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行者大文》学习传主锤炼语言的功夫
2020-05-30步根海
步根海
张大文老师用久经锤炼的语言文字写成的关于他一生从事中学语文教学的自传《行者大文》,我反复阅读,终于找到了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复旦附中同事以来,一直萦绕于脑际的一个问题的答案:大文先生上课,为什么课课新鲜?原因是他从课课不同的语言文字出发,结合自己的读写实践,让学生在训练中收获为思想内容服务得极为称职、与思想内容互为表里的语言文字。
然而,我在这里着重解读的,并不是张老师课堂教学的精粹之处,那会显得十分狭隘化;也不是局限于他的语文教学思想体系的构建过程,那也会显得十分公式化。我甚至认为这些都不是《行者大文》的要害所在。我在这里要阐发的倒是他在自传里所隐约揭示的似乎自外于课堂教学和体系建构的、六十年来是怎样对语言文字下了刻苦锤炼功夫的。借用张老师自传序言的题目,就是他怎样“把日子过成语文”的,语文是怎样触发着、酝酿着、调动着、熔铸着他的生活节奏的,他是怎样在迈入课堂之前,在进入语文教学研究常态化之前先反复训练自己、教会自己的,是怎样如同一位针灸大夫先对自己扎针以观实效的。我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从他自小喜爱语文、到老热爱语文的背景下,理解他用无数细节所串联而成的学习(教学)方法的更迭、学习(教学)规律的探索和学习(教学)体系的构建是怎样顺理成章地拧成一股绳,而成为“实践—认识—实践”的认识论贯穿线的。
张大文先生从小喜爱语文,是有一个仪式般的标志的。早在三年级一次语文课外测试中,只有他一个人写出“文明”的反义词“野蜜”。这个繁体字“蜜”,课内还没有教过,他第一次写就写对了。他在放学后回家路上,觉得应该面对被映山红映红了的余姚龙泉山起誓:从此一定要把语文学好。同样,教书伊始,偶尔失职,必终引诫。记得教《孔乙己》中“排出九文大钱”一句,对“排”字多作揣摩,当堂演示,生动活泼,却无视“大钱”实为“排”这个动作的物质基础,岂非濒于空谈?从此急起直追,狠抓词语教学。几十年中,几套课本,从初一到高三,每篇每句每词,都专心学习,细心研究,熟悉到此词此句在书上哪个角落,都可以一翻无误。可见其从自发到自觉,从自励到自警,一路走来之不畏坎坷。
这种致力于基础知识夯实的用功,实为夯实学生基础知识的前提,同时,也触类旁通于教学方法的改进。一些看似没有什么教头的地方,一旦为张老师所咀嚼,便顿生启悟。有一次,教鲁迅《答北斗杂志社问》中“写完后至少看两遍”一句,他突然发问:“这里为什么不说‘至多呢?”这个问题实为他自身经验之反思,却一跃而成为学生修改作文之自策,真是课内半分钟,课外十年功。
在张老师的悉心指导下,学生对语言(尤其是词语)的敏感性越来越强,而学生的上进心,又往往使老师福至心灵。张老师的研究重点由词语扩大到了句子,归纳出古今中外的课文中,开头第一句、自然段第一句(或者只有一句的自然段)、课文最后一句、其他位置上的句子,都有八种作用和写法。这不但指导了学生的读写方法,而且探索出語文教学的规律——这样的语言文字表达了怎样的思想情感,这样的思想情感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语言文字而不用那样的语言文字来表达。按照这个“语言—思想—语言”的教学进程,便会自觉以让学生掌握第三阶段的、渗透了作者思想情感的、体现了作者写作风格的语言文字为己任。这是张老师步入语文教学领域的起点。显然,在这里,关键在于积累,并且不断发掘、抓住疑难之点,从而过渡到更深的层次。如《守财奴》一文,他先是疑惑巴尔扎克何以用“无意中”修饰葛朗台“带着百宝钥匙”,再是解读心理学,终于认定此“无意”不是“无意注意”,而是守财老到、习惯成自然的“有意后注意”,因此是更强调了其贪得无厌的本性。有了这个重要的“自渡”,才由点到线、由线到面通透地理解心理学领域的专家之说,发现心理发展规律同上述语文教学规律是相辅相成的:一条确立了我们可学好的目标,一条指出了我们能学好的基础。这显然是语文教学进入创造性飞跃的灵魂。当灵魂附丽于躯体,即规律指导下的实践活动,得到了既能具体印证规律,又能有效提高语文水平的抓手,便会开创新的局面。这个抓手便是语感训练体系的建立。张老师抓住心理发展“注意—思维—应用”三个阶段中的“无意注意—有意注意—有意后注意”“形象思维—抽象思维—辩证思维”“迁移—类比—应用”的九个层次,研究出“语感”就处在“类比”这个层次上。于是就站在“类比”的高度,做好此前几个阶层的酝酿工作,并在类比以后的应用中予以不断巩固与发展,以收到循环往复、螺旋式上升之效。
当然,大文先生始终在教学一线,既从大处着眼,又从小处着手地工作着。教学第一线是他的生命线。字词句篇、语修逻文,始终是他津津乐道、每每出新之处。比如,《最后一课》中韩麦尔先生的热爱祖国这一点是好懂的,但是老铁匠华西特看到小弗朗士小跑上学时说了一句泄气话“用不着那么快呀,孩子,你反正是来得及赶到学校的”,岂不就是误笔?再一看,原来他是看到了德国人不准再教法语的布告后说的激愤之词。但毕竟是游离主题的闲笔吧?再一想,原来这是华西特憎恶敌人之举,与韩麦尔先生的热爱祖国岂不辩证统一?可见,这是读者从形象思维进入抽象思维再进入辩证思维的全过程,读书之味能不油然而生吗?又如,《荷塘月色》劈头第一句就写心里“颇不宁静”,释“颇”为“很”,没有人会说你讲错了,但是不是讲对了呢?从全文淡淡的月色、荷香、哀愁、喜悦来看,从一个学者的气质和修养来看,无论如何都以“颇”的另一义项“比较”(稍微)更为妥帖。这就是语感教学的魅力所在。
而作为语文教学“语言—思想—语言”规律同心理发展规律相结合的训练体系,文体沟通乃是张老师教学方法最出彩的地方,也是教学研究最系统化、理论化的地方。所谓“文体沟通”,就是把这篇文章的这种文体,沟通为那种文体。例如,读了一篇记叙文,体会了作者观察问题的立场,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方法,进而把自己化身为作者,却又企图在主题相同的前提下写成一篇议论文或说明文,于是刻苦钻研文体之间材料与观点的统一,特别是语言样式与表达方式的变通,直至别出一体,浑然成文。从语文教学规律“语言(1)—思想(2)—吾言(3)”来引申,问题沟通恰恰要把第三阶段的语言文字由“这样的”改变为“那样的”,然后退回去,即“语言(6)—思想(5)—语言(4)”。原来的(1)(2)(3)变成了现在的(6)(5)(4),其中(3)跟(4)是由“这样的语言文字”的获得到“那样的语言文字”的创造之过渡,十分关键,并要经得起(5)“这样的思想情感”的检验,才能在(6)中呈现它的沟通为另一种文体的成熟无误。可见文体沟通的训练是语文教学规律的延伸,甚至可以说是循环往复的回归,是语文教学规律之所以然的证明,也是语文教学规律的应有之义。
例如,对鲁迅小说《药》,可以按顺序就有关内容加以立论,即拟出论点或者论题。从华老栓买“药”之不惜血本、取“药”如得神通、得“药”满怀希望、煨“药”恪守陈规,深信“药”到病除,又从刑场上潮一般的人围观杀人场面、茶馆中茶客的言行、坟场上夏四奶奶的表现,便可拟定一篇题为《辛亥革命时期群众的思想状况刍议》的议论文提纲:
一、在科学上,深受封建制度的毒害,显得愚昧无知
1.华老栓一家对人血馒头极为迷信
2.花白胡子深信人血馒头的疗效
二、在政治思想上,深受封建制度的毒害
1.显得麻木
(1)潮一般的人去看夏瑜被杀的热闹
(2)华老栓一家对用夏瑜的血作为药物一事喜形于色
2.对辛亥革命在认识上是对立的
(1)花白胡子说夏瑜“疯了”
(2)二十多岁的人对夏瑜感到愤恨
(3)驼背五少爷为夏瑜挨打而高兴
3.把杀与被杀的关系看作冤枉与报应的问题
(1)夏四奶奶对孩子被杀感到羞愧
(2)夏四奶奶只认为夏瑜受了冤枉
显然,按这个提纲写成文章,就是一篇源于《药》的主题与材料的、采用事例进行论证的议论文了。
此外,记叙文还可以向说明文沟通;说明文可以向记叙文沟通,还可以向议论文沟通;议论文可以向记叙文沟通,还可以向说明文沟通。同时,叙述(说明、议论、抒情、描写)的表达方式又要在不同文体中沟通,从而形成文体沟通训练的网络。
综上所述,张大文老师确实是为了教好语文而身体力行,自研自创,颇有建树。但是,他在退休前夕的最后一课上,却教错了一个句子。那就是《内蒙古访古》中的一句:“这段长城高处达五米左右,土筑、夯筑的层次还是很清楚。”这里,“土筑”同“夯筑”问的顿号,显然是不慎印错的。因为“土筑”的“土”,名词作状语,表用材;“夯筑”的“夯”,名词作状语,表方式。二者之間应该用逗号才对。张老师以前教这个句子时,曾经跟学生一起讨论过顿号的错和逗号的对,这次却因大意而失去一次很好的练习的机会,反而按照顿号的用法,教成一层土筑、一层夯筑。课后发现大谬不然,连夜给两个班级的八十八个学生打电话,但是已经来不及呈现课堂教学的风采于万一了。从此张老师自惕自匿,隐藏包括自己在内的各家教训,致虚守静,任重致远,朝着他作为终点线的地平线一步步地走过去,而把他锤炼语言的范本《行者大文》留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