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围城
2020-06-01王泽阳
王泽阳
昨天下午送洋芋回家,返程时恰逢初三放学。石青色的教学楼已被人海包围。家长们乌压压占满半条路,二尺宽的人行道上,自行车、摩托车千沟万壑。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铁门里的长阶,而长阶上的书包们正驾着无言的学生笨拙地移动。
两年前,我也是那楼上的人,也有一双目光日夜注视着我。
心灵的钟表总有自己的法则。距离2017年的中考已不知有多少日子过去,于我而言竟还似昨日一般。以至于我在崇文书店里看到焕然一新的《试题研究》,还能感到当日的那份残酷和无力。
我喜欢李曼瑞学姐将附中称作围城。不仅是由于初三教学楼的构造的确宛若监狱,更是因为这里,确实如一座为光环所包围的城,外面的人想闯进来,里面的人想冲出去。身为西北五省桂冠上的明珠,有多少人曾望着它垂下渴望的津涎;然而得到之后,又有多少人难以承受它的重量,在月夜下不住地喘息、呻吟?
毕业两年,我只一人回来过一次。并非我琐事缠身抑或怠惰忘本,只是我不知该以何种姿态面对这里。高一时,我是年级一千多名、故意不学理化生还写文章暗讽物理老师的捣蛋鬼;高二时,我是班里默默无闻的后进者。我离初中老师们对我的期望,实在太远太远。
我曾和这长阶上的学弟学妹们一样,在初中的城楼上眺望桥北红色的城墙;而今我身处红墙之内,再想望一望这里,却是不能了。我知道除了今明两天乘着期中考试的空当子,我难能再临旧地,于是定了定心,瞅了瞅表,怀着一丝恐惧混进了初中。
到底是我身材矮小,校服加身,保安并未阻拦。正门的匾额已经换成魏体的“西工大附中分校”,而路两边拙朴的平房与憨厚的梧桐一如以往。初三楼的天桥入口隐在一株冬青之后,而我想先沿这条路走下去,正如五年前新入学一样。
实验楼后的乒乓球台已经换新,深蓝的台面一尘不染。体育中考前,我曾和许多好朋友在这里练排球。那时候我性子比现在硬,两只手臂被排球打得铁青也不肯停下。
从后面绕过去便是初一初二的操场,有学生在打篮球。我看见栏杆上贴着的班级编码,应是近来刚办过篮球赛。椒红色的跑道与沥青色的球场似乎都已翻新,那颜色在蓝天白云之下,明澈得异常纯粹。
两棵参天的松树,背后是行政楼,我和洋芋曾在四层午休。不过那时我们彼此还不相识。行政楼后的食堂,那样小,那样明亮。水晶帘里,新拖过的地板还闪着肥皂液的光波。卖饮品的阿姨竟认得我,招呼我去买我常喝的酸奶,只是我自高一开始便不再喝任何饮料了。
玲珑的橱窗,腾着温馨的雾气。昔日我最爱的炒饭如今已不拿塑料盒装了。卖薯条和鸡肉卷的窗子更宽了,而那只黑色的小微波炉还是放在案板的左边。初中的食堂远没有高中气派,可那种温暖和亲昵,却是何处都无法比拟的。我摸了摸那里的桌子,触碰着那层油腻,而后折回初三教学楼。
初三的教学楼原是旧高中,故而“楼高马大”,教室极多。那里像城楼,像监狱,像一生也走不完的迷宫。“无人会,登临意。”脑海中浮现出稼轩先生的这一句。当我迈上那钢筋筑成的天桥,逆着人流穿过去,竟有一种苍凉之感蒙上心头。
进入大厅,打眼便看见模考的红榜。一簇学生伫立榜下,伸出手来对着那榜单指指点点。“都已经五模了啊。”我自言自语着。红榜依旧,名字却已不同。一届又一届学生在这里留下他们的名字,而这红榜又一页一页地翻篇。人事更迭,从无永恒,过往的荣耀与企盼都消弭在回忆之中,只能嗟叹一声都是寻常。
榜后一方小小的白板上,记着今天迟到的人和班级,保安大叔背靠在软椅上,舒服地打着哈欠。
登上楼梯,迈过穿衣镜,便是时政电子屏。我还记得当年拿着照相机,为了抢拍屏幕同别人拥挤,而今这块屏幕上正映着勉励学子的话语,似与当年不同。
即使明知翠姐和李奶奶的办公室早已易主,我还是上二楼去那里看了看。以前我是历史课代表,政治还考过年级第二。毫无疑问,我对文科的兴趣是李奶奶和翠姐所给予的。如若没有她们对我的浸润,恐怕今日之我斷已非我。
绕过柱子,我登上三楼,去看我最记挂的初三C6教室。
上一次,也是高中以来唯一一次回C6班,是高一第一次月考。那时我尚未离经叛道,当拿到物理54分的考卷时,随之而来的是自尊心崩塌后的幻灭和无助。于是我如同“惊归飞鸟竞还巢”一般在当天中午便扑了回来。那时我一个人坐在楼梯上哭得像个傻子,可再也不会有老张和老吴来安慰我了。这一次回来,我早已抛弃了那些羁绊,可仍然在C6班的门口没出息地流了泪。
初三C6,转角的第一间教室。班牌未变,班门却矮了些。教室里,值日生在打扫卫生,我藏在窗子后朝里头望了望。狭小的教室,如同睡袋;熟悉的讲台,熟悉的课桌,熟悉的希沃记易黑板,甚至还有百日誓师的签名。柱子上挂着一张书法,那里从前挂着我的排球。
我明白,我再也不能进去了,再也不能坐在那小小的天地,听老张开班会,听老吴讲《诗经》,甚至做一次可爱罗的堂测。梦便是梦,醒便是醒,庄周梦蝶,终究非蝶。人间世上,大都如此。
绕到前门,一扇窗子意外地打开,一个男生探出头来,让我帮忙把他的书包放出去。我欣然答应,接过他沉重的书包,轻轻放在窗下。
那是C6的窗户,而此刻,我已是窗外人。
看了看表,已经六点半,我还要赶回高中去上晚自习,明天还有英语和地理考试。毕竟我已不属于这里,岁月流转不容许恒久的停留。在这座围城之中,我曾是那一千四百分之一,如今我已冲了出去,进入了桥之北那座更大、更坚固的围城。为了这次大突围,我们将攻坚六年,一进一出之间,隔着我们一整个青春。
我经常为自己去坚持、努力和奋斗找理由,因为我不是一个内驱力很强的人。从前我以为致力未来是因为不能辜负过往。可如今我回到这里,回到过往,方才发现这里已无一人与我相识。过往不记得你,只有你记得过往,人的回忆向来没有答复,只有空空山谷中自己竭力嘶吼后孤独的回音。
或许,当所有的日子都一一走过,当生命之火行将枯萎,人们会发现自己两手空空,唯余一腔记忆不曾遗忘。它们曾被我们作为前行的动力,它们曾被我们认作生命的印记,它们仍在告诉着,证明着,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下楼后,我深吸一口气,收起我所有珍藏的美好的记忆,准备返回我现在的城。正待我要离去,一个足球越过丛丛冬青,落到我的脚下。
一个男孩跑了过来,冲我喊道:
“哥们儿,球儿踢一下!”
我弯下身抱起那足球,走上台阶,双手递给他。
那男孩儿抹了抹鼻子,接过足球,昂首朝我问道:“谢了,你哪个班的?”
“高三文三。”我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