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于联系,精于对比,成于情怀
2020-06-01熊芳芳
熊芳芳
情之涌动需要有思之沉淀,事之演绎需要有思之观照,论之激扬需要有思之导航。思想闪光了,你的文字才会闪光。
有丰富生命和深刻思想的人,会从日常生活中看见大哲理,而这种大哲理,又会成为其作品的灵魂。但是,从生活到哲理,需要重新整合,需要转换和提炼。
很多同学在写作中喜欢堆砌素材,简单推理,公式化地导出结论,读者无法从中看见“我”的思想与性情。这样的写作,类同于拿一堆食材,直接往餐桌上一放,请客人们自己动手,凉拌生吃。要知道桑叶不等于蚕丝,青草不等于牛乳,只有经过作者个性化的思考,传递出个性化的思想与性情的作品才是有独特价值的。
美国著名学者爱默生说:“古代的学者接触他周围的世界,并开始思考;他们用自己的心灵重新进行安排,然后再把它表现出来。进去时是生活,出来时是真理;进去时是瞬息的行为,出来时是永恒的思想;进去时是日常的事务,出来时是诗。过去的死去的事实变成了现在的活生生的思想。它能站立,能行走,有时稳定,有时高飞,有时给人启示。它飞翔的高度、歌唱的长短都跟产生它们的心灵准确地成正比。”(《美国学者》)
思想从何而来?
告诉你三句话:长于联系,精于对比,成于情怀。
这三个方面往往难以截然分割,它们常常是彼此交融,互为表里的。所以这里不分三个角度逐一展开,只是列举一些实例来帮助你感受和体会。
卢梭说:“凡是能够按真正的关系形成观念的心灵,便是健全的心灵;凡是满足于表面关系的心灵,则是浅薄的心灵;在比较观念和发现关系方面的能力是大或是小,就决定了人们的智力是高还是低。”“长于联系”和“精于对比”,是非常重要的思维品质。
我们所说的“联系”,包括事物之间的联系,现象之间的联系,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人与自然之间的联系,逻辑因果的联系,互为表里的联系等等。善于联系,才能以立体的视角去观照事物或现象的整体,才能有更准确的思考和更深入的认知。
譬如2019年浙江高考作文题。
有一种观点认为:作家写作时心里要装着读者,多倾听读者的呼声。
另一种看法是:作家写作时应该堅持自己的想法,不为读者所左右。
假如你是创造生活的“作家”,你的生活就成了一部“作品”,那么你将如何对待你的“读者”?
根据材料写一篇文章,谈谈你的看法。
这个题目,本质上就是要思考和讨论“自己的声音”与“人类的声音”的辩证关系、“活出自我”与“为他人而活”的辩证关系。
十分巧合的是,这一话题,在我的《语文:生命的,文学的,美学的》一书的中编“抒情:文学的救赎”中有以下阐释。
关于写作,莫言说:“一个写作者所使用的语言,应该是属于他自己的、能够使他和别人区别开来的语言。一个写作者观察事物的视角,应该是不同于他人的不同的独特视角……没有偏颇就没有文学,中庸和公允,不是我心目中的好的写作者所应该保持的写作状态……趋同和从众,是人类的弱点,尤其是我们这些经过强制性集体训练的写作者,即便是念念不忘个性,但巨大的惯性还是会把我们推到集体洪荒的边缘,使我们变成大合唱中的一个无足轻重的声音。合唱虽然是社会生活中最重要的形式,但一个具有独特价值的歌唱者,总是希望自己的声音不被众声淹没。”(《文学个性化刍议》)
莫言又说:“只有个性化的作品才是真正的文学;真正的文学必然地会揭示出人类灵魂的奥秘,而揭示人类灵魂的奥秘,不但是东亚文学的共性,也是世界文学的共性。”(《没有个性就没有共性》)“如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他们的作品是从自己的精神世界出发,但也同时反映了广阔的社会。”(《作家和他的创造》)
诚然,自言自语是文学的起点,但它并不是终点。当代散文家刘亮程也曾说过:“作家都是通过自己接近人类的,每个作家都希望自己最终发出人类的声音。但在这之前,他首先要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一个有价值的作家要关注的恰恰是生活中那些一成不变的东西,它们构成了永恒。”(《一个人的村庄》)
自语式的言说并不意味着拒绝对话。文字令一个个孤立的个人得以沟通。即使是不同民族和时代的人,也能因文字把书写、阅读的现实性和永恒的精神价值联系在一起。王小波说:“人在写作时,总是孤身一人。作品实际上是个人的独白,是一些发出的信。我觉得自己太缺少与人交流的机会——我相信,这是写严肃文学的人共同的体会。但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有自己,还有别人,除了身边的人,还有整个人类。写作的意义,就在于与人交流。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在写。”(《与人交流》)
从自语走向对话,不仅是一个客观要求的必需,也是一种主观变化的必然。叔本华曾说:“一旦我们的思想找到了文字表达,那这一思想就开始为他人而存在,它就不再活在我们的内在了。就像一个有了自己存在的婴儿一样——它已经跟母体分离了。”(《论写作和文体》)
文学作为一种自语式的言说,其实就是一种“在”的方式,也是对“在”的沉思。我们不仅能够从中听到作者自己的声音,也能听到人类的声音,听到人与人的对话,也听到人类与自然的对话。
这是写作中“自己的声音”与“人类的声音”(或曰“自己的心声”和“读者的呼声”)的辩证关系。
那么,假如你是创造生活的“作家”,你的生活就成了一部“作品”,那么你将如何对待你的“读者”?
对此,萨特有言:“人总是故事的讲述者,他被自己的故事和别人的故事环绕着生活。他通过这些故事看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而且他试图像他正在讲述的这些故事那样生活。”
我们的生活,就是我们一生的作品,我们的生活不可能是完全孤立的,它不只是属于“我”自己一个人的生活,我们被自己的故事和别人的故事环绕着,它们彼此交融,交互共生;又像是天上的星辰,每一颗星辰都有自己的轨迹,但是,其他星辰的运动变化,也会影响到“我”;反之,“我”的运动轨迹,也会影响到其他星辰。活出璀璨的自我,就会照亮更多的他人;更多的他人的生命,也会温暖我照亮我。
跟所有的星辰一起闪烁,跟所有的人一起行走,所有的远方,所有的人,都与我有关。
又譬如,讲完《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这一课后,我的学生写了一篇文章。
雪与风
深圳市盐田高级中学高二(14)班 刘晨曦
其实无论是文学作品还是电影,“雪”都是武侠主题下极具表现性的一种意象。但很奇怪,直到学完《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我才想到动笔探讨雪与中国传统武学的关系。
对这个主题感兴趣源于半年前看的《一代宗师》。其中有个片段是宫二在大雪中练拳的场景,让我一直念念不忘。我几乎是屏住呼吸看完了这一段。王家卫的镜头太漂亮了,雪在掌风下的每一处翻飞,枝头积压的细小冰晶簌簌抖落,轻易就能感受到风雪中裹挟的清冷气息。
雪为武学注入灵魂,或者说,中国传统武学就是为雪而生的。一门武学,在其余的任何时空下都仅仅只是武学,但在雪中,它是精神。
习武之人有三重境界,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雪掩下世间一切幻色,茫茫尘寰中只余自我, 即是见自己;万物皆归于沉寂,而天地在方寸之心间延展开来,即是见天地;漫天飞雪中认识渺小, 化作一分尘芥,于微尘里容大千世界,即是见众生。
宫二说,她这一辈子,见过自己,见过天地,却唯独没有见过众生。但我想,她在大雪中静伫的時候,她如御剑惊风般穿行在落雪间的时候,也定曾心怀众生。毕竟,这是武学的精神,也是雪的精神。
宫二和林冲是雪中的两个极端,极冷,极烈。
林冲呢,林冲提刀站在雪夜里的时候,他在想什么?他会想什么?
同样的雪,同样的武之风骨,在宫二身上是止,在林冲身上是杀。
山神庙的那场大雪,是苍白的火焰,是燃烧的雪。无论雨还是日光都无法造出这样浩大的声势,一定要是雪,也只能是雪。血溅在纯白的雪中更显夺目,而最终被融化的雪洗去一切痕迹。雪就是这样,它既包容、掩盖,却又凌厉如同宝鉴,反映出所有的罪与恨。林冲只有在这样的一场大雪里,才能真正完成他孤绝的复仇,达到文学意义上的圆满。是的,我认为,没有这样的大雪做背景,便不是完美的谢幕。
当我们在意识里重建场景,就能看见,林冲在大雪里运势、出击,时间仿佛凝滞,陆虞候,山神庙,也都不复存在。世间只剩下雪和一个林冲。宛西衙内在诗里写,想杀人的时候大雪就落了下来。这便是雪与武交融的独有魅力。即使将林冲的这次对决拍摄得再热闹,再轰轰烈烈,只要闭上眼睛, 你仍然只能看见雪,看见林冲,看见他的悲凉和复仇。雪和武术的尽头都是孤独。
雪就是雪,武学是运雪的风,席卷过天地浩渺,宇宙无穷。而在大风雪最后所到达的境界里,只有一个人罢了。
刘晨曦在谈创作感想时说:“我认为,一切能让人感受到灵魂间共鸣的事物都是有其内在联系的,写作者需要做的便是敏锐地感受这种共鸣,将其转存为文字,把精神的震动捕捉下来。不能触动自己内心的事物,即使写出来也不能触动读者。看见林冲与宫二在雪中的起与止,我惊叹于大雪与武学间微妙的统一感,并涌起要将其记录下来的冲动,或许便是这篇文章的灵感来源。至于填充文本,在写作的时候,我的精神世界就是林冲与宫二的舞台。我为他们模拟好应有的场景,然后将他们放置其中,通过一次次推演观察他们的反应和动态,从而获取我所需要的素材。写一个大雪纷飞的场景时,要做到心中也在大雪纷飞。”
课堂上我给他们讲过一首诗——
林 冲
宛西衙内
燃烧的水。
想杀人的时候大雪就落了下来。
“大风雪用最短的时间走遍了天下的路”。
落雪不冷。
麦盖三床被。
多漂亮的江山,怎么也值得一副脚镣。
我跟他们一起赏析“燃烧的水”这一意象,我说水火原不相容,水是不可能燃烧的。水性至柔,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何以会燃烧?这里的“水”,就是林冲内在天性的写照,恰恰因为林冲原本至柔至善,最后竟至被逼到背水一战,杀敌时如滔天洪水,复仇时若极地寒冰,从至柔至善变得冷酷无情,恰恰能够突显“乱自上起”“官逼民反”的主题。诗歌在这里将“水”的意象诠释到了极致。大雪是对悲剧气氛的渲染,也表现了林冲隐忍度日的幻想被彻底颠覆的悲凉和不得不背水一战的孤独与悲壮。在那一瞬间,林冲好像走遍了天下的路,将一切都经历过了,终于彻底清醒。世间最冷的不是雪,是人心。唯有将人性里的深渊都看透,林冲才有可能从庸人变成英雄。因为爱美人而甘愿忍辱负重抵押自己的人格和自由的林冲,在这一刻,在美人可爱之外,发现了江山可爱,自由可爱,为此,即使付出不自由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我一直认为,林冲在梁山待了几年之后才下山寻找他曾经心心念念要挣扎着回来与之团聚的妻子(而妻子早已守节自尽),并非时机不成熟,而是因为,在梁山,他发现了一个属于男人的新天地: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快人心。当一个男人真正成为男人,拥有一片真正自由舒展的天地的时候,就不会再贪恋巢穴的温暖。
鲍鹏山说:“像他这样性格的人,如果不是彻底绝望,他绝不可能脱胎换骨,不是给他一个彻底的打击,粉碎他所有的梦想,他绝不可能从一个庸人变成英雄。”虽然代价惨重,我还是为林冲的脱胎换骨而庆幸。
我在讲林冲的时候,是赋予了充沛的情感的,所以刘晨曦的创作也是基于情感的冲动。我对学生说过,没有情感的冲动,你就没有办法写出好文章。情感比才华、比模式、比技巧,重要得多。
同时,刘晨曦很善于联系,她将《水浒传》和《一代宗师》联系起来,将林冲和宫二联系起来并进行了对比,加上内在情感的奔涌,以及对笔下文字的精准“控制”,最终完成了精美的创作。这就是我所说的“长于联系”“精于对比”“成于情怀”。
情怀与思想从来都是无法分割的。托马斯·阿奎纳说:“没有任何智慧是可以不经由感觉而获得的。”孙绍振说:“感情是审美的核心,它不但和感觉联系在一起,而且和智性有着深刻的联系;智性往往深深地隐藏在情感的深层。”
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往往也不会有思想。
我曾经让学生看一则新闻材料,然后写“微观察”。
西北农林科技大学有只“学霸狗”,它最爱上微积分和英语课,深得学生喜爱。,但日前,为清理校园流浪狗,“学霸狗”被打死,扔在垃圾桶里。校方称,校内流浪狗30多只,给师生安全造成威胁。学生说:“有时候迟到了,就悄悄地从敞开的教室门溜进来,跳上空座位乖乖趴着,真的就像是在认真听讲。”“有的同学有时候会逃课,我们就笑他还不如一条狗爱学习。”“它在操场陪我们跑过800米,打过排球,陪我们度过了一节又一节高数课早自习,现在就这么浑身是血地和垃圾躺在一起了,我们真的很难过。”“我们是农业大学,本应该比其他院校更加热爱小动物,可这样的现实却让人唏嘘。”
看完材料,大家很快下笔成文,每一篇微作文都情感充沛,思想闪光。我们来看其中一篇。
特别的狗,特别的关注
广州外国语学校高二(4)班 林倚天
作为一条狗,“学霸狗”之所以引起这么大的关注,原因不在“死亡”而在“学霸”,这是显而易见的。它陪伴同学们度过课堂、早自习时间,陪他们跑步、打球,于是它在人们眼里便通了人性,便“深得学生喜爱”。
首先我是反对打死流浪狗的。但我反对的,是打死所有流浪狗的行为,并不是只反对打死一只狗的行为。同学们对“学霸狗”充满爱意的描述使我感觉到,似乎一只非人类的动物,与人关系愈好,其生命的价值就愈高似的。试问,这与明星吸毒事件中,“彻底原谅柯震东,适当原谅房祖名,决不原谅宁财神、李代沫”的论调,又有什么不同?
我愿意、渴望且接纳任何生灵与我为友,我也以同样的尊重对待这些小生灵的逝去。
作者将人们区别对待“学霸狗”和普通狗的态度跟人们区别对待不同颜值的吸毒明星的态度联系起来,将所有“生命”放在同一片天空下接受阳光的照耀,将人们对不同生命的不同态度进行对比,呼唤人们对不同“生命”的同等尊重。温暖的情怀,犀利的文字,情辞并茂,震撼人心。“长于联系”“精于对比”“成于情怀”,令人在震撼的同时,不觉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