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中央研究院首届院士选举中的举报信
2020-05-28沈卫威
沈卫威(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傅斯年致中央研究院的信。
1947年至1948年间,国共内战打得最激烈的时候,中央研究院举行了首届院士选举。
据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所存档案,各大学共提名535人,研究机构提名203人,独立学院提名30人,专门学会提名75人,计843人。
1947年10月12日、13日,中央研究院代院长朱家骅主持院士选举筹备委员会第五次、第六次全体委员会会议。随后是中央研究院评议会的具体审议(评议会是中央研究院常设机构,选举筹备委员会系从评议会中选出)。
16日上午,评议会分三组(数理组、生物组、人文组)召开审查会议。三位召集人李书华、秉志、胡适,分别报告三组院士候选人名单审查结果。随后讨论相关细则。下午,评议会议召开大会,决定数理组和生物组候选人名单。晚上,胡适负责拟定人文组院士资格的“合格之根据”,直到第二日凌晨四时才完成。
17日,胡适、周鲠生、巫宝三、李济分别报告人文组内哲学文学史学语言学各科、法律政治学各科、经济社会学各科、考古及艺术史拟定院士候选人名单情况。经过几天的热烈讨论,即“经评议会郑重审查,纯以学术之造诣为衡量,一致通过150人为第一次院士候选人”。其中“数理组”49人,“生物组”46人,“人文组”55人。具体人员名单,在当天晚上七点的例会上公布。
1947年11月15日,这份150人的院士候选人名单,在政府公报和京津沪《中央日报》《大公报》等各大报,及《教育部公报》第19卷第11期(1947年11月30日出版)公示:“经公告四个月后,再当由评议会举行第一次院士选举,于此候选人150人中选举80至100人,每人必须有全体出席人数五分之四投同意票者,方可当选为院士。而在公告期间,对公告名单中任何候选人之资格有批评意见者,尚可将具体意见函筹备会审阅后,提出评议会,于选举时,作为讨论之参考资料,评议会对于各方批评意见,无不竭诚欢迎,予以重视,一秉大公”。
1948年1月26日天津《大公报》社评《为学术界的青年请命》,强调“今后一切学术界的机会,必须尽量向青年的学术工作人员开放,务使青年绩学之士能脱颖而出,不致长期埋没”。社评说150位候选人中“对于青年新进之士,似犹嫌包罗太少”。1948年2月22日《中央周刊》第10卷第7、8期,刊有伯商(朱偰笔名)的《天风海涛楼札记》,尖锐地指出:“考英美德法诸国,研究院之院士,为学术界之最高地位,当选者不但为一国之学术泰斗,亦且为国际公认之权威学者,必也有其一鸣惊人之著作,有众口交誉之声望,然后方可当院士之选,非借钻营运动所可济事也。我国初选院士,意义重大,然一考候选人名单,则不禁令人惶愧。甚有国内既无藉藉之名,国外毫无些微之望,初出茅庐,居然膺选为候选人,虽各科皆然,而社会科学为尤甚。甚矣创始之难,而作始之不可不慎也!”
伯商的文章,引起了中央研究院总干事萨本栋的重视,他亲自给报社及伯商写信,欢迎其“如有对名单中任何候选人资格有意见,皆应具名提出以挂号信寄送选举筹备委员会审阅,后将各方批评意见提出评议会讨论”。
公告见报后,1948年3月9日,北京大学化学系教授袁翰青致信国立中央研究院评议会,主张“可采宁缺不滥之态度,以免遗笑于国际科学界”。他指出化学一科中的纪育沣,在化学界虽为前辈,亦偶有论文发表,但所发表之论文,均无创见,其实验工作仅囿于“嘧啶”之衍生物,是他美国导师的工作范围。而其导师的论文在化学界已被公认为二三等论文。“纪先生二十年来只知做其博士论文之延续,无异自认其尚无自寻门径、独立研究之能力(所做关于国药工作亦无可称述之结果)。国内类似纪先生之有机化学家为数不少,今独选举纪先生为院士,恐既不能使国内化学界心服,亦不免使国际化学界讶异也”。
1948年3月6日,医师王和夫致信中央研究院院士选举筹备会,说“候选人中行政人员太多,院士之推选只能根据学术上之贡献,文教机关之首长,纵使著有成绩,乃其分内之事,不值提奖。不学无术之人,若得入选,实贻学界之羞。依此原则,下列数人不应入选:张孝骞、汤非凡、洪式閭、李宗恩、余大绂”。“贵院评议员全部列名,最受国人攻击。还以退避为是”。“马文昭医师,此人老朽昏聩,他根本无研究之素养、热心与能力,所有数篇非驴非马之研究,皆其技术员、助手及友人代作代写,关于忌烟之研究与治疗,全是骗诈,他用以忌烟之蛋黄素,杂有吗啡,不能根戒烟瘾。贵院评议员林可胜及吴宪二先生熟知此人,可请其作证也”。王和夫此时所说“不应入选”的“文教机关之首长”,是有所指的,如朱家骅是教育部部长、中央研究院代院长,王世杰是外交部部长,翁文灏是行政院秘书长、行政院副院长,更有多位大学校长,如北京大学校长胡适、浙江大学校长竺可桢、台湾大学校长庄长恭、中央大学校长吴有训、武汉大学校长周鲠生。这些“文教机关之首长”中,胡适在最初有自己提名自己一票(提名方式中设有“自提”一项);吴有训当时在美国,候选人名单公示后,他专门致信选举委员会表示自己退出,但还是被选上。
就王和夫熟悉的生物医学界而言,张孝骞是湘雅医学院院长、汤非凡(飞凡)是中央防疫处处长、洪式閭是江苏医学院院长、李宗恩是协和医学院院长、余大绂为北京大学农学院院长。
长期担任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的傅斯年,一向敢于直言,有“傅大炮”之称。傅斯年个人的意见,是候选人刘文典、潘光旦落选的直接原因。“素不主张政府统制学术”的傅斯年,早在1939年11月曾致中央研究院总干事翁文灏一信,表达过对《第二届评议员候选人参考名单草案》的看法:“去取之间,必须公正,一切以学绩为断,不便阿其所好,而应使见此单者佩服。”
1948年3月9日,院士候选人名单出来后,因严重高血压在美国治疗的傅斯年致信朱家骅、翁文灏、胡适、萨本栋、李济,对人文组刘文典、潘光旦提出了否决意见:
候选人中确有应删除者,如刘文典君。……刘君校《庄子》,甚自负,不意历史语言研究所之助理研究员王叔岷君曾加检视(王君亦治此学),发现其无穷错误。校勘之学如此,实不可为训。刘君列入,青年学子当以为异。更有甚者,刘君在昆明,自称“二云居士”,谓是云腿与云土。彼曾为土司之宾,土司赠以大量烟土,归来后既吸之又卖之,于是清华及联大将其解聘,此为当时在昆明人人所知者。斯年既写于信上,当然对此说负法律责任。
……社会学一项,有潘光旦君。潘君自是聪明人,然其治谱牒学之结论,实不能成立。彼以科举之多,证明苏州人天资优越,此实不知科举者之谈也。苏州人容许天资优越,然此说实不足以成之。盖科举之业亦有风气,且可揣摹,主考与入选者每为一调,忽略此历史事实,乃有潘君之说,故潘君之功夫似未可与陈达君同列也。……
傅斯年提出刘文典的“贡献绝不能与余、胡、唐、张、杨并举”,是指公示中的余嘉锡、胡适、唐兰、张元济、杨树达。结果余嘉锡、胡适、张元济、杨树达都当选为院士。同时,傅斯年强调对自己举报刘文典之事“负法律责任”。
袁翰青、王和夫与傅斯年三人的信,分别被中央研究院院士选举筹备会作为“极密件”第一号、第二号、第三号刻印件,分发给评议员“作为参考资料”,让“评议会讨论”。
1948年3月27日,24位评议员参与最后投票表决,最终从150名候选人中选出院士81人,三封举报信中提到的纪育沣、马文昭、刘文典、潘光旦四人都落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