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睛(节选)
2020-06-01毛嘉禾
毛嘉禾
江南初春惊蛰的雨已经落下来。
少年鹤子静默地站在雨里。带着浅墨香的雨从枝头落下来,碰在他的背上,弹起成为一片小小的五瓣水花。
说鹤子默然,其实并无甚意义。他有很坚实的细腿,可惜的是生来给固定在了地上,以至想要行至梅林更深处一点也不能够。少年站在径边的梅花树下一站站了好多好多年,也没有了吵闹的性子,也不想要说些什么看些什么。他那双外人看来通透澄亮的圆目早失了灵气,至于黏在一起的喙,本来造他的匠人也就没有张开他嘴的打算。
鹤子沉寂地听雨。他已经学会专注地做很小的事日复日,不然日子也的确是过于无趣了。
鹤子很想要见见西湖。
他料想西湖应并不太大,再大就失了韵味。他想他要是会飞,一定飞得顶高,在湖上徘徊一周又稳落于孤山梅林之际。他不能够。他这么上百年地站在梅下,也没有瞟见过一眼西湖。他不气不抱怨,他早气够了,傲气从骨子里溺浸每一寸泛光的皮肤,他很淡然而坦然地听湖边独奏给他的雨。
雨从梅梢头滑至脖上,溜过他曲美的长颈,沿脊背弧度游行至长尾末,轻轻一击落地,发出粘而较脆的音,令鹤子酥麻而快活。
惊蛰的夜雨自顾自地下,水墨间只余他一个听客,倒也不至于索然。
鹤子记得他曾经有同伴,那鹤太傲气。后来一个晚秋的雨夜,似是给两个穷人撬去了。鹤子想了几个晚上,他想,撬一只铜鹤去卖钱,也不知先生若在世会不会扣弦而歌,叹一句“世上无人知吾林处士矣”。
铜鹤鹤子非彼鹤子。先生走的时分,孤山的梅林只余了两只鹤,两只日日侍先生弄琴的鹤,一只叫鹤子。鹤子绝食死了。先生走了四十九日,梅林枯殆尽死,枯前在晚秋开了一回早花。铜鹤鹤子初回就立在这样的斑斓里。梅林只余了如今他头顶上一株,后边一片都由杭州的官人新补种上去。鹤子想,这梅应当极老,丫枝低垂扭曲,与后头一大片故作鳞次栉比的红梅相比畸形而格格不入。如今到了花季也应无万梅齐放旖旎敌春的壮丽,反而显现出傀然独立的孑然风骨来。
鹤子想,老梅林最后一次花开就不是这样。那应是由很小的红梅一缕缕聚集,汇成一大片深色的花海。风经过枝头则一树梅颔首垂目,花浪泛过,抚下一地的残瓣浅香。鹤子想,当初的自己就应是打西湖归来,翅羽携着晚霞下西湖的薄雾,降落在一地扬起的落红中,背后响起先生睡前抚琴而和的一首《酒狂》。
先生极爱他的琴,不然他如何在上头弹他自己。先生倚在梅下彈,卧在鹤群里弹,折了梅枝换回了酒钱,他又举着素胚的陶盏对月辉星光诵阮籍,怀嵇康,十个指头一下一下地拨出一首支离的《广陵散》。
如今好多人登孤山来看梅看湖,没有人再乐意安静盘坐山石侧听毕一曲完整的七弦琴。
鹤子很想见一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