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撒与他的战略思想（上）

何辉

“凯撒”（ Caesar ， Caius Julius，公元前102年——）这个名字，可能会激发很多人对于战争与历史的浪漫想象。他是古罗马共和国末期杰出的政治家、军事统帅，也是古罗马帝国的奠基者。他最为人知的一部著作是《高卢战记》，此外还著有《内战记》。如今，一般所说的《凯撒战记》，实际包含了五部战记，它们是——凯撒所写的《高卢战记》、《内战记》、伊尔久斯（Hirtius）所写的《亚历山大里亚战记》，以及作者不详的《阿非利加战记》、《西班牙战记》。不过，在本文中我无意对凯撒进行全面的研究，只想专注于探讨《高卢战记》一书中所蕴藏的凯撒的战略思想。

《高卢战记》一书，实际上是凯撒为实现其政治战略目标的一次战略传播活动。我们现在能看到的《高卢战记》通常有八卷，其中七卷是凯撒写的，第八卷是伊尔久斯补记的。凯撒所写的《高卢战记》七卷，记述了公元前58年至公元前52年的高卢战事，每年的战事记为一卷。《高卢战记》的写作过程，历来有两种看法，其一认为，凯撒每年向元老院和人民会议作书面报告，因此每年写一卷内容;另一种看法认为此书是凯撒于公元前52至公元前51年间的冬天一次写成的。有学者认为这两种说法并不矛盾，可能是凯撒每年写一卷作为书面报告，后来因需要汇编加工成为书的形式。1不论是哪种成书过程，凯撒当年写《高卢战记》的目标是很明确的。他要通过他的“战记”，与罗马国内的人民和元老院进行沟通，赢得他们的支持。尤其是，假如凯撒是公元前52至公元前51年间的冬天一次性写成了这部战记，那么其政治方面的战略意图就更加明显了。因为当时克拉蘇斯（Crassus）已经死了，凯撒正面临着元老院中强大政敌的威胁，而另一个实力人物庞培（Pompeius）则处于观望状态。如果凯撒在这样的背景下完成了他的战记，无疑有利于他在罗马人民当中巩固他的威望，从而维护他在罗马的地位。鉴于这样的背景，整部《高卢战记》本身，可以看成是凯撒为实现其政治战略目标的一次战略传播活动，是一部为实现其政治战略而创作的作品。因此，我们在这部著作中，不仅可以挖掘出非常丰富的战略思想，而且可以进一步研究凯撒的战略传播思想。

对于《高卢战记》中所体现的凯撒的战略思想，我试总结为以下几个方面。

1.不轻易言战，争取用政治、外交手段解决争端与冲突，追求大战略的目标。根据《高卢战记》第一卷记载，厄尔维几人（Helvetii）在侵犯受罗马庇护的爱杜依人（Aedui）、安巴利人（Ambarri）和阿罗布洛及斯人（Allobroges）之后，想要通过罗马行省，进入高卢腹地以争夺整个高卢地区的统治权。凯撒意识到厄尔维几人对罗马的威胁，迅速带领军团追击厄尔维几人。（打击罗马的外来威胁，这正好也符合凯撒追求将自己塑造成罗马保护者的政治目的。）厄尔维几人派使者与凯撒谈判，凯撒同意在他们提供人质和赔偿的情况下与他们讲和。这说明，凯撒没有惧战，但同时也给对方提出了和平的条件，为和平提供了一种可能性。从当今公共关系视角去分析，凯撒的做法为己方占据了正义的高地，有利于对罗马内外的人民开展舆论宣传，有利于赢得民心。但是，当时的厄尔维几人却不够聪明。他们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同时顽固地遵守祖先定下的规矩（从不把人质给别人），实际上拒绝了凯撒提出的和平条件。但是，凯撒作为战略家的高明之处在于，他要为自己进一步树立正义者的形象。即便是在厄尔维几人屡次挑衅其部队的情况下，他也不轻易与厄尔维几人开战，而是非常耐心地约束其部下不准应战，只要牵制住敌人，不让他们劫掠、采牧和破坏就足够了。由此可见，凯撒不是一味追求战争，而是首先考虑是否能够达到实际需要的战略目标，如果战略目标不依靠战争就可实现，他就宁愿选择不进入战争状态。从这一点看，凯撒的战略思想不仅仅是一般的军事战略思想（以军事目标为战略目标），而且包含大战略的思想。在这一点上，凯撒与孙子“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不可不察”的思想是不谋而合的。

2.战争前充分评估敌人的实力与客观环境。凯撒在每一场战争前都会仔细分析对手的实力，包括对手的性格、习惯以及军事设施、装备等。比如，在公元前56年进行的高卢文内几（Veneti）战争之前，凯撒详细评估了文内几人的优势和劣势。就文内几的优势而言，凯撒认为他们的市镇占据了地形之利，位于延伸到海中的地角或海岬的尖端，一旦涨潮，就被海水隔绝，因此很难被攻下。他同时认为文内几人的战船比罗马战船更加坚固。他也发现了敌人战船的弱点。针对敌人战船的弱点，凯撒一方发明了一种嵌在长杆上并且绑得很牢的锐利钩刀。他们进攻时先用这种钩刀割断敌人战船上绑着帆桁的绳索，于是帆桁落下，使敌船失去行动能力。用这个办法，罗马士兵得以登上敌船进行战斗，他们因此赢得了文内几战争的胜利。在阿凡历古姆（Avaricum），因为地形不利，凯撒宁愿放弃机会，也不冒险攻击敌人。凯撒非常善于利用地形，修建工事，以在战略上获得对敌人的优势或使己方立于不败之地。在公元前52年的著名的阿来西亚（Alesia）战役中，凯撒利用地形修建工事，在进行包围战的同时，实施了打援战，从而赢得了对高卢人的决定性胜利。如果没有凯撒对地形等客观环境的深入考察，几乎不可能在当时局面下赢得战争。当时，凯撒将高卢英雄维钦及托列克斯（Vercingetorix）率领的高卢军队包围在位于高地上的阿来西亚镇中。他令军团在该镇周围，依照地形修建了两道十四罗里长的包围工事、23个碉堡以及“阴阳界”、“百合花”、“踢马刺”等地面防御工事。这些工事一方面围困了维钦及托列克斯在阿来西亚镇中的军队，一方面防御了前来支援的高卢军。最后，维钦及托列克斯向凯撒投降，凯撒赢得了具有决定性的一次胜利。

3.战略上轻视敌人，摧毁敌人的形象，占据道德高地，宣传战争中的己方的正义性。前文提到，凯撒在追击厄尔维几人时，对后者提出了和平条件，争取先寻求非战争途径解决冲突问题。从当今公共关系视角去分析，凯撒的做法，已经为己方占据了正义的高地，有利于对罗马内外的人民开展舆论宣传，有利于赢得民心。但是，凯撒善于占据道德高地从而赢得舆论的表现还不仅表现在这一点上。凯撒还善于摧毁敌人的形象，为己方赢得正义的形象。他在与厄尔维几人全面开战之前，对厄尔维几人派来的谈判使者说，厄尔维几人只不过是在吹嘘自己的胜利，他们的胜利其实都是罪孽。凯撒指责厄尔维几人作恶多端，侵犯爱杜依人、安巴利人和阿罗布洛及斯人。他对厄尔维几人的使者说：“不朽的神灵因一个人的罪孽要给予惩罚时，常常先给他们一时的兴旺和比较长期的安宁，这样，他们才能在命运突然转变时感到格外惨痛。”2他以这种警语式的话，打击了厄尔维几人的骄傲，挫败了他们的锐气，同时将罗马置于神的一方，置于正义的一面。凯撒对厄尔维几人的指责以及他在《高卢战记》中的记述，对于研究西方早期的战争宣传非常有价值，对于研究公共关系修辞来说，也很值得参考。

4.宣传战争乃是为了维护国家荣誉和家族荣誉。凯撒通过《高卢战记》，向罗马国内的公民传递了这样一个信息：凯撒在高卢的战斗获得的胜利，维护了罗马的光荣，同时也捍卫了他自己的家族荣誉。实际上，凯撒向罗马公民们暗示，他是一个值得他们信赖的人。他在《高卢战记》中写道，曾经带给罗马人一场奇耻大辱（指公元前107年罗马执政官卡休斯[Cassius]在阻击厄尔维几人中的几古林尼族[Tigurini]南下的战斗中被杀死，其部队大部分被歼灭，副将在接受可耻的条件后才离开）的那个厄尔维几人的部落首先被他打败，而且他还一举两得地泄了私恨，为他的岳父的祖父报了仇。可想而知，当罗马公民们读到凯撒这段为罗马一雪前耻的事迹时会感到多么的痛快与激动。厄尔维几战役后，高卢人请求罗马帮助他们对付日耳曼人的侵略和压迫，凯撒认为屡次被元老院当做“兄弟”、“亲人”的高卢爱杜依人受到日耳曼人的奴役与统治，是他本人和堂堂大国罗马的耻辱。由此，争取到了国内对他出征日耳曼人的支持。（实际上，凯撒的这一行动，同样也有助于塑造他是罗马保护者的形象，是他实现其国内政治抱负的重要一步。）从凯撒对元老院的说服活动中，我们可以看到西方公共关系活动中的游说传统。宣传战争是为了维护国家荣誉和家族荣誉这种做法，在后世的战争中也可以看到，即便是侵略战争的发动者，也常常会以此为由。这里，有必要再次提醒人们应该警惕的是：有效的战略，也可能被非正义的力量所利用。

（作者是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历史语言与战略传播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近著《龙影：西方世界中国观念的思想渊源》，长篇历史小说《大宋王朝·王国的命运》）

标注信息：

1.参见【古罗马】凯撒，《高卢战记》，任炳湘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内容提要《凯撒和他的<高卢战记>》第9页。

2.【古罗马】凯撒，《高卢战记》，任炳湘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