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中来去的生命

作为纪念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缔结40周年系列活动之一，日本山海塾的经典之作《缓缓飘落之中——帷幕》曾在2018年于上海大宁剧院进行中国的首次公演。正如莫言在《生死疲劳》中写到：世事犹如书籍，一页页被翻过去。人要向前看，少翻历史旧账。在这里，没有国籍之分、没有弥漫硝烟。跨越国界与历史、跨越身份与性别，山海塾带着国际性的题材，带着神秘的东方形式，营造星尘意境，引领人性探索宇宙的无限与永恒。不可理性地去解读它，就像永远也找不到一个有限数字来精确表示π，只可能有个近似，但永远不可能相等。

山海塾是日本舞蹈家天儿牛大于1975年创立的舞踏公司，从1980年开始至今在海外各地进行巡演迄今为止已走遍45个国家700多个城市，对于山海塾掌舵人天儿牛大来说，舞踏就是“与重力的对话”，这样的对话不分国界。他认为不论是谁，人类在身体方面都有超越人种和国籍的“普遍性”，这种普遍性是“感情的原型”和“原始的冲动”。就如同远古时期，不同种族不同地域的人们，打磨出的石器造型和美化线条都有相似之处，人都有七情六欲，这些都是冥冥中注定人类拥有相似的创作冲动，“普遍性”存在于宇宙中每个人的生命個体之中，这种生命体与生俱来的联系，给予天儿创作的勇气，也是他最坚强的后盾。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拥有一种共性，山海塾就是将这种共性从生命中抽离出来。天儿说：“山海塾的舞蹈动作中，可以说一切都取决于是否能保持这根‘意识之丝。一旦失去了这一点，一切就会变成单纯的运动。”

欣赏山海塾的舞踏前，首先需要放松自我，暂时将大脑关机，只是本能的自然的欣赏那些置身于“宇宙”的肉体，感受本我与舞者之共鸣，抛开距离、身份、时空、种族、国籍的界限，此时时间不再、空间不存。

舞作共7幕。“七”对于日本人而言是意义特殊的，“七”和“悉”可以做相同的解释，是详细了解的意思，释迦摩尼本名就为“悉达多”，再如“七福神”、“七月十五盂兰盆节”，这些都与“七”有关，‘七也代表新循环的开始，因而被赋予了神力或是宗教色彩。

缓缓流入的大提琴独奏划开了寂静，三位光头舞者周身敷抹白粉（舞踏典型扮相），他们“自虚空而来”，分散于椭圆区域外的三个点，从舞台最深处的一位舞者开始依次舞动。黄色追光将舞者身上扬起的白粉也镀上了一层金，仿佛是悟道僧人般充满禅意。舞者的上肢时而伸向上空，时而缓慢张开又时而缓慢收回，目光始终仰望着黑暗，平静又忧伤。陡然，舞台灯光变得明亮，若干位舞者从舞台对角调度，或是横穿舞台，上肢或像波浪随波逐流、或像探测器一般寻找探测某些未知或不可见之物。舞者在椭圆“宇宙”中相遇，又在这圆外逆时针运行，好似宇宙中的一颗颗行星，运行在自己的轨道里，循环往复。宋明两代“心学” 的开山之祖陆九渊曾说：“宇宙即我心，我心即宇宙”。这又如同先前提到的“普遍性”，不论来自何方去向何处，这种“普遍性”，总能打破时空界限，产生古往今来人类的共鸣。音乐节奏缓慢，风格阴暗，神秘又未知的感觉油然而生，如同宇宙的未知感，阴暗、如梦虚幻。舞者的头部屈服于地心引力，身体的中心轴仿佛正指地球中心轴，重量均匀稳固得分别在两只脚掌上，腰部重心朝下沉。与这些服从于地心引力恰恰相反的是上肢部分，好似生机勃勃、生存欲极强的生命之源，寻找光的源头，渴望温暖、渴望映照。这种欲望好像感动了宇宙星河：音乐渐响，这乐曲音阶采用鲜明的日式曲风，更给人以空灵悲凉之感，听起来好像星空一样星星点点、空灵闪烁，台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宇宙逐渐星罗密布，6600个星光洒落在这一汪宇宙。舞者如同万物复苏，盘绕、游动，相互围绕，一边自转一边公转，像是宇宙中的星体，一切都是中心，一切又不是在中心。

山海塾的舞踏总是意识先于肉体，在身体运动之前，“意识之丝”早已到达。肢体是自然的，不会过分扭曲，但处处充满巨大的力量，这种肢体张力无时无刻展向整个空间的四面八方。第三幕“映照”从结构上恰好映照了二、四两幕，前者“阴暗”为主，后者“梦”为主。在后方的6600个星光洒落在地面上的椭圆中，如同水面倒影般静谧清澈。椭圆两侧、两人对立、动作缓缓有序，连同动作质感都趋于同化，“宇宙”便显得不再孤绝，有日月星辰同在足矣。

在第四、五幕“阴暗中的梦”与“夜之蓝”中。舞者与重力的对话似乎变得更鲜明：他们用身体接触地面以便于尽可能向心，再用手掌撑起身体试图离心，最后一瞬间的放松，得到肢体与灵魂的释放。就像这样不断的重复死去，死而复生。舞者穿一袭蓝衣，迅速大面积调度，在椭圆中留下了大小不一、或深或浅、各种强度的足迹，不经意间在地面上完成了一幅画作，笔者也将它作为这部舞踏作品的一部分。

第六幕“缓缓飘落之中”——最触人心弦的一幕独舞。6600个星光化为一条星光河流缓缓流淌，即便伸手竭力抓取那早已流逝的时光，却已是徒劳，这无奈与无力感化为对宇宙的敬畏——生命在宇宙万物中如同一颗尘埃，终究改变不了最终肉身归土的结局。全身抹白的舞者一人伫立于舞台，身姿瘦弱，那张哀嚎的嘴巴在白色的面容下，使鲜红的口腔显得更为触目，分不清究竟是无奈的哀鸣还是无声的尖叫。但这是来自于生命体自身的力量，来自于灵魂的本身。蜷缩于椭圆星河中的舞者，似脉搏微弱的胚胎——生命又开始了新的轮回。

人生来就和宇宙有着联系，不论是谁，人都在与重力发生对峙，努力站立起来。就像生命的降临，每个生命体来到人世间的本能就是活着，努力为活下去而活着。我们不知道灵魂究竟从哪儿来，也许，它从虚空中来;我们也不知脱离肉体的灵魂将要去哪里，也许，它向虚空而去。山海塾的舞者们，既是修行的僧人，也是在无边宇宙中哀鸣的灵魂;是已经被遗忘的幽灵，也是微弱胚胎的生命迹象。我们所拥有的永远只有当下，这静谧中蕴含着将人撕碎的力量，是证明自己在浩瀚宇宙中存在的证明。

千人千面，每个人从中都会找到不一样的生命意义，或许是生命的困顿、苦难、喜悦、酸楚、无奈，亦或是对生命的沉思、寻本。但，生命荣枯，轮回不息。能与虚空中来去的生命对话之人，一定只有你自己，只有这个当下的自己。

作者简介：

唐苏琳，上海体育学院传媒与艺术学院2018级舞蹈艺术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