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街三哥
2020-05-26卞优文
卞优文
江南小镇安桥,人杰地灵。大运河、德胜河,一纵一横,穿镇而过。东街处两河交汇处,自古以来,人才辈出。比如三哥,三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带领我们,不仅打败过西街、南街、北街那帮家伙,还横扫了杨家村、李家塘、胡家湾、王家沟这些周边村子。我那时虽小,只是个跟屁虫,但每次见三哥带着辉哥、斌哥这些哥哥们,大摇大摆凯旋,也不免心生自豪。毕竟同属东街,一个生产队的。三哥姓于,大名于庆东,在家排行老三,长得高高壮壮的。他爹也很威风,是公社的人武部长。于家是外来户,但东街的都不把他们当外人。可惜,三哥要去县农机厂当工人了。三哥离开东街后,我们怎么办?大家都很迷茫。虽然三哥每个礼拜还回来一次,但三哥说了,再过一两年,他是要去当兵的。所以,从长远看,三哥总是要离开我们的。三哥之后,谁是东街的大哥,就成了我们要思考的大问题了。
在大家的心目中,有两个人,称得上是三哥的左膀右臂。一个是辉哥,长得秀秀气气的,一张嘴特能说。另一个是斌哥,长得黑黑壮壮的,膂力过人,但不大吭声。三哥在时,辉哥、斌哥一文一武,相得益彰。三哥走了,两人就各有千秋了。总之,不如三哥那么能服众。
仔细想来,三哥成为我们公认的大哥,不是没有道理的。东街的小伙伴之所以有战斗力,都是拜三哥所赐。在三哥之前,我们东街就没出过什么响当当的人物。我第一次正式跟三哥玩,还在小学里,三哥已经初中了。农闲季节,公社举行民兵大演练,在德胜河岗上,民兵们挖了壕沟,又做了暗堡、坦克模型,那暗堡上挖了枪眼,坦克上有石灰画的履带。在人武部于部长的指挥下,民兵们匍匐前进,有抱着炸药包炸暗堡的,有手携爆破筒炸坦克的,好不刺激。要知道,民兵打枪,是用步枪真打,“砰”的一枪,冒出一缕轻烟。民兵的炸药包,也是真的,像个铺盖卷,点着了药线,“轰”的一声,代表坦克的那个土墩就炸飞了。我们都远远站着看热闹,三哥见我小脸通红,激动异常,就拍拍我的肩说:“天黑了,你来,我带你玩。”我忙不迭点头。三哥比我大概要大5岁,平时我都是搭不上他的。
那天晚饭,虽然还是让人生厌的菜粥,但我却吃得又快又香。吃完饭就往河岗上跑,到了那里才发现,辉哥、斌哥,还有东街的小伙伴们,都来了,大家都在等三哥,三哥不来,谁也不敢擅自行动。三哥是最后一个来的。他身穿绿军装,头戴绿军帽,脚着绿胶鞋,腰扎军用皮带,除了没有领章、帽徽,其他就跟解放军没两样了。三哥在大家羡慕的目光包围下,走近人群。大家自觉站成一排,三哥像个指挥员,走到前面,清了清嗓子,说:“好,状态不错。”大家“轰”的一声笑了,很高兴,也很自豪。不等大家笑完,三哥脸一紧,严肃起来,用普通话说:“今天的活动,不是玩玩的,是有意义的,是响应毛主席要准备打仗的最高指示,我们东街的红卫兵、红小兵,进行的一场军事演练活动。”三哥说得正规、严肃,大家顿时有了一种神圣感。说完,三哥就让我们报数,然后分两组,每人分到一根木棍,当作爆破筒,一组炸坦克,一组炸暗堡。三哥讲了要领,要大家学习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三哥亲自带一组炸坦克,我有幸分在了三哥一组。我们学着三哥,左手提着爆破筒,右胳膊肘撑在地上匍匐前进。那天是我平生第一次参加军事活动,那些在电影上、小人书上看到的军事知识,都派上了用场。
我们的行动,没有真枪,没有炸药包,但依然很刺激。三哥说,虽然没有枪声、爆炸声,但我们更像是奇袭,更有意义。大家听了,都表示贊同。那天,每个人都是浑身泥浆,趁着天黑偷偷钻进家门的。
随着三哥走上安桥的历史舞台,东街的地位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原先,西街是我们的死对头,为了割草要打一仗,为了游泳要打一仗,为了偷西瓜要打一仗,有时什么事没有,为了谁的一句话,也要打一仗。安桥公社,那么多人,不斗行吗?自三哥成了东街大哥,小伙伴有了主心骨,有了统一的指挥,战斗力就强了,西街开始节节败退。随着西街的败退,南街、北街势单力薄,纷纷投入三哥麾下。等到街上的小伙伴被摆平,周边村子里的那些乌合之众,就更不在话下了。
三哥去县农机厂后,并没有忘了东街的小伙伴们。他每个礼拜天回安桥,都会听取辉哥的汇报,听完了,他会再问一声斌哥:“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斌哥总是摇摇头。三哥有时候鼓励一下,有时候会指点几句,话也不多。三哥是越来越像大哥了。三哥现在领工资了,他会买些糖果哄我们这些小的,也会带几把自己加工的小刀,分给大家。那小刀是钢片磨的,简直削铁如泥,削起铅笔来,就更不用说了。
本来,三哥是要去当兵的。但于家老大、老二都去当兵了,老三再去,就有点太引人注目了。更重要的是,三哥在农机厂受重用了,他离开了钳工车间,去保卫科了。三哥不去当兵了,大家见面的机会更多了。但是,三哥回来的次数,慢慢地少了。难得回来一次,三哥的牢骚,却越来越多了。眼见得那些当年瞧不上的,出身不好的,都考大学走了。三哥也考过一次,预考都没过。辉哥也考了,也没考上。想去当兵,求于部长帮忙。于部长带他见了领兵的连长,连长一看小伙子这么标致,很是喜欢,说只要身体过关就要了。
辉哥到了部队,顺风顺水,每一次写信回来,都是好消息。一会儿说,打了入党申请了,一会儿又说,调到连部当文书了。过了一年多,辉哥来信说,他入党了,而且被师首长看中,调到师部去了。东街的人都说,辉哥出息了。我们都觉得扬眉吐气。见到三哥,我们说起辉哥,三哥不大笑,也不吭声,只是严肃地点点头。三哥和斌哥来往多些,与我们来往越来越少了。我因为忙着考大学,见三哥的机会也越发少了,有时候明知道三哥回来了,也装作不知道。偶尔碰到三哥,大家还是很客气。三哥会问问我的学习情况,说,好好读,争取考上。说完,叹口气,摇摇头。我就安慰说,三哥在厂里不是蛮好么。大学那么难考,谁知考得上考不上。考不上,我找三哥去。三哥听了轻轻摇了摇头。总之,东街的队伍,散架了。
斌哥初中毕业就回家了,他在田里干活,人越长越黑了,块头越来越大。更有意思的是,他的胡子也越长越浓密了,而且还是蜷曲的。有人说,斌哥的胡子,如果留起来,会赶上马克思。庄老师听了就说,自古以来,中国就不缺大胡子,我们叫美髯公。唐朝有个虬髯客,本事十分了得,是大将李靖的朋友。我们不知道什么虬髯客,但马克思的像,却差不多家家都挂着。对马克思的大胡子,我们从小就好奇,这么长的胡子,吃饭怎么办?要是喝粥,怎么喝?
有那么几年,我和三哥几乎失去了联系。我去省城师范大学读书了,寒暑假回来,也见不着三哥。他在县城里,也不大回安桥了。斌哥还在东街,见了面,也往往没几句话就散了。他太闷了,你说三句,他未必答你一句。
辉哥的人生起伏比较大。听说,他去师部后,当上了师长的勤务员,与师长朝夕相处,前途无量。但怪就怪辉哥长得太帅了。师长有个女儿,还在读高中,情窦初开,不懂事,常与辉哥眉来眼去。辉哥也不懂事,师长家的千金,是你可以打主意的么?师长夫人发现苗头不对,就告诉了丈夫。师长就让警卫参谋处理,这参谋也是太老实,你把辉哥调开不就完事了?可他在找辉哥谈话后,面对辉哥对调动原因的疑问,竟然把师长找他谈话的内容,都说给了辉哥。辉哥这下子没面子了,压力超大。离开心爱的人,已经是很痛苦了,又要面对战友的议论,还要面对可能发生的不测,辉哥心理防线就垮了。说到底也怨不得别人,还得怨辉哥自己。你感觉在部队不适应,你打报告退伍啊,家乡总是敞开大门的么。可辉哥一下子转不过弯,竟然企图开枪自杀。幸亏发现得及时,辉哥慌慌张张,枪法也不好,只是受了轻伤。但是,辉哥的政治前途没了,他被开除了军籍、党籍,灰溜溜地回到了安桥。
辉哥回安桥后,三哥特意回来看过,还对辉哥的未来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好像是讓辉哥离开安桥,跟他去县城。但辉哥此时有点灰心,说等伤养好后再说吧。其实辉哥那点轻伤,早在部队养好了。辉哥没有去县城,据说是他父母不愿意他再离开安桥。后来辉哥托了关系,进了安桥一家社办企业。
我和三哥接触多起来,是在我大学毕业,回到安桥中学教书开始的。此时的我长大了,三哥和我的交往,也真正像兄弟一样了。但在内心深处,三哥还把我当部下看,见我有什么不是,他会真诚指出,并提出自己的看法。譬如我在读大学时,养成了夜里不睡早晨不醒的坏毛病。三哥就说,你现在当老师了,有些毛病要改,要比学生起得早才好。我觉得三哥说得在理,就慢慢改了。校长见我改了,就打听怎么回事,听说是三哥提醒我的,就很高兴,说,这就对了,一个睡懒觉的老师,怎么可能成为优秀教师呢?那时大学生少,校长也有培养我的意思。校长不是安桥人,不认识三哥,就说,你三哥是个人物,下次来了,让我见见。我说,一定一定。
三哥之所以常来学校看我,是因为他结婚了,他现在几乎每天都回安桥了。他的妻子,是我远房堂姐,三哥一下子成了我堂姐夫了。三哥对社会事务很热心,而且有自己的看法。第一次和我们校长见面,三哥就发表了他对教育的看法。他说,教育革命都错了?缩短学制也错了?你看看现在的学生,大学毕业要多少年?太长了,像小明,二十一岁就大学毕业了,不是也很好吗?小明是我的小名。校长只得点点头说,是的是的。三哥又说,如果他当校长,就要实行军事化管理,能寄宿的尽可能寄宿,每天出早操,上军训课,整齐划一,纪律严明。校长也笑着点头。校长与三哥寒暄之后,除了点头,就没怎么吭声,只是听三哥说。三哥有点得意。
我堂姐在供销社当营业员,人长得漂亮,安桥的人都说,三哥对女人看得紧。堂姐与男人多说几句话,三哥知道了,回家要盘问半天。如果那天三哥在家,而堂姐到了点还没回家,三哥就要赶到供销社去。堂姐的小姊妹见了,都嘻嘻笑,说,三哥,又来接老婆啦?三哥笑笑,算是打过招呼了。堂姐脸色就不大好看。但一旦堂姐回了家,三哥就没事人一般,家务事不大管,看着堂姐在厨房忙忙碌碌,三哥要么看书,要么就看报。堂姐火起来就说他:“你以为你捧着本书,就是大学生啦?”三哥照样看他的,不理会。三哥看的书很杂,看《故事会》,看《毛选》,也看《水浒》。三哥曾经想看《红楼梦》,并且雄心勃勃,想看5遍,但终于没看出味道,看不下去。
三哥毕竟是个人才,又过了几年,三哥就被提拔为保卫科副科长了。但此时的保卫科,地位不比从前了。厂里最重要的是生产部门,保卫科成了辅助部门,三哥很不服气。三哥说,保卫部门虽然不负责生产,但生产成果离了保卫部门,还能保住吗?就像军队,不打仗就没用了?还得养着么,是不是?没有人敢说三哥的话不对。
东街的兄弟们忙于生计,来往渐渐少了。我呢,因为成了骨干教师,老是带高三毕业班,也没空常常听三哥的教诲了。三哥呢,可能也忙,加上与堂姐的关系始终处理不好,在厂里值班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但除了是哥们,三哥还是我堂姐夫,每年在一起喝几次酒的机会,也还是有的。每次喝酒,三哥酒后都要发一些牢骚,看得出三哥混得不是很如意。
“毛主席说,在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三哥看着我,“你还记得吗?”
“三哥,你考我呢,我真不记得了。”我一面说抱歉,一面敬三哥酒。
“可是我怎么觉得,工人阶级内部,不仅有利害冲突,而且有时还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呢?”三哥又盯着我问。我觉得三哥喝多了,忙扯到别的话题上。我隐约听说,三哥的一个师兄,比三哥才早进厂一年,后来读了大学,现在做厂长了。三哥与这位师兄厂长不大合拍。
三哥、辉哥、斌哥,虽然都曾是我的大哥,是东街的人物,但随着各自成家立业,见面自然而然就少了。
辉哥那个厂发展得不错,他又能说会道的,慢慢地,当上了销售员,成了厂长的销售助手。但这厂长有财无运,企业转制到手后,买了辆新车,亲自开着出远门,在济南与一辆货车相撞,当场死了。厂长夫人没法子,只能擦干眼泪,接过丈夫的厂子继续干起来。但业务上有许多线索抓在辉哥手里,辉哥的地位,就陡然上升了。再后来,由于辉哥常陪着厂长夫人出差,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两人就走到一起了。辉哥虽然有家室,但外面风生水起,家里却悄无声息,外人也就说不出什么来。安桥的人都说,想不到辉哥竟如此了得,家里家外,都摆得平。
斌哥种了几年田,凭着斌哥的体魄,那几亩田哪够他侍弄的,就也扔了锄头进了厂。斌哥在厂里碰上了意中人,是给厂长开小车的女司机。这女人姓梅,大家都叫她小梅,小梅小巧玲珑,论身材,斌哥能把她抱起来。但论心机,斌哥十个都及不上她一个。说起他们的浪漫史,斌哥得感谢自己的一把毛胡子。那天,斌哥陪厂长一起进城办事,坐的是厂长的小车。斌哥坐副驾驶,厂长坐后座。车子开进一条巷子里,被前面的车挡住了。一会儿,有人敲窗,小梅把窗子摇下一条缝,问啥事儿。那人啥话也不说,小梅就见窗缝里伸进一把刀片来,刀片窄窄的,长长的,亮亮的。厂长是个秀秀气气的小白脸,吓得已经拉开公文包,准备掏钱了。斌哥难得进城,也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就伸手把车窗全部摇下,他探过头去,对着外面的痞子,闷声闷气地问了句,什么情况?这4个字,斌哥是慢条斯理吐出去的,他说话本来就是这个调调。车窗外的人,低下身子一看,见一个黑乎乎,长着一脸大胡子的人,正瞪眼瞅着自己,不觉心虚起来,也摸不清是哪路好汉,“咯噔”了几秒钟,那人就把刀片抽了回去,一转身,走了。回来后,小梅就很感激斌哥,越看越觉得斌哥有男子汉气概。厂长找斌哥谈话,说干脆就来厂部吧。以后,斌哥就常陪着厂长外出,穿西装,打领带,皮鞋锃亮。尤其是戴上墨镜,就越发气派了。小梅独自外出办事,也喜欢拉着斌哥。小梅对厂长说,有斌哥坐旁边,胆气就壮了。一脸大胡子,一头长发,一副墨镜,是斌哥的标配。夏天,斌哥就剃个大光头,但胡子是不剃的,实在热了,他会把胡子扎起来,像小姑娘的辫子。
日子像大运河的水,没有大浪,但也会有点涟漪。在辉哥的辅佐下,那厂子一天天兴旺起来。辉哥和老板娘的关系,就是隔一层纸,谁都看得清,谁也不捅破。“蛮好,蛮好的。”辉哥偶尔去我那里坐坐,总是跟我这么说。“老板娘给没给你股份?”我有时就半开玩笑地问他。“我们?股份?那怎么好意思。”辉哥不看我,满脸笑意,但意思我听明白了。人家人都给你了,你还提股份?
斌哥和女司机结婚后,生了个儿子,日子过得蛮好。可能是人长得黑吧,斌哥的样子,多少年也没什么变化,只是大胡子里添了几根白的。我因为运气好,当了个副校长,在土生土长的安桥人里,也算是个人物了。有时哥儿们有什么难事,也会来找我聊聊,让我出出点子。三哥回安桥,我们哥几个就小聚聚,喝杯酒。
再说三哥。厂里的保卫科撤了,聘了专职的保安公司。三哥被打回车间,又干起了钳工。多年脱离生产一线,三哥哪里还干得了?更主要的是面子,三哥受不了。一个做了多年保卫科干部的,一下子在车间成了生手,换了谁也咽不下这口气,何况是三哥?三哥去找厂长,人家说,现在就是这样,不养闲人了。又说,你要不满意,你自己说,哪个岗位适合你,说出来,我帮你调。三哥一时闷在那里:哪个岗位适合自己?这么多年,没想过。回家里想想,现在的厂子里,还真没有适合自己的。回来跟哥几个说起来,大家都是唉声叹气。辉哥说:“这样吧,三哥你要不嫌弃,就来我们厂吧,有我一口吃的,也少不了三哥你一口。”大家听了,就都端起杯子敬辉哥。三哥红了脸,朝辉哥拱拱手,说:“关键时刻,还是自家兄弟。”说完,端起酒杯,一口干了。辉哥那个厂子,现在是有限责任公司,老板是董事长,辉哥是总经理,他有资格说这话。
三哥的新岗位,是公司安保部经理。除了管仓库货物的进进出出,还兼管几个门卫。三哥虽然心比天高,但对辉哥的安排,也说不出个不好来。什么叫适合?这个位置就适合三哥。三哥每天下了班,在厂里转一转,再到门卫交代几句,然后回家喝酒。我那堂姐,也早就提前退休了。这样也好,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三哥又成了完完全全的安桥人了。我堂姐提前退休,是三哥逼的。供销社解散后,转制给了主任。他又重新开了一个商场,堂姐还在那里当营业员。那时候的堂姐,才40岁不到,人又看着年轻。不知哪个爱嚼舌头的,说我堂姐坏话,说是与总经理,也就是原来的主任,有那个什么什么事儿。被我三哥知道了,不分青红皂白,就让堂姐提前退休了。从此,三哥就看得更紧了。有人曾给三哥说过一个道理,说让我堂姐提前退休,不好。一是年轻,总要再干点什么,一时之间也未必找着合适的。二是这么突然退休,离开商场,倒好像坐实了先前的传闻了。但三哥不管不顾,很豪气地说:“我自己的老婆,我养得起。”事实上,堂姐也不要三哥养。“他那几个钱,哼,还养老婆?”堂姐找到我,问能不能在学校找个活干,我问了一下后勤,说食堂需要人,堂姐就来了学校食堂。洗菜、洗碗、择菜、扫地,堂姐不挑活,样样能干。食堂有剩下的菜,就分给员工,堂姐就带回去,给三哥下酒。
三哥喜欢喝口酒,作为一个男人,这算不上什么大毛病。但三哥喜欢在酒后纵论天下,这,就是毛病了。因为无论什么场合,三哥总是主角,谁不让他当主角,他就跟谁急,尤其是喝了酒,谁也拦不住。辉哥有一天找到我说:
“小明啊,你得帮我想想办法,把三哥这毛病治了。”
我问他:“怎么治?”
辉哥一脸正经:“我仔细想了,有两种办法,一是文治,一是武治。”
“文治怎么治,武治又怎么治?”我也很好奇。
“文治,就是我们一起喝酒,你专门跟他对着干,驳倒他,驳得他体无完肤。”辉哥说完,好像很解气。“他的嘴太大了,什么都是他有理。”
“武治呢?”我问。
“武治么,就不大好了,就是翻脸了。”听口气,辉哥也不乐意。
“就那么严重?哥俩走到那一步了?”
“咳,你不知道,厂里来了客人,三哥比我话都多,如果一起喝酒,满桌人都得听他说话。”
“那你就别叫他好了。
“唉,不叫他,还闹意见呢。在董事长面前,我都里外不是人了。”辉哥勾着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那说明三哥的理论水平了得,你们都不是对手。”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让我文治三哥,你倒是说说,他平时都喜欢说些什么,也好让我有所准备。”
“他呀,什么都懂,上至中央,下至厂里,远到美国,近到安桥。”辉哥摇摇头,“还老喜欢说些陈年烂谷子的话,什么工人阶级啦,资本家啦,剩余价值啦,剥削啦,什么什么,你不喜欢听什么,他偏来什么。”
我突然明白了,这个任务,我完成不了。就推脱说:“辉哥,当年几个兄弟,你最是能說会道,你会有办法的。”
“抽空试试吧,三哥现在最服你了。”辉哥不肯放弃,我却没了信心。我知道,三哥那个话语系统,是个大系统,谁陷进去,都难出得来。
辉哥找过我不久,就放暑假了。我到外地参加了一个培训班,回来后老校长退二线,我就当校长了。三哥拉着辉哥、斌哥,跑到我家,三哥嚷嚷着,说要好好祝贺祝贺,要喝光我家好酒。我媳妇去饭店买了几个熟菜,又炒了几个小菜,哥几个就喝上了。我拿出两瓶藏了几年的五粮液,三哥眼睛都亮了,一个劲地说:“小明当了一把手,以后好酒有得喝了。”辉哥看着我,脸上仿佛写着:“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喝酒时,辉哥不停地朝我使眼色,好像在提醒我:“文治,治他”。
这一天,哥几个喝得尽兴,是我料到的。但三哥和辉哥翻脸,却是我没有料到的。三哥一开始,就夸我,说在当年的小兄弟里,他最看重我,要不是年纪小,地位早在辉哥、斌哥之上了。斌哥只顾着喝酒,辉哥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夸完了我,三哥开始说斌哥:
“哎,你那大胡子,什么时候剃了!没听说过这世上,有靠一把胡子吃饭的。”
斌哥好像聋子,什么也不说,看都不看三哥一眼。三哥转过头,朝我一笑,自嘲说:“瞧这闷葫芦。”
开第二瓶酒后,三哥开始开涮辉哥:
“阿辉,在厂里,我尊重你,你是总经理,可到了小明这儿,在校长这儿,就别摆你那老总的臭架子了。”
辉哥嘴角一牵:“三哥,你问问小明,我摆架子了吗?”
我忙说:“没有没有。”
“他敢!我料他也不敢。”三哥就算比我们几个多喝点,也不到醉的程度,但听那口气,我总觉得不对劲,“你以为什么,堂堂中学校长,谁不尊重?就你那什么老总,有什么了不起?”
“谁说了不起啦?三哥,没人说了不起啊!”辉哥忍着怒气。
“自己觉得了不起,谁还会说出来吗?”三哥狠狠地说了一句,又画蛇添足地轻声加了一句:“哼,也不想想,是靠什么混出头的?”
三哥这句话一出,我心说“不好”,刚想转移话题打圆场,已经来不及了。辉哥怒了,辉哥最怕别人揭他这个短。辉哥拎起酒杯,想砸,一想是在我家,又轻轻放下了。端起酒杯,一仰脖,一口干了,站起身,抬脚出门,走了。
辉哥走了,我也觉得三哥过分了。三哥可能也看出我的态度了,嘿嘿笑着,端起酒杯敬我:“别见怪啊,兄弟,平时都是他欺负我,今天在老弟这儿,也让工人阶级欺负一回资本家。不行么?”三哥说完看着我,眼睛有点红。三哥虽好一口酒,但量不大,第二瓶酒还剩半瓶呢,三哥舌头就有点转不利索了。这时斌哥端起杯子敬我,说了一句:“小明,以后这种酒,不要喝了。”说完,眼睛斜了斜三哥。三哥可能喝糊涂了,像是没看见。
三哥和辉哥,因为在我家的一顿酒,心里结了疙瘩。但辉哥不动声色,三哥还是当他的安保部经理。董事长的儿子大学毕业了,小伙子回厂后,先是跟着辉哥做助理,后来慢慢上手了,厂里的事儿,开始做主了。人家是要接班的,谁都明白。小伙子第一次发威,就是解聘三哥的安保部经理,理由是三哥喝酒误事。三哥喝酒确实误过事,中午喝醉睡着了,领料的站着等了半个小时,三哥也不开门。小伙子说:“什么人呢,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三哥没有去找辉哥,辉哥却去找三哥了,说自己尽了力了,只是小伙子犟得很,他也没办法。三哥不领辉哥的情,有一回还对人说:“谁知他背后使了什么阴招。”三哥不再去厂里上班,虽然厂里给他另外安排了工作。
“小明,我还是到你这儿混吧。”三哥找到我,我不好意思一口回绝,就问他:“我这里是学校,你能做什么呢?”
“嗯,实在不行,做个门卫,也行啊。”三哥有点气短。
“门卫,可是要值夜班的。”我想吓退他。
“那正好啊,你姐不是在食堂么,我們就以校为家了呀。”三哥一想到这,有点兴奋。
“唉,”我叹了口气,“现在人家老顾干得好好的,总不能赶人家走吧?”
老顾是四川人,来学校多年了。
“那我不管,凭什么安桥中学的门不让安桥人看,要让一个外地人看?”三哥这话有点不讲理了。我心里不高兴,但没有表露出来,就说:“这样吧,三哥,我们商量一下再说吧。”三哥一面往外走,一面交代我:“你可要放心上哦。”
我心里打定主意,绝不能让三哥进学校。他来了,我这校长怎么当?
三哥成了学校的常客,开始时,门卫老顾还问问,后来见他每次都气呼呼跟自己有仇似的,吓得连问都不敢问了。每次三哥来我办公室,不是拉抽屉,就是开柜门,自己找烟、找茶。怎么办呢,打小的哥们,又是堂姐夫,总不好撕破脸吧?我每一回都好茶、好烟地待着,说正在想办法,让他别着急。
突然有一天,三哥来找我,进了我办公室,也不找烟,也不嚷着泡茶,一屁股坐下来,脸上浮着一丝诡异的笑意,低声对我说:“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阿斌的事儿。”
“斌哥,什么事儿?”
“出大事啦!”三哥附身过来低声对我说。我看了他一眼,没吭声。“这回真出大事了。”三哥见我不热心,有点不满意。“想想阿斌也真可怜,养了十几年的儿子,竟然是替别人养的。”
我这下子听明白了,斌哥是著名的大胡子,他儿子小斌,下巴光溜溜,几乎没什么胡子。安桥的人早就传,小斌是小白脸厂长的种,斌哥只是个替身。
“没有证据,不要瞎传。”我见三哥那么兴奋,有点生气。
“这回不是传啦,阿斌偷偷做了那什么,做了DNA啦。”
“哦,这个闷葫芦,还真做啦?”我叹了口气,想,男人的痛苦,可能莫过于此了。
“你说我们兄弟几个,该做些啥?是不是要……”三哥看着我,等我拿主意。
“什么都别做,什么也别说,不要再去传了,三哥。”我语气坚定。
三哥看了我一会儿,终于说:“我懂了,啥也不说了。”
说完又转移话题说:“我以前冤枉阿辉了,真不是他弄我的。他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怎么说?”
“他也被人挤兑得做不成人了,在厂里。”
“人家过河拆桥了?”
三哥点点头。
看来三哥说的都是真的。因为从此之后,斌哥就从安桥消失了,至今下落不明。辉哥也常来我这里坐坐,说在厂里也没什么事儿了。
一天,三哥又来了。但这次三哥来,一脸严肃,是来和我商量事儿的。三哥说,他得高人指点,决定自主创业。
“你知道高人怎么说我?”三哥朝我神秘一笑。
“怎么说?”
“高人说,我这人,不能屈居人下。要么自创一派,做神;要么拿起屠刀,杀生。”三哥认真地看着我。
我也好奇起来。“难道做神与杀生矛盾吗?自古以来,几个自成一派的神不杀生的?”
“那倒是。”三哥好像难为情起来。
“你杀什么生?”
“我杀猪卖肉。”
我和三哥一对视,发现他眼里闪过一丝杀气。终于不再缠着我了,我松了一口气,随即鼓励道:“好,我赞成。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
三哥低声说:“也不需要你真做什么,就是以后学校食堂的肉,能不能考虑考虑我?”
我一听,真想打自己一个耳刮子,嘴里只得说:“等你开张了再说,好吗?”
三哥欢天喜地,连说:“好的好的。”
三哥也真能吃苦,年纪也不小了,跟着人家做学徒,每天凌晨起床,杀完了猪,天才亮,又要拉到市场去卖。想不到三哥竟越过我,直接找了分管后勤副校长老汤,学校食堂还真进了他的猪肉。我私底下关照老汤,安全、价格、程序都要确保没事儿,其他我也不管了。
三哥从此起早贪黑,天天杀猪卖肉。三哥在肉案后面一站,敦敦实实,嗓门大,脾气爽,又不扣秤头,童叟无欺,竟也打出一片天地来。有个早先在肉案上称雄的,姓胡,当过兵,长得铁塔似的,脾气暴躁,人家都怕他,都不愿与他为邻,市场领导就把三哥安排在他旁边了。老胡见三哥是新来的,喜欢在三哥面前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总想压三哥一头。一天,天还早着呢,老胡才卖了没几斤肉,三哥就半爿猪卖完了。老胡还知道三哥每天往中学食堂里送肉,本来就眼红,这天因和老婆拌了几句嘴,出門又忘这忘那,来来回回折腾了几趟,心里不痛快,嘴里就说:
“老子今天撞上鬼了,一出门就让恶狗挡了道。”又说,“不好好看门,跑这儿拉屎来了。”
三哥听着不是味儿,没理他,也没有其他人搭话。老胡见没人接他的话头,就沉着脸,嘴里骂骂咧咧的。越是骂骂咧咧,脸色难看,就越没人来买他的肉。越没人买他的肉,老胡就越焦躁,眼看着三哥一爿肉卖完了,老胡的肉还在肉案上堆着呢。老胡终于沉不住气,骂道:
“姓于的,这肉案子是你家开的啊?”
三哥一听,压住怒火回道:“是你胡家开的?”
老胡也是急火攻心,说的话就失了准头了:“对,就是我胡家的,你给我滚!”
三哥听了哈哈大笑,放下杀猪刀,擦了擦手,一脚踏上凳子,大手一挥,嘴里“嗨嗨”了两声。市场上做生意的都停下手里的活,买菜的也停下脚步,都看着高高站在凳子上的三哥。三哥大声说:
“大家听着啊,今天,老胡已经宣布,这安桥市场肉案子是胡家的了。那么我代表所有肉案上的兄弟说一句,这肉案子,这市场,是公家的,是政府的,是老百姓的。老胡今天让我滚,我就不滚。我今天不滚,明天,后天,也一直在这里。大家看好了,哈,我倒要看看,老胡有什么能耐让我滚?”
老胡没想到三哥来这一手,他见三哥当着大伙的面出了自己的丑,又见市场管理员远远躲着看热闹,怒不可遏,拎起杀猪刀,对着三哥大喊一声:
“姓于的,你下来,老子一刀砍死你。”
这一下,老胡就把自己放到了比三哥更高的凳子上了。三哥闻声,潇洒地往下一跳,拍了拍手,向老胡走过去,一直走到老胡面前,嘿嘿笑着,看着老胡,又看看老胡手里的刀,就是不说话。旁边做生意的、买菜的,都屏声敛气看着这两个男人。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三哥面不改色,目光却冷冷的,像两支箭,向老胡射过去。老胡提刀的手,终于抖起来,慢慢放下来,放到肉案子上。老胡苦着脸,低下头,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第二天,老胡搬到了肉案子最边上,但生意越发清淡了。又熬了一段时间,老胡就从市场上消失了。
市场上的人,从此都知道了,别看老于是个卖肉的,人家能文能武,处变不惊,是个人物。市场上的人,特别是肉案子上的,自然而然就把三哥看作是代言人,市场上的领导,也高看三哥三分。三哥每天最高兴的,不是肉卖得多,而是大家把他当个人物敬着。从此之后,三哥喝了酒,就喜欢说他和老胡的故事。“哼,跟我白相?老子从穿开裆裤起,就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竟敢跟我白相?”
日子像风似地飘过。运气来了挡不住,晦气来了躲不过。
一日,三哥突然跌了一跤,他中风了。
我去医院看三哥,从病房出来,堂姐告诉我,三哥中风,是酒喝得太多,又自作主张停了降压片。接着又自责说,也是自己太大意了。说着就低头抹泪,说,你三哥英雄一世,这躺在床上的日子,不知怎么过了。
三哥毕竟是三哥,出院后,每天一早,由堂姐扶着,来中学操场做康复训练,风雨无阻。三哥腿不行了,但嘴更行了,说起时事,声若洪钟,台海、南海,美国、中东,一套一套的。
后来,我调到教育局去了,家也搬走了,不大见到三哥了。听说,三哥能独自拄着拐走路了。三哥在我的生活中渐渐远去了。有一天,我又见到三哥,是在手机上。有人在朋友圈发了个短视频,一个老头在公交车上,也不知为了什么事儿,先是抡起拐杖打人,后是一瘸一拐冲到驾驶室,去抢夺方向盘,嘴里骂骂咧咧的。我仔细一看,竟然是我三哥。我不禁感叹,我的三哥啊,老了老了还是那副德行,和尚打伞,无法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