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选择
2020-06-01陆嘉仪
陆嘉仪
一
终于,眩晕感消失了,我缓缓睁开眼。
我想要在沾着露水的草地上站起来,却发现根本做不到。定了定神,我瞪大了双眼——在离我半尺开外的地方,有一双同样瞪大的眼睛。
那是我的眸子。
低头一看,面前是一只黄黑相间的掌。
二
开什么玩笑?!
为什么我会披着一身可笑的布料?听说,那叫衣服,只有直立行走的人类才穿。
可现在的情况很是荒谬,我居然穿着人类的衣服。这还不是最离谱的,我居然——
脸上的毛少得可怜,没有尾巴,个头也小了不少;而且,一个事实差点让我昏厥过去——我居然一动不动地站在草地上。
三
“爸爸!爸爸!”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似乎带着哭腔,是芸芸,我的宝贝女儿芸芸。
“笨爸爸,快跑啊!跑啊!”芸芸尖叫道。
跑?
望着不远处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们,号啕大哭的女儿,还有面前的那个“我”,我有些迷茫。
突然,我想起来了。
仍然是熙攘的人群,仍然是这片草地。鲜血淋漓的我吃力地挣扎。
带着点贪便宜的心态,我咬咬牙起跑。我清楚地看到了写着“禁止攀爬 危险”的油漆斑驳的指示牌。也知道我没有百分之百的可能安全着落。
但铁骨铮铮的大丈夫,既然决定了,为何还要反悔?
我完美起跑,完美跃起,落入虎穴。
后来,那个鲜血淋漓的我,停止了呼吸。
四
这是哪里?
阴晦潮湿的地面,蜘蛛网悬在墙角,四周散发着霉臭味。而我站在正中间。
“啊,欢迎来到阴间!快来和我玩吧!”
一个孩子的声音。
“阴间?难道……我死了?”
“理论来说是的。不过,因为你和——‘它很有缘分,所以你们还有重生的机会哟!”那个拖得很长、在末尾上扬的声音的主人向我走来。同他的声音一样,他有着年轻的形象,看起来和我女儿差不多大。不过,他没有影子,是鬼。
“哈哈,你想重生吗?”
没等我回答,他接着说:“这里有七个门,选一个进去吧!”鬼说。
我走向第一个门。
“嗯……第一个:交换死者身份,看到它眼中的世界。如果你和另一个死者都愿意的话,演一场戏,让死亡变成重生,然后跑向有光的地方,说不定能发生奇迹呢。”
“它”?我们?死者?死者是谁?
来不及多想,我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卧在草地上。
五
突然,我变成了人。我的身体在我面前发愣。
匪夷所思。
“老虎不动了!快跑!”人群嚷着。
我突然明白了。我,与我所处的身体的主人,交换了灵魂。
突然,面前的那个人的像变得缥缈,换成了这样的画面:
“爸爸,为什么小圆去幼儿园妈妈都会接她,可是我没有妈妈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人类女孩问。
“嗯……妈妈到很远的地方去了,那里很远,比爸爸去打工的地方还远。”那个人说。
“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想要妈妈!”
“……对不起,女儿,爸爸没有用……”他搂着女孩失声痛哭。
“李宝贵!搬个砖都能迟到!你还想不想要工资了你!这个月的工资减半!”一个挺着啤酒肚的男人指着他的鼻尖吼着。这副架势颇为熟悉。
“老陈,我的自行车不小心散架了,耽误了点时间,能不能……通融一下……”那人支吾着。
“还狡辩!每次迟到都找借口!你觉得我会相信吗?你们看什么看!都给我干活去!你,快滚蛋!”
“爸爸,你不高兴吗?”他回到住的地方,打开手机,女孩隔着屏幕问,“怎么了?”
“没什么,乖宝宝,”他微笑着说,“爸爸今天吃了好多冰西瓜,现在拉肚子了不舒服——哎呦!肚子好痛!”
“哼,还好意思叫我别吃冰淇淋!这下好了,难受了吧?”
“哈哈,爸爸错了,宝宝要听奶奶的话,早点睡觉觉哦!”
“嗯!爸爸加油!拜拜!”
他放下手机,大滴大滴的泪珠落在漆黑屏幕上。眼泪似乎定格在干冷的半空,我看到自己的眼睛变得和悬在半空中的水珠一样闪着一点点的光。
“爸爸!我好想你!后天是除夕,你要早点回来哦!”女孩在视频里嚷着。
“好好好!爸爸挣了钱,給芸芸买最喜欢的爱莎公主回来哦!还要带你去动物园玩!”
“哇!谢谢爸爸!一言为定哦!拜拜!”
六
眼前的这只老虎黄黑相间的影子变成模糊的色块,同我身边的草地开始旋转。
眼前出现一片茂盛的丛林。“快,开枪!”麻醉枪发射,老虎不甘地咆哮了半声,但终究软绵绵地睡了过去。
几个人把老虎关进笼子,抬进货车车厢。
老虎阖着眼,不知自己要去往何方。
“畜生!给我趴下!野什么野!”一个彪形大汉挥舞着皮鞭,颇似我工地里的包工头老陈。老虎哀鸣着,乖乖趴下,任由鞭子抽得它黄毛飞旋,皮开肉绽。
“别打了,把毛皮抽丑了谁要看!”另一个说。于是他们锁上巨大的囚笼,留下老虎孤身茕茕。
他们要求老虎平时像一只乖猫咪,在游客面前又要摆出威风凛凛的架势。做不到,鞭刑伺候。
我看不下去了。
七
看热闹的人群依旧。
我(虎)同情这个人。他的世界里只装着他的女儿,可他的冲动把自己送到了我的口下;但出自对剥夺我自由的人们的深深的仇恨,我没有松口,把他和他的女儿永远分开。
我(人)同情老虎。它的世界里装着对自由的渴望,但它深受折磨,却又把命葬送在人的枪口下。
我们同情彼此,因为不忍心看到他/它活在那个小小的世界里,又因此死去。
于是,我们决定演戏,照小鬼的提示做。
我(人)甩甩脑袋,跑到远处的树林里。
我(虎)尝试着迈动两条腿跑起来,跑向熙攘的人群。
突然工地尘土飞扬的角落,那段斑驳的矮墙裂开,砖瓦破碎;满是牙印和爪痕的铁笼变得不堪一击,锁链断裂,栏杆弯曲,留出余地。
冒出一个光洞。
我们跃了过去。
成功了。
“爸爸!”芸芸扑向我。
绿色丛林海洋交映的深处,我的同伴雀跃着向我奔来。
是的,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