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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类的“信仰骑士”——浮士德

2020-05-26俞媛媛

青年文学家 2020年12期
关键词:浮士德信仰

俞媛媛

摘  要:浮士德精神是人类永不满足的生命意志在人生荒原上的无限扩展,是个人英雄主义的充分体现。根据心理学家贝克尔的看法,从精神分析角度来研究浮士德精神,这样的英雄主义始终是对人类的精神困境的应对方式,是对死亡恐惧的一种拒斥。在《浮士德》一剧的结尾,浮士德最终达到了对“不朽”的追求,这也是贝克尔提出的信仰观念体系的表现。

关键词:浮士德;死亡恐惧;信仰

[中图分类号]:J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12--02

贝克尔在其著作《拒斥死亡》中,深刻地阐释了人类的精神困境问题,探讨了人类英雄主义的失败和幻灭,并提出了宗教——形而上学——心理学结合,使心理学成为拥有深度和广度的宗教信仰系统,以此来面对死亡恐惧的解决方式。

自歌德伟大的《浮士德》问世以来,无数的批评家试图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诠释和解构这部宏大晦涩的长篇诗剧,而贝克尔的理论,无异于给《浮士德》提供了一个具有全新视角和研究价值的方向。

一、在死亡恐惧中重构浮士德精神

浮士德学识渊博,德高望重,受人敬仰,他已经达到了一个学者所能达到的巅峰。他本应该满足和骄傲,但是正好相反,浮士德极端不安和烦躁,他陷在自己的书斋之中,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发出哀叹:

“唉!我还枯守这个牢笼?

……这是你的世界!也算个世界!”

这段著名的浮士德式的抱怨,深刻地传达了浮士德乃至人类对于自己状态和处境的焦虑。克尔恺郭尔说:焦虑诱惑着我们,成为我们大部分能量活动的激励物。浮士德焦虑于他的处境,而这种焦虑,像天上或地狱传来的声音一样,无时无刻不都在诱惑着他,督促他去进行斗争。

然而,浮士德“斗争”的第一个做法,却是给自己倒了一杯毒药。

贝克尔在讨论死亡恐惧的时候,提到了精神分析的奠基者: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曾经经历过两次莫名的昏厥,也许——如果我们认可贝克尔的推论的话,荣格提到的沼尸,抑或他一直想去却又一直没有到达的代表着死亡和黑夜的冥界的埃及,这些关于无意识的死亡意愿就是弗洛伊德的生存焦虑。他甚至认为,如果弗洛伊德从第二次昏厥醒来之际,耳边有人在对他低语:死必定是多么甜美的事情。——那么一点儿也不奇怪!

浮士德的耳边,必定也响着同样的低语。他对于生存困境的焦虑,无意识的死亡意愿,最终的选择是举起一杯毒酒。这或者,就是浮士德第一次——绝望的一跃。

但是,如果仅仅到此结束的话,浮士德不过也只是一个庸人。让我们抛弃那些说腻了的说法——诸如“浮士德是新兴资产阶级的进步的知识分子,他所追求的是為人类社会谋求自由和幸福”,《浮士德》是“资产阶级整个上升时期的历史的艺术概括,是当代德国社会的一面完整的镜子”,浮士德的精神就是“自由进取,奋斗不息”。这些说法都没有错,都是《浮士德》这部巨著里面所反映出来的思想。但一部伟大的著作之所以伟大,往往就在于其思想的复杂性和多元性。

浮士德精神,可以说,是人类永不满足的生命意志在人生的荒原上无限扩展的一个过程。浮士德是一个英雄,他的一生,就是个人英雄主义的不断拓展。而英雄主义的本质又是什么?按夏勒的说法:英雄主义最首要的就是对死亡恐惧的反映。对死亡的恐惧,并不一定就是消极的,面对死亡的勇气,才值得给予最高的尊重。浮士德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去与死亡恐惧相对抗。压抑并非仅仅是消极的力量,压抑还寄生在各种生活能量之上,并且对这些能量加以创造性的运用:“死亡恐惧可以谨慎地加以回避或者被实际地吸收到生命的扩张过程中”。浮士德就是贝克尔所赞美的“最后一种类型”的人:他们反叛自身软弱,努力把握自我。他努力成为自己的上帝,成为自身命运的主人。“投入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伟大事业,他将成为不安的精神……他希望忘却……或者在感官享乐中去寻求忘却,或者在淫逸放荡中去寻求忘却……”

还有什么能比这段话更能勾勒出浮士德永无止境的追求过程呢?

二、肉体和自我的生存悖论

歌德是伟大的天才,也是个恶趣味的诗人。正如骷髅的微笑一样,他在高雅和谐的文字之下,对着读者露齿微笑。

勿需置疑,浮士德对格蕾辛的追求,几乎都属于性本能的冲动。梅菲斯特给他的灵药,形容得如此神奇美妙,不过就是一剂春药。格蕾辛在性的本能驱使下,与浮士德私通,她的哥哥和她的母亲都因此而死。她犯下了罪孽,而她溺死孩子被判死刑后,用自我惩罚来救赎自己。

当浮士德进入到了古希腊世界里,他对于肉欲的渴望似乎一下子就褪色了。他那么高贵,高贵到了乏味的地步,完全就像是一个旁观者,或者是个偏执的柏拉图的爱好者,他追求的与其说是“性”,不如说是“美”。一般的观点无外乎是:浮士德追求精神上的美,而恶魔站在他的对立面,追求的是肉欲。当然,跟古希腊古典之美格格不入的来自北欧、属于浪漫主义一派的恶魔,总是被希腊古典的妖精们所耍弄,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这些还并不能完全表现歌德的恶趣味。最集中的描述,应该在于对于“母亲”的戏拟。歌德对于“母亲”是什么说得含含糊糊,甚至故弄玄虚。“母亲之国”,普遍的看法,包括歌德本人对爱克曼的解释,是从普鲁塔克的《神喻与没落》借用而来的概念,我们可以把母亲之国理解成为柏拉图的理念世界。这个理念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理念是永恒不变的、绝对的,不依赖时间和空间而存在。

然而,在如此严肃的概念之后,隐藏的又是什么?让我们再引用一次“母亲之国”相关的诗行:

浮士德:小小的东西!

梅非斯特:先把它拿好,不要加以轻视。

浮士德:它在我手里膨大!发出光辉!

打开通往母亲之国道路的钥匙,竟然是阳具的戏拟。事实上,从这一幕的结束,一直到第二幕,性暗示的存在随处可见,直到瓶中小人见到伽拉忒亚之美,带着强烈的感情——我们可以称之为情欲——投入他的虚空之中,绝望地自我毁灭——或者是精神的重生。

性并没有带给浮士德任何救赎。对格蕾辛的追求,是性的勃发与泛滥,带来的仅仅是歌德对世俗爱情的破灭和格蕾辛近于自我惩罚的死亡。通过阳具般的钥匙,浮士德找到了下降(或者上升)到母亲之国的通道,带回了海伦的形体,然后他对于古典美的迷恋又开始蓬发,最终失败:海伦消失在他怀中,他们结合所生的孩子也摔死在他们的面前。

无论如何,人毕竟不能只有精神而抛弃躯体而存在,而这个躯体注定了就是属于动物的存在。这个躯体,提供给人以经验和“快感”。所以,性仍然是永恒不變的话题,用贝克尔的话说:性是人对自身生活意义之迷惑中的不可避免的组成部分,这种意义毫无希望地分裂为两个领域:符号(自由)和躯体(命运)。贝克尔认为,性是实施个人自由投射的一个积极方式。性作为一种投射,代表了一种从社会标准化和垄断化的撤退。他认为,儿童时期的“秘密的手淫形式”就是人们沉溺于其中的表现,而兰克指出,对于性的这种运用,解释了各种性变态——从最初的手淫形式到各种最为稀奇古怪的性变态。

有趣的是,在《浮士德》里面,大量地存在着关于手淫的隐喻。浮士德因为勾引了纯洁的格蕾辛,他的负罪感让他来到了山上,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他渴望暂时忘却自己的罪恶感。恶魔梅非斯特对他进行了一番嘲讽,就包含了这样的隐喻。

如果我们接受哈罗姆·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中的说法,那么,所谓难以启口的方式就是手淫。确实,我们都拥有灵魂;但是同时,我们也有肉体。亚当夏娃被逐出伊甸园的神话,无外乎就是自我意识和生理肉体的对立统一体。正因为我们都是灵与肉的混合物,所以我们无时无刻不感到焦虑的存在。

当然,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俄狄浦斯的投射的躯体,总是要升华的。性特征一旦升华,那就社会化了。浮士德并没有仅仅局限于对普遍的性的追索,他在追求更高贵的事物。比如更理念化的古典美,比如为宫廷效力企图改变社会,比如临终前对自然的改造。当然,在恶魔不怀好意的协助下,浮士德改造环境的工程,最终也走向了灭亡。

于是我们又回到了开头:死仍然是人最本源的焦虑的存在。

三、死亡情结符号的转化和超越

《浮士德》的结尾,可以说是全书里最晦涩难懂的篇章之一。浮士德结局是对《神曲》的模仿,但本质上跟但丁发自内心的净化之旅:地狱——炼狱——天堂,绝不是一回事。仅仅是,一种带着不怀好意的戏拟而已。纵观歌德一生的言论,和他在临终时跟爱克曼对于教会的谈话,实在很难想象他对于教会能有多少好感。

虽说《浮士德》最后是一个基督式的结尾,但所谓的浮士德精神,跟基督教教义本身并不能划上等号。浮士德精神,在对外方面,以亚历山大东征的气势无止境地扩张,人类面对死亡的恐惧和拒斥变为了对自然的改造力,最终转化成了改造外部世界的力量。而在对内的方面,浮士德不断自我压抑,把死亡转化进入一个拥有宗教性质的范畴里面,或者,我们可以说,是把死亡闭锁在了基督教的圆顶教堂之中。诗意和崇高的结尾,众天使的吟唱,永恒的女性为浮士德的飞升指明了路。上帝最终违约,从恶魔手里抢来了浮士德的灵魂,而梅非斯特在最后居然被天使的臀部所诱惑,莫名的情色意味竟然出现在最圣洁崇高庄严的时候,歌德的恶趣味一直维持到了最后。

好了,现在也许可以下结论了:浮士德精神,与其说是在传达上帝的意志,与上帝达到完美的契合,不如说是人类在面对无处不在的死亡焦虑的时候所找到的一个解决方式。跟上帝达成共识,人自己似乎也变成了至高无上的英雄。无论如何,浮士德是经由了千辛万苦才进入了永恒的但歌德这个充满怀疑和异端的玩笑,在《浮士德》已经表现得不能再明显了。我们能在歌德在跟爱克曼的谈话中找到佐证:如果不用这样一个基督式的结局,他几乎不知道怎么收尾。

但是,歌德也说:基督教本质上就拥有能力,堕落的蒙受苦难之人往往靠着它来提高自身的精神。所以,格蕾辛得到救赎,而浮士德到了天堂。暂且不管那个天堂,究竟是以什么样的标准来接纳罪人的。

“基督教常常足够多地被分裂瓦解,它必须始终不断在十字架那里重新找到自己的合一。”这是歌德臻于圆融的宗教观,也是浮士德最终“大结局”的宗教思想直接来源。

四、结论

就连浮士德(或者是歌德本人)这样满怀英雄主义的伟人,都没办法在死亡面前若无其事,那么普通人呢?正如贝克尔所言,科学最终是一种信念,一直把生与死的恐惧吸引到自身之内,一直试图拒斥这种恐惧。

浮士德的精神,不能简单地等同于常说的“西方新兴知识分子阶级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浮士德精神表面上看来,是对上帝的虔从和追随,事实上仍然是对人类本身困境的焦虑感的挣扎和反抗。歌德对于宗教始终抱着怀疑的态度,浮士德也一样。

歌德曾写下他对信仰的著名告白:“世界史和人类史真正的、唯一的和最深的主题……乃是不信与信之间的冲突。”

浮士德的信仰,就在信与不信之间——也在封闭与创造之间。

参考文献:

[1](德)歌德,钱春琦译,浮士德[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

[2](美)厄内斯特·贝克尔,林和生译,拒斥死亡[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

[3](美)哈罗德·布鲁姆,江宁康译,西方正典[M].上海:译林出版社,2005.

[4](德)爱克曼,洪天福译,歌德谈话录[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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