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迈中的“灰色调”
2020-06-01郑朝晖
郑朝晖
绿杨著水草如烟,旧是胡儿饮马泉。
几处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
从来冻合关山路,今日分流汉使前。
莫遣行人照容鬓,恐惊憔悴入新年。
这是李益的诗《盐州过胡儿饮马泉》(一作《过五原胡儿饮马泉》)——读诗是讲缘分的,这首诗想必年轻的时候也是读过的,不过,或许当时匆匆过眼,并没有留下很深的印象。但当我在某个周末从上海去到杭州,又从杭州飞武汉的辗转的路途中,读到这首诗,不知为什么,我就生出了很多感慨,更何况又是在一年即将收尾的时候。
中国文人的审美里面,是一定要有一点灰色的调性的,也正因为这点“灰色调”,才让这些艺术作品更具有了美感。比如李益的这首诗,首联“绿杨著水草如烟,旧是胡儿饮马泉”是写景,写饮马泉水草丰美,突出强调的则是“旧是”两字,颇有一点征服之后的自豪感。但是接下来的“几处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则多少让人读出一点怅然的感觉。“笳”是一种胡乐,特别善于表现凄怆与哀怨的情感,其实西北少数民族的音乐里,总有一点宽博而又悲凉的意思。尤其是蒙古的音乐,比如蒙古长调,宽广嘹亮,但是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乐音跌宕起伏,而且还常常在装饰音中带有一些颤音,乐句往往用一个上滑音来收尾,仿佛抽泣一般。明月固然美好,但是照耀在苍凉的戈壁荒漠,又配上了同样苍凉的胡笳悲音,就是另一番光景了。“几处”两字的好处是,天地宽阔而乐声寥落,更添了凄凉的意味,如果这里用“一处”则会让这种荒凉平添了宗教般的庄严与神秘,而如果用“多处”则又太多市井的嘈杂喧闹,这些都不是作者想要的感觉;在这样细微的差异里,汉语的美妙也就表现出来了。至于“何人倚剑白云天”同样有着深邃的美感。“倚剑白云天”多少是有一种英雄的豪迈感的,但是加上“何人”这种不确定的疑问,则大大地消解了那种豪迈,让英雄变得模糊、不确定,其中多少有对建功边塞的理想的质疑。想想看,多少五陵少年,凭着一腔热血奔赴边关,渴望建立一番功业,但是最终“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历史的宏伟有时候就是建立在很多具体生命的“无聊”基础上的。“何人”的疑问,既是对那些葬身大漠的无名者的感喟,也是从个体生命的角度对“燕然勒石”这种国家主义的理想行为提出质疑。事实上,宏大叙事的壮阔伟丽并不足以消弭其中每一个具体生命的哀伤与寂寞,但凡尊重這样的事实而能够完美的展现这种矛盾的作品,往往就能够成为人们世代传诵的经典,因为它足以打动人心。不妨遍数世界文学的经典几乎都是这样,当我们将视角从国家、历史这些宏大叙事转而关注人的具体的生命体验的时候,文学之美才可能真正产生。
“从来冻合关山路,今日分流汉使前。”又是一句豪迈得意的话,“从来”和“今日”,“冻合关山路”与“分流汉使前”,再一次表现了战胜者的自豪。照着这样的情绪写下去,就是边塞诗的另一路,那就是“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那种英雄主义的诗作。但是李益却话锋一转,又以个体的生命感受来结束全诗,“莫遣行人照容鬓,恐惊憔悴入新年”,说尽了岁月流逝的伤感。讲到岁月的流逝,杜审言的“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写得真好,尤其那个“惊”字,把一个生命面对逝水流年的感觉写尽了,我想不独“宦游人”如此,所有为了稻粱谋而孜孜矻矻的人们,应该都会有那么一刹那,在匆促奔忙之中,忽然停下脚步,生发出那样的感慨吧。就好比在旅途中的我,我当然也知道自己去到的每一个地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意义的,也都或多或少地对一些人有所激励与慰藉,但是于我,年来才思消磨尽,多少是会有些颓唐与怅惘的。这大概就是文人习气对我的影响吧。
这样说来,中国文学中的那种灰色的调性,其实就是对生命的某种“疼惜”。天下万物本身是无喜无悲的,但是当这些物与人结合到一起的时候,物自然就成了生命的一部分,也自然会带有人的生命的悲凉与欢欣。而中国文人心底那种生命流逝的伤感就是这种灰色的调性存在的原因。而现实中的晴红烟绿,也因为有了这点灰色的调子,变得深沉,变得更有滋味了。这灰色的调性里,几乎藏着中国美学全部的秘密。
这样一想,自然就会明白,为什么在旅途中的我,对李益的这首诗忽然有了那么多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