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告别就是永远（组诗）

凌越

百老汇塔

不断后退的地平线拽直眺望的目光。

远景暗含期待，

通过杂乱的树林和稻田挤压你。

天空放低铅灰色的云层，

仿佛被派遣的黑脸膛的侍卫，

不再以优雅的外表掩饰狂野的心。

风的男主角挺立在田野中央，

故事的残片肆意飞舞，旋即不见。

风声摇撼这片颤抖的土地——空洞的舞台。

千百年，它已扫清所有障碍，

你的到来，只不过

增添了它在耳廓般的山谷里嬉戏的乐趣。

关于人，它

记得几声尖叫和叹息。

你不敢出声，唯恐辽阔本身突然抓住你。

倒伏的荒草在脚下柔软地起伏，

一个运动的世界接牢上天的赐予，

如同单筒望远镜将我们的焦虑传送久远。

百老汇塔在此屹立已近千年，

它吸引人们来到这里，成为风的缨穗，

——大自然的消遣就是这么古怪。

肃穆的教堂尖顶掌管天空

肃穆的教堂尖顶掌管天空。

往旁边看，

从死者的墓碑移开，

一大捧百合掩映着圣像。

别再念诵旧日的赞美，

别再触碰从疤痕上新生的肉，

让他们安睡，

祈福葬送所有的忐忑。

沃克斯豪尔轿车像红色删除键

在金色的稻田间疾驶，

——以被词语摁住的狂野

删除呆滞的牛头。

时间轻轻流逝，

决不返回，如同

收款机“咔咔”吐出的货物清单般真实。

——是的，一旦告别就是永远。

此刻被生下，

打开的黑暗子宫，

尴尬，突兀，丑陋，

你用力一想，就会发现和死亡无异。

去罗素故居

在中产街区的包围下，

里士满公园倔强地保留精致的蛮荒。

隔着破旧的大铁门，

人在过去和现在之间被大幅度抛掷。

群星的拱廊压弯树梢，

旅人的脑海里刮起风暴。

粗大的橡树朽木被百年前的闪电击中，

躺在草丛中，从没挪窝。

这是树木向土地致敬的方式，

倾心，直至回到石头的怀抱。

那永恒的重力

从星星的池塘拖拽一条金色的大鱼。

骑行者飞驰而过，

铲形头盔描画风的形状。

碎石小路上，穿红色绒裤的

中国男孩将太阳帽奋力扔到空中。

几只麋鹿眼神呆萌——

今天是什么喜庆日子？

据说，你在这里度过童年，

公园深处，那幢小巧的白房子如同玩具。

草坪承载嬉戏的幻影，

你的孩子参与其中——一架拉开的

手风琴。

如今，几位英俊的园丁草地旁休憩，

平和的目光追踪漫游的野兽。

在咖啡馆户外座位稍坐片刻，

天地间垂注的亲昵充溢心间。

一对跑步的情侣经过，

他们大声的争吵中也有一种奇怪的慈悲。

我们都是中年得子，

孩子将我们的视线拉向地面。

我们看见尘埃，

我们看见生命卑微的循环。

佩恩斯威克

这山顶上盛开的科茨沃尔德之花，

顺势流淌天空之蜜。

家家户户的小院里花开得正艳，

犹如郊外草地上切割来的地毯。

我们的到访

像是伸进画中的眼睛和耳朵。

心跳应和静谧的召唤，

沿着斜坡一路向下，沉入梦境。

邻街传来救护车的尖叫，

我们停下脚步贴近墙壁，

嗅闻到窗台上浅浅的人的气息。

——这里怎么会有病痛？

怎么会有死亡？

僻静的街道努力遮挡着什么，

那是和我们生活的肮脏城市里

一样的厌倦和衰老。

一块较大的平地上

矗立着古老的哥特式教堂。

小镇钻石般的光芒蒙蔽了日常的尘垢，

本地人坦然建造自己美丽的归宿。

周围，九十九棵紫衫修剪得整齐，

好让死神顺畅通过。

在绿叶的拱廊下，

路过的人停在永恒的一刻。

伯克利城堡

从中世纪风格的客厅望出去，

仿佛是墙壁上古老风景画的拓片——

草地、羊群、阴云低垂的天空，

防波堤般的树木阻挡着稻田金色的洪流。

寂静绊住时针行进的脚步——

它们耽搁在那里已近千年。

我们的到来像是夜幕上罕见的一道星光，

唤起数个词语在宇宙的大锅里翻腾。

門楣上两个壮汉雕像半跪着进献礼物。

把手上垂挂着一个痛苦的头颅，

飘散在空中的嗜血的主人

好像还在盯着门框里的一团黑暗。

隔着铁质窗格栅，

可以俯视并不太深的地下室。

长条桌上摆放着烛台和颅骨，

一个人形雕塑恭敬地俯身坐在桌旁。

那就是传说中

被虐杀的爱德华二世吗？

我们走出夕光笼罩的城堡，在怯懦的

田野边的炮台上坐了一会——安稳心神。

空气里飘荡着时光的佳酿。

天地施展它柔美的戏法，

但也不忘将杀戮藏于阴暗的内心。

——“我不喜欢这里，我们走吧。”

斯特劳德

小轿车停在倾斜的停车场，

尖顶房子密集地排列在阴云下。

我们终于重回人的城镇，仿佛刚刚经过的

佩恩斯威克是花朵和神灵的国度。

红色织布作坊遍布全镇，

寂静蚕食了过去机器的轰鸣，

却凸显出镇中心星期天集市上

长发歌手粗犷的歌声。

几天来，我们首次置身于人群中：

一位女士将墨镜勒在黑发上，仰着脸喝

罐装可乐，

一个金发男孩在父亲的肩膀上戏耍，

一位银发长者坐在台阶上，打量着周围。

一切都是这么亲切，

我们在简陋的服装店试穿长裤和衬衫，

我们在路边小店购买了一串新鲜的番茄，

我们在露天餐桌上吃面包和薯条。

天空退向深处，田野躲到远方。

小商贩说他们凌晨四点就已经出门干活。

三明治摊档的档主热情给我们介绍：

“从这里到海边，只要两小时车程。”

勤劳的人民，

在神性的天地间注入慰藉。

经过大自然猛烈的拥抱和训诫后，

我们重归人的故乡——平静安详。

切尔腾纳姆

傍晚，你沿着冷寂的街道寻找餐厅，

几个妓女突然从酒吧里涌出，

叽叽喳喳，鸟雀般快乐。

三个穿紧身圆领衫的壮汉则在窄巷里密谋着什么。

随便买了包薯条，回到酒店，

地毯磨损卷边，前台脸色苍白的小伙子

眼神闪烁不定。

谋杀者的影子随着枝形吊灯晃动。

隔着灰蒙蒙的窗玻璃，

可以看见光秃秃的院落里蹲伏着几辆车。

红砖院墙从斑驳的水泥块中裸露出来，

如同砧板上开膛破肚的鱼。

房间昏暗，堆积着一生的苦闷。

将行李箱摞起来抵在没有插销的门后，

将污渍弄花的窗帘布拉紧，

靠墙衣柜的门却静悄悄自己打开。

整夜，警笛响个不停，

尖锐的声音划破酒吧噪音的闷鼓。

噩梦爬上斜坡，城市在火光里坍塌，

你被牵引着，在陌生的波浪里沉浮。

博物馆里的蓝鲸

在博物馆高大的拱廊下

一具蓝鲸的钢铁骨架展翅欲飞，

可胸前蛛网般的钢丝

勒紧这野性的冲动——绳结扯成三角形。

它张开的大嘴像一把大剪刀，

剪向捆绑着想象力手脚的缆绳。

哦，大海，波涛翻滚，鱼群追逐，

它在其中嬉戏，它记得那种快乐。

夏日有劲的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冲进来，

甩掷颜料，涂抹凶狠的线条。

——那是潜伏在暗夜脑海里的阴谋，

谁会管它生前只吃小鱼小虾。

那褪去生命的骨骼多么空洞，

隆起的肋骨

勉强拥抱凝滞的空无。

孱弱的鳍骨像溺水者伸出水面的

绝望的手。

脊骨迅速萎缩，蜈蚣般弹向身后。

经常露出海面，掌管航向的尾鳍，

则不知去向，顺便将主人

遗失在这更适合祈祷的展厅里。

孩子们成群结队，打着“V”形手势，

和这狰狞的怪物合影。

孩子们仰望它，露出微笑。

——恶在天真面前总是显得难堪。

我经常想起它，在晦暗的日子里。

它藏匿的凌厉的死亡，引领记忆——

想象的脂肪填塞骨架的孔隙，

恢复它游弋于爱尔兰海滨时的笨重和呆萌。

邱园里的中国塔

五万种植物聚拢在此

将市镇的喧嚣推到远处。

在隔绝声音和时光的空间里

突兀地摆放了一座消瘦的中国塔。

汉普顿宫匍匐在地，仰望你，

你是天空敲入大地的一枚钉子，

——将泰晤士河和珠江钉在一起，

美丽和恐惧构成对称的两翼。

建筑师从广州带回赤岗塔的幻影——

它精巧的拱门和逐级收缩的十层塔身。

褐色砖墙垒砌愁眉不展的庄重，

屋檐下整齐的白色线条刻画它内在的秩序。

没有飞檐，没有雕梁画栋，

沒有绝句和律诗述说思乡的情愫。

你是钉入另一种文明里的楔子，

以时尚之名卡在浅薄的趣味里。

檐角，数十条蚯蚓般的飞龙俯冲，

摆脱笼罩它数千年的祥云，

裸露恶的本质，张着血盆大口：

啊，啊——却说不出一句话。

责任编辑：姚陌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