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三州踏陈迹,一半功业一半诗
2020-05-25李天锐
李天锐
“心 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1101年,66岁的苏轼在从儋州(今属海南)放还中原途中,写下了这首《自题金山画像》,此时,距离他去世只有两个多月了。当他“早岁便怀齐物志,微官敢有济时心”时可能不会想到,自己的仕宦人生,将在起起伏伏、不断交流与贬谪中度过。
后人用“8341”来概括苏轼的宦游人生,“8”是指苏轼先后担任密州、徐州、湖州、登州、杭州、颍州、扬州、定州8州太守。3,即其先后短暂担任吏部、兵部、礼部尚书,任期最长才九个月。4,即其人生重大转折乌台诗案后,他先后被贬到黄州、汝州、惠州、儋州。1,是指曾擔任翰林学士,知制诰,为皇帝起草诏书。
“苏东坡从政40年,在地方做官33年,被贬谪10年,异地交流的幅度和频率古代少见。”四川眉山东坡文化研究院副院长、著名作家刘小川告诉记者。苏轼常年异地为官,在20多年的外放和被贬中,他都能在自身处于困境的情况下做出一番功绩,这更显难得。
“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以超强适应能力应对考验与贬谪
宋神宗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原任杭州通判的苏轼,交流提拔为密州(今山东诸城)知州。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升官。当苏轼从杭州坐马车,两千里路颠簸两个月,到达密州后才发现,形势严峻超出想象。
当时的密州百姓困苦,出门所见,尽是桑麻遍野,荒山连绵。苏轼甫一到任,就遇上大旱与蝗灾,庄稼歉收、盗贼遍地、民间纠纷不断……他这密州的一把手也住木屋草房、一贫如洗,境遇与在“天堂”杭州有天壤之别。
电视剧《苏东坡》中,苏东坡与王朝云辗转多地,生死相依。
苏轼虽称密州是“备员偏州”,但他并未因来到小地方而不满,而是“勤于吏职”,亲自下田灭蝗抗灾。同时写奏议状请求朝廷豁免秋税。一年后,灾情得到控制。
不管是前期外放“八知名郡”,还是后期连遭断崖式降级,苏轼一直面临异地为官的多重考验。
古代道路崎岖,好几次除夕夜他仍奔波在路上。最让他痛苦的,莫过于1084年离开黄州去汝州赴任途中,小儿夭折,路费花光,只能在江苏常州暂住。
还有辗转各地面临的自然、气候考验。早在初出茅庐任凤翔府签判(相当于市政府秘书长)之初,他曾作诗形容当地:“有山秃如赭,有水浊如泔。”贬官惠州期间,爱妾王朝云因不适应岭南气候染病去世。晚年,六十多岁的东坡流放儋州,夏天潮湿冬天雾重,这更是中原人眼中的“十去九不还”之地。
生活上的拮据,也让苏轼操心。被贬黄州后,他先住在破庙里,随着一家老小到来,搬到了一处废弃驿站。又贬儋州,他一度被政敌赶出了官舍,过起“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的生活。
更严重的,还有异地为官的无序调动。他往往是刚刚适应一地的环境就被调走。晚年遭贬时,先贬到英州知州,不久被降一级,还未到任又贬到惠州……
不过,苏轼总以超强的适应能力坦然以对。南宋陆游记载了一个故事,苏轼被贬到岭南,曾与弟弟苏辙相遇。在一家面店,苏辙看着粗陋的面条,实在难以下咽,就放下筷子叹气。可没想到,苏轼几口吃完还挺开心,笑着对弟弟说:“你难道还要慢慢咀嚼吗?”
主动融入当地、适应环境变化,苏轼在颠沛流离中炼就了“王者”的生存技能。早在知密州时家里人多,生活穷困,他就以知州之尊,与通判刘庭式到城边荒废的菜园中挖野菜吃。他在《超然台记》中自述,在密州战胜了蝗灾,脸上更圆润了,有些白头发也变黑了。他砍下荒树,来修补家里破败的地方,活脱脱一个“高级木工”。
刘小川介绍,苏轼从小适应能力强。入仕后每到一地,都努力学当地方言,与群众对话。早在其仕途第一站担任凤翔府判官时,尽管有不适应,他仍跑遍了十个县的每个县衙、每个村落,深入基层了解民风民情。此后多年仍坚持如此。
当官时为民,幽闭时“修仙”。贬谪黄州是苏轼政治生涯中的重大打击,在随时有人监视的困顿中,他边读书,边与官员、士人、农民、渔民等唱和、出游,并将做红烧肉的过程写成诗:“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
正因着超强的学习能力与旷达的心胸,苏轼对他任职和流放过的地方,常不乏偏爱。知杭州,他赋诗“前生我已到杭州,到处长如到旧游”;即便是旁人看来凶多吉少的儋州,他也留下“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的诗句。
就在苏东坡去世那一年,放还中原途中,有人看到六十六岁的他尽管面呈土色、鬓发尽脱,却仍然披蓑戴笠、脚蹬木屐、背负酒瓢在田间且走且歌。这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定格。
“水来非吾过,去亦非吾功”——开官场与民间新风
“诸位大人,黄河缺口,水注徐州,我决定从东南戏马台起至城墙这一带筑一长堤防洪,由大家分段负责。此事不得有误!” 熙宁十年(1077年)八月,徐州太守府议事厅内,到任不久的苏轼,向当地全体官员命令道。徐州抗洪,正是他官场生涯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抗洪之初,城内百姓人心惶惶,已决定与徐州共存亡的苏轼,招数是自己带头。他来到城门口坐镇指挥,对打算出城避难的豪强权贵进行规劝,要其参与筑堤、加厚城墙,违者杀无赦;后来干脆搬到城墙上居住;又到禁军营地,冒险要求禁军参加抗洪,获得全力配合。
水挡住了,如何绝后患?他又与人研究泄洪办法,决定从上游挖开一个缺口,让洪水流入黄河故道。苏轼抗洪受到宋神宗嘉奖,皇帝资助他加固大堤,后此堤被称为苏堤。
事实上,古代推行异地为官,客观上亦有抑制本地豪强、减少腐败的作用,部分来自发达地区的主官带来了先进理念,有利于促进当地发展。苏轼正是其中代表。
他敢于理旧账,推翻前任的“政绩工程”。元祐七年(1092年)二月,苏轼知扬州。此时,时任扬州通判晁补元正筹备10万枝芍药花办“万花会”,这是前任太守蔡京搞的,衙役恶吏趁机敲诈搜刮,“民大病之”。苏东坡到任后,听闻民间有疾苦,叫停了一系列烧钱的面子工程。
徐州黄楼是苏轼治水成功后所建。
蔡京听说万花会被苏轼废了,十分不满。但苏轼霸气侧漏,他下了条规定,今后无论谁来当太守,一律不许搞万花会,官员不可以乐害民。苏轼知扬州半年,官场风气立变。
后期的苏轼尽管是戴罪之身,但他仍心系百姓,将过去的从政经验传授给当地太守。他被贬黄州时,民间有“溺婴”恶俗,许多婴儿特别是女孩生下来就被放到水盆里淹死。苏轼就借鉴在密州的做法,建议鄂州太守朱寿昌立法禁止溺嬰,并在黄州成立慈善机构“育儿会”。
东坡晚年贬居惠州时,发现惠州城四面环水,急需造新桥,就发起修筑“两桥一堤”。建桥时,他如同在当年徐州抗洪时,每天与建筑民工为伍。他还写信给广州太守王古,介绍他在杭州办医院的经验,建议他照办。
1097年,苏轼从惠州被贬至儋州。4年间,他寄居佛寺,开坛布道,培养了海南第一名举人姜唐佐,第一名进士符确。他当年在海南所说的家乡四川口音,也在儋州流传下来,成为独具一格方言——东坡话。
按理说,有的人升官了才愿意多勤政理政挣表现,被贬谪了就破罐子破摔庸庸碌碌,苏轼偏偏在贬谪多的情况下,做出了无数惠民的功绩,更显其性情与品德的高尚。
“只知紫绶三公贵,不觉黄粱一梦游”——于磨砺中树起文官之榜样
“古代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将年轻官员放到异乡历练培养,将有助于其更好成长。”在刘小川看来,苏轼的每一步调动和起伏,都与当时的政局与皇帝的态度息息相关。
刘小川讲了一个故事,青年苏轼在地方做官几年后,“苏粉”宋英宗打算破格提拔他为翰林院学士、知制诰,但宰相韩琦反对,他认为像苏轼这样年纪轻轻就名满天下的才俊,还应该在政务上多历练,今后才能服众,宋英宗表示赞同。
那时,苏轼的“后援团”阵容非常强大。正因为朝廷的栽培,苏轼在深厚的理论功底之外,又学到了许多政务技能,成为了一名封建榜样文官,由南到北,又由北到南,颇有惠政。
后来,随着当权者更迭、党争激烈、朝廷腐败加剧,调动与贬谪成为了皇帝和权臣打击报复的工具。苏轼被贬惠州后,其政敌宰相章惇看到他写的诗句“为报诗人春睡足,道人轻打五更钟”,妒从中来,一句话又将他贬到更偏远的儋州。
甚至当时,苏轼及苏辙分别被贬儋州、雷州,据传也是因为章惇觉得这两地地名和苏家兄弟的字(苏轼字子瞻、苏辙字子由)相近。这背后,则是刚年及弱冠的宋哲宗的支持。
与此同时,苏轼为官时的一些好主张,也在其走后被废弃。苏轼离开杭州十年后,吕惠卿守杭州,不光将苏轼的政策废了,连百姓为苏轼建的生祠都给毁掉。再后来,首办“万花会”的蔡京担任宰相,在苏轼去世后将其列为“奸党”……一切磨难和诋毁,反而让苏轼声誉大振!
不断迁徙、听“天”由命的不止是苏轼。有宋一朝,地方官员尽管要求三年一任,但实际任期普遍较短,据学者统计,在苏轼经历的最后一任皇帝宋徽宗时,任期不足1年的知州知府高达66.7%。地方官不断更替,造成官员不熟悉情况,靠吏来理政。地方迎来送往之风繁盛,又加重了腐败,加速了王朝灭亡。
对此,苏轼看得很通透。迫害他的李定、章惇等,最终都因主政者更迭失势遭贬,客死他乡。而苏轼始终坚持自我。也因为此,他在不断迁徙的仕宦生涯中获得了更多的文化养分,如雷贯耳的文名,使当权者忌惮,在某种程度上又保护了他“不合时宜”的一生。这何尝不是失意中的幸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