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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荒,过年那几天

2020-05-29肖复兴

读书文摘 2020年4期
关键词:冰灯案板猪头

在北大荒,过年的那几天,最热闹。虽然寒冷,甚至会大雪封门,有了一个年在那儿等待着,便像有了一个什么美好的东西等着我们伸手去拿一样。

每年这个时候,队上要干两件大事。一件是在场院前面的队口,用水浇筑几盏冰灯。在只有马灯的时候,会在冰灯里面放一盏马灯,光亮直到马灯的灯油耗尽为止;有了电灯之后,就在里面放个灯泡,在外面直接拉上电线,冰灯可以亮上一宿。队口直对着通往三队和场部的那条唯一的土路,冰灯对着的方向,仿佛也就可以通过这条土路,到达场部,再从场部过七星河,一路顺风顺水到佳木斯,到哈尔滨,到北京。那时,我写过“二队的冰灯,照亮远方,一直到北京,和天安门广场初放的华灯,汇成一片璀璨的灯光”之类可笑的诗句。其实,那几盏冰灯,很简单,很粗陋,没有任何造型,不圆不方,怪兽一样,就那么趴在那里,闪动着幽灵一般的灯光,在大年夜黑黝黝的夜色中,在无边的荒原中,灯光显得很微弱。

另一件事是会杀两头猪,一头卖给各家老乡,一头留给知青过年。有肉吃,才像是真的在過年。对队口的冰灯,只有知青会产生一些似是而非的感觉,一般人对猪肉比对冰灯要感兴趣。由于平常的日子里,除了庆祝麦收和豆收,很少杀猪,年前杀猪就成为了我们二队的节日,很多孩子大人,还有我们知青,会围上去像看一场大戏一样看热闹。杀猪是个技术活儿,不是什么人都会杀猪的,也有知青曾经跃跃欲试,但队上的头头都没有允许,别的活儿可以试,杀猪不行,一刀捅下去,猪要是不死,挣扎出捆绑的绳子,跳了出来,到处乱窜,那劲头儿比发情的公猪还要无法想象,弄不好会伤人的。

所以,我们知青从来只是围观。一般是由我们队的副队长负责杀猪,年年杀猪,他有经验。他胸前系着黑色胶皮的围裙,手持一把牛耳尖刀,一刀下去,猪立刻毙命。每一年杀猪都会赢得满堂彩,没有出什么意外,算是进入过年之前最盛大的仪式功德圆满的揭幕。

这一年,春节前杀猪,闹出一桩事。

副队长手起刀落之间,麻利儿地将两头猪杀完,又吹气剥皮,滴血剔骨,割下猪头,剁下猪脚,再掏干净下水,最后,将一开两扇的猪肉摊在案板上。这一系列的活儿,没有什么停顿,连贯如同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这是他最得意的时候,横陈在案板上的白花花红艳艳的猪肉,就像是他精心制作的艺术品,或是他任意摆弄的玩意儿,让他非常有成就感。他的注意力在刀上,他眼角的余光却散落在人群中,他要的就是人们哪怕是无语的惊讶与赞叹。

就在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案板上的猪肉的时候,割下来的那个还在滴着血的猪头,神不知鬼不觉地不见了。等开始清点战利品的时候,才发现刚才放在案板下面的猪头不翼而飞,地面上,只剩下了一摊渍渍的血迹。

一连几天,队上的几个头头,开始分头行动,寻找猪头。知青宿舍,老乡家里,豆秸垛中,场院席下……角角落落,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一个那么大的猪头,显山露水,能藏到哪里呢?它莫不是藏在哪个知青的被窝里吧?队上头头发狠地这样说。

队上的头头没有找到猪头,却认准了一定是知青干的好事。这个判断,当然是没错的。老乡谁也不会为一个猪头冒这个风险。知青们当然都盼着过年杀猪呢,偷猪头的肯定是早就想好的,等着以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到老乡家,或者到我们猪号那烀猪食的大柴锅里,烀一锅猪头肉,美美地就着烧酒下肚呢。

一个外号叫做“野马”的北京知青,像是盗御马的窦尔敦一样,成为这次偷猪头的主角。偷完猪头之后,他早料到队上不会善罢甘休,肯定要追查,所以,未雨绸缪,把猪头藏在了一个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地方,然后,装作无事人似的,任队上几个头头走马灯似的到处乱找,自己闲看云起云落。

队上的头头气炸了,开大会宣布,如果年三十之前,把猪头交出来,既往不咎,如果不交出来,一定追查到底,一定要给偷猪头者严厉的处分。迫于压力,很多原来都想共享猪头的知青,开始松动了,开始劝“野马”,算了,别为了一个猪头,挨一个处分,塞在档案里,跟着你一辈子,不值当的。

最后,“野马”交出了猪头。他把副队长带到我们猪号前的那口深井前。那口井有十几米深,井口结着厚厚的冰层,像座小火山,又陡又滑。猪头被“野马”藏在了井下。

“猪头事件”被载入我们二队的史册,“野马”成为那一年春节我们二队公认的风云人物。

在北大荒,年前好几天就开始放假了。那时,没有什么农活儿,闲下来,无所事事,我们知青整天像没有了笼头的马驹子,到处散逛。但也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一般的去处,是到老乡家的热炕上嗑着“毛嗑儿”(葵花子)、花生唠嗑,或到别的队找同学去玩,或躲在宿舍里给家里人或远方的朋友写信。时间如同身边的荒原一样无边无垠,显得很充裕,允许我们大把大把地随意挥洒。但是,那也是我们最寂寞最想家的时候。空旷的时间,空旷的荒原,把这种空落落的心情放大了。

那一年的春节前夕,很特别,一连几天,我们都是跑到知青食堂里玩。食堂很宽敞,一专多用,既是吃饭的地方,也是开会演节目的地方,专门搭建了一个高出地面的舞台,舞台很宽敞,演出话剧都富富余余。那时候,这个舞台成为我们玩的地方。

为了玩得更痛快,那年春节早早好多天前,我们和木匠赵温一起用椴木板拼接,自制了一张乒乓球台,就放在舞台上。球台很正规,按照标准尺寸做的,涂上墨绿色的油漆,四边再涂上一圈白漆,挺像那么一回事儿。只是一时没有时间去富锦买标准的球网,便用一块薄松木板代替。椴木很硬,球打在上面,很有弹性,你一板,我一板,往返回合,单打,双打,弧圈直冲,海底捞月……增添了很多乐趣,仿佛又回到了学校时光。

尽管快五十年过去了,记忆里的情景还是那样地清晰。那天,我和伙伴打乒乓球打了一下午,好多人都累了,回宿舍休息,等着吃年夜饭,只剩下我和陈嘉元。我们俩变换了花样,说咱们比赛,谁输谁要买一筒罐头请客。那年年前,队上小卖部进了好多水果和肉罐头。没有想到,我们比赛第一场结束后,去小卖部买罐头,其他罐头都被人买光了,只剩下了香蕉罐头。那种香蕉罐头,到现在我也忘不了,一个长圆形的铁皮罐头里,直杵杵地立着四根,是两根香蕉从中间切成了两截。我们打一场比赛,就到小卖部去买罐头,一直打到小卖部的香蕉罐头卖光,我们把罐头里的香蕉一根根地吃光。吃得我们的肚子都撑得慌了,那一夜的年夜饭也没有吃多少,连放的屁都带有香蕉味儿。

北大荒讲究猫冬。过年的那几天休息,更是要猫冬了。任凭外面大雪纷飞,零下三四十度,屋里却是温暖如春。一铺火炕烧得烫屁股,一炉松木柈子燃起冲天的火苗,先要把过年的气氛燃得火热。即使是再穷的日子,一年难得见到荤腥儿,队上也要在年前杀一口猪,炖上一锅杀猪菜,作为全队知青的年夜饭。同时,还要剁上一堆肉馅儿,怎么也得让大家在年三十夜里吃上一顿纯肉馅儿的饺子。应该说,这是我们在北大荒一年最热闹最开心的日子。

只是这饺子必须是知青自己动手包。想想也是,我们队上有来自北京、天津、上海和哈尔滨的上百号知青,指望着食堂那几个人还不得从年三十包到正月十五去?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是那时的口号。于是,分班組去食堂领肉馅儿和面粉,因为食堂里没有那么多家伙什,大家只好用洗脸盆打面和馅儿,在食堂鱼贯出入,在知青宿舍和食堂之间连接成迤逦的队伍,脚印如花盛开在雪地上,再加上有人起哄凑热闹,一边大呼小叫,一边敲打着脸盆,跟放鞭炮似的,真的是好不热闹。

一直到把馅儿和面领光。后去的人,只好领鸡蛋和酸菜,包素馅儿的饺子了,或者索性等我们包好了饺子跑过来吃现成的,美其名曰“均贫富”。

包饺子不难,一般人都会,不会现学,也不难,即使包不出漂亮的花来,起码可以包成囫囵个儿。最让大家兴奋的是,男知青邀请女知青加入到自己包饺子的队伍里来。大家在语文课本里都学过鲁迅的《故乡》,知道“豆腐西施”,便将来男知青宿舍里包饺子的漂亮的女知青叫做“饺子西施”。在大家的嬉笑之中,“饺子西施”很是受用地坦然接受。男女搭配,干活儿不累;男女一起,饺子包得有滋有味儿。在这样包饺子中眉来眼去最后成为一对的,还真不乏其人。那饺子,他们吃来才最是别有一番滋味儿。

最让大家头疼的是,没有包饺子的擀面杖和面板。不过这难不倒我们,大家各显神通。被当成擀面杖的,有从林子里砍下来的树干,用镰刀把树皮削光再用砂纸磨平;有断了的铁锹把;大多数人用的是啤酒瓶子;似乎心有灵犀的是,大家都掀开炕席,在炕沿上铺张报纸,权且就当成了案板。知青宿舍很大,一铺炕睡十好几个人,一溜儿长长的铺板被大家分割成好多个案板,擀皮的,递皮的,包馅儿的,蹲在炕头的,站在地上的,人头攒动,人影交错,都集中在炕沿上,炕沿从来没有显示出那样的威力,一下子激动得面粉飞舞,那饺子包出了从来没有过的千军万马般的阵势。

饺子在大家嗷嗷的叫声中包好了,个头儿大小不一,爷爷孙子都有;面相丑的俊的参差不齐;但下到洗脸盆里,饺子都如同灰姑娘突然之间发生了蜕变,一个个的像一尾尾小银鱼游动着,煞是好看。脸盆下是松木柈子烧红的炉火,脸盆里是滚沸翻腾的水花,伴随着大家的大呼小叫,热闹非常,好多人不顾饺子煮熟一半成了片儿汤,照样吃得开心。

当然,大年夜里不能光吃饺子。在北大荒知青的年夜饭里,主角除了饺子,还必须得有酒。那时候的酒有双主角,一是北大荒60度的烧酒,一是哈尔滨冰啤,一瓶瓶昂首挺立,各站一排,对峙着立在窗台上,在马灯下威风凛凛地闪着摇曳不定的幽光。那真算得上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滚热的烧酒和透心凉的冰啤交叉作业,在肚子里翻江倒海,是以后日子里再没有过的经历。得特意说一说冰啤,那是结了冰碴儿甚至是冻成冰坨的啤酒,喝一口,真是透心的凉。

那一年的年三十上午,我们二队的司务长北京知青秋子,知道这年夜里大伙的酒肯定得喝高了,便开着一辆铁牛到富锦县城,想为大家采购点儿吃的,哪怕买点儿水果罐头也好呀,好让大家有点儿解酒的东西,却什么吃的东西都没有了。秋子看见商店的角落里堆着半麻袋黑黢黢的家伙,就近一摸,是冻酸梨,便都包了圆儿,买了回来。九十里地赶回我们二队,秋子把这半麻袋冻酸梨往地上一倒,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

那种只有在北大荒才能见到的冻酸梨,硬邦邦、圆鼓鼓、黑乎乎的,跟铅球一样,放进凉水里拔出一身冰碴儿后,才能吃,吃得能酸倒牙根儿。但那玩意儿真的很解酒,那一年的大年夜里,很多人都喝醉了,都得靠它润嗓子和胃口。喝醉了之后,开始唱歌。开始,是一个人唱,接着是大家合唱,震天动地,回荡在年夜的夜空中,一首接一首,全是老歌。唱到最后,有人哭了。谁都知道,大家都想家了。

(选自《北大荒断简》/肖复兴 著 绘/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8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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