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宿者
2020-06-01陈武
陈武
1
这是第几次啦?葛小会记不得了。她偷偷滞留在大圣文化公司小会议室的沙发上过夜,非常危险,万一被大厦的物业管理查到,通报到公司,会很难看——不仅全额罚款要她交付,公司还会扣她当月奖金,同事们也会投来狐疑的目光,弄不好,还因此而被辞退。
葛小会隔三岔五就会偷宿在办公室,已经成了常態,特别是在这几种情况下,办公室就成了她临时的家,一种是太累,实在跑不动了——要从百里之外的燕郊镇赶来上班,往返耗费太多的时间;另一种是晚上有应酬,赶不上回燕郊的夜班车了;还有一种是,她有稿子要写——花两三个小时,从北京的东三环赶回燕郊,要转两趟地铁,再转公交,时间都浪费在路上了。回家后,即便还有精力熬夜写作,因为是群居房,怕打扰别人休息也是不好意思工作的。在办公室就不一样了,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写到二十一点半(物管会规定,加班只能到二十二点),然后熄灯,从里面锁上门,给查房的保安造成一种办公室无人的假象。而事实上,她在小会议室里已经睡下了。由于睡得早,第二天又不需要赶车,五点半一醒来,就可以继续工作。这么算下来,往返消耗的近六个小时的时间,就能写好几千字了,效率高,质量还好。
话说这天深夜,葛小会悄悄打开办公室的玻璃门,穿过楼道,左拐,路过电梯厅,再左拐,就是她要去的卫生间了——昨晚没吃晚饭,喝了一升进口纯牛奶,被尿憋醒了。
还没到卫生间门口,葛小会就闻到一股异香味,她熟悉而讨厌的异香味——麻辣方便面的味道。她心里陡然一紧,有人?她朝电梯门旁的指示灯看去,两部电梯都显示在一层,说明没有人上来。谁会在这个点泡一桶方便面?葛小会在卫生间门口迟疑了片刻,心便慌慌起来。二十二点刚过的时候,她来过一次,把电梯厅和楼道里的灯都关了,男女卫生间的灯也关了,整个楼层没有一盏灯亮了,也没闻到有什么异香味啊?二十三点五十的时候,她划拉了一个多小时的朋友圈,把手机设置成静音,临睡前再一次来卫生间,也没有闻到异味。这都凌晨三点了,怎么会有麻辣方便面的香辣味呢?这个楼层有人?他(她)躲在哪里?
葛小会提心吊胆,走几步,朝女卫生间里望望。卫生间的窗口,透进了城市的夜色。城市的夜色,在各种灯光的映照下,永远都是一种朦胧的橘黄色,说不上亮,也不是暗,就像人心里的阴影,若隐若现,若有若无。葛小会打开手机上的手电,朝女卫生间里照了照,还轻咳一声。女卫生间里不像有人。旁边就是男卫生间了,她谨慎地朝前走一步,把目光投进了男卫生间,她看到门里侧洗水池的边上,有一个泡面桶。葛小会心里“咯噔”一声,果然有人,或有人来过。谁呢?巡查的保安?那也不至于跑到十五层吃一桶方便面啊?
重新躺到沙发上,葛小会睡不着了。昨晚刚躺下不久,她仿佛听到门口有动静,由于小会议室的玻璃门也关上了,又隔着公司的门,她没有听清楚。再说,即使有动静,也是正常的——她就看过巡查人员朝办公室里照过手电。那次她刚躺下,吓得她大气不敢出,幸亏她处在进户门的死角处,否则,手电光会穿透门上的玻璃,再穿透小会议室的玻璃墙,照到她的。脚步声和照手电都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楼层有人。就是说,除她而外,至少还有一个人,躲在某一间的办公室里,或男卫生间里。葛小会陷入了冥想之中,这个楼层还有三家公司,两家在朝阳的一面,一家是做某涉外资格认证的,平时只有一个中年大叔守着;一家是做线上推广的,人较多,都是年轻人;另一家公司在背阴那一面,占用面积更大,除了男女卫生间,整个都是他们的地盘,一直搞不清(其实是懒得关心)是做什么业务的。另外还有一间空关的办公室,就在大圣文化的隔壁。按说另有人偷偷留宿,应该给她壮胆才对。但葛小会的想法可不是这样的。如果偷宿人多了,势必更容易暴露。本来她就担心,常在河边走,总有湿脚时。何况,这个偷宿者还是个男的——把垃圾丢在了男卫生间嘛。男的,对她更是一种威胁。万一这个人也知道她偷宿在办公室,会不会趁其不备,溜进来图谋不轨?溜进来的机会很多的,比如她去卫生间的间隙,比如她遗忘了锁门,就是他强行叫门,霸王硬上弓,她也骑虎难下啊,也会吓破了胆啊。就算躲过了一劫,闹出动静,惊动了物业,吃亏的还是她。
五月的北京,天早早就亮了,四点多,窗户里就透进了明亮的晨曦。胡思乱想的葛小会睡得很累,干脆起来写东西。葛小会的脑子异常清醒,异常活跃,可她写不下去了。这是以往没有过的。如果处在写作的状态,从偷宿的办公室醒来,她都能很顺畅地接上头一天的情节,写得很快,一般在写到九点的时候,三个多小时的时间里,能写大约两千字,有一次居然写了近四千字,她自己都觉得疯了。可这一次,她想尽各种办法,就是无法集中思想,就是定不下心,就是走不进虚构的情节里。她泡了茶,泡了咖啡,喝了牛奶,依然无济于事。到了七点的时候,她干脆不写了,悄悄地再去卫生间查看一下,让她更为惊讶的是,那个泡面桶不在了。这让她再次心慌起来,这个偷宿者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清理现场?莫非他也害怕被别人发现?莫非他发现了楼层里也有偷宿者?葛小会惊魂未定地跑了回来,更加确认楼层里不仅有人,还神秘莫测。
既然写不下去,也不勉强写了。勉强写出来的文字,也是她不想要的,语言拖拉松散毫无特质不说,也缺少特定的语感和节奏。她喜欢那种准确的、有韵律的、优雅的文字,喜欢那种行云流水的叙事,这就要字斟句酌,小心打磨。勉强地写,会带坏了文风,文字会很“水”,就像注水的肉,这是她不能容忍的。
打打岔吧,换一种思维吧——她把办公桌上收拾收拾,出去吃早餐了。
走到电梯口,在等电梯的时候,她又屏息敛气地听听,整个楼层并没有任何动静。她想去卫生间洗手,心里突然发毛,担心那个幽灵一样的男人会从女卫生间里冒出来。
2
葛小会随着电梯来到一楼,看到大厅里守夜的一个保安正在收拾折叠床。他睡眼惺忪地看着葛小会,一脸蒙相。
葛小会跟他一笑,举了下手,轻声道,早。
还没出大厅,葛小会都被自己吓住了,跟他打什么招呼呢?这才七点,你一个如花美女从凌晨的办公室出来,干嘛啦?他要是问起来怎么办?这个保安一向很凶,脸不黑,却一天到晚黑着脸,好像谁都欠了他的停车费。有一次,葛小会的闺密来找她,车子硬是不让进院子,她下去求情都不允许,明明还有五六个车位,就是不让停,白白让她赔上许多笑脸。偷宿的事,真要被他给撞上了,逮着了,肯定就死翘翘了,曝光、罚款一定是少不了的。
葛小会逃一样地来到院子里,还感觉后背上落满了黑脸保安怀疑的目光。
葛小会穿过院子,到临街的快餐店吃早餐。昨天没有吃正经的晚餐,今天早餐无论如何要好好吃一顿了。但是这家叫“和合谷”的中式快餐店,不知是哪里的风格,早餐她都不喜欢,无非就是油条、豆浆、馄饨、稀饭、包子、鸡蛋、手抓饼这几样,组成了几种套餐,她都吃过,单点也点过,都吃腻了。但她不想跑远去那家汤面馆了,还要穿过长虹桥,穿过三里屯的太古里广场,到一个小区的门口,太远了。虽然,汤面馆的油煎锅贴子,是她最爱吃的,也不至于为了一顿早餐,消耗大好的晨光啊。她只好点了一个小套,即白米粥加煎蛋加手抓饼,咸菜自取。老实说,这个套餐里,她最喜欢吃的就是咸菜,爆炒大头菜和冷炝萝卜片,这两款咸菜,和稀饭、手抓饼是绝配。
葛小会领了饭,临窗而坐。刚吃几口,她对面就坐来一个女孩子了。葛小会认识她,她也在大厦里上班,而且在同一个楼层。葛小会在走廊里和卫生间里碰过她几次。她的面相太特殊了,菱形脸的颧骨罕见的突出,而下巴又是罕的尖。她对葛小会似乎还有好感,二人在楼层碰面时,有那么一两次,她还朝葛小会微微一笑。葛小会也回报以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了。这一次还是不例外,对方微微一笑,还有轻轻地颌首,然后说,这么早?
啊?是啊……今天有点事,早点来。葛小会像是偷宿的秘密被戳破一样地不敢直视对方。
我也是。我要出差,来办公室取东西。
菱形脸吃得很快,看得出是要出差的样子。她面前的食品是豆浆和蔬菜包子。包子吃完了,豆浆还没有喝,太烫了。她把豆浆杯拿在手里,说,我先走啦,你慢用。
葛小会也礼貌地跟她道声再见。
会这么巧?葛小会觉得这个人很可疑,七点就到公司了,出什么差要起这么大早?会不会也偷宿在办公室里呢?完全有可能啊。她不是也头发凌乱吗?不是也素面朝天吗?她是爱化妆的,而且是浓妆,粉底很厚,嘴唇很艳,眼影很黑,似乎还上过假睫毛。那个方便面桶不会是她丢的吧?也有可能啊,把垃圾放在男卫生间,是故意要转移视线。为什么方便面桶又没了呢?她可能也发现了楼层有人,或者是觉得不妥,又拿走了,扔到别处了,这叫清理现场,不留痕迹。
本来,吃完早餐,葛小会准备去团结湖公园或农展馆里转转的——既然写不下去了,何不徹底放松一下、理理思绪呢?团结湖要穿过马路,沿着东三环向南,大约有十来分钟的路程。农展馆似乎要近一些,从一条巷子穿过去,是农展馆社区,社区北侧,有一个和农展馆互通的小门,刷身份证就可以进去了。农展馆的绿化和水面,比团结湖公园还好,那儿是散步的好地方。但是,巧遇了菱形脸的女孩后,她又改变主意了,直接回办公室了。因为她觉得,如果偷宿者真要是这个女孩,倒不失为一件好事,两人都是女的,且年龄相仿,又有共同的秘密,不要点破,心照不宣,相互无害,相互默契,何乐而不为呢?这样想着,葛小会的心境稍微缓和了一些,气息也顺畅了很多,回去后,说不定能找回写作的状态,还散什么步呢?时间多金贵啊。
让葛小会没有想到的是,办公室里居然有人。
刚过七点,谁会来这么早?幸亏她出门时锁了门,关了灯,还关了电脑,不然,来人会知道有人比他先到。先到也没有什么,只是这个点就到了办公室,太不正常了,难免会让人生发许多联想,难免会让人觉得,是不是偷宿在办公室的?
小魏?这么早就来啦?葛小会看是同事魏明鹤,又惊讶又松一口气。惊讶是因为早来的会是平时都是踩着点来上班的魏明鹤,松一口气是因为,魏明鹤不比别的同事那么精明聪慧,但也不是说傻,傻是不能干文字编辑的。也不是古怪,平时倒是不讲话,一开口又和别人不在同一个频道上,不是跑偏,就是不入耳,让人感到别扭,就像一篇蹩脚的文字。他见葛小会来了,露出吃惊的表情,正往嘴里撂的一坨方便面,停在了半空,结巴地说,怎么……葛老师这么早?
你也早。葛小会心里还是有点慌,不敢多看他,怕被对方察觉出什么事,径直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葛小会还没有坐下,心又吊起来了,魏明鹤在吃方便面。没错,他吃的方便面,和丢在卫生间那个方便面桶属于同一款。旋即,葛小会就闻到那股刺鼻的麻辣香味了。葛小会是南方人,不习惯吃辣,对这种麻辣香特别的敏感。是巧合吗?深夜吃方便面的家伙和魏明鹤会是同一个人?那就有点意思了。那么,魏明鹤夜里也偷宿在这幢大厦里?也和她偷宿在同一层?他会住在哪里?和在“和合谷”吃早餐的菱形脸姑娘有没有瓜葛?他们是不是躲在同一间办公室?可平时一点也没看出来啊?保密工作不会这么严密吧?
葛老师吃早饭啦?魏明鹤终于顺下去了那口面,才腾过嘴说。
没有……没有吃面,随便吃了点别的。葛小会突然想到,不能撒谎,万一他真的和菱形脸姑娘有瓜葛呢?谎言不是马上就被戳穿啦?无缘无故地撒谎,为哪般?葛小会觉得不能这么被动,便煞有介事地说,小魏,你来这么早,要和我争先进吗?
早吗?魏明鹤再次呼噜一口面,告诉你呀,四点天就亮了,五点就有早班车了。
那就要早来吗?
你也不是来了吗?
听听,这就是魏明鹤,说话从来不在一个调调上,葛小会想他回答为什么来这么早,他却反问葛小会。葛小会那是秘密,能说吗?葛小会的口气,就不像刚才那么绵软和友好了,她说,你怎么爱吃这种破东西?
方便面怎么啦?
没怎么……满楼层都是方便面味,我一出电梯就闻到了……你方便面的桶不要到处乱扔好不好?
谁到处乱扔啦?我这是第一次吃好不好?你怎么知道我要到处乱扔?
你敢说是第一次?
魏明鹤不吭声了,还愣了一下,想了想,只顾埋头吃面了。
葛小会心里暗喜,小帅哥,你还嫩,诈出来了吧?不是第一次吧?
葛小会重新启动电脑。在电脑启动过程中,她思路开始回溯,想着从昨天晚上到现在的经历和心路,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即小会议室沙发上的枕头(靠垫)和夏被没有收起来。这是危险的,很可能魏明鹤已经去过小会议室了,很可能已经发现沙发上有人睡过了。葛小会赶快去了小会议室,把夏被叠好。这床夏被,是可以伪装成一个靠垫的——夏被的一角,有一个“枕套”,把被子方方正正地叠好,可以正好套进枕套里,拉链拉起来,就是一个标准的靠垫了。她把一大一小两个靠垫抱出来,放到自己的椅子上,大的(即夏被)当靠垫,小的搭在腿上。这种造型,就是她平时的工作状态了。她之所以要光明正大地把两个靠垫拿出来,一是没有别的招了,二是趁机试探一下魏明鹤,看他到底了解多少。魏明鹤不值得她害怕,这个人虽然毛病一大堆,还不至于在老板面前告状,更不会报告给物管——他对谁都是唯唯诺诺的。可是,她的张扬,并没有引起魏明鹤的注意,魏明鹤连正眼都不瞧她一下。葛小会又不免失望了。
葛小会坐好后,看一下电脑上的时间,刚过七点半。这个点就开始工作了,而且魏明鹤也来了,感觉有点怪怪的,心情也好不起来,昨天还是满怀希望的一次加班,没想到一夜下来,会呈现这样的状态——自己的东西写不成了——魏明鹤成了障碍。葛小会拍拍腿上的靠垫,说,小魏,你还没回答我呢,怎么来得这么早?
魏明鹤像变戏法一样地从哪里又拿出来一桶方便面,嬉笑着,顾左右而言他地说,请你吃面。
滚!存心恶心我啊?
魏明鹤赶紧把方便面拿走了。
3
整个上午,葛小会都处在乱糟糟的情绪中,这种情绪,既让她心烦又让她懊恼,一大早的宝贵时间,就这么白白浪费掉了,那可是实打实的自己的时间啊。九点后,直到下午五点半,才是公司的时间。公司的时间,她要编辑一本原本就没有兴趣的书稿,书名就让她受不了,《百草百药和日常生活》,一本养生书。因为经历了一个窝火的早上,她怎么也集中不了注意力工作了,往往是看了一行,连自己都不知道看了什么,不得已,再回头重看一遍。不仅效率很低,还让她感到很累。
到了上午十一点时,葛小会去卫生间,从电梯厅通过时,看到走廊尽头的窗户口,站着一个年轻人,一边抽烟一边玩手机。葛小会看他戴着耳机和忙碌的双手时,知道他是在打游戏。葛小会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年轻人,长发,勾脖,歪肩,穿一件黑T恤,一条皱巴巴的牛仔裤,行为特别的怪异。一来,这个时间点,哪个公司的员工敢玩游戏?即便要玩,也应该躲到安全通道的台阶上。那些抽烟的男女不都是这么办的嘛。二来,这个走廊的尽头,是个绝对的死角,走不通,就像一个人的盲肠,可有可无,走到那儿,要通过男女卫生间的门口,就仿佛走进了盲肠里。谁愿意躲在盲肠里抽烟呢?
葛小会看他,不是看他抽烟,也不是看他玩手机,而是看到那只放在窗台上的方便面桶了——和夜里扔在卫生间的方便面桶同款。他拿来当烟灰缸啦?葛小会看他腾出一只手,把叼在嘴里的香烟取下来,在“烟灰缸”里磕一下。
在那一刻,葛小会心慌了,六神无主了,这是什么人?哪个公司的?怎么会在这里?他就是那个偷宿者吗?这个人虽然陌生,又似曾见过,对了,那是在一周前,或两周前,她在电梯里,电梯上升到某一层时,上来一个人,一副邋遢的样子,推着一辆平板的四轮小推车,车子上是一个铁皮的工具箱,哗哗啦啦的。她当时正在手机上看小说,听到声音便把目光离开了手机,看到小推车横冲直撞地进来了,躲了一下,没想到进来的人也在看手机,而且并没有准备看她。她夸张的躲闪动作惊到了他,斜眼看了她一眼。两人的目光便在很短的距离中碰撞了一下。葛小会看他那眼神全是白眼珠,空洞无神。他躲开葛小会的目光,再看看电梯显示的楼层,若无其事地把嘴里含着的香烟取下来,用手指磕了一下,长长的烟灰便落到了电梯里。
磕烟灰的手形很像啊。是那个人吗?
葛小会不敢多看,更不敢停留,迅速进了卫生间。葛小会记忆犹新的是,那个人当时也是到十五层的。她都到办公室了,还听到走廊里响着手推车的轮子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哗哗声。
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人?葛小会的心凌乱了。
葛小會在洗手池洗手的时候,不知哪来一股水,从脚下涌出来,湿了她的鞋子。她平时洗手只是蜻蜓点水。这会儿她心里有事,就把水龙头开到最大,让哗哗的流水冲在手上,仿佛会把晦气冲洗掉似的。就是在这股流水中,她的鞋被水泡了,脚下成了一汪湖泊,抬脚欲离开时,发现自己居然站在湖泊里——水池底下漏水了。这让她大为恼火,鞋子是刚穿不久的新鞋,花了她大几百块钱,就这么被脏水泡了。
回到办公室她立即把卫生间的情况报告了主任。
主任说,好,我立即告诉物业。
反正心情是坏掉了,她也不想工作了,就在QQ上和小雨聊天。小雨是一家出版社的主任,是她正在写的这部言情小说的约稿编辑。她的目的,是想和小雨解释一下,她承诺的下周一交稿,怕是不可能了,能不能再延期两周,至少一周。她知道这个话很难开口,因为原来合同约定的交稿时间,不是上周,而是上个月,即四月底,现在都是五月下旬了,下周一就是五月的最后一天了,她的书稿还只写了九万余字,和要求的十二万字,还差一截呢。今天是周四,离下周一还有短短几天的时间,无论如何是赶不出来了。没想到她只给小雨发了一朵小红花,小雨就“嚓嚓嚓”一串文字上来了,说,是不是好消息?是不是提前交稿啦?妈呀,终于等来了,我从黑发都等到白发了,哈哈,这套书,另五本都进入终审了,有两本已经可以下厂了,只等你这本啦,快快快,赶快发我。葛小会不敢说话了。在这种情况下,她怎么还好意思再次要求延期呢?她只好给对方发了个害羞的大大的卡通图,接着说,还有一点点……正在收尾。小雨说,那就好好收吧,下周一给我就好。接着是三个拥抱和三个红唇,又说,好啦,不打扰你啦。
结束和小雨的聊天,葛小会在心里计算着,明天周五,后天周六,大后天周日,还有三个整天,小说还差近三万字,每天小一万字的量,这压力够大了,就是算上今天晚上和周一上午,天顶天五天,平均也是一天五六千字啊。葛小会头皮有些麻,觉得今天晚上还得偷宿在办公室里,否则,回到燕郊,就相当于放弃了五千字。
葛小会不想工作了,那本《百草百药和日常生活》实在没劲,会把人给看残疾的。她决定把自己的稿子调出来,偷偷写。她的这本书稿叫《此去经年,我只想你》,据说,这种既煽情又俗气的书名,加上争风吃醋死去活来的多角恋爱故事,很适合九五后零零后的口味。这类小说她已经写过几本了,卖得不错,出版社很看好她的小说,所以她的责编小雨才死死盯着她。但是,在办公室干私活,这是大忌,给领导知道会被炒掉的。她现在的翅膀还不够硬,还要靠这一个月几千块钱的工资苟活。但是,她只是打开文档的页面,仿佛四周就聚焦过来无数双眼睛了,仿佛她就在强烈的聚光灯下了。魏明鹤就在她隔壁,魏明鹤的隔壁就是主任了。如果魏明鹤发现她干私活了,他一定会沉不住气,一定会有所表现,哪怕他是为她保密,他保密的动作,都会引起主任的警觉。而一眼望过去,大房间里的一个个小隔断,小隔断里露出的一个个脑门,似乎都是地雷,如果她要胆敢干私活写小说,这些地雷就会被引爆,就要把她炸成碎尸。算了,还是不冒这个险了,晚上加油吧。葛小会退出了自己的文档。
点个餐吧。既然什么也不想干,葛小会决定给自己点一份好吃的午餐。
这时候,进来两个身穿制服的女人。
她们是大厦的物业管理者,经常来和主任协调工作,也送过罚单来。
葛小会心口一紧张,心跳仿佛停跳一下——坏啦,肯定是偷宿的事暴露了。
两个物管径直走到主任那里,其中一个胖子问,何主任,报修哪里?
主任从隔断里抬起头来,说,女卫生间的水池漏水了,葛老师,是的吧?
葛小会这才松一口气,赶忙说,是的是的……把我鞋都湿透了。
好的,我们去看一下,马上安排人修。
两个女人和颜悦色地走了。
葛小会看着她俩走出了门,手还按在狂跳的心窝上,刚才突如其来的心跳还没有完全恢复。隔壁的魏明鹤瞥了她一眼。葛小会看到魏明鹤那一瞥了。那一瞥瞥在她的手上,她的手又按在胸上。葛小会讨厌他那一瞥,看似不经意,有可能是蓄谋已久了。
4
下午五点半刚过,仿佛听到一声紧急令,办公室里突然响起一阵杂乱的声音,收拾纸张的,关电脑的,戴笔帽的,拉推抽屉的,拖动椅子的,喝水的,还有浅笑声、咳嗽声和窃窃私语声,不消几分钟,大家都纷纷离开了。
葛小会没有随着大伙一起走。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她眼睛还假装很认真地盯着电脑上的文稿。十分钟以后,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她和魏明鹤两个人了。魏明鹤怎么还不走?葛小会看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觉得他应该马上滚蛋了。
魏明鹤仿佛知道葛小会的心思似的,做出了下班前的准备,窸窸窣窣地收拾一下桌子,喝了一口水,然后打了个哈欠。他这个哈欠让葛小会特别反感,两条短胳膊使劲向上伸,肚皮都露出来了,嘴里发出怪异的长长的拖音,像慢镜头飞行的子弹发出的尖啸声。葛小会在听到怪声的同时,也闻到他嘴里喷出的异臭味了,异臭味里还夹杂有早上的麻辣方便面的味道和中午的红烧大肠味。这个长长的哈欠还没有结束,还处在收尾阶段时,他就扭过了头,挤着眉朝葛小会笑,嘴巴伸过来说,葛老师晚上要加班吧?
你怎么知道我要加班?葛小会没好气地反问道。
我看到啦——
莫名其妙!
你不是正在加班嘛。好吧好吧,我什么也没看到。魏明鹤把双肩包背到身上时,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桶麻辣方便面,放到他们两人中间的隔断墙上,讨好地说,留给你吃。
这桶方便面,魏明鹤在早上已经送过一次了,这是第二次送。这家伙,什么意思啊?别不是什么隐喻吧?
拜托啊,请你帮我把这桶天下第一难吃的方便面带到楼下的垃圾箱里好吧!葛小会没像早上那样凶狠地说“滚”,而是正眼都不看地说,闻着就想吐!
魏明鹤尴尬笑笑,把方便面放到桌肚底下的一摞稿子上,走了,深一脚浅一脚的,很没趣的样子。
葛小会还是一头火,觉得自己的那点小秘密被人发现了一般。继续一想,这魏明鹤,为何要把一桶破面送来送去呢?还晚走了十幾分钟?这家伙似乎不是这样的风格啊?他是最能卡点下班的——且慢,也不尽然,他昨天似乎也没有准点下班,也是迟疑了一会儿。葛小会猛然想起来了,这个楼层的其他几个公司都是十七点下班的,只有他们大圣文化是十七点半。葛小会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联想到不断出现的桶装面,葛小会觉得,遗落在卫生间的空桶,一定是魏明鹤吃的。这家伙很有可能没有走出这幢大厦,很有可能还滞留在这个楼层里,有可能正在某个公司的办公室里与某人约会——那个菱形脸的姑娘是哪个公司的?如果她的公司是十七点下班,这会儿应该也只有她一个人的,早上遇到时所说的出差,或许只是一个托词,和魏明鹤约会,甚至偷宿,才是真的,在时间上也完全吻合。葛小会怪自己疏忽了,也怪一天都没想起来,否则,可以去查访一下,看看菱形脸在不在的。
管她在不在呢,管他们是不是约会呢,赶快忘了这个事吧。葛小会突然又想开了,这真是个破事,本姑娘要收收心,认真写小说了。
她把电脑桌面上正在处理的文稿存一下盘,退出,调出了自己的小说。
在动手写作之前,葛小会要去一下卫生间,然后净手(对文字尊重和敬畏),然后给自己泡一杯咖啡,把存放在公司冰箱里的牛奶取出来一罐,放一放,待一个小时后,牛奶接近常温了,再慢慢饮用。
在去卫生间的途中,葛小会还是留心了一下那几个办公室。她后悔刚才在魏明鹤离开时,没有跟踪他,所以就没法确定他躲在哪一家公司里。她走了一圈,发现楼层里每个门都锁上了。葛小会知道,这样查访不会有她想要的结果——既然是私密的约会,要是让谁都能发现,那还叫私密吗?人躲在办公室里,反锁起来,熄了灯,又有谁能发现呢?就像她,数次偷宿在办公室,不是也人不知鬼不晓吗?不过她暂时还不敢确定魏明鹤能有如此的胆量和能耐,就算那个菱形脸的姑娘不漂亮,也不一定看得上他。
在卫生间方便的葛小会,思维打开了,想着偷宿中有可能会遇到的事情,特别是突发事件,该如何应对。由此联想开来,觉得偷宿也不是唯一的办法,可以考虑找个宾馆住下来,毕竟她偷宿的目的不是要在这里过一夜,而是要省下时间,有个安静的地方写东西。这和魏明鹤的偷宿(假设他也偷宿)完全是不一样的。
嘭!
突然一声响,闷闷的,沉沉的,仿佛就在耳边。
葛小会一惊,迅速整理好衣服。
有人吗?又响起一个冒冒失失的男声?
有……葛小会说着,从卫生间走了出来。
在卫生间门口,确切地说,在女卫生间门口,有一个箱子和一只包,箱子是铁皮的工具箱,葛小会很眼熟,包是工具包,一个歪肩、勾脖子的青年正单膝跪地,从工具包里往外拿东西,管钳、扳手、胶带、电缆等等。葛小会一眼就认出了青年就是上午在走廊尽头抽烟的长发青年。此时他还是那样的装束,嘴里依旧叼着烟。可能是姿势的原因吧,他的头发显得更长了,拖拉下来,遮住了半个脸。葛小会确认,不久前在电梯里遇到的就是他了。
还有人吗?他头也不抬地问。
应该……没有了。葛小会说。
长发青年这才歪过头来,看一眼葛小会,原本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起了一点变化,眼睛也闪过一丝微波,在葛小会从他身边走过时,他的目光还追踪了过去。他这种细微的表情和表情的变化,还是让葛小会觉察到了。
这人是个维修工。回到办公室的葛小会恍然了,她撞上了一个维修工,一个帅帅的、年轻有个性的维修工。
葛小会没有纠结于那个维修工,他不过是趁下班时间来修理水管而已,这是他的工作,是他应尽的职责。他也不会管别人加班的事的。再说了,他就是管,现在这个点是可以加班的,他也没资格管。
葛小会调整好状态,迅速开始写作了。
不知是小雨的催促起了作用,还是她自我调整的能力超强,葛小会的状态极好,有如神助,文思泉涌、筆走龙蛇地尽情发挥,不觉已经到了二十一点,轻而易举就写了两千多字,两个多小时而已。照这个速度,今天拼个一夜,一万字能完成。一天写一万字,她也不是没干过,但那毕竟不是常态。那就八千字吧。葛小会不想太拼。她便离开电脑,伸伸臂,活动一下筋骨,准备等大厦保安来检查统计。可到了九点半了,还没有保安来。她便迅速去了卫生间,回来把门反锁上,熄了灯,把笔记本电脑搬进了会议室,做出办公室无人的样子,摸着黑,继续工作了。
熄灯后在会议室使用电脑,她以前没有干过,她怕夜巡的人会发现电脑发出的微光。这一次她要冒冒险了。她告诫自己,耳朵放灵敏点,一有动静,立即合上电脑,待挨过二十二点半,那时巡查也该结束了,就安全了,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大干通宵了。
刚过了午夜零点,她感到饿了。上半夜只喝了半杯牛奶,也可能只是两三口——她是写作太投入了,或者是怕牛奶喝多了,会频繁去卫生间——出去多了,危险系数就增大,被发现的可能性就增大。但零点一过,她不仅有了饿意,还有要上卫生间的反应。跟着同时有反应的,还有她的听觉。她听到哪里响起一种声音,不是窗外东三环上的车流声,但仿佛又很像车流声,嗡嗡嗡的,没有间隙的,连续不断的,音量均衡的。什么声音呢?它来自哪里?葛小会屏息敛气,认真倾听,声音不是来自大厦之外,应该是在大厦内的走廊里。葛小会不是警觉,也不是害怕,她是好奇了。因为这种光明正大、明目张胆的声音不会对她构成威胁,对她构成威胁的,应该是悄无声息、突然而至的敲门声。这种声音是何时响起的呢?是一直存在,还是刚刚发生?不像是一直都有,应该是刚刚发生,就是在她听到时发生的,和尿急同时发生的。
在午夜的走廊里,响起的连续不断的嗡嗡声,影响了葛小会,让她产生了怕意,她决定冒险,利用去卫生间的时间,探个究竟。
让葛小会异常惊讶和纳闷的是,声音来自卫生间,不是女卫生间,是男卫生间。而且,男卫生间的门是关起来的,紧紧关闭。这个点了,谁会在卫生间搞这么大的动静?葛小会的第一感觉,应该是那个维修工在维修。再一想,不对啊,会这么尽职?也不像是维修的声音啊。仿佛那声音感知了葛小会的质疑,在继续保持的情况下,又响起了水流声和唱歌声。没错,是有人在唱歌。呵,还是《成都》,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你会挽着我的衣袖,我会把手揣进裤兜,走到玉林路的尽头,坐在小酒馆的门口。谁在卫生间作妖作怪?葛小会心里一乐,同时也判断出来了,此人在洗澡,他一边洗澡一边唱歌。连续不断的嗡嗡声,就是热水器的声音。可是,卫生间里怎么会有热水器呢?是他临时现装的?一定是了。
维修工在男卫生间里洗澡、唱歌,严重干扰了葛小会,她虽然毫无睡意,却也无法写作了——她也想洗个热水澡啊,那热水器的“嗡嗡”声,水流的“哗哗”声,莲篷里流下的热水,太吸引人了,也太折磨人了。
不久之后,声音消失了,也就是说,那个维修工洗完了热水澡了。葛小会也仿佛一件事情完成似的,放松了下来,以为一切该归于平静了,她也可以不再受到干扰了。但是,更骇人的干扰紧随而来——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不是那种轻拿轻放、谨小慎微的脚步声,而是特别的嚣张,特别的狂妄,特别的跋扈。葛小会赶快合上了笔记本电脑,切断了光源。与此同时,她听到玻璃门被拍了一掌,晃动了一下,像风刮过似的。葛小会大气不敢出,倾听着,以为接下来会有人叫门,或把门强行撬开。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那嚣张、狂妄、跋扈的脚步声,又由大到小,渐渐消失了。
处于惊弓状态中的葛小会,耳朵里的声音还没有消失,那是残留的声音。由于经常偷宿在办公室,葛小会做过多次试验,在没有任何声音的情况下,只要投入地倾听,耳朵里总会有声音,葛小会给这种声音命了个名,夜声。但,这一回,她确信不是夜声,是回声,是在提醒她,你被发现了。
葛小会虽然万分紧张,同时,好奇心也让她想去门口看看,看看那关闭的玻璃门外是不是留下了什么,看看那个维修工,是不是真走了。看来,他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他太无常了,能变戏法一样地变出热水器,能明目张胆地在卫生间洗个热水澡,还有他办不到的事吗?但是,葛小会不敢,她不敢去门口查看,她害怕门外站着的人,是维修工还好,如果是另外一个人,或者是暗物质什么的,那会把她的魂都吓掉的。
葛小会还是没有按捺得住心中的好奇和疑惑,悄悄地摸到了门边。她把这段二三十米的距离分为三段,走出小会议室是一段,这时候,她看到了进户门了;第二段是走到自己的办公区域,之所以会来到自己的办公区域,那儿毕竟有她自己的气味,会给她增加胆量,鼓点勇气,同时,在这里也是可以门里门外互望的;第三段是走到玻璃门那儿。她在第二阶段就发现了,玻璃门上贴了一张字条,是一张A4纸。A4纸上写了什么?是警告?还是罚款通知单?
葛小会在确认门口无人后,悄悄而快速地走过去,拉开门,揭了纸,又反身锁上,回到沙发上,在手机手电筒的光照下,看到了一行字。葛小会悬着的心放回去了,原来是维修工邀请她去洗澡:
你好,神秘人!算上昨天,你都两天没有冲个热水澡了。现在、立即,可以去男卫生间冲一下,水温正好。别担心,我来给你把门!
葛小会又心慌了。此人不仅知道她今天偷宿在办公室,还知道昨天也偷宿在办公室。这家伙怎么没有举报?肯定没有举报,否则,她会被保安抓获的。葛小会在他的眼里成了“神秘人”。谁是神秘人?你才是神秘人了,明知道有人违规,不但不举报,还用热水澡来引诱,这套路不可谓不深啊。不过也确如维修工所说的,葛小会两天没有洗澡了。不,是三天了。三天前的晚上,很晚了,她回到燕郊的群租房里,想去冲个澡,可已经有人正在冲了。群租房里住了四个女生,都在北京上班,每天她都回来得最晚。一般情况下,她回来时,别人都洗过澡了。可那天不知什么鬼,洗澡间被别人占用了。她只好等,未曾想,还没等那人洗好她就睡着了,一觉睡到被闹铃闹醒。加上昨天和今天,可不是三天?三天没洗澡,她担心身上都有异味了。但即便是三天没洗澡,也不能躲到男卫生间去洗澡啊,那成什么体统?还有啊,让一个维修工把风站岗,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葛小会冷笑一聲,听到心里的一个声音在说,可笑,可笑,可笑。
5
然而,让葛小会纠结的是,她心思又散了,又无法集中精力写作了,才刚过午夜,她想一鼓作气写到犯困为止的计划落空了。
既然无法写作,那就睡觉吧,就算是为了明天的精力旺盛做个储备吧。没想到她又失眠了。在失眠的过程中,她一刻都没有放松倾听。倾听中,她又听到一提一放的脚步声了,没有了刚才的嚣张和狂妄。那应该是维修工的脚步声,从走廊的某一个地方走来——是来检查字条的吗?应该是了。葛小会后悔把字条揭了,那不是等于承认自己偷宿在办公室吗?如果不揭,她还可以狡辩。揭了字条,相当于自投罗网了。
脚步声消失了一会儿之后,另一种声音又响了起来,不是脚步声,是跌跌撞撞、歪歪扭扭的碰撞声,她听得真切,仿佛是金属器械的互相碰撞,在走廊里拐了几个的弯儿。无须费脑,就能判断出,他在拆卸临时挂在卫生间的热水器。这或许比她偷宿还违规吧?所以要趁着夜深,把热水器给拆了。
如果是因为这个事而失眠,那真是太不应该了,太浪费情感了——既然已经发生,就让它发生好了,顺其自然好了,还是想想小说吧。葛小会把昨天和夜里的所写,特别是故事情节和人物关系,捋了捋,理了理。可她还是理不出头绪来。怎么办呢?
葛小会写作有一个习惯,即从来不写创作提纲或故事梗概什么的,就是顺着大致的思路往前走,边走边修订,很多小说,写完以后,和她事先设置的情节完全不一样,但也不失为一部成功的小说。可是,像这部小说在即将收尾的时候,发生走不下去的“故障”,此前还很少出现过。这让她非常着急,非常想在天亮前,把此事弄个清楚。
许多事情往往都是这样,你越想弄清楚,越弄不清楚。葛小会就走进了死胡同了,她试着几种方法,就像走路一样,一条路走不通,再换另一条路,另一条路走不通了,再换第三条路,直到走通了为止。但她换了多条路了,条条都不通啊。在这样的缠斗中,天亮了。
一夜未眠的葛小会脑子里还一直亢奋着,这样的亢奋让她苦恼。她看看时间,不过是凌晨四点多钟。四点多钟,自然界的天虽然亮了,大部分人的天还没有亮,还在酣睡中,还在梦乡里。
葛小会起来后,喝一口杯里的冷水,悄悄走出办公室。
她先停下来听听动静。
走廊里真的很静,静到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听到自己的心跳,就是听不到别人的鼾声。她确实是想听听有没有鼾声的。她当然没有听到鼾声了。她又走到那几家公司的门口,竖耳,屏息,倾听,还是没有听到。她走到卫生间门口。男女卫生间的门口都没有声音。她想自己弄出一点声音,跺跺脚,或咳嗽一声什么的。她终究还是没敢——她总是害怕什么,她怕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虽然,她知道,走廊里并没有监控,她也不敢弄出一点声响。她觉得无形中,总有人在盯着她。她踟蹰了一会儿,或许只有几秒钟,便闪身进了男卫生间。男卫生间的地面很干静,水池也很干净,垃圾筐里也没有新的垃圾,墙壁上也是利利索索的。不过,她在水池上方,还是看到一些痕迹了,一些污迹,一些刮痕,几根钉子。她猜测,维修工的自动热水器,就应该安置在这里了,这里有水源,有电源,地方也相对宽敞。葛小会没敢多停留,退回到走廊里了。
走廊的这一头,就是靠近卫生间的地方,没有什么好看的,窗台上没有当作烟灰缸的方便面桶了,地上也没有烟头,甚至连烟灰都没有。她再看走廊的那一头。那一头,她还没有去过。
如前所述,这条走廊里,只有一家公司。这家公司的门,正对着电梯厅。葛小会在等电梯或去卫生间的时候,会无数次地朝这家公司望一眼。这家公司排场很大,一进门是一个接待厅,还有一个类似于酒吧吧台的设施,身穿蓝色制服的接待小姐的脸上,始终保持一种职业微笑。现在,这家公司的玻璃门关上了,门上还套着一把U形钢锁。葛小会曾在门口认真倾听过,没有听到一点声音。葛小会再一次从门口经过时,又听了听,还是没有声音。
放眼另一头的走廊,感觉很深,实际上,目测也就四五十米吧。走了几步,在电梯间的后边,她发现了一个门。这里会有一个门,而且是两扇白漆斑驳的木门,葛小会心里动了一下。这儿有门,是她平时没有注意的。这个门没有关死,两扇门之间,有一条她可以侧身而过的缝隙。通过缝隙望进去,葛小会看到了步行梯——原来是另一条安全出口。葛小会只知道在电梯的对面,是大厦的步行梯,也是安全通道,没想到这儿还有一条安全通道。那条步行梯,她曾一级一级走下去过,也曾走上来。而这条安全通道,她还没有走过。那个维修工,是不是躲在这里?葛小会侧身走进来了。楼道里有一股扑鼻的烟味儿。葛小会掩了下口鼻,适应数秒之后,她才发现,这条安全通道比那条要窄多了,也似乎更陡一些。葛小会并不想拾阶而下,她的收获,是又了解了一处安全通道了,万一需要的时候,这儿也是一个逃生的备选。但是,她还是有新的发现了,她看到了另一扇门,一扇更窄的小门,这扇小门就藏在大门后,看起来像个储藏间。这个小门让她心跳骤然加快,同时也瞬间判断出,这是一扇有故事的门,它在电梯的背后。门是关起来的,门把手边上是暗锁,暗锁四周有一圈脏渍,看来这锁是经常开动的。不需要细看,门口的地上,有几缕烟灰,还有几撮烟蒂。烟灰和烟蒂引起了她更大的恐慌,是有人经常躲在这里抽烟呢?还是小门里有人居住?她躲着脚下的烟灰,朝小门口移动半步,又移动半步,倾听门里有没有动静。果然有动静。她吓得腿都软了,落荒而逃。
这是一个大发现。
回到办公室,她还心有余悸。原以为整个楼层只有她一人的,没想到那个维修工,就住在楼道的储藏间里。
6
中午,葛小会没有订餐。通常情况下,她和公司的其他员工一样,都是订餐的,十来分钟吃完后,还可以趴在桌子上小睡一会儿。今天她没有订餐,是要出去吃。出去吃也不是目的,是要去街上逛逛,或者去农展馆院子里,沿湖走一圈。逛逛街或沿湖走一圈的目的,是要清醒一下头脑。整个上午,她都处在混沌的状态中,工作效率极低。她也担心这样会出差错,还有漫长的一个下午呢,如果继续加班,还有更漫长的长夜呢。出来走走,或许能调整一下状态。
葛小会在楼下的熟食店买了一个玉米棒子和两个肉包,一边走,一边吃,一边想着小说里的情节和偷宿在公司的奇遇,亢奋而疲惫的大脑皮层所发出的指令,和她的雙脚似乎不在同一个步调上。她这么走着,吃着,想着,在等了一个红灯后,便随着人流从一座桥的桥下横穿过了马路,又走几步,才猛然惊觉,怎么已经走到三里屯一带啦?大中午的,跑这儿干什么呢?她站在工人体育场北路的北侧,也就是一千零一夜酒吧的门口,身边是意杨树粗壮的树干和如织的行人。此时的意杨树上,树绒还没有完全落净,还有大团大团的棉絮在空中飘忽。她草草了事地吃了手中的食物,一抬头,看到马路对面的兆龙饭店了。这是三里屯一带很高档的饭店,五星级,葛小会来过。确切地说,住过。那还是两年前,不,应该是两年半前了,她和前男友在这里住过一宿。此前,他们常在公司后边的世家精品酒店开房,那里便宜,环境也不错。这一次,是前男友提议要住兆龙饭店的,她也不能嫌贵啊。再说,也不是花她的钱呢。她前男友和她一样,是南方人,不一样的是,他更讲究,更想逃离北京。他们住在兆龙饭店一个普通的大床房里,消磨着美好的时光,展望着美好的未来,她再一次提醒(也是规劝)前男友,不要回南方去工作了,同时也明确表示,她不会跟他一起回的。她前男友答应了,而且很爽快。但,海誓山盟在现实面前连一朵花都不如,迅速地枯萎——和甜蜜的相聚只隔一天,她就收到前男友的微信了,告诉她,他被深圳一家大型金融公司聘为部门主管了,他已经买了机票,立即动身,以后怕是不能再见了。立即动身是什么意思?他连让她送行的机会都没给;不能再见是什么意思?就是不见了,结束了。于是,他们这场历时两年的爱情就这样无疾而终。悲伤吗?肯定是不可避免的,绝望和失望也和她相伴相随了很久很久,直到她酝酿了另一部新作。在写作的过程中,在虚构的世界里,才渐渐走了出来。未曾想,在另一部的新作写作中,她会来到兆龙饭店,是缅怀吗?还是再一次的告别?
兆龙饭店的大厅里,还和从前一样,豪华而敞亮。门童很礼貌地引她进了休闲区。她没有坐在沙发上休息,也没有要一杯茶或咖啡,而是缓步去了商务中心。她在这里购过物,也就是和前男友住进来的当晚,她在这里买了一套内衣,很精美的内衣,带有蕾丝花边,性感而艳丽。但是,这身内衣只穿一水,在收到前男友的微信之后,就把它当成垃圾扔掉了。这身内衣就是为他买的,穿给他看的。人都没了,被看过的内衣似乎沾染了毒,扔了,也就摆脱了毒素。此刻,她自己也糊涂着,两年多了,是什么力量引诱她来到这里?商务中心很空旷,偌大的空间里,没有摆多少商品,女式内衣也只有很少的几种款式,供挑选的余地不大,而且很贵。她看了看,犹豫着,买,还是不买。旁边的玻璃墙是整面的镜子,镜子里映照着她犹豫的面孔。她不年轻了,三十已经出头了,这个年龄,在她上大学的时候,已经觉得很老很老了,是老女人了。未曾想,转眼间,她就迈过了三十岁的坎,脸上的皮肤松了,不再有光泽了,本来的美人肩也不知怎么就圆滚滚地有了肉,腰也粗了,还似乎越长越矮了。怎么就这样了呢?和两年多没有男人有关吗?男人是雨露,女人是花,这是谁说的?呸呸呸。她不想承认这些话。她踮踮脚,理了理裙子,后悔没有穿高跟鞋,高跟鞋会隐藏她身上的缺点,腿会显得长些,腰会显得细些,胸也会饱满些。服务员过来了。服务员也不说话,只是冲她微笑,那微笑里,明显在问,你要啥?大宾馆就是有大宾馆的范儿。葛小会指了指装在盒子里的内衣。在服务员给她包内衣的时候,她又看了看那条裙子,也可以说是T恤的加长版,直筒,无袖,圆领,不适合上班时穿,像是居家服,看牌价,也是五百多,比她的心理价位高出了四百块钱。但她还是拿了一件。
回到公司,她悄无声息地把购物的纸袋藏到桌肚子里。
隔着魏明鹤的何主任还是看到了,伸长了脖子,快乐地惊讶道,好呀,葛老师,你也购物去啦?今天什么鬼,都大采购啊?你看看小魏买了什么?
现在才十二点四十五分,离下午上班还有十来分钟,大家都趴在桌子上小睡,混合着各种饭味的鼾声此起彼伏。魏明鹤也睡着了。主任声音虽然不大,也还是惊醒了魏明鹤。他抬起头,嘴里流着一道明亮的口水,一头雾水地看着主任。
说你呢,你刚刚收的快递呢?给葛老师看看。主任笑得花枝乱颤,继续跟葛小会说,笑死我了,小魏买这么高档的洗漱用品,全是我们女人喜欢的,小魏你拿出来,给我们分了吧。
是吗?葛小会也好奇了。
拿出来呀,快点。主任是一心要把快乐和葛小会分享了,催促魏明鹤道,别害怕呀,说着玩儿的,谁稀罕分你的宝贝。
魏明鹤有点不好意思,但也不敢不听主任的话,大方地说,你们喜欢都拿走。
真的呀?葛小会也被带到主任的节奏里了,说罢,也欢喜地看着魏明鹤从他腿边的纸箱里,一件件地往外拿东西,都是些瓶瓶罐罐,有羊绒脂滋养洗发露,有欣怡幽香型美肌沐浴露,有绿野芳香型柔净护发素,有水光幼亮素颜霜,有鲜活透亮洁颜乳,还有毛巾、牙膏、香皂、护手霜、搓澡布,等等,桌子上瞬间摆了一大堆。
魏明鹤在左右两侧美女惊叹的目光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都是打折商品,你们也可以买啊。
我去,我们能买得起吗?主任继续笑颜如花地夸张道,小魏你是不是有女朋友啦?
我也觉得。葛小会说,怎么都像是女孩专用商品啊。
男女都能用的。魏明鹤说。
但是……葛小会只说了个“但是”,脑子里突然一炸,不说了。魏明鹤怎么会在这时候买这些东西?而且胆大妄为地带到了办公室,莫非他也知道楼层里有洗澡的地方?莫非夜里那张贴在门上的字条不是大厦那个维修工贴的?莫非就是他干的?是他躲在男卫生间在洗澡?昨天他临时拼凑了电热水器,由于匆忙,没有购置洗漱用品,今天赶紧购了一批;或者是,他预购的洗漱用品,昨天没到,今天才到,是这样吗?
葛小会惊悚的样子,感染了主任,主任说,我都没用过这么高档的洗漱用品,太失败了,小魏你别刺激我们好不好!
魏明鹤说,不高档啊……要不嫌弃,送你得了,要不你来挑。葛老师,你也挑一样。
真的呀?主任说着,还朝葛小会看,那我们挑了呀?你可别哭。
多大个事啊,还哭。魏明鹤难得这么大方过的,挑吧挑吧。
算了算了。主任看葛小会没有接茬,又说,不要了,你留着讨好女朋友吧。
哪有女朋友啊。魏明鹤脸红了,也真的大方了起来,他拿一块香皂放到主任的桌子上,又把那瓶羊绒脂滋养洗发露递到了葛小会的桌子上。突然地,觉得给主任的一块香皂太薄了点,赶快拿回香皂,换了一瓶和羊绒脂滋养洗发露差不多等量的鲜活透亮洁颜乳给主任。
葛小会看到这个不为人注意的细节了,魏明鹤送她的是洗发露,送给主任的是洁颜乳。这家伙知道葛小会急需的不是洁颜乳,她急需的是洗发露啊。洗发露不仅可以洗发,如果没有沐浴露的话,也可以代替沐浴露的,许多快捷酒店里,不都是沐浴露、洗发露混合液嘛。魏明鹤真有这么暖心?还把香皂和毛巾都买啦?她在从兆龙饭店回来的路上,还想着,真是鬼使神差了,买这身豪华内衣和休闲衫裙干嘛?真要潜进男卫生间去洗个热水澡?这简直太疯狂了吧?如果真能冲个热水澡,或许明天和后天都可以躲在辦公室加班了,也就能如期完成出版社的稿子了。不过她还是忽略了洗漱用品。
主任拿起那瓶洁颜乳,看着商标,说,算了吧,虽然是好东西,还是不要了。
主任把洁颜乳放回到魏明鹤的桌子上了,又加了一句,谢谢啊。
葛小会努力平静自己的心境,也果断地轻声道,你拿回去吧,我不需要。
葛小会只是嘴上果断,她并没有像主任那样,把洗发露放回去。那瓶洗发露,像一只听话的小猫,就那么静静地呆在她的电脑旁了。
7
在下午漫长的时间里,葛小会频繁地去卫生间。她并不是需要去卫生间才去卫生间,她是借去卫生间的时机,查看走廊里的情况的。至少有两次,去了电梯后边的小房间门口看一眼,迅速又走开——她怕被别人发现。那扇小门一直没有打开,也没见到维修工——她真的不能确认,小门里藏着什么了,究竟是和魏明鹤有关呢,还是和维修工有关?
什么也没有发现的葛小会很失落,一次比一次失落。到了下午下班时,她觉得自己很好笑,便对着电脑兀自地笑了笑。笑了笑,这事情就算过去了吗?今天结束了,只是相对于公司而言,毕竟,她的一天才算开始——她要把失去的写作时间赶回来。
QQ显示有人说话。
葛小会点开对话框,居然是魏明鹤。魏明鹤敬给她一碗香茶,接着说,葛老师下班愉快!
魏明鹤的问候太突然了,她一时没想好要怎么回,只回敬了一碗茶。
魏明鹤又说,干嘛呢?请你吃饭啊?
葛小会立即就想到那个菱形脸的姑娘了,便说,什么喜事?
没有喜事……看你这两天有点疲惫,正好我也想吃。
你看出我疲惫啦?
看错啦?
没算错吧。和谁吃?我可不想做电灯泡哦。
没有谁……周末嘛。魏明鹤又强调道,今天周末。
葛小会没有再回复他。葛小会经常这样。魏明鹤偶尔会和她聊两句,大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更没有重要的事情,大多数时候呢,也都是她终结了聊天。魏明鹤年轻,又是公司唯一的男员工,拿她开涮的女员工很多,特别是那几个年龄和他相仿的,更是时不时地拿他取乐。葛小会也会拿他开涮,可能是自己比他要大两三岁吧,都没有她们过分,也全都是善意的,无伤大雅的。
我新发现一家馆子,叫外婆家,在三里屯,估计你爱吃。
真要吃啊?我还想加个班呢。
吃完再来加班嘛,快的。
这个人情欠大了,你送我一瓶洗发露,欠了一次,吃饭再欠一次,怎么还啊?葛小会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
魏明鹤发了个笑脸,说,你让我多请几次就算还了。
这个可以有。葛小会也回了个大金牙。
在他们聊天的时候,办公室的人也陆续走光了。
走啊。魏明鹤说。
好啊。我电脑不关,等会儿还要回来加个小班。
我也回来——把东西带回去。
吃饭时间很快,他们在外婆家点了一道甘树子蒸鱼和清炒空心菜,每人一碗米饭。吃饭时间,葛小会以为魏明鹤还有话要说的。可他并没有提什么话头。葛小会也知道,魏明鹤不善于言谈,甚至有些木讷。葛小会就主动把话往那个菱形脸的姑娘身上扯,问他在楼层里有没有熟人。在魏明鹤说没有之后,她看着他的脸,几乎就要说出那个菱形脸的姑娘了。她没有说,是看魏明鹤的脸色平静,不像是撒谎的样子。但,葛小会又不愿意推翻自己的推断(或者是发现),这个刚开始的话题也就结束了,吃饭也索然无味起来。回程的路上,葛小会还不甘心,继续套他的话,你平时都用那么高级的沐浴露?
那真不高级。魏明鹤说,网上搞活动的,打了对折。你要喜欢,以后我给你顺带买点。
不用不用,我不太喜欢那个牌子。葛小会说,对了,咱楼层里,是不是有人偷偷在洗澡?
那多憋屈,怎么洗啊?打一盆水?往身上撂?
在卫生间偷偷装个热水器啊,通电的那种,听说安装起来也方便的。
不会吧?会有这种事?物业查到要严惩的。
我以为你会干这个事呢。葛小会说,知道你也没这个本事,你要有这个本事,我还能沾沾光的。你有这个本事吗?
没有没有。
哈,我随便说说的。
一路说着,回到大厦了。他们在一楼等电梯时,那个菱形脸的姑娘从外面进来了,背着小包,还拖着一个暗紫色的旅行箱。葛小会把目光从转门那儿直接扫到魏明鹤的脸上,问,你认识她吧?
不认识。魏明鹤说。
我们一层楼的——还以为你认识呢。葛小会说完,友善地朝菱形脸姑娘微微一笑。
菱形脸姑娘像熟人一样地也跟葛小会说,没下班啊?
加个小班——出差回来啦?
回来啦!菱形脸姑娘和他们一起进了电梯,又说,累死我了,没见过出差这么赶的,老板都不拿我们当人,明天、后天我要大睡两天!
出差辛苦啊……没直接回家?葛小会说。
回不了家啊,我把行李放下来,就要去见个客户——老板的客人,非要我去,妈的,陪工作,还要陪吃饭,差一点就三陪了。
回到办公室,魏明鹤整理好自己的包,准备出门时,说,你们好熟啊。
怎么样?看好啦?要不要姐跟你介绍啊?
魏明鹤也调侃道,没看好,你没听出来?她是老板的人。先走啦!
葛小会在魏明鹤走后,去打一杯水,看看电脑上的时间,才十九点半,觉得吃一顿饭也没耽误多少时间。这顿饭吃得好,能顶一夜,同时又摸清了魏明鹤和菱形脸姑娘的底细,他们并无瓜葛。而她心情愉快,也有了创作的状态,打开小说的页面,很快就投入地写作了。时间在不知不觉中飞逝,她也忘记了时间的概念,不觉就写到了二十一点,毫无预兆地,就被走廊的脚步声惊到了。
有人敲门。
谁?葛小会已经看到玻璃门外的影子了,像极了那个维修工。
门被推开了,果然是维修工。维修工还是黑T恤,手里端一桶方便面。葛小会真真切切地看清了他的面容,在强烈而柔和的灯光里,他有些紧张,唇上的小胡须动了動,举了举手里的桶面,说,你好……有开水吗?泡个面。
葛小会望向墙角。
维修工也跟着葛小会的目光望去,看到了饮水机,说,谢谢啊。
维修工去打水泡面的时候,葛小会在心里迅速地运算着。葛小会知道他的用心,泡面是假,他的目的,肯定和昨夜门上的字条有关,也和卫生间的热水器有关……不,这些也是表面的……她是他明确的目标了。葛小会的脑子里迅速掠过许多碎片式的画面,掠过驳杂而零乱的符号,画面和符号交叉着,闪现着,切换着,惊悚着,恐怖着……都是恐怖电影里碎尸的画面。
还要加班?维修工一边放水一边说,声音柔和而亲切。
马上就下班了。葛小会下意识地说,一会儿有人来接我。
维修工笑一笑,那笑,仿佛是在戳穿她,别撒谎了,我全知道。
一股扑鼻的麻辣方便面味在空气中弥漫,也提醒了葛小会。
维修工端着桶面走过来,在通往门口的过道里站住,把桶面换换手,看着她,说,你看到我的字条啦……其实,冲个热水澡挺舒服的。
什么字条?什么热水……我不懂。葛小会战栗一下,异常紧张,感觉自己的话都没有说出来,“嗖”地起身,冷着脸说,下班了……
8
葛小会来到大厦楼底的院子里,心情还没有完全恢复,也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她不知道逃离大厦对不对,不知道以这样的态度对待维修工对不对,她遵循的只是瞬间的反应,是内心真实的感觉,至少,可以肯定,暂时没错,躲过了风险,最多是失去了机会——同样的道理,如果是机会,也不算失去。如果是机会,总还会重来。如果是机会,躲都躲不掉。
她环顾四周,心想,这个时间,如果乘地铁十号线,到国贸站,再转乘一号线,到大望路,或许能赶上大望路到燕郊的812路公交车,也或许赶不上。赶上的话,两个多小时后,就可以到家了。如果赶不上,就要搭乘黑车,也许二十块钱,也许三十块钱,也要约两个小时。但是,到家又怎么办呢?在那样的居住环境里,根本无法写作。无法写作的,还有接下来宝贵的双休日,也岂不是白白浪费掉了嘛。浪费了时间,就是浪费了作品,没有作品就没有收入,也就没有进步,进而不可能会有成长,也就没有未来。
不行,不能回燕郊。
她望一眼另一边的世家精品酒店,情不自禁地就向那闪烁的霓虹灯走去了。
世家精品酒店的客房不知什么时候升级了,一个大床间每天要580元,比两年半以前贵了近一半,三晚就是1740元,是工资的四分之一啊。葛小会虽然心疼钱,还是住下了。
条件反射一样,一进房间就想到了洗澡。想到洗澡就感觉身上到处难受,手碰到哪里,哪里就痒,心想到哪里,哪里就难受。
她无心欣赏房间的宽敞和整洁,也不急于享受室内的温馨和舒适,立即把自己脱了个精光,钻进了淋浴间。当温水从她身上流过时,当手指轻轻地从身上轻抚时,那种久违了的痛快、怡悦和舒爽浸润了心间,觉得这真是一个伟大的决定,如果那么辛苦地跑回燕郊,就算是洗了澡,也不会有现在这么快活,这么称心,这么惬意。
她把自己用洁白的大浴巾包起来,用吹风机吹干了头发,抱着抱枕,在床上躺下了。她准备稍事小憩就开工。
躺下的葛小会,感到大床又敦实又柔软,她颠了颠屁股,让身体弹起,落下,弹起,落下。从对面的镜子里,她看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大蚕蛹,一个白白嫩嫩的大蚕蛹在跳动,她自己跟自己做了个鬼脸,又长长地吁一口气,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包和兆龙饭店的购物袋。那包里是笔记本电脑,购物袋里是自己买的衣服。她准备躺几分钟,就穿衣起床,里里外外换上新衣服——这样才像写作的样子。她后悔怎么不早点住进来了,和前男友开房算是特殊情况,赶稿子也算是特殊啊,何必在乎那点钱呢?何必躲在办公室里让自己担惊受怕呢?还差一点让别人给利用了。如果早住进来了,书稿的进展或许会更顺利呢,就是完稿了也有可能啊。她在淡淡的、幽怨的懊悔中,感觉耳朵里又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刮刮嚓嚓的,嗒嗒啦啦的。这是什么声音?是从走廊上传来的吗?她被声音所吸引,从床上起来了,赤着脚,走到了走廊里,笔直的走廊很长很长,眼睛都望不到头了。声音还在继续。那声音越发诡异了,仿佛在牵引着她,让她必须跟着声音走。她走啊走啊,不知不觉拐了几个弯,走进了一个黑乎乎的小房间里,房间里有一股刺鼻的烟臭味和麻辣方便面味,空间也太窄小了,连转身都困难。转不过身来,让她着急啊,怎么回去呢?关键是,裹在身上的浴巾也滑落不见了。她害怕了,伸手在地上摸浴巾,她摸啊摸啊,摸到了一个人的手。她吓死了,大叫一声,吓醒了。
葛小会惊坐起来,浑身是汗——原来做了个梦。
怎么会睡着了呢?或许是热水澡太舒服了,也许是太累了,总之,这一迷糊,让她更感到疲倦了。
葛小会决定泡一杯咖啡。
葛小会穿上了新买的浅粉色蕾丝内衣,在镜子里看看,挺挺胸,收收腹,提提臀,对自己的身材又不失望了,或者是,不完全失望了,该挺的地方还是挺,该翘的地方也很翘,小腹平坦,腰肢柔韧。再穿上休闲裙时,简直就是淑女嘛。葛小会心情大好,取出电脑,接上电源,打开页面,双手摸到了键盘上。
真是麻烦,刚找到写作感觉,就想上卫生间了。
坏了,去了卫生间才知道,她拉肚子了。
短短十分钟里,她拉了三次,还犯恶心,想呕吐,似乎还有点冷,有点发烧。葛小会突然悲观,绝望,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怎么偏偏在这时候生病啊?
葛小会赶快上床,蜷缩着身子,盖上被子。但是,无济于事,反而更冷了。去卫生间的频率也增加了。一定是食物中毒了。这可不行啊,肯定挺不过天亮的。误吃了什么?咖啡还没有泡,下午也只是喝了半杯白开水……对了,晚餐,问题一定出在晚餐上。她吃了甘树子蒸鱼,还有空心菜,还有半碗米饭,喝了几口饭店赠送的饮料,几样东西既没有多吃,质量也没发现有问题啊?
葛小会想到了魏明鹤。
葛小会打电话给魏明鹤。电话打通了,她却无力说话。
……葛老师?你在哪?喂……葛老师,喂,喂……怎么不说话?魏明鹤的声音急促起来。
你请我吃了什么呀?
怎么啦?
我拉肚子要拉死了……还发烧。
啊?!你在哪里?还在办公室吗?
没……
吃药了吗?
哪有药吃啊。
请室友帮帮你啊……不会没回家吧?魏明鹤惊惶失措地说,还在路上?
葛小会哽咽着,抽泣着,说不出话来了。
魏明鶴大约听出了她的哽咽和抽泣,着急地说,你在哪?微信定位给我,我去救你。
不要……
不行的,是我请你吃饭的……我可没在饭里下毒,万一出什么事,我可担不起啊……你定个位,我带你去看医生。
好吧。
葛小会把自己的位置定位给魏明鹤,又告诉他世家精品酒店的房间号,心里这才踏实了些。
不到一小时,魏明鹤就来了。魏明鹤买了药,有管拉肚子的,管退烧的,管消炎的,还有霍香正气水。
先把药吃了,去医院,我知道三里屯医院,很近的。
吃了药,魏明鹤又在身边,葛小会心里踏实了些,她看看时间,快午夜了,便说,等一会儿看看,要不行再去医院,行吗?你到十二点再回啊。
我没事,呆多久都行。魏明鹤说着,看着半卧在床的葛小会,看她露出来的白皙的腿和赤裸的脚,脸突然红了,这才看一眼豪华的大床房,问,你怎么住……你没回家?
我哪敢回啊,公交车上可没有卫生间。
这倒是这倒是,小魏替她着急地说,好些了吧?
你带来的药是仙丹啊,这才吃多久……哎,还真好些了,肚子不疼了。葛小会从床上下来,在床前走了几步,苍白的脸上出现了笑容,才想起来要谢谢魏明鹤,便说,谢谢啊,这么晚了还打扰你跑一趟……你是,怎么来的?
滴滴打车啊。正好我们小区门口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药店,我就去买了药。魏明鹤说,他再一次认真地看了看葛小会,看她新穿的裙子,这种直桶形的、像加长版T恤的休闲裙,适合各种体形的人穿,胖的人,会掩饰粗硕的腰肢,瘦的人也不显得像根细竹竿儿。葛小会身材适中,不胖不瘦,看起来就更完美了,加上这种颜色,是中庸的贴心贴肺的抹茶绿,像极了一个邻家小姐姐。但是,她刚才仿佛是说身体不好才住宾馆的,从新衣服判断,并不是这样的,没见过上班的人还要带换洗衣服的,住宾馆,一定是蓄谋已久的吧?小魏又一眼瞥到了她换下来的、随意扔在床头的衣服了,会意地一笑。
笑什么?葛小会看到他的眼神了,也看到他的笑了。
没什么。魏明鹤也意识到看她的那一眼不好,笑也不是时候,会让她产生误解的。
没什么是什么?葛小会一步不让地赶着他的话,我好了,谢谢你,你……可以回了。
要不……我再陪陪你吧?
没必要。
这就是逐客令了。魏明鹤极不情愿地离开了。
9
周一上班的时候,葛小会罕见地睡到了八点。八点啊,太享受了。从周一到周五,还未有过这样的享受啊。在以前的无数个周一的早上,她都是在五点半起床,无论刮风,还是下雨,都要卡这个点,六点二十准时出门,赶812路公交车。这趟车会在燕郊镇转一个C字,然后才上通燕高速,直插京通高速,到大望路站,再转地铁一号线到国贸,转十号线到团结湖,这一趟坐下来,会累得她精疲力竭,到办公室要喝杯水吃点东西才能缓过来。今天不用了。今天她到五点半醒了的时候,又美美地睡了个回笼觉,一觉睡到八点。八点,离九点的上班时间还有整整一个小时来消磨啊。
葛小会一边洗漱,一边享受着清新而美好的早晨。
美好的早晨是从今天凌晨一点开始的——长篇小说完美收工了。
现在,唯一的担心,就是出版社大编辑小雨姑娘对稿子的态度了。根据她的经验,应该没问题。这部作品,特别是后期这三天的写作,她非常满意,故事曲折迂回,跌宕起伏,结尾是三个反转,同样的意味深长、耐人寻味,比她预想的要好多了。完成了作品,享受了宾馆的优质服务,真是可喜可贺的三天啊。
懒懒散散地收拾完,葛小会还是比别人更早地来到了公司。
在穿过楼底大厅时,她被一个身影吓住了,这不是那个维修工吗?他背对着大门,站在大厅的一侧——那是物业的办公室。物业办公室的门此时正关着呢,那帮管理员可是踩着点来上班的。这么早,他就来啦?干什么来的呢?举报她的?他身上背着双肩包,脚边还有一个大纸箱,大纸箱上还有一个小纸盒。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是那个黑脸保安。维修工正在跟黑脸保安说着什么,声音不大。黑脸保安认真地听着,点点头,也说话了,他不像维修工那么小声,而是轰轰地说,还有二十分钟就上班了,等会儿你跟主任说吧,我不敢传你这个话,也当不了家,说不定哪天我也被辞退了呢。唉,这个狗屁工作,干不干也无所谓的……以后常来玩啊。黑脸保安跟维修工挥手告别,向另一边走去了。
葛小会听懂了,维修工被辞退了。
在电梯里,葛小会还想着维修工一连串的举止,想着他对她的处心积虑,他的别有用心,觉得这个维修工挺有意思。挺有意思是什么意思呢?对,就是不管不顾,不计后果,直奔主题。他有多大啦?看样子也不过是个九五后,还是个毛孩子呢,唇上的胡须好像还没有剃过似的。他虽然工作违规了,但他还是挺聪明的,挺有能耐的,也挺有个性的,他要是能遵守单位的纪律就好了。不知为什么,葛小会觉得,他的被辞退,和她有关似的,觉得他安装的热水器,是专门为了她似的。想到这里,她心里不禁生出了一丝怜悯之情了。
葛小会到了十五层,没有立即去办公室,而是拐到了背阴的走廊里,向两头看了看。长长的走廊空荡荡的。她又小心地向东走,走到电梯的后面,看了看安全通道里的那间小屋紧闭的门。她在门口站了站。她猜不出门里的情形是什么样的。她甚至想去拉拉小门,看能不能拉开。她不敢,犹豫了一小会儿,突然的,她听到一声响动,像是从小门里发出的,又像是别处传来的。她赶紧走开了。
到了办公室,葛小会的心仿佛还遗落在走廊里,仿佛还没有回到她的心窝里。
北京的春天就像一声叹息,虽有余韵,却很短暂。一个月之后,夏天来临的时候,葛小会和小雨又签了一本新书的合同了。
盛夏的办公室里,冷气太冷了,一直无法调到让人舒适的温度,让大家苦不堪言,不少人在上班时都披上了毛衣或外套。有人曾尝试打开窗户,但靠窗的员工又不乐意了,不仅室外的热气吹在脸上,马路上传来的噪声也太响了。一半是寒冷一半是火焰,还要忍受噪音,很影响工作。主任曾给物业多次反映,一直都未能解决。据主任转达物业的解释,他们也是没有办法啊,因为找一个合适的维修工太难了。
葛小会和魏明鹤所在的位置,冷气更冷,从他们的头上直吹下来,把肩膀都吹出毛病来了,僵硬、酸胀、疼痛。葛小会每天都会多次借上卫生间的名义,到走廊或电梯厅走走,借機活动一下筋骨。
有一天,葛小会收到魏明鹤的QQ留言,出去透透气啊,肩膀都冻麻了。
去哪?
跟我来。
魏明鹤就先出去了。
片刻之后,葛小会也出去了。
在空荡荡的电梯厅,魏明鹤等到了葛小会。
鬼鬼祟祟的,你要干什么?葛小会冷眼看着他。
有一个地方,那儿暖和。魏明鹤说,敢不敢去?
什么敢不敢?有鬼啊?
魏明鹤在前,葛小会在后,他们来到那扇小门口。那儿果然有一股暖风。真是怪得很,炎夏里,居然渴望一丝暖风。但是,葛小会害怕了,她曾在这里被惊吓过,心里突然慌张起来,就在此时,门里突然响起声音,“咯咯咯咯”,“咔咔咔咔”。葛小会一哆嗦,魂飞魄散,逃一样地跑回了办公室。
一会儿,魏明鹤也回来了,他一脸的轻松,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立即给葛小会发了一条QQ,干嘛跑啊?被声音吓得吧?是电梯的回声——小门里是储藏间,储藏间和电梯间只隔一层基板,所以会有回声。
葛小会没有回复魏明鹤,她觉得魏明鹤很坏,故意要来吓唬她。但是,魏明鹤的话也说出了实情,那声音确实是从电梯间里发出的。葛小会的思绪,又回到了一个月前的某天里,深夜,走廊上传来的那些声音,那些让她惊悚的声音,怎么会有一种亲切感?葛小会看一眼头顶上的吹风口,那儿正冒着冷气。冷气一点也不懂人情世故,像是报复似的,一股脑儿把冷气都释放出来。主任说过,大厦的物管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维修工了,这冷气一时两刻还修不好。可不是吗?好的维修工被辞退了。
晚上请你吃煎饺啊,你爱吃的素煎饺。魏明鹤说。
不吃。葛小会拒绝得很干脆。葛小会新签的小说要开笔了,晚上要加班写稿子,而且她决定了,要偷宿在办公室里。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