,而儿子的暗中帮助,使得父亲的长久漂泊成为可能,这样的人物设定就使得故事的虚实形成了一种巧妙地搭配,不食人间烟火的“父亲”,正因为母亲和儿子的存在,才能够化解他现实的窘迫。如果说父亲的出走是超越现实的,那母亲的默认和“我”的暗中帮助,则是紧贴现实的。代表着现实世俗生活的母亲,代表着理想主义的父亲,还有迷失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我”,构建起了三种不同的人生形态。主要人物关系的巧妙设定,对于文本多义性和丰富性的建构,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再从故事情节的层面来看作品的结构框架是如何搭建的。小说围绕父亲的“漂流”这一线索,可分为三个部分,依次写到了父亲的离去、父亲离去后家人的系列反应以及父亲多年后的再次出现。按照时间顺序展开的结构,使得读者可以毫无困难地把握小说的基本内容。常规的现实主义叙述方式和非常规的人物行为组合在一起,赋予故事以独特的张力。小说开端部分围绕父亲的离开,又可分为订购船、船送来和划船走三个小层次,这个过程揭示出父亲的离开绝非突发奇想,一个“竟”字说明父亲此举完全是背着家人的独自谋划,而对船的“要求很严格”,则说明父亲对此早有准备。离家之前,对于母亲向他突然买船表现出的“满腹牢骚”和“只说了一句话”的威胁,父亲一律以沉默回应,但最终还是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在儿子的“印象”里,是母亲在“掌管”着整个家庭,而父亲这种无言的决绝,不知不觉就与开头第一段关于家庭情况的铺垫形成了强烈反差,使得故事的开端“暗流涌动”。故事的发展部分,先后写到旁人的猜想和议论、父亲得到的秘密补给以及家人纷纷离去后“我”的“独自面对”。每个人“都吓坏了”,都猜想“父亲疯了”,人们对父亲的行为都有着“一致”的看法,这反映出父亲的行为不仅不被家人理解,同样也不被世俗的眼光所接受。与这种不被理解再次形成反差的是,“我”却一直在暗中帮助父亲,甚至连“觉得羞辱”却又“尽力保持着镇静”的母亲也“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并总是默默“成全”。强烈的反差感或者说内在张力始终伴随故事情节的推进而存在,在故事进入高潮的时候这种反差达到顶点。故事的高潮出现在多年后“我”终于等到父亲再次“在远处出现”,这一刻,让在“姐姐和丈夫”“哥哥”和“母亲”都离去后独自等待直至白头而“心瘁力竭”的“我”激动不已,“我”大声喊出的“我会代替你”的誓言和父亲“接受了我的提议”后“我”“发疯似的跑开”的举动再次形成反差,将全篇的张力推向顶点,故事的中心最终从“父亲”转移到“我”。结尾处对“我”“病倒”后的自责、悔恨、恐惧等系列心理的再现,似乎又是在提醒读者——“我”才是故事真正的主人公。也许大多数读者看这个故事,都会执着于要弄清父亲的疯狂到底为何,但跟随着小说的第一人称叙事视角把故事细细回味一番,不难发现,作者并未着意去解释父亲外出漂流的原因,更多的笔墨都集中在呈现“我”的观察和感受上,而这些,恰恰是小说众多的不确定性之外的确定性所在。

[象征]

既然父亲的“漂泊”仅仅是“就在那条河里划来划去,漂来漂去”,而没有任何其他现实的目的,那就使他这一行为的象征意义远远超出了该行为本身的现实意义。众所周知,河流只有两条岸,从此岸到彼岸,河流从中流过,在现实的世界里“河的第三条岸”是不存在的,小说全篇也没有直接提到过这“第三条岸”。小说的标题本身就是在以一种象征的方式揭示故事的主题,但它跟一般的象征又有所不同。作为文学创作的一种重要表现手法,象征是通过某一特定的容易引起联想的具体事物来表现与之有某种相似或相近特点的概念、思想和感情,从而使抽象的情理形象化,使所要表达的意思更为含蓄、深刻。既然这个“第三条岸”本身就是虛幻和不具体的,那它又如何能使抽象的情理形象化呢?

不妨一层层地来看。首先,“河流”在文学作品中常常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诸如源远流长的历史、自由、时光的流逝或者文明的变迁等等,河流的“此岸”和“彼岸”的象征意义也很容易跟生与死、现实与理想等关联到一起。那不同于此岸和彼岸的“第三条岸”到底又代表什么呢?就故事的主要内容看,“河的第三条岸”正是父亲所追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让父亲如此执着地一天天、一年年在河上漂流?假如母亲对家庭的掌控和絮叨,世俗生活的庸常,日复一日的琐碎,是促使父亲出走的原因,那么这“第三条岸”就应该是与世俗日常生活相对应的另一种东西。如果河的两岸是俗世生活,那父亲追寻的这第三条岸,就该是某种他在现实生活中不曾获得或无法实现的东西,可能是某种理想和激情,也可能是某种心灵的归宿,还可能是精神的绝对自由或者其他。而作为精神绝对自由和理想的那个“岸”,恰恰也是虚幻不真实的,这是否正是作者称之为“第三条岸”的原因?但其实它又无处不在,就深埋在每个人的内心某个角落,或许在某个时刻它会被突然唤醒,又或许在俗世的重压之下它永远都不会被开掘。

其次,父亲“从不踏上泥土、草地、小岛或河岸一步”,既表明他坚决地与现实的世俗生活划清界限,也说明他所追求的“第三条岸”不在别处,就在河流中。“船”是他实现理想和目标的工具和手段,而“河”则象征着他到达理想之境的必经之路。与现实的河岸相对应的,存在于无尽的漂泊旅程中的,只能是某种精神的归宿或理想追求。如果河流象征着时间和生命的流逝,那能与这种流逝相对抗的,一定不是对庸常琐碎的习以为常,而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奋不顾身。从现实的角度看,父亲的举动无疑是徒劳的,因为现实世界根本不存在“河的第三条岸”,他这种固执的坚持让人觉得疯狂和可笑,让母亲觉得“羞耻”,让儿子不解。但另一方面,他这一行动的意义不在于结果,而在于行动的过程本身,其行动的意义不是要找到现实的第三条河岸,而是要向世人昭告自己在追寻理想或心灵栖息地的过程中,宁愿无尽漂泊也不愿重返世俗现实的决心。但需要注意的是,父亲“既不顺流而下,也不逆流而上”,而是始终“留在附近”。他一方面要找寻属于他的理想彼岸,另一方面他又无法摆脱此岸的支援。这是否表明父亲的理想追求无法超越世俗的现实世界而存在,他的出走和漂泊注定只能是一种精神世界的追寻?而这,是否也是“第三条岸”之虚幻的另一层意义所在?

最后,回到儿子在小说结尾的祈愿上来。“我”在病中渴望的是“顺流而下,在河上迷失,沉入河底”,如果沉入河底意味着死亡,那他这种自我放逐的方式显然跟父亲的选择有所不同。儿子在生命最后阶段对于自我的“觉醒”,来的要比不愿离开家人太远的父亲更为彻底。但这种觉醒跟父亲的觉醒又全然不同。西西弗斯的悲剧和幸福都在他所推举的那块石头上,而父亲的一切都在那条小船上。周而复始的“徒劳”看似愚蠢,但真正掌控自己命运的幸福又有几人能解?“儿子”大半生游离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摇摆不定,他在临终前的清醒,较之行为“小众”的父亲,似乎更能直击芸芸众生的心灵,催人反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河的第三条岸”,除了承載着父亲的理想追求之外,也象征着儿子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迷途。是清醒的死去,还是糊涂的苟活;是为理想奋不顾身,还是犹豫迟疑停步现实,每个人可能都有不同的选择。正因为“河的第三条岸”本身的不确定,才使得它有着无限多的可能。

[主题]

虽然这篇小说的标题象征意味明显,但因其意义指向不明,所以它的主题多义性远超传统小说。笔者的解读并不是要试图展示某种确定的东西,相反,也许这种解读还会催生新的谜团。面对这样充满不确定性的作品,任何试图给出让人满意结论的尝试,都可能遭到质疑。像这样的故事,它的意义不在于给出结论,而在于呈现能够引发思考的故事框架,使不同的人都可以在故事中读出自我。选中这篇小说来作高考试题的出卷者是有眼光和勇气的,因为对中学生而言,生活和人生的不确定性无处不在,在不确定中发现属于自己的确定,也将是一场孤独的漂泊。胡适说过,人生的意义不在于何以有生,而在于自己怎样生活。谁说漂泊不可以是一种归宿呢。希望《河的第三条岸》这个源自生活又高于生活的故事,能给每一个读者带去不一样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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