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能够击溃时间
2020-06-01刘荒田
刘荒田
绝对言之,时间是不可战胜的,文学也好,艺术也好,所谓“不朽”,所指的是流传较为长久的极少数,但它们总归属于“有限”,而时间是无限的。然而,尽可能长久地和时间周旋,进而乘隙将之击溃,乃是伟大作家与艺术家的终极理想。
余光中先生的名诗《和永恒拔河》,写的就是发誓跻身“不朽”的诗人与时间之间惨烈而绵长的较劲。“输是最后总归要输的/連人带绳都跌过界去/于是游戏终止/——又一场不公平的竞争。”这场竞技的极端不对等,胜算如此之小,诗人纵有夸海口的胆量,也只希望:“但对岸的力量一分神/也会失手,会踏过界来/一只半只留下/脚印的奇迹,愕然天机。”
要问:那样的“脚印的奇迹”留存多少?数数当今书籍,灿若夏夜星空的唐朝,留下多少首诗,就知道有多稀罕。至于写诗超过60年的已故诗人余光中,他平生所作的上千诗篇,百年以后人间传诵的有几首?二百年、五百年后呢?然而,那是由不得人的“天算”,人能做的,仅仅是反求诸己:“唯暗里,绳索的另一头/紧而不断,久而愈强/究竟,是怎样一个对手”……
时间不能被打垮,是肯定的;同时,人暂时地将时间“击溃”,即使无法实现,也是美好的梦想。如果你认为此梦失诸荒诞,将之归类为后羿射日、精卫填海一类神话,也未始不是值得咏叹的浪漫。
其实不妨从追求“千秋万岁名”稍作退却,即使局限于现代诗的立体感和多维性,也能够把“块状”光阴拆散、打碎,重新以意象、象征,在顺流而下的逻辑之外,另行构建诗的秩序。
且看非马先生名作 《醉汉》 里的时间:“把短短的巷子/走成一条/曲折回荡的/万里愁肠//左一脚/十年/右一脚/十年//母亲啊/我正努力/向您/走/来。”
和阔别多年的母亲相见的一幕,演出在“巷子”的舞台上。短短的巷子却和漫长的时间糅合为一体,被“思念”灌醉的儿子,踉跄、沉赘的脚,每一步都迈出“十年”,三维空间加入被解构为碎片的“时间”,被灵感搅拌之后,铺在巷子的石板路上。在这一精粹至极的断章里,溃散的时间向人间至情俯首。
如果说台湾女诗人夏宇的名作:“把你的影子加点盐/腌起来/风干/老的时候/下酒。”想象诚然别致,感情内敛而足够强烈,其中的时间还是线性的,符合时间运行的逻辑,现代诗人则不复拘泥于日历的序列,玩僵硬的时间于股掌。将整块时间打碎,再嵌入独特的感性宇宙有之;潜身于时间之内,随心所欲地穿越有之;打孙悟空的筋斗云,在“未来”占据位置,进而审视目前和往昔有之。于是,人类与之对峙,恒以“湮没”为唯一结局的“时间”,它的软肋露了,人的惨胜、暂胜成为事实,尽管依然为数极少。
时间溃散后,很快就重新集合,庞大的新阵势形成,把妄想偷偷进入“永恒”的野心家挡住,新一轮角斗开始。里尔克的《时间之书》有这样的诗句:“我觉得:一切生命都被活过/那么谁活过它呢?是那些事物/站在那里,像未奏出的乐句/在昏暮就如藏在竖琴之中/是那些风,自水上吹动/是那些枝条,彼此示意/是那些花,编织香气/是那些长长的迟暮的径路/是那些温暖的兽,来回走动/是那些鸟,奇怪地振翅飞行/那么谁活过它呢?神啊,你活过它吗?这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