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武纪
2020-05-26刘燕
刘燕
表妹今年中考失利,只能勉强上当地一所普通的高中。在录取结果公布之前,小姨和姨父日夜担心,精神紧张,折腾得疲惫不堪。在他们眼中,表妹如今的一切皆是不思进取的恶果,于是每次见到我都让我给表妹做思想工作。
作为一众亲戚中最大的孩子,我在饱含期待的目光中出生,享受所有长辈的疼爱和弟弟妹妹们羡慕钦佩的眼光。“你怎么不像姐姐那么乖”“多跟姐姐学学,你看你自己像什么样”“你要是有你姐姐一半就好了”,大人们的称赞在孩子心中总是格外有分量,让年幼的我内心汹涌澎湃。然而随着年龄增长,衡量孩子的标准多了,成绩、才艺、奖状、懂事……总有让我不堪一击的时候,“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你要给弟弟妹妹做榜样的啊”,大人们复杂的眼光和委婉的奚落,如千斤重。
坦白说,如今回想起来,过去的日子可以有心或无心地加上朦胧滤镜,色调和高光全都随心调节,但血脉相连间善意的“思想工作”,却由不得马虎地锐化。我问表妹为什么中考失利没有影响到她。她反问我,你怎么知道没有影响我。我有点愣,因为你每天都快中午才起床,一点都不勤奋……这些小姨偶尔在我面前的碎碎念,我才发现我竟然都可以一一列举。她没有看我,一副态度不端正的叛逆少女模样,但我却如鲠在喉。
对于弟弟妹妹们,甚至是脱离少年时代很久以后的大人们来说,我已经是“过来人”了。这个词和它的含义一样微妙:后退一步我仍可以懵懵懂懂寻求他人经验的庇护,而向前一步则必须全副武装准备上战场。但我知道,杀敌、受伤,我只是已经经历过,纸上谈兵和真枪实弹之间的沟壑万丈深,在战场上我也曾经狼狈甚至比他们更绝望。如果现在再去经历一次,我并不会比第一次更加从容和自信。后来,小姨满怀期待地问我思想工作的效果如何,我含含糊糊地跟她说,表妹还小,升入高中就会明白一些。她有些复杂地叹了口气,小声呢喃了一句什么。
我记得小学二年级的周末,我按照惯例去外婆家吃饭。进门前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鬼使神差地蹲在墙后,听见外婆和小姨唠嗑。具体的对话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大概意思是说我怎么跟她们都不亲近,亏她们含辛茹苦养大我。最后外婆总结说,因为还小。那时候也许真的是年纪小,很多语句和词汇我都不太能理解,仅凭着语气和停顿辨析的感情斑驳不清,但这不妨碍我把它们记下来。长大就好了,长大就明白了。于是我走进外婆家,若无其事地和每个人打招呼。外婆热切地拥抱我,笑眯眯地问我爱吃什么。我说,外婆煮的我都爱吃!外婆摸摸我的马尾辫,转身数落摊在地上吵闹的表妹,你看你姐姐,多贴心。虽是责怪却难掩亲昵。表妹噘着嘴撒泼,头上的彩色小夹子缠上了碎发,整个人乱糟糟的。她嚷嚷着点菜,我要吃牛肉羹、海蛎煎、炸醋肉……外婆看着打滚翻腾的她无奈地答应。后来想起来,“三岁看老”果然凝结了古人的智慧和经验,在眼色下推断出的稳妥答案和洒脱任性的自主答案,是我和表妹不同的选择,说出口的刹那就交卷,也就没必要再去人情世故的琐碎里游荡一回。毕竟成长这个词,本身就包含了无数拐弯处的选择。
出于某种难以言说的原委,我没有将外婆和小姨的对话告诉母亲。但是从细小的地方去感知微妙的联结,成为我在懵懂时期的一大兴趣。
那时候每次去外婆家吃饭,外婆都会问我好不好吃。当然好吃。我打心底觉得外婆的厨艺很好,炸醋肉蘸上番茄酱,酥脆饱满中带着酸甜;牛肉羹的火候刚刚好,香味醇厚;而海蛎煎作为闽南的一大特色,是家家户户小摊小贩吹捧的菜色,都不如外婆煎的美味。大学我在外省读书,偶然尝过一次海蛎煎。那家餐馆的老板也是闽南人,但不知是不是在外多年,味觉已经被异乡的风味同化了,我尝了一口,觉得难以下咽。也可能是因为身处异乡,使得我印象中外婆家饭菜的味道格外珍贵。
饭菜好不好吃当然重要了,但没那么好吃,也是可以吃的。外婆问完我她煮的好不好吃之后,总会问,比起你奶奶煮的呢?这个问题和小时候叔叔阿姨们问的“你和爸爸妈妈谁比较好?”一样让我如履薄冰。回答一个问题很容易,但是问题的来源和结果却常常让人伤神。原因的背后,理由的背后,让人捋不清。早熟的惯性促使我即使觉得外婆煮的更好吃,但还是踌躇着说,都好吃。外婆明显有些失望,不甘示弱地继续问,奶奶都煮些什么好吃的?有好料吗?有煮虾给你吃吗?我摇摇头。外婆有些愤愤不平,怎么都不买虾给你吃?你妈每个月给她的钱都花到哪去了……我用筷子戳着碗里海蛎白嫩饱满的肚子,不小心戳破了,流出半凝固的黑色汁水,看起来有点可怜。
那天傍晚从外婆家离开前,外婆往我手里塞了五塊钱,要我回家路上买雪糕吃。她和蔼地,慈祥地,又带有一点强硬地捂住我挣扎推脱的手:“你是懂事的孩子,但偶尔吃根雪糕没关系的,回家不要告诉你妈,这是我们的秘密!”或许,她怜惜和疼爱这个冷冷清清的外孙女,也或许,她早就看穿了我世故背后的渴望。
闽南的夏日是一种潮湿的热,黄昏的时候闷热和水汽懒散地搅和在一块,有一种奇异的静谧。我含着酸奶味的雪糕,眼里瞬间充满了泪水。
更多与之有关的回忆跳帧展开。
有段时间母亲很忙,没时间回家煮饭,中午我就和母亲一起到奶奶家吃饭。等到饭菜都端上桌后,奶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知道要煮些什么,都没什么菜。母亲说,已经很多菜了,怎么会没菜。吃完后母亲就匆匆带着我离开,回家的路上絮絮叨叨,知道孩子在长身体都不买些什么营养的来煮,虾都舍不得买,都没什么可吃的。那个时候我对于食物价格几乎完全没有概念,对于虾这种吃起来麻烦的食物也没什么兴趣,更不能理解母亲压抑的恼火。也许是委屈,也许是难以置信,而无论是多少种情绪氤氲出的恼火和愤愤不平,外婆和母亲当时的情绪时至今日,都只是一团无伤大雅的模糊,难以对焦了。
距离我和表妹尴尬的谈话大概过去了半个月,有天晚上小姨突然发了好几条语音给我。这些加起来将近二十分钟的语音里,控诉了表妹变本加厉玩手机,不思进取的种种行为,声嘶力竭里是一颗母亲恨铁不成钢的心。我思考了很久,要怎么回复才能诚意十足的同时顾及小姨的心情,但很快我发现这是徒劳。我看着“对方正在输入”反反复复出现又消失,把写了一大段的话全部删掉,只发了个拥抱的表情包。隔天我就听母亲说小姨计划要带表妹去旅游,大吃一惊的同时又觉得意料之中。我不知道那天夜里表妹做了什么让她改变主意的事情,说了什么样的话能在一夜之间扭转乾坤。生活中的问题不是一份详尽的原因分析就能解决的,多一点沉重可以让人奋发,可能倦怠,也可能丧气。
小姨可以说是兄弟姐妹中最幸运的那一个,不用像哥哥姐姐们一样帮助父母在田里干活、做家务、带弟弟妹妹,凭借着讨喜的嘴皮子成为宠儿,轻而易举和最小的弟弟共同享有喝牛奶的地位。但这样肆意的运气像雪糕一样终究等到了融化殆尽的那一天。人到中年,少年时积攒下的不谙世事最终成为反噬的野兽,野蛮而残忍。要是再年轻那么几岁,也并非没有厚积薄发的机会,只是如今看来,就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值得庆幸的是,她所奉行的生活苦难美学告诉她,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于是费尽心思栽培自己的女儿,把所有成功的人设当作参照系,若是女儿的人生方向或是位置出现了偏差,就在第一时间自救或求助他人。她从小擅长精打细算,从怎样获得大碗一点的牛奶到女儿的各门补习安排,她总是毫不退让,唯一漏算了青春期的反抗。她性格里的乘风破浪和圆滑世故扭曲着支配她逐渐苍茫的人生,永远充满希望,又永远停留在只言片语的设想。
小姨在母亲这个角色上做得怎么样,似乎从外婆和她的关系中就能猜到几分。她不是能让外婆放心的孩子,表妹似乎也不指望她能够理解自己。抱怨母亲更疼长姐,抱怨女儿不思进取,抱怨外甥女不冷不热,生活对她毫不慈悲,她也时常对生活甩脸色,伤感和快乐都浮在表层,也就让人有一种她坚不可摧的错觉。
我第一次参加钢琴比赛的时候,从报名到比赛当天都是小姨全程陪同。那时候我因为经常吃药长得胖乎乎的,她准备的红色小礼服穿在我身上又丑又傻。站在舞台上的那一刻,我能够感觉台下大大小小的眼睛里的嫌弃和惊异,端坐在第一排的评委老师瞄了我一眼就把头低下了。只有小姨像个异类一样高举双手,夸张地喊,加油。
后来我在五花八门的书中找到了似乎可以形容那一刻的词,它们说,是“命运”。
太像了。拥挤闷热的小礼堂,稀稀拉拉坐着的大人,争奇斗艳的孩子,巨大的风扇缓慢地转动,汗水和化妆品混合着的古怪味道,还有震耳欲聋的心跳,这一切都似乎是主人公逆转命运的预兆。然而书里没有告诉我的是,命运往往伴随着无数擦肩而过、自以为是的错觉,更何况主人公从来不是我。
我最终只得了个以表鼓励的优秀奖,和评委老师合照留念的时候站在第一排的最右边,差一点点就要被挤到幕布后面,但是小姨却觉得我干了一件特别了不起的事,逢人便夸我弹钢琴有天赋。那些被她拉住攀谈的邻居或是亲戚,礼貌地表示赞扬。小姨说到兴头上的时候还会拉起我的手给别人展示:“我外甥女的手,一看就是要当钢琴家的!”事实上,钢琴家的手多半纤细修长,轻而易举就能够跨八度琴键,但我的手却又小又胖,还妄想抓住命运的尾巴。
如果把时间往前挪一点,如果能自由选择要将哪些细微的情节拍成特写。如果小学二年级的那天,站在院子外的我没有蹲下来,是不是就能够晚一点开始发现生活的真相。刚上大学的那个大年初二,外婆、母亲、小姨、表妹和我一起在厨房忙活着做饭。外婆笑着回忆我和表妹捉弄小鸡崽的时候,接连列举小姨的糗事,小姨不甘示弱将焦点转移到偷笑的母亲身上。厨房里海鲜翻涌腥气,葱蒜酱料和打闹玩笑一起发酵,海蛎煎翻炒的吱吱声和抽油烟机的轰隆声共鸣,这实在算不上美好的畫面,却格外有生活的厚度。同样的性别和血脉让我们拥有相似的敏感和韧性,即使有时候对生活失望,就把这些软弱分一点给她或她,不讲究迂回,也不担心棱角的锋利会割伤她们,互相伤害也彼此理解。
时隔多月,我接到表妹第一次主动打给我的电话时,忽然听清了小姨呢喃的那句话,你也很难办吧。
生活好难。
但即使很难,我也仍然跌跌撞撞地长大了。(责任编辑 张云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