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世事变迁的时代之声
2020-05-28明笑光
明笑光
摘 要:斯塔兹·特克尔作为美国普利策奖的获得者,美国“口述实录体”的开创人物,其口述实录体非虚构作品,具有典型意义。从反映社会现实、人道主义与人文关怀、作者话语的主要作用这三个维度,分析斯塔兹·特克尔主要作品的特点及面貌,帮读者更好地理解特克尔非虚构作品中的创作技巧与思想内核,为读者展现出口述实录体非虚构作品的文学魅力。
关键词:斯塔兹·特克尔;口述实录体;“非虚构”文学;创作分析
随着2010年《人民文学》开辟非虚构板块,非虚构开始在国内如火如荼地发展壮大起来。其中,口述实录体非虚构作品文本以其质朴而生动的语言,充满真实性的个性化讲述,在非虚构作品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而作為美国“口述实录体”的开创者,美国普利策奖的获得者,斯塔兹·特克尔(Studs Terkel)(1912-2008)的口述实录体非虚构作品,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
斯塔兹·特克尔生于纽约,长于芝加哥。毕业于芝加哥法学院的特克尔曾做过广播剧演员、唱片节目广播员、体育节目解说员和电视节目主持人等工作。他是著有11部口述历史专著的作家、广播节目制作人。在20世纪美国风云变幻的时代中,面对诸多在世事变迁中体味生活酸甜苦辣的人们,他拿着录音机,辗转美国乃至世界各地,用访谈等新闻纪实的方式记录下美国经济大萧条、二战等重大历史事件下小人物的声音,写出了《艰难时代——亲历美国大萧条》《劫后人语——第二次世界大战亲历者谈话实录》《美国梦》等一系列口述实录体的代表性非虚构作品。
一、生动而全面地反映美国社会现实
特克尔的作品以访谈的形式,走访重大历史事件的亲历者和旁观者,记录并择取受访人的话语,使之形成文本,作品中受访人的话语都是用第一人称口吻讲述。这其中,受访群体的选择,以及从受访人的话语中捕捉社会问题,成为特克尔非虚构作品全面反映美国社会现实的关键举措。
(一)受访群体的全面性
特克尔的口述实录体非虚构作品,非常注重普通民众,特别是底层民众的声音。普通民众在面对历史上的重大事件或灾难时,往往毫无转圜或抵抗的能力。他们往往是受苦难最为深重的人。在《美国梦》中,特克尔采访了一位美国农村黑人妇女厄玛·莫顿,“她是穷人,没受过教育”,且“经常要受到别人言语上的打击侮辱”,厄玛面对人生的逆境,“就像蚂蚁一样,我在扭动着往前爬”[1]。在《艰难时代》中,特克尔除了采访了大萧条时期四处流浪寻找工作的平民,甚至还采访了当年混迹黑帮的劫匪。特克尔没有忽视这些卑微如蝼蚁一般的小人物,他希望能够涵盖整个美国社会的所有阶层,让自己的作品更加丰富多元,能够更加真实而全面地反映美国社会的面貌。
在记录重大历史事件亲历者的声音时,特克尔会围绕着历史事件的多方参与人员展开访谈与记录。如在《劫后人语》中,特克尔的访谈对象不仅包括当年参战的美国各种族的陆海空士兵,还包括当年的军队护士、劳军演员、厨师、军人家属、水手等;不仅包括了美国白人和黑人,还包括了墨裔美国人、日裔美国人、日本本土人士、苏联人、反对纳粹的德国人;不仅包括了当年参战的普通士兵,还包括了对二战发挥重要作用、乃至推动历史进程的个体,比如投掷原子弹的机组成员、秘密研制原子弹的科学家等。由此可见,特克尔在面对重大历史事件时,意欲囊括进参与该历史事件的所有具有代表性的大小人物,从而呈现给读者以重大历史事件的全貌。
特克尔的访谈对象还包括那些重大历史事件亲历者的后代,乃至与这些历史事件没有什么实质性关联的青少年。在《艰难时代》中,当这些年轻人被问及大萧条时,有的几乎一无所知,“我不知道。我一点儿都不消沉,随时都能开心起来”[2]17;有的无法真正理解长辈们的生活,觉得“简直太搞笑了,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并认为“我们这一代人无法真正了解这意味着什么”[2]98;而有的则会去反思大萧条,“在现在的很多年轻人看来,它恰恰证明了这种经济体系是不合理的”[2]19。特克尔选择记录这些年轻人的声音,表明他很关注这些重大历史事件在青年人身上的影响,以及这些年轻人对美国历史记忆的看法与观点。
值得注意的是,特克尔并不仅仅将视野集中于社会底层的小人物身上,他还将视野聚焦于美国的上层阶级、名人,乃至对政治历史有过较大影响的人物。在《艰难时代》的第一篇章中,特克尔专门采访了一系列社会上层人士,并将访谈内容汇集成第一篇章中的一个专门系列——富豪显贵,受访群体来自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医疗等多个领域,包括参议员、政府顾问、实业家、企业董事长、高级合伙人、音乐人、大学校长、心理医生等。而在其余的篇章中,上层人士的声音依然俯拾皆是,有曾与罗斯福总统发生冲突和龃龉的国会议员和上校,有现任财政部长,也有曾与罗斯福竞争总统候选人的州长。特克尔同样注重上层的个体声音,这让我们看到了大萧条等诸多历史事件中多角度的观点,而上层的观点有时更能体现出历史事件的核心、本质和关键因素,譬如著名投资公司高盛的高级合伙人西德尼·J·温伯格在访谈中指出,1929年美国股市的股灾的罪魁祸首是“过度投机”,“有那么一伙人肆意做空”[2]79。
(二)直击美国社会的重大问题
特克尔非常擅长在采访时发掘受访人经历、见闻里所隐含着的一些深层的社会问题。这其中,最常见的就是美国社会中根深蒂固的种族问题——美国白人对黑人、墨裔、亚裔和犹太人的歧视与隔离。美国太平洋战争期间,在美国国内的军营里,黑人仍然严格地被隔离开来,无法涉足军队里的俱乐部,黑人军官甚至还被白人要求不得佩戴随身手枪;而到了欧洲战场,黑人士兵甚至被自己方的情报人员所诬陷。第二代日裔美国人彼得·大田在珍珠港事件爆发后,因日裔身份,全家被送往美国的劳动营里,颠沛流离。特克尔在采访黑人等少数族裔时,也很注重发掘“二战”、大萧条等重大历史事件对他们整个群体的影响,如曾在二战期间服役的黑人空军飞行员洛厄尔·斯图尔特认为:“对全体黑人来说,二战的影响很大。每打一场仗,黑人的遭遇总大有改善,尤其是第二次大战。可是战争一结束,他们照旧歧视黑人。”[3]250
除了种族问题之外,在美国那样一个割裂的资本主义社会里,劳工与资本家的矛盾也异常突出。在《艰难时代》里,特克尔采访了诸多产业工人以及各种工会、产业联合会的组织者。这些劳工代表的话语,真实地反映出那个时代劳工与资本家之间的矛盾。如在火车公司中,列车员遭受无止境的剥削,从早到晚不停地工作,“一晚上最多能睡四个小时”[2]140,薪水微薄,还会遭受到乘客的无理投诉,甚至是搜身这种侵犯人身权利的行为;有的列车员甚至会遭受到主管和列车长的恶意诬陷与中伤,更有甚者,因为跟自己的妻子说话而遭到投诉,乃至停薪留职。特克尔在记录劳工悲惨、不公的遭际时,也会注重记录劳工们不畏强权、勇于与资本家抗争的种种事迹:一个年轻的缝衣女工,可以带领整個车间的女工们一起罢工,因为老板没有给到她们想要的待遇;列车员尼克松听到了卧铺车列车员兄弟会创始人伦道夫在街头的演讲,受到鼓舞,后来成为兄弟会蒙哥马利分会的主席,为遭受诬陷的劳工打官司,伸张正义;底特律通用汽车公司的工人们集体静坐罢工,震动了州长,最终与通用汽车公司的老板达成了协议,争取到了自己的权利。特克尔注重发掘劳资关系以及罢工过程中的诸多矛盾,真实地再现了美国社会中纷繁复杂的此类社会问题。
二、人道主义与人文关怀
在特克尔的作品中,一以贯之的是对受访人及其所在群体,乃至整个人类的同情与人文关怀,无论受访人从属于哪一个种族、身份、职业,特克尔都会以人道主义的理念来记录、引导其话语,向他们提问。这其中,最鲜明的两个特点是珍视个体的生命和权益,以及反对种族间的歧视及不平等政策。
(一)珍视个体生命和权益
作为非虚构作者,特克尔让小人物得以发声。在采访时关注他们的命运,同样对平民的生命权益亦非常重视。在采访研制原子弹的科学家时,特克尔提问:“炸长崎的目的何在?炸了广岛不就已经得手了吗?”[3]330而在采访将第二颗原子弹投到长崎的机组人员时,特克尔不禁又一次发问:“我能理解为什么扔第一颗原子弹,可是第二颗呢?”[3]340特克尔不断地重复提出类似的问题并记录在文本中,一方面体现出他关于此事的强烈困惑与不解,另一方面也表现出特克尔对普通民众的人道主义关怀:即使是针对日本的平民,他也希望能够尽量地避免其无谓的伤亡。此外,即使谈及敌军士兵,特克尔也并非以单一的敌对态度去展现他们。在他的作品中,记录了诸多纳粹德国普通士兵的遭遇,如苏联乌克兰人瓦伊塔利提及在二战时遇到过一个给了他“一片面包和一个口琴”的德国士兵,并说:“德国有很多穷人是被抓来打仗的,不是杀人成性的坏蛋。”[3]284可见,特克尔还是很注重战争中个体的生命,并希望能够打破其标签,反映出真实的人性。
(二)反对种族歧视及不平等政策
上文已提到,在特克尔的作品中,关于反映种族问题的内容俯拾皆是。而对此,特克尔也通过记录、选取受访人话语、提问等多种方式,间接地表达自己的立场——反对种族间的歧视及不平等政策。一方面,特克尔通过采访黑人,展现出黑人在执行任务、作战等方面不输给白人,并如实记录下黑人反抗种族隔离与歧视的种种努力;另一方面,特克尔会采访一些白人关于种族歧视的问题,如《艰难时代》中作为南方穷苦白人代表的受访人佩吉·特里,她提到自己在大萧条期间讨厌黑人。特克尔引导她去反思她作为白人的优越感是如何不真实——“你足不出户,总看不清真实的自己”“那些穷苦的南方白人,他们的待遇和黑人一样糟糕”[2]47。由此可见,在灾难和贫穷面前,人们不分种族,都是受苦受难的人,而那些种族歧视者,正是囿于一己之偏见,坐井观天,看不清真实的世界。
三、作者话语的主要作用
在特克尔作品的文本中,除了受访人以第一人称讲述的话语,特克尔作为作者的话语也频频出现在文本之中,且以异于受访人口述话语的字体排印出来。在以受访人话语为主要组成部分的口述实录体非虚构作品中,作者话语起着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
(一)交代背景
特克尔采访受访人的背景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关于受访人过去及现在的职业、身份、家庭、所在地区情况等背景信息的介绍,另一种是交代特克尔采访受访人的现场场景。二者一般出现在文本的开头。交代场景的作者话语一般都围绕着受访人家中的陈设,而这些陈设大多与特克尔想要挖掘的主题以及受访人接下来的讲述内容密切相关。《劫后人语》第31篇《万里长征人未还》的开头,即通过特克尔的视角,向读者展示了受访人家里的场景:“最先引起你注意的是墙上的照片:儿子的,孙子的,他们两口子年轻时的,还有另一个人的。”[3]175接下来,对受访人的采访便围绕着这些照片展开,受访人讲述了自己的两任丈夫,以及战争给他们这个家庭所带来的一系列影响。《艰难时代》里特克尔采访汉密尔顿·费什上校的文本,开头也采用同样的方法和视角来表现采访时的场景,特克尔罗列了受访人办公室里诸多跟“大人物”有关的陈设与照片,意在表现出受访人煊赫的身份,从而为后面受访人讲述自己与罗斯福总统的恩怨纠葛埋下伏笔。
(二)描写受访人在访谈过程中的神态、表情、动作以及细微的变化
这种功能在文本中一般以小括号的形式表现。如《劫后人语》第53篇《我终于成了牧师》,受访人雅克·拉博德讲到自己被抓到德国强制劳动营里的遭遇时,提及一个难友被纳粹党卫军虐待的事件:“一个难友有气喘病,大概绕营地跑了十二三圈以后,上气不接下气,只好停下来。那个党卫军走到他身边命令他继续跑。他再也跑不动了,只好坐在雪地上,被他们打得死去活来。后来他们觉得太冷了,就都回去了,扔下他在雪地里等死。他在外面整整叫了一夜,这件事我怎么也忘不了。(说到这里,他连声音都变了。)我老觉得现在还听见他在叫。我们恨不得把党卫军杀得一个不剩。明知他快死了,可是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啜泣)”[3]278
特克尔善于捕捉访谈过程中的细节,尤其是受访人在访谈过程中发生的各种变化。寥寥数笔,凸显了难友被折磨而死,对受访人强烈的影响和触动。记录受访人在讲述时的一些表情、神态、动作以及细微的变化,更能使读者感觉到受访人如在目前,阅读时的在场感也得以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