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一场雨
2020-06-01王贞虎
王贞虎
黄土飞扬,绿草枯焦,需要一场雨安抚大地的饥渴。
唐安然需要一场雨,安抚她内心的浮躁。
送了女儿去幼儿园,该去超市买菜,冰箱里除了饮料,几乎没其他存货。好几天没开伙煮饭,总提不起劲,披萨、炸鸡和中式快餐轮流吃。她看得出来,刘山山在忍着不说,但心里一定在想,每天中午已经在外面吃了一堆垃圾食物,晚上回家,怎么还没一顿像样的饭菜?
这几年她学了一手好厨艺,从基本切功一路学到名师食谱,甚至自创花样。这是她的本性,做什么事都想做得尽善尽美。有时候刘山山吃得满意,笑说:你以后可以开餐厅!
唐安然有很多梦想,但是开餐厅不可能列在名单之内,太嘈杂、太紧张、太不罗曼蒂克。
开车去超市途中,她转进附近一家咖啡馆,想先喝杯饮料、看看书,再去买菜。
点了一杯冰咖啡,找了角落的桌子,远离明晃晃的玻璃窗,躲开刺眼的阳光,她只想安安静静看看书。眼睛牢牢盯着手上的电子书,文字在平板上跳动,她认识所有的字,但怎么也无法把整串文字代表的意义输进脑海里。她无奈地放下电子书,吸着冰咖啡,四处打量着。
上班时间店里客人不多,幾个银发族悠闲地翻看报纸,她突然怀旧起来。多久没翻过真正的报纸和杂志,所有她阅读的刊物都在她桌上的薄板里,不用折叠、不用回收。当然也不能用来垫茶杯或打蚊虫,更不能废物利用,做成手工艺品或当包装纸用。
另外有几个女人正嘻笑地谈论着什么,她想起她自己的女朋友们。婚前几个单身女人也不定时聚会聊天;婚后,单身的和已婚的分成两个圈圈。等有了孩子,又和没孩子的画了新的组合;再后来,事业有成的和赋闲在家又分了出去。一个个又得重新寻找自己归属,不都说人类是群居动物?不管是好的赞美或坏的批判,总比没有好,人最怕被遗忘、被忽视。
但是她始终提不起劲,寻找新的小圈圈。事实上她自己也摸不透,自己该属哪个圈圈。全职妈妈?她并不想话题只在先生、孩子和如何持家上打转。职业妇女?她没职业啊!别人谈前景,她总不能老在过去式绕圈。
斜对面不见阳光的角落,坐着一个侧影很吸引人的男子,看起来三十出头,正聚精会神敲打计算机键盘。唐安然几乎可以感应,那人源源不绝的思维迫不及待地要透过指尖形诸文字。她有点羡慕他,如果她能把头里千旋百转的奇思异想化成文字,她也许也能写出不少精彩的小说。
刘山山是个思路照着逻辑走的人,对她天马行空的虚幻世界起不了共鸣。
唐安然把丰沛满溢的想象力,灌注在女儿睡前故事里。
回到家,把三大袋菜搁在台子上,吁了一口气,心想:人为什么把饮食弄得那么繁复?马牛羊吃吃草,不都长得挺好。
她从冰箱拿了瓶矿泉水坐在窗前,窗外花木无精打采地在烈日下,随着微风无奈地摇晃着。她真想给它们痛痛快快淋个澡,但是上个月开始实施限水,每星期只能给庭院花木浇两次水。草坪已经焦黄,进入休眠状态。她想反正死不了,也不必浪费水了!
大口、大口喝着冰凉的矿泉水,还是镇不了内心的浮躁。灿亮的阳光像一片片铜片,在她耳际敲打撞击。
一个男子的侧影在浮尘中,若隐若现地呈现眼前。
唐安然本有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完全可以把孩子送去昂贵的托儿所,风风火火当个时髦的职业妇女。但是她心底有个声音对她说,当了母亲就应该懂得牺牲,七情六欲都要打个折扣,一切以孩子为先。
她一心一意想当个好母亲,从怀孕起,她就开始研究要采取哪一种生产方式,对婴儿最有利。当然绝对不用止痛药物,谁知道药物会不会对胎儿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她听说生产是身体上所有疼痛之最,医生说无痛分娩行之有年,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唐安然还是不放心,坚持不用药物。她咬紧牙关,忍受七小时椎心刺骨的阵痛才生下女儿。
产后第一次回诊,填写了一份长长的问卷调查,其中一项问她是否有伤害女儿的念头。她哑然失笑,她为什么要伤害吃了那么大的苦头生下的女儿!但是后来她的确有轻微的产后忧郁症。,
原本计划亲自哺乳,不知什么原因,老是奶水不足,又容易乳腺炎,不得已改用她很排斥的婴儿奶粉。每次冲泡奶粉,她就感到内疚,尤其在公共场所,更觉得别人在用不以为然的眼神谴责她。
我是一个失败的母亲。这样的自我评价让唐安然情绪低落好一阵子,常常莫名地哭泣。在刘山山的坚持下,去见了心理医生、吃了药,才逐渐恢复正常。
任何事没达到她的预期目标,唐安然都会有严重的挫折感。
新闻报导连续五十天没下雨,已经破了这多雨城市的纪录。
气象成了新闻主题,记者们忙着访问科学家关于温室效应和污染问题。科学家不厌其烦地分析讲解着。唐安然仔细听着,也随时查看气象预报。她需要一场雨,她感觉干燥的空气似乎让她脱轨,她在失控中。
第二天,唐安然送女儿去幼儿园后,立刻转进咖啡馆,那人果然在昨天的座位专心敲打键盘。
她昨天的座位已有人,于是她选了一个他斜后方的位子。她想这样可以更自在往他的方向打量。
男子身形瘦削,肤色略显苍白,显然不常做户外运动。这类不属于阳光的男人,对唐安然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似乎他们身上散发某种神秘气息。如果他们是本书,必定是情节曲折的奇情小说,不像刘山山是公式化的童话故事。不过刘山山有一双厚实的肩膀,靠在上面让人感到温暖安稳,倒像是童话故事里的武士。
第三天她又去了咖啡馆。拉开玻璃大门,她立刻往左边张望,果然那人坐在老地方。她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只觉落实了期望,心里有丝丝喜悦。她坐在他背后的位置,可以清楚看他挥动着双臂,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呼吸。
女儿每天上半天幼儿园,唐安然有半天时间不必当妈妈的角色。事实上,她发现女儿正快速成长,不再时时刻刻想黏着她,像一个完全分裂出去的细胞,逐步成为独立个体。唐安然有点舍不得放手,也有些失落感。
她和刘山山讨论过,是不是要再生个孩子给女儿作伴。刘山山把他们的财务状况一一分析给她听,如果单靠他一人的收入,就得节衣缩食,日子会过得绑手绑脚。
再说吧!先存了钱,再谈养孩子的事。等明年女儿上全天班,唐安然也准备重新投入职场。
离开了四年,一切要从头来过。这四年她的专业技能处于休眠状态,就像她家的草坪,需要重新灌溉滋养。对职场上的竞争和压力,她不由自主起了焦虑。
男子作息似乎很规律,连续几天唐安然踏入咖啡馆,都看到男子在专心敲打键盘。一直敲打到快十点了,才站起身来,把东西收进背包里,戴上太阳眼镜,大步走入阳光灿烂的街道。
唐安然注意到男子的衣着很整齐,甚至可以说很考究,衣裤鞋袜的色调都搭配得十分协调,会让人多看一眼的那种装束。
周末女儿不去幼儿园。早上吃着早餐,男子的面貌不请自来浮现在唐安然眼前。她突然很想知道,他周末是不是也去咖啡馆报到。有了这念头,唐安然再无法安静吃她的早餐。
我去买点东西,马上回来!她对刘山山抛句话,便匆匆出门。
男子不在咖啡馆,唐安然并不觉得失望,只是想落实心里的念头。她买了几样女儿和刘山山爱吃的糕点,店员大概已记得她,很热络和她问候。她本想顺口探听一点关于男子的事,譬如:他是不是每天来?来多久了?但话到嘴边,还是出不了口。
周末街道冷清许多,还没中午,白花花的阳光已恣意洒在各角落。刺眼的明亮有点让人招架不住,唐安然从手袋里摸出太阳眼镜戴上。干燥的空气吸食着她身上的水气,她感到脚步有点虚浮。
一个女子牵着一只黑狗,从她身旁快速跑过。唐安然看到她身上的汗水,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
为什么要虐待自己?每次刘山山跑步回来,唐安然会这样问他。
刘山山总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噢!全……全身舒畅,感觉太……太棒了!
你该试试!刘山山老想拉她一起跑。唐安然想,她情愿坐在咖啡馆,把脑海中编织的故事一页页敲进计算机里。
也许是干燥的空气改变了她的思考方式,她突然对自己以往的选择起了疑问。选对了科系?进对了行业?嫁对了人?该不该结婚?不可否认,有时候她非常怀念单身时的自由。像此刻她坐在车里,但她并不想往家的方向开,但她也不知道真的想去什么地方。
失去湿度,她的生活失去秩序,也失去了方向。脱水的灵魂轻飘飘地在空气里打转。
天气这么好,我们出去走走吧!刘山山喜欢户外活动,要他整天待在家里,就像只关在笼里的困兽,晴朗的日子就只好随着他到处跑。
下雨天就不同了,可以毫无内疚待在家里,可以躺在沙发上看书,或坐在窗前,看雨珠一串串在玻璃上滑落。
她记得小时候她就喜欢下雨天。因为下雨,妈妈就会在家陪她,不会把她留在家而独自出门。
那人大概是作家,唐安然猜想。
她对他起了好奇心,星期一送女儿去了幼儿园,立刻去咖啡馆。
她开始想引起他的注意,这个想法让自己感到惊讶。在两性关系上,她一向属于被动,或许是身边一向不乏追求者。
和刘山山相识半年,两人就走进礼堂。后来唐安然想,是因为刘山山的积极追求,还是两人特别投缘,让她匆促做下决定。如果再交往一段时间,她会不会有不同的选择?
那人对周遭的人似乎毫不留心,即使眼睛偶尔从计算机荧幕移开,很明显的,他并没有用眼睛看什么,视而不见是他的写照。
有一次唐安然坐在他正对面,几次想迎接他的眼光,然后回报一个礼貌的微笑。但是唐安然像是隐形人,他的目光直直穿过她,落在某个遥远的地方。
这天唐安然买了咖啡,走到男子身旁,故意掉落一张纸巾。纸巾飞落在男子脚边,唐安然弯腰拾起,然后有意向计算机荧幕望了一眼。果然荧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她真想知道文字叙述些什么。整个过程唐安然几乎以慢动作进行,但男子连头都没转一下。
唐安然决定,今天一定要有所行动。
依照惯例,男子于十点准时离开。唐安然在男子踏出大门后,立刻起身离座。
男子显然不是开车来的,他顺着人行道一直往前走,唐安然和他保持两个街口的距离。走了十几分钟,男子左转,等唐安然跟上,已不见男子的踪影。
站在路口四处张望,像个迷途的孩子,唐安然感到沮丧又不甘心。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知道那人的行踪,但她很坚决要达到她的目的。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监视别人的行踪。在她很小的时候,她曾像小猫一样,轻手轻脚远远跟着妈妈,看妈妈很小心地闪入一个陌生男人的家。那时候爸爸常在外地工作,后来爸爸换了工作,每天定时上下班,之后妈妈不再去陌生男人那里。
不久陌生男人就搬了家,这是唐安然偷听妈妈电话知道的。这件事是唐安然心中的祕密,她没对任何人提过。
唐安然在附近街道来回走着,走累了就找个地方坐坐。她不知道男子是住在附近,还是在某栋大楼上班,她耐心等待男子的身影出现在街头,就像当年她躲在街角等妈妈回家。
不带丝毫水汽的热空气像一大片粗糙的磨砂纸,搓磨着她的皮肤,她感到微微的疼痛。这感觉很熟悉,当年她也是在酷暑中等妈妈。
那时候她只十岁,放暑假中,有时候吃过午饭,妈妈会说要出门办点事,要她在家睡午觉或看电视。她是个好奇心很重的孩子,有一天她突然想知道妈妈去什么地方,于是她决定了跟踪计划。
那天天气非常炎热,她也没想到要带壶水,闪闪躲躲跟着妈妈走了二十多分钟,又倔强地站在街角等了一个多小时。直到看到妈妈出来,才快速飞奔回家。
回到家,她感到头晕眼花,又想呕吐。妈妈回来说她中暑了,责怪她为什么私自跑到外面去玩。
街上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唐安然像个侦探,眼睛紧紧盯着过往行人。然后她注意到不少人手里拿着食盒或提个袋子,她想原来午餐时间到了。
午餐时间那人一定会出来吃午餐吧!想到这点,唐安然不觉兴奋起来。
兴奋片刻,她突然想起一件事。看看手表已经过了十二点,糟了!过了该接女兒的时间。唐安然一阵惊慌。
半天班的幼儿园十二点放学。每天她都守在教室门口,女儿一出来就会看到她,她从没让女儿等她。
她拿出手机,想通知学校她会晚点到。就在她匆忙过马路的时候,和一辆右转车碰个正着。
她被救护车送进急诊室,还好只是骨折,没断手断脚、没伤到内脏、没成了植物人。
刘山山赶到医院,问她怎么被车撞了。她的脸贴着他的手臂,像做错事的孩子轻声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刘山山抚着她的脸说:不要担心,医生说骨折不严重,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刘山山一脸关切,她暗暗责怪自己,怎么还怀疑是否嫁错了人。然后她注意到刘山山的头发。
你的头发怎么有水?
下雨了!突然下起雨来。好在不大,一会儿就会停!刘山山回答。
啊!下雨啦!终于下雨了!唐安然激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知道一切将回归正常。
她侧过头,在刘山山厚实的手上,印上深深的一吻。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