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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文化圈下的壮傣稻作神话与民间信仰对比研究

2020-05-30屈永仙

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谷种稻作傣族

屈永仙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那”文化即稻作文化,侗台语各民族是“那”文化圈的主体民族。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有的族群受到中原道教文化的影响,有的族群则受到南传佛教的影响,前者以壮族为例,后者以傣族为例,外来宗教的影响使他们产生了不同的亚文化。然而,透过表面看文化底层,他们世代流传着相似的稻作神话,特别是稻作起源神话;都有浓厚的谷魂信仰和相关图腾崇拜;他们实践着丰富的农耕祭仪。反过来,这些共性反映了他们传承了相似的“那”文化基因。

一、“那”文化圈及壮傣的亚文化

以壮傣为代表的许多侗台语民族皆称水田为“那”(纳),以壮、傣语为例,他们具有共同的与稻作生产相关的底层词汇:[1]19-25

实际上,稻作文化圈范围非常广泛,“亚洲栽培稻起源从中国浙江、福建、江西、台湾、广东、广西、云南到中南半岛越南北部、缅甸北部(主要是掸邦)、老挝北部、印度阿萨姆邦这一广阔的弧形地带”[2]19-21。而侗台语族各支及其先民在历史上长期居住在这个区域,他们有共同的文化特征,其中最为突出的是以稻作生产为主,一些学者称之为“那”文化圈。

目前来看,使用“那文化”“那文化圈”概念的多是壮族学者以及壮学相关的学者。例如,黄桂秋指出“从华南到东南亚‘那’地名分布的广大地域,则形成了‘那文化圈’,具有深层的文化内涵,壮族及其先民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了一个据‘那’而作,凭‘那’而居,赖‘那’而食,靠‘那’而穿,依‘那’而乐,以‘那’为本的生产生活模式及‘那文化’体系”[3]66。从中可知,“那文化”不仅仅指稻作文化本身,还包括与之相关的生活方式和种种习俗,以及民族性格与文化心态等等。从这个广义层面出发,“那文化圈”应该包含更广泛的主体范围。覃乃昌认为“那文化圈”的主体包括我国的壮、布依、傣、侗、水、伙佬、毛南、黎族,越南的侬、岱族,老挝的老龙族,泰国的泰族,缅甸的掸族和印度阿萨姆邦的阿含人等。[4]1-11

“那”文化圈的侗台语各民族世代流传着相似的稻作神话,至今奉行着相似的民间信仰和农耕祭仪。例如,他们都有稻谷崇拜、叫谷魂习俗、水族崇拜;他们大多有着与人为善的柔韧性格。王民富认为这样的性格是“那”文化圈各族群的必然选择——广结良友以便交换谷种,从而促进稻谷丰收。[5]23-26他们也创造出韵律相似且以田园风格为主的诗歌等等。其中,作为人类早期精神生活的口头传统可以反映民族早期的历史文化,而“神话是各民族文化底蕴的根基,是代代相传的文化链中最基始的精神内核”[6]65-76。可以说稻作神话及相关信仰就是“那”文化圈各民族的精神内核。

生活在“那”文化圈的侗台语族各族群,国内外学者将他们大体分为北支、中支和西南支。北支即北部壮语、布依语地区,中支即南部壮语、越南北部岱侬语地区,西南支则包括傣、泰、老、掸等族群。北支、中支与西南支之间最大的区别是,西南支受到了南传佛教的影响,而前两支则没有。分别以广西的壮族和云南南部和西北部的傣族为例,在各自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分别受到外来宗教的影响从而发展出了不同的亚文化——壮族的麽文化与傣族的贝叶文化。

在麽文化中,壮族尊奉始祖神布洛陀和姆洛甲为最高神,民间的麽公掌握着古壮文,并将历代口耳相传的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等口头传统,以及习俗条款、天文历法等传统知识纷纷记录成文,形成了麽经在师徒间传承;在稻作生产生活中出现的社会矛盾和天灾人祸,大部分由麽公举行相关的法事,诵读相关的麽经来处理;麽公向民众传授智慧、宣规明理消灾除邪,可以说他们是维护壮族社会生产顺利进行,使人民生活安定的民间精神领袖。

在贝叶文化中,绝大部分傣族民众皈依佛教,定期庆祝佛教节日;传统上傣族男子要入寺学习傣文和佛教知识,这些在佛寺里受过教育的僧人还俗后变成了“康朗”“章哈”“波占”“贺鲁”等,实际上就成了傣族的知识分子。他们不仅将佛教经典转换成傣文教化与民,还将傣族神话传说、民间故事等传统知识记录成文本,保存到佛寺中成为广义上的佛经。从较为稀少的象骨经、象牙经、贝叶经到普遍的构纸经和绵纸经,都统一称之为贝叶经,它们是傣族宗教历史与文化的载体。傣族社区间随处可见佛塔和佛寺,在生产生活中出现的天灾人祸,大部分通过僧人或其代言人诵读相关的经文来解除。

当然也有特殊的情况,要注意的是:云南东部的红河、元江流域和金平傣族,以及文山州广南壮族,他们在地域上紧挨,处于壮傣文化的“中间地带”——在这个狭长的区域里,既没有南传佛教的影响,麽教也并未成形,民众以原始宗教为主。如果说广西的壮族是“典型”的壮族,云南南部、西南部的傣族为“典型”的傣族,那么或可以将“中间地带”的他们称为“非典型”的壮族和傣族。

二、壮傣稻作神话的共性与区别

(一)稻种起源类型

在壮傣民族的众多稻作神话中,流传最广泛且最典型的应该是“飞来稻”型神话。其基本内容是,古时候稻谷颗粒如南瓜、萝卜或鸡蛋一样大,而且稻谷原本有一双翅膀,等到长成熟后它们会自动飞回人类的粮仓;但是一位懒妇或寡妇因为没来得及搭建或清理粮仓,棒打或咒骂稻子,从此稻子不会再飞回谷仓,并因为被棒打或埋怨太大、难削、难食等等,最终变成如今小颗粒的状态。

至今,这类“飞来稻”神话不仅在民间口耳相传,也都被记录到壮族的麽经里和傣族的贝叶经中。例如,德宏傣族老人常说以前谷子有翅膀,会飞。从谷仓里飞出来像蜜蜂一样叮人,人们用裙子和衣服挡都挡不住……谷子飞走后,人们就吃不饱饭,所以才要把谷魂叫回来。请蜜蜂、螃蟹去帮忙把谷魂抓回来。①壮族神话《找谷子》说古时候“谷子长得真好,每粒有柚子那么大,布洛陀不准大家吃,叫大家拿石头来砸烂,然后拿这些碎片到处撒。结果,撒到山上长出了芭芒;撒到山坡上,成为喂牛的草;洒在地里成粟米;洒在田里成了稻谷;还有一些碎皮,就成了稗草。这些五谷杂粮再没有柚子那么大了”[7]613。

稻谷起源是壮傣民族创世史诗的重要篇章,其中也有“飞来稻”“巨稻”的片段。例如,西双版纳傣族创世史诗《巴塔麻嘎捧尚罗》写的:“起初谷子很大,谷子会讲话,身上有翅膀,大得像个瓜,它们离开天,飞朝人间来,途中遇大风,谷子被打碎,破碎成小粒,谷粒像雨点,盖天撒下来,落到地上时,受伤飞不起,老鼠跑来啃,雀鸟飞来吃”[8]254-255。作为壮族创世史诗的《布洛陀经诗》,其中有《赎谷魂经》一篇,是麽公在年成不好时做法事解灾要念诵的经文,其内容主要叙述了稻谷的来历,并教导人们耕作的方法。其中说到:“王得到三粒畲谷,王得到四粒稻种,拿去发给黎民,拿去供给百姓,拿去育做本,拿来浸做种,申日拿去播,播在田垌里,种在田垌中,七月禾苗含胎,谷粒饱满才收割,谷粒大得像柚子,挑一穗也挑不起,夫妻俩为此吵架,两夫妻因此顶嘴,他们拿木来捶,他们用棍杵来打,谷粒叭叭裂开,谷粒叭叭碎裂……”[9]74-74

李子贤认为“飞来稻型谷物起源神话是一种较为典型的关于黄金时代失落的神话。它分布在亚洲稻作文化的历史最为久远的壮、傣等民族中,是一种较为古老的谷物起源神话类型”[6]65-76。可想而知,先民经过漫长的耕耘历史逐步驯化了野生稻,最终在田里成功栽培水稻。比起渔猎经济时期付出艰巨的劳动所得极其有限,稻作生活的收获确实是轻而易举的。这是人类与大自然关系的巨大革命,从此以后人类的食物有了保障,可以选择定居生活,从而为社会其他方面的发展奠定了物质基础,这或许是产生“飞来稻”神话的历史背景和社会心理。“飞来稻”神话广泛流传在壮、傣族地区,这反过来证明了他们是古老的稻作民族主体之一。

除了“飞来稻”神话,壮傣民间也流传各种“神授稻谷”神话,即神或半神半人作为使者带给人类谷种。西双版纳傣族创世史诗记载谷种是天神赐予的:“主宰一切的神,为人造了天地,为人创造了万物,现在神看见,人类形成后,人没有吃的,树皮吃光了,草叶吃光了,红土被掏空,人天天挨饿,神可怜人类,对人发善心,撒下了谷种……神叫百种谷,往西方飞去,神叫千种谷,往东方飞去,神叫万种谷,往北方飞去,神叫十万种谷,往南方飞去,在四大洲安家,遍及罗宗补。”[8]253-254壮族民间认为将稻谷赐予人类的神有仙农王、东历婆、神农婆等等。例如,麽公在仪式中念诵《占彀牛祭祖宗》时,邀请众神及主家祖先就位,被尊称为“仙人”“神仙”的布洛陀、麽禄甲坐正中间主位。其中提到“仙人放下五谷稻种,播到坡沟岭坳,开沟造田播谷种,长出芋头、红薯、李果、桃子,种下苎麻剥皮织网做布制衣裙……神农王派牛和狗去海那边取来稻谷种,造田地,教人们种田种粮,百姓吃饱高寿”。也有的仪式词中提到“仙农王上天要稻种,挖山造田地,种出稻米和各种水果”[10]2017-2018。德宏傣族创世史诗《创世纪》中记载,天神创造了世界,便将万物种子装在宝葫芦中带到人间,其中就包含多种多样的谷种,有香糯米、粳米、紫米等,每种稻米都有不同的特点和优点。②如果说“飞来稻”是产生较早的稻作神话,体现了稻作民族对谷物本身和大自然的崇拜,那么“神授稻谷”神话则体现了壮傣民族对始祖的崇拜,应该是较晚产生的神话。

“英雄、动物取来稻谷”通常是人类“失而复得”的稻种——往往是世界发生洪灾后,人类失去了原本已经得到过的谷种,英雄或动物使者从天上、水边或不知名的远方重新取回稻种。为人类寻回谷种的最常见动物有鼠、雀、狗等,如果说“狗”常出现在藏缅民族的稻作神话中,那么“老鼠和麻雀”在壮傣稻作神话中则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壮族民间流传“发了一次洪水,庄稼给淹死了,连种子都没有留下来,大家又去问布洛陀。布洛陀登高远望,见江岸的谷子一片金黄,坡郎志谷子成堆,郎汉家的谷子装不完,布洛陀就派斑鸠和老鼠去要谷种”[10]613。麽公在叫谷魂仪式上念诵的《赎稻谷魂》说“王(布洛陀)从鸟囊里得了五粒谷种,从老鼠肠胃里得了七粒谷种。得了谷种拿来播”[10]1052。傣族的创世史诗《巴塔麻嘎捧尚罗》中有两个篇章叙述了稻谷的来历,其中一篇“雀屎谷鼠屎谷”讲的就是人类经过灾难失去原有的稻谷后,又重新在鸟雀和老鼠的粪便中找到了谷种。《中国贝叶经全集》第十卷散文体的《创世史》中也记载着同样的内容,认为早期人类是从老鼠、鸟雀的粪便里捡来稻种才得以播种至今。正因为它们的“功劳巨大”,所以至今老鼠和鸟雀都要偷吃人类的稻子。可想而知,老鼠和麻雀是稻作生产过程中的破坏者,稻作先民创造出相关的神话试图阐释其中的因果关系。我们知道这是神话的阐释功能,反映了先民逻辑思维的发展。

壮傣民间也不乏“自然生成稻”型神话,大体内容是说草丛里或溪水边长满了稻谷,人类无意间找到并随便享用。例如,西双版纳傣族民间流传稻谷是猎人在森林中闻到飘来的稻香,最后寻找到了长在溪边或水塘边的野生稻子。德宏傣族也说谷种是人们在茅草堆里找到的,这种茅草一般用来盖房子,里面夹杂着两三棵稻穗,人们捡来谷粒种下,慢慢地积累,于是三年就有了一箩筐,六年就有了十箩筐。③广南县壮族地区的《稻作歌》有唱道:“稻种在山野,前人和‘乜皇’发现引来种稻田。”[11]413这些神话反映了壮傣民族的真实生存环境,与人们对大自然的客观认识相符合。

随着时间的推移,稻作神话内容越来越复杂,且有较强的逻辑性和故事线,往往融合了“飞来稻”“神授稻”“英雄、动物取来稻”诸多主题。例如,德宏傣族地区的佛经《嘎帕鲁龙》有记载:“古时候人类没有粮食只靠野菜野果充饥,稻种被兔子、蛇、羊、马、猴、鸡、狗、象、鼠等动物里七层外七层守护着。国王命令两个巫师去寻找稻谷,天神派勐神护送巫师到原始森林去寻找稻种,巫师说明要将稻谷供奉给佛祖。那时候的稻谷有冬瓜一样大,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才变小的。老鼠把两颗稻种送给巫师,他们将稻种带回来撒在大地上,从此人类才有了稻谷。”[12]9这则神话具有人物角色、故事情节,也加入了宗教的因素,从时间上看应该是更晚时产生的。

(二)稻谷的魔力与功能

从上文可以看出,壮傣民族的稻作神话显示了稻谷具有的一些魔力:会飞(走)、体积庞大、收获丰厚、来自神域、可以自然生长等等,这也是壮傣民族产生稻谷崇拜的原因之一。随着人们对自然科学的了解增多,稻谷逐渐丧失了这些魔力色彩,相应地产生了“稻谷变形”神话——解释稻子从大颗粒变小碎粒,从长满整棵穗变成只剩尖端,从会飞到不会飞,从会走回家到不会走等。“对谷魂的崇拜是国内壮侗语民族的普遍信仰,‘谷魂的失而复回’‘谷种形态的变化’是该族群神话中最常见的母题。”[13]158-162

稻谷从大颗粒变小碎粒,通常是棒打所致;稻谷失去“主动回家”的能力往往与青年男女恋爱相关,“懒”的不是妇女,而是谷子本身。例如,陇川县龙相寨的傣族说,古时候的谷子个头大如南瓜,但是后来变小了。那时候谷子也会自己走路,人们只需要在稻谷后面赶,像赶鸭子那样,稻谷就会自己走到家里了。可是有一对男女青年,他们正在谈恋爱,女青年在后面追赶男青年,使劲催促稻谷走快一点。最后直接就背着回家来了,从那以后,谷子再也不会走路了,要人们背、挑回家。瑞丽曼合派傣族村民说,谷子以前大如西瓜,人们都是剥着皮吃。有一对男女青年,他们忙着谈恋爱,女孩舂米的时候把米舂碎了。那时候,谷子也会自己走回家的,也是因为这对男女青年忙着谈恋爱,男青年赶着回家去,就背起谷子回家,从此以后谷子就需要人背回家了。④

虽然神话中的稻谷早已丧失了魔力,但是壮傣民族的稻谷崇拜依然根深蒂固。最广泛的表现是,壮傣民间举行巫仪的时候普遍使用稻谷及其制品来占卜吉凶。例如,傣族祭寨神勐神后要由波曼(寨长)进行米卜,若为双数就表明已达到祭祀的预期目的。又如,若长辈给身体有恙的家人举行简单的“叫魂”仪式,常用一碗白米饭托着一颗熟鸡蛋,在野外四周叫唤当事人的灵魂归来;有时还要请咩摩(女巫仪)举行较为正式的叫魂仪式,结束后还必须通过粘在当事人衣服上的米粒奇偶数来决定是否成功。总之,在与鬼神等超常世界接触的过程中,稻谷成了人神沟通的主要工具。壮傣民族有将糯米染色后祭祀神灵的现象,这也是稻谷崇拜的一种表现。例如,壮族三月三要做五色糯米饭,傣族清明节前后也做黄色糯米饭。人们认为稻米具备不同的颜色就产生了不同的功能。傣族神话《叭桑木底和帕召斗法》中桑木底以什么叫“黄谷、红谷、绿谷、黑谷”难倒了帕召(佛祖),足见饭、米、稻着色后所具有的超常力量。[7]210

通常来说,神话是一个民族文化中较为稳定的成分,其内容是不会轻易发生改变的。不过,随着壮傣民族分别受到道教与佛教的影响,在各自的亚文化中稻作神话就出现了一些新母题。首先是傣族地区产生“谷魂(奶奶)爷爷与佛祖争斗”的神话,该神话广泛流传在信仰南传佛教的傣族地区。例如,据德宏傣族广泛流传,谷种是从遥远的黑暗世界回来的。谷魂爷爷曾经逃到黑暗世界,后来是佛祖去请回来的。佛祖说,谷魂爷爷走后,世间没有了粮食,人们都快饿死了。谷魂爷爷让佛祖背自己回来,可是佛祖没有答应,而是将他夹在腋下带回来了。讲述者为了让这样的神话具有可信度,往往还在末尾加一句“据说附近有“布观毫”即谷魂爷爷的雕塑”。

壮族的麽教是基于原有的原始宗教,吸收了中原传入的儒释道文化而形成的民间宗教,这决定了麽教是一个包容性较强的地方宗教。我们可以发现,麽经的集大成者《布洛陀经诗》中出现了近百位神祇,有始祖神布洛陀、姆禄甲,有“图额”(龙蛇图腾)、莫一大王(牛图腾)、蛙婆(青蛙崇拜),有来自中原汉文化的神农婆、太上老君、观音娘娘等。这些神祇统统被吸收到壮族的麽文化中,在神话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壮傣在历史上分离后,彼此形成了不同的宗教和信仰体系,产生了不同的亚文化。早前在相同的“那”文化土壤中产生的稻作神话也发生了变化,神话出现新母题、形成不同的神灵体系只是两个方面。

三、壮傣农耕祭仪与相关崇拜

为了确保稻谷丰收,壮傣民族实行一系列的农耕祭仪来祈求神灵的庇护,这些农耕祭仪体现了他们具有共同的谷魂崇拜和其他相关信仰。

(一)谷魂崇拜与农耕祭仪

壮傣民族有深厚的谷魂(神)崇拜,并有许多相关的祭仪,谷神以女性角色居多。壮族有“谷子娘娘”的信仰,“传说从前栽秧以后,常有虫害,谷田中往往颗粒无收。壮人面对虫害,只能报以辛酸痛苦的泪水。后来,这事感动了天神,就派谷神下凡,专门整治虫灾,保佑壮人丰收。从此,壮人年年风调雨顺,丰衣足食。所以,每逢栽秧和结束栽秧这天,壮家就要杀鸡宰鹅,把天上的谷子娘娘接下凡来……每年秋收以后,壮人在谷里还插上一枝追栗树,用秧拴在树枝上,预祝来年还需谷神保佑,使谷子再度丰收,颗粒像追栗果一样硕大”[14]517。广西武鸣县西北部和马山县东部的壮族群众信奉“五谷灵娘”,认为她是一位专管人间五谷丰歉的女神。此女神也无庙宇和神像,人们对她的祭祀通常在村外近水之处。西双版纳傣族信仰“雅欢毫”为主,德宏傣族既有“谷魂奶奶”也有“谷魂爷爷”,通常并称“布欢毫雅欢毫”。当母系氏族社会转化为父系氏族社会后,男子逐渐取代妇女在稻作生产中的主要地位, 谷神随之以男神的面目出现。

壮族有丰富的农耕祭仪,如开秧门、关秧门、叫谷魂、叫牛魂等。开秧门作为农耕的第一道程序,显得非常重要。广西壮民在开秧门时,由多子多孙的妇女带头插秧,或由插秧能手男女对歌,皆寓意稻谷硕果累累。壮族在稻作生产过程中通常在三个时间段叫谷魂:有的在六月,要用三只母鸡,由布麽为稻谷喊魂,于杀鸡、领牲、回熟时段各喊一次,谓之喊“三魂”,之后是看鸡卦,若鸡脑壳有红点为吉,表示谷魂已回;有的是九月,在田头焚香烧纸,此时稻谷将近黄熟,带一些稻穗回家放在神龛上祭祀,谓之“接谷魂”;还有的是在十月份“祭谷仓”,主人献上酒饭并磕头祷告,稻谷满仓,鼠不吃虫不咬。

相对来说,傣族的农耕祭仪有的已经弱化甚至消失,而有的得到了保留和加强。西双版纳傣族地区在几十年中大量减少水稻种植,改种香蕉、橡胶等经济作物,该地的叫谷魂等农耕祭仪也随之淡化。元江、红河流域的傣族仍然有开秧门仪式活动,其他傣族地区的祭田头、叫谷魂比较兴盛。德宏傣族在插秧之前要祭水神和田头,待到稻子抽穗时每家每户还要杀鸡,带上一杯米酒两团米饭再祭一次田头。通常在田头先栽十余棵秧,在田头插上一棵几尺长或一丈不等的竹枝或松枝(谷神所在地),上边挂一个小竹箩,箩内供有糯米饭、香蕉、腊肉、鸡蛋壳等,人们祈愿田头的稻子生长旺盛,同时也请谷魂(神)保护田里其他的稻子长得健康。待到收割时进行“叫谷魂”仪式,通常由家庭的年长者负责,先割下田头的稻谷,然后在田地里一边捡掉落在田地里的谷穗一边呼唤谷魂回家。由于怕在途中惊吓到谷魂,所以回家路上不准说话。新稻穗将挂在谷仓中保留到第二年。有的地方叫谷魂仪式比较复杂,道具较多。据傣学会的蚌绍亮介绍,梁河傣族叫谷魂时,主人背一个竹箩,里面装有新稻穗、魔芋、玉米、三块石头、三坨泥土,用一块手织的土布盖住。因为当地传说过去谷子长得像玉米那样高,根部有魔芋,中间长玉米,顶部长谷子。人们收割的时候很辛苦,有人嫌果实太多了,到处充满了抱怨。天神混西迦来到人间视察,听到人们的抱怨,于是决定将稻谷改变成三种植物,根部不再有魔芋,顶部不再有谷子,只保留了中间的玉米。 人们认为随着原来的粮食分成了几种,那么谷魂也分散开了,必须要齐备这些粮食植物,才能召唤全部的谷魂回家。

(二)与稻作生产相关的民间信仰与图腾崇拜

水源对稻作生产来说至关重要,这使壮傣民族产生了相同的水崇拜。壮族敬水神,并根据水神所司辖的水源不同而细分各种称呼。除了每年放水犁田栽秧时要祭祀水神外,日常生活中人们对水井、河流也爱护有加,用石屋或竹棚保护水井,禁止污染水源。傣族的水崇拜众所周知,其中最具代表的是泼水节。各地泼水节的起源传说稍有不同,但都与季节混乱以及大旱导致的稻作生产失败相关。其中一个广为流传的版本是,旱魔危害人间,有七个姑娘(或说旱魔的妻子或他的女儿)割下他的头颅杀死了他,人间从此风调雨顺。而魔头的血污掉落之处皆引起邪恶的大火,七位姑娘只好轮流将魔头抱在怀中,人们纷纷用清水来为她们洗去身上的污血。每年的这一天,人们便互相泼水以洗去一年的邪污。久而久之,水在傣族人心目中成为吉祥圣洁之物。泼水节在每年四月中旬,正值稻作育秧时节,人们渴望雨水,也惧怕干旱。该节日无疑与稻作生产相关。

青蛙、蛇(龙)、鱼等一些水族动物与稻作生产有着密切的关联,壮傣民族与之打交道的过程中逐渐产生了敬畏、崇拜的感情。壮族的蛙崇拜比较突出,有的壮民称青蛙为“祖公”或“蛙婆”,而且将青蛙(蚂拐)视为雷神的子孙,伤害青蛙将受到雷神的惩罚。流传在桂西的《蚂拐歌》唱到:“青蛙青蛙叫呱呱,个子虽小志气大;日夜巡逻在田坝,辛勤捉虫保庄稼。青蛙青蛙从天下,神仙派来帮农家;谁敢轻而触犯它,雷公叫他头开花。”[15]217东兰县红水河两岸的壮族村民每年新年都过“蚂拐节”(蛙婆节),时间延续长达一个月,活动隆重而繁琐——请蛙婆、游村唱蛙婆、歌舞孝蛙婆到节末葬蛙婆,每个环节缺一不可。

除了青蛙之外,鱼、蛇(龙)也被赋予了神性。傣族创世史诗《巴塔麻嘎捧尚罗》讲到世界之初,人类还没有出现之时,大海之中有一条巨大的水鱼神“巴阿嫩”,它主宰着大海,神鱼吐出的气体升腾变成了太空里的烟雾。至今,民间不少村民仍然相信地底躺着巨神鱼, 每当巨神鱼眨一眨眼翻个身就会导致人间大地震。此外,壮傣民间广泛流传着蛇变人、龙(蛇)与人婚恋的神话传说。壮族将那些对人类作祟的水神称为“都额”,类似汉语中的“龙”,它们居住在深潭中,能呼风唤雨,有时变幻出头上长着红冠、蛇身、有爪的样子。人们认为若碰上它们现形,就会招致地方大旱或大涝。民间还流传“都额”会变成男女青年来与人们对歌,无人能唱得赢。总体来说,壮民对“都额”敬而远之,不敢冒犯。傣族也流传着许多龙(蛇)与人婚恋的故事,无论人类青年到龙宫与龙女结合,还是龙子到人间与凡女结合,有了这层“亲戚关系”,龙族便赐予人们无穷的金银珠宝,世间也会变得风调雨顺。例如,德宏地区的《创世纪》中叙述了“九隆神话”,勇敢的青年九隆制服了九条恶龙后,龙王赠给他一粒神奇的种子,还将龙公主嫁给他。九隆带回种子撒在大地上,从此人间长满了庄稼,他也成了国王。瑞丽傣族地区认为“勐果占碧”的王族祖先是“混鲁与混莱”,混鲁(又称岩等)与龙女结婚后生下混莱。⑤相对壮族对龙蛇的“敬而远之”来说,在傣族心目中龙(蛇)之神带有某种美好的神秘色彩。

结 语

“那”文化圈的民族尽管分布广泛,以壮傣民族为例,他们依然有着相似的稻作神话与农耕祭仪,反映了他们传承相似的稻作文化基因。这种情况可以类推到其他侗台语族各群体中。正如李斯颖在《追寻那会飞的稻谷— —泰国侗台语族群谷种神话搜集纪略》中说的:“在族群迁徙、分离后的漫长时光后,在彼此不能相望的遥远空间里,早期神话强大的生命力仍是这般令人惊叹和着迷。”[13]158-162

在民族分离后,“台语”民族的北支、中支受到道教的影响,而西南支诸群体受到的是南传佛教的影响,两者之间产生了一些文化变迁。壮傣民族在“那”文化下面发展出了各具特色的亚文化——前者孕育出了独特的麽文化,后者形成了极具异域色彩的贝叶文化。傣族的稻作神话中加入了一些佛教的因素,壮族的稻作文化与麽教紧密联系。黄惠焜曾经做出这样的比喻:“如果壮族是‘汉化较深的越人’,那么泰族便是‘印度化了的越人’。”[16]29虽然如此,经过上文分析其稻作神话和相关信仰,我们可以发现壮傣民族具有许多相似的底层文化。这些共同的文化基因根深蒂固地影响着两个民族的整体文化,塑造了相似的民族性格,也体现了某种“近亲”关系。

注 释:

①讲述者:岳品礼,男,88 岁,2016 年10 月5 日,盈江县盏西镇旧城寨。屈永仙整理翻译。

②《创世纪》是流传在德宏傣族地区的创世史诗,目前只有傣文本,笔者正在做三对照翻译工作。

③讲述者:屈在和,男,70 岁,2016 年10 月6 日,盈江县盏西镇曼练。屈永仙翻译整理。

④瑞丽傣族朗庄相(女,75 岁),陇川傣族村民伦见(女,50 岁),2016 年10 月14 日。屈永仙翻译。

⑤讲述者:帅喊应(女,64 岁)、阮喊红(女,73 岁),2016 年10 月14 日,德宏州瑞丽市。屈永仙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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