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块链在大宗商品贸易领域的应用进展评述

邹德明 博士生 贾秋农 博士

（1、中国人民大学商学院 北京 100872；2、五矿有色金属股份有限公司 北京 100044）

2019年5月，在中国科学院第十九次院士大会暨中国工程院第十四次院士大会上，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以人工智能、量子信息、移动通信、物联网、区块链为代表的新一代信息技术加速突破应用……世界正在进入以信息产业为主导的经济发展时期”。这是“区块链”第一次出现在我国最高领导人的讲话中。

2019年10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就区块链技术发展现状和趋势进行第十八次集体学习。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在主持学习时强调，“区块链技术的集成应用在新的技术革新和产业变革中起着重要作用。我们要把区块链作为核心技术自主创新的重要突破口，明确主攻方向，加大投入力度，着力攻克一批关键核心技术，加快推动区块链技术和产业创新发展”。这是区块链技术首次上升到国家战略层面。在可预见的未来，区块链技术将有较大概率成为下一代信息技术的主要发展方向之一，并有潜力像电子商务、移动互联网等技术一样，颠覆现有的经济商业模式。

实际上，自2008年随比特币诞生以来，国内外数百个行业已经开始注意到区块链的产业应用潜力并开展了相关项目尝试。但是，截至目前，原生数字货币仍是区块链技术唯一的杀手级应用，它在其他领域中的应用潜力仍有待时间的检验。从技术特点和适用性来看，业界普遍认为区块链技术最有可能在供应链和贸易物流领域率先取得突破。当前国内已有一些文献对区块链在贸易领域的应用进行研究，但大多仍以理论探索为主（姜丽丽，2017；王超、包先雨、邢军等，2018；高秀杰，2019）。因此，本文选取大宗商品贸易行业作为切入点，通过介绍若干当前已经启动实施的区块链项目，评述当前的区块链应用进展和未来发展方向。

区块链技术特点及应用价值

区块链本身可以看作一部账本，它可以用来记录在区块链上发生过的所有行为，包括行为发生的时间、金额、涉及的账号等等信息。但不同于传统记账方式，区块链账本具有不可篡改、透明共享、隐私保护、可追溯等特性。

不可篡改。这部账本的特别之处在于，它存储在所有参与者的计算机中，即每个参与者手中都有一份与其他所有人一致的账本。那么，如果某个参与者想要篡改账本记录或者账本规则的话，他需要同时在几乎所有参与者的备份账本中做同样的更改，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透明共享。一旦区块链上的行为发生了，所有的参与者都是见证人。例如一笔双边交易，一旦交易完成，双方便无法抵赖。此外，区块链不仅可以用于记录交易情况，也可以用于记录一些参与者想要向别人公开的信息，比如个人遗嘱、医疗记录等。一旦将这类信息放在区块链上，其他参与者可以默认这些信息是真实存在且没有被篡改过。

隐私保护。区块链的不可篡改和透明共享特性，必然会带来隐私泄露的担忧。当前，隐私保护已经成为区块链技术应用中最亟待解决的问题之一，但是，基于区块链的隐私保护技术一旦取得突破，理论上将比现有的传统隐私保护模式更为有效。已有的技术解决方案包括授权公开、哈希值上链（哈希值上链意味着只将信息的证明凭证上链，信息本身不在链上）、零知识证明（比如能够在不知道用户是谁或者他有多少钱的情况下，判断他是否有足够的钱发送给另一个用户）等，各类企业根据不同应用场景因地制宜设计隐私保护解决方案，可谓百家争鸣，但实际效果如何仍有待时间的检验。

可追溯性。任何物品在区块链上都可以通过一个唯一的token来进行标识，包括现实中的货币资产、用户身份等，这一特性极具应用价值。首先，由于区块链记录了所有的交易和流转历史，通过唯一的标识，能看到物品最初来自于哪里，当前又去到了哪里，因此区块链有一个专门的应用方向为溯源；其次，区块链非常适用于私有产权保护和归属证明，尤其是对可流转的资产或产权；最后，不同于现实中的物品，由于token标识可以进行无限拆分和整合，则它在现实中所代表的所有权也可以多次拆分整合和多层级流转，这对于金融创新和数字资产交易具有重要意义。

上述简要介绍了区块链的四个重要技术特性，许多过往文献中有更为详细的阐述（沈鑫、裴庆祺、刘雪峰，2016；袁勇、王飞跃，2016；张宁、王毅、康重庆，2016）。但是，时至今日，业界仍未形成一个对区块链究竟能创造哪些应用价值的统一认识。在此，笔者结合前期研究，也尝试提出自己对于区块链应用场景及应用价值的理解：在任何需要中介机构或权威机构参与其中来解决信用问题或提升信用程度的场景中，区块链都可以被考虑用作中介机构或权威机构的替代品或者补充。

这一定义中至少有三层含义：一是区块链的重要作用在于有效解决信任问题或者降低信任成本，进行提高事务执行效率甚至创新业务模式；二是区块链并非是必要的，采用区块链的去中心化模式还是传统的权威机构中心化模式，最终取决于实施的经济成本；三是区块链与传统权威模式之间并非完全互斥，在很多应用场景下，区块链可以当作传统机构的补充辅助，这也表明区块链并不意味着完全的去中心化。

上述定义是笔者结合现有区块链相关应用所做的归纳总结，希望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简明扼要的阐明区块链技术的应用价值。下面选取若干实际案例，来具体说明区块链在大宗商品贸易领域的应用场景。

国际进展

（一）贸易后环节执行效率

目前，在大宗商品贸易业务流程中，影响业务执行效率的瓶颈之一是贸易后环节中的单据流转和处理。不论是国内贸易、进口贸易或者关外贸易，当前都存在着大量的单据和凭证，但是单据之间相互独立，关键信息无法共享，甚至仍有大量单据在以纸质方式流转。以关外贸易为例，涉及的单据包括贸易合同、船运提单、信用证、形式发票等等，这些单据需要各个相关方之间进行多次流转，从发货人到银行，银行到保险公司，再到港口和政府海关检查部门……对贸易企业而言，这意味着要浪费大量的后台人力来进行单据的流转和核查。

目前，在国外，一批从事石油行业的国际化公司正在推出区块链平台VAKT，旨在实现合同签署后的贸易流程全自动化，帮助贸易企业停止做效率低下的贸易后环节相关文书工作。VAKT包括了交易回顾、确认、合同、物流和开票等从交易进入到最后结算的全过程，省去了基于纸张的流程。2018年，VAKT经历了三轮融资，从12个主要股东融资3300万美元。

据称，VAKT能够将贸易后环节的解决成本降低40%。从本质上讲，实物交易是指在关于特定地点和特定时间交付具有明确质量定义的商品的承诺的谈判。通常，有港口、仓库或者管道运营商，作为事实上的货物清算所；有服务提供商，如港口代理和质检公司，帮助检查货物的物理特性。而VAKT就是将这些操作无缝地衔接在一起并将其放在平台上，实现真实准确信息的互联互通，进而节约成本。

VAKT的另一个主要功能是帮助链上的用户更便捷地获取贸易融资。例如，VAKT系统可以链接到另一个由银行联盟组建的贸易融资系统komgo——同样也是基于区块链技术的数字化大宗商品贸易融资解决方案，虽然这些银行不会直接使用VAKT平台来发放贷款，但VAKT上记录的贸易信息可以使银行更为放心和便捷地处理企业的融资请求，并通过komgo为贸易企业提供融资解决方案。

（二）贸易信用风险防控

单据流转带来的另一个问题是风险防控。其中，一类风险来自于被动的人为失误，包括单据在流转和归档过程中的丢失和损坏，以及人工信息录入时的失误等等。针对这一类风险，目前市场中已经存在多种有效的单据电子化解决方案，如电子合同和电子发票等，使单据信息能够以电子化形式进行保存和流转，并直接录入到各企业的信息系统之中。另一类风险来自于主动的信用欺诈行为，包括重复质押、虚假发票等——2014年青岛港重复质押导致的爆仓事件至今仍历历在目。这一类“双花”问题的本质在于银行与仓库、银行与银行间的信息不对称，从而造成贸易企业和仓库串通伪造重复仓单的漏洞。

伦敦金属期货交易所LME正在使用区块链技术开展实物金属的溯源和追踪计划。该计划名为Forcefield，由Mercuria牵头组织，Macquarie和ING等银行也参与其中。这个基于区块链的项目旨在帮助该行业的买家追溯其金属来源，并帮助贸易商证明其货物的所有权。

在此系统中，贸易商能够随时了解货物所在地，更有意义的是贸易商能够利用此系统，在不需要向其他人展示货物状态（如货物在哪里）的前提下，就能证明其对货物的所有权。LME在全球34个地点拥有500个认定仓库，但是，这些仓库没有一个位于全球最大的金属消费国中国，这使得中国贸易商和消费者难以确定金属的来源和所属权，以及金属供需的大致态势。此项目的最大困难在于如何将实物资产所有权部署在区块链上，并保证其真实可靠性。如果这个项目能够成功，不仅能够有效解决重复质押等“双花”问题，而且会对中国乃至世界的金属贸易行业产生巨大影响。

（三）产品溯源

2018年8月，Fortune发布了一份关于刚果民主共和国钴生产的报告《Blood，Sweat， and Batteries》。文章中的视频展示了刚果（金）（刚果（金）是世界三分之二的钴储量的所在地）小规模钴矿采矿的地下作业恶劣环境，以及携带沉重麻袋儿童的悲惨现状。国际特赦组织在2016年的一份报告中指出，使用童工生产的钴，很可能会被用于智能手机和全球电子公司生产的其他产品。2019年初，IBM宣布了一项用于钴矿石来源追溯的区块链计划，涉及福特、LG化学和中国华友钴业。区块链技术被视为解决该问题的一种强大工具，它不仅可以在钴供应链中避免滥用童工的情况发生，而且可以确保制造商知道他们直接购买的产品是什么——哪怕是经过冶炼和混合后的钴，进而构建一条可靠的锂离子电池供应链。此项目最初将应用于刚果民主共和国一些铜钴项目中（如Metalkol RTR）。

（四）小结

当前，致力于利用区块链技术推进大宗商品贸易行业变革的联盟组织层出不穷，本文中仅介绍了众多项目中的一些典型案例。实际上，区块链联盟已经涉及到了各类贸易商品以及贸易中的各个环节，它们都在各自从事的领域引领着新的业态模式，并制定着数字时代下新的规则标准。表1中列出了若干各类贸易商品的区块链联盟名称。

国内进展

（一）贸易融资

2018年9月，中国人民银行深圳支行开始启动“湾区贸易金融区块链平台”的试点工作，该平台致力于打造立足粤港澳大湾区，面向全国、辐射全球的开放金融贸易生态。

目前该平台已取得了初步进展。截至2019年5月，已接入26家银行，产生1.7万多笔业务，达成40多亿总金额。此区块链平台的主要作用有两点：一是在监管方面，央行贸易金融区块链平台为监管机构提供贸易金融监管系统，实现对平台上各种金融活动的动态实时监测；二是自落地以来，央行贸易金融区块链平台已实现多个应用场景上链，包括供应链应收账款多级融资、跨境融资、国际贸易账款监管、对外支付税务备案表等。

表1 大宗商品贸易领域的区块链联盟链

在上述供应链场景中，供应链应收账款融资模块已实实在在地为中小企业融资难问题提供了一个有效解决方案。在央行贸易金融区块链平台上，核心企业（比亚迪，是此平台上第一批试点企业）可以使用其授信额度进行应收账款融资，解决了实力较弱的上级供应商授信不足和融资难融资贵的问题。平台运行至今的效果显著：原来一笔贸易融资，中小微客户的融资成本可能达到8%或7%，而在现有模式下，成本可能会降到6%甚至5.5%；此外，以往一笔贷款需历时2到3个星期，现在日内就能办下来。

（二）法定数字货币

区块链最原生的应用是数字货币。随着Libra计划的横空出世，各国央行都对其高度重视。Libra以一揽子货币为基准，旨在提供一种比纯数字货币更为可靠的全球货币系统。这对于各国的货币政策和经济稳定，乃至对国际货币信用体系都将会产生重大冲击。

目前，Libra项目阻力重重，难以启动。姑且不论Libra能否最终落地，但现今人们必须承认的事实是，区块链技术正在向金融领域乃至国民经济各个部门不断延伸：以区块链为代表的下一代信息技术将有可能重塑当前的经济组织模式、社会分工架构以及产业组织边界。

为争取在法定数字货币领域的主动权，2019年8月，中国人民银行在2019年下半年工作会议上指出，要因势利导发展金融科技，加强跟踪调研，积极迎接新的挑战，明确“加快推进我国法定数字货币（DC/EP）研发步伐”为2019年下半年重点工作之一，持续跟踪研究国内外虚拟货币发展趋势，继续加强互联网金融风险整治。

法定数字货币一旦发行，必将颠覆现有的金融生态。宏观层面，用数字货币替代纸币后，央行能够随时了解发行货币流向，这有助于政府更有效的调节货币政策，定向引导资本流动；微观层面，企业和个人的每一笔收入和支出都可以及时透明的记录在区块链系统中，货币的归属和流动将完全被记录。这些变革，不仅仅是对于贸易行业，而是对国民经济的所有参与部门都会产生深远影响。

不足与挑战

（一）链下数据是否准确上链

资产数字化可能将是未来区块链大规模应用中的最重要领域，但如何将实物资产和数字化token相关联，仍是难以解决的问题。

区块链具有不可篡改的特性，所有信息一旦上链（或者这个信息本身就诞生于链上），便能确保不被篡改并永久保存。但是，我们无法确保这条信息在上链前的真实性。这个问题无法用区块链技术来解决，因为它验证不了任何系统自身以外产生的信息的真实性。在前文中提到的溯源应用中，如果我们可以在矿石产出的那一刻就将其准确无误地标记在区块链上，那么即使经历了多次流转，最终用户仍可以快速准确的查看这批产品的最初来源信息，包括产出地、产出时间和品质等等，并可默认这些信息是没有被篡改过的。但是，我们无法保证这些链下信息确实是正确无误的登记在区块链上的，因为在上链过程中仍然有人为因素的参与。

这个问题意味着大多数区块链项目无法做到完全去中心化。要解决区块链与链下信息之间的映射关系问题，仍需要国家部委等权威机构的支持和推动。因此，笔者判断由国家部委和核心企业主导的区块链项目最有可能先行落地。

（二）经济性原则

在项目可行性评估阶段，项目参与者首先要考虑的是经济性，即投入产出比。虽然目前各大国际银行已经采用了电子信用证，但信用证的创建和交付仍依赖于人工和文书，因为批准、发行和交换信用证的环节都需要人工参与来进行核验、控制结算风险。为什么在区块链技术之前，国际银行之间无法建立信用证联盟？因为在传统模式下，建立这样的联盟需要一个权威机构在中间进行统筹协调，包括制定统一的信用证标准，建立信息互通的信息网络，并充当仲裁角色。而充当统筹协调和仲裁角色的实体机构在创建和后期运维过程中都需要投入大量成本。在区块链技术诞生后，目前各大国际银行积极创建或参与到基于区块链技术的行业联盟中来，以参与标准制定过程，并享受提高执行效率和降低结算风险等福利。以VAKT为例，虽然项目初始融资达到3300万美元，但由于股东众多，各成员只需要平均负担约275万美元，而we.trade和komgo联盟的初期成本则更低，分别为810万美元和1500万美元，成员平均投入分别为68万美元和100万美元。这对大型企业而言是非常划算的，因为项目落地后能够给企业节约的成本将远大于初期投入成本，同时也掌握了新规则体系制定的话语权，而即使项目失败，后果也可以承担。

但是，如果权衡风险后的收益小于成本，则区块链并不会比传统模式具备优势，尤其是在商业模式尚未明确之前。对于很多仍处于设想中的区块链项目计划，经济性原则是无可避免的问题。

（三）帕累托改进原则

除了经济性原则外，另一个可能要遵循的原则是帕累托改进原则：当新模式下的所有参与者和相关方的利益都有改善（或维持不变），区块链项目才具备较高的可行性。因此，除了由权威机构牵头推进的区块链项目外（这一类区块链项目可能在短期内会使某些参与者利益受损，但有利于整体利益的提高），当前大多数区块链项目都是以联盟形式存在的，且联盟中各成员都认为是有利可图的。如果某些参与者认为利益可能受损，则项目推进将困难重重。比如，上文中提到的LME金属溯源计划，虽然这有利于最终消费者、银行、海关等大部分参与者有效核实货物的所有权等信息，但一部分贸易商也许会因担心暴露自己的库存、头寸和货物流向等业务细节，而拒绝参与此项目——贸易商的参与是此项目能最终落地的必要条件。

结论及展望

大宗商品贸易领域的区块链应用正在如火如荼进行中，越来越多的业界人士开始认同并重视区块链技术巨大的应用前景，它不仅被看作是解决贸易行业长期存在的痛点问题的良药，而且未来可能会为贸易行业创造新的商业模式和盈利空间。其中一些项目已经落地且运行效果良好，这一初步成果不仅限于大宗商品贸易行业，而且也为其他众多行业如何与区块链技术相结合起到很好的启示作用。

但是，也应意识到，区块链技术的大规模应用仍然存在很大的不足和挑战，包括上链信息真实性、经济性、法律效力等等，这些问题需要技术专家、行业专家、核心企业和权威机构的共同参与才能得以解决。未来，区块链技术能否像电子商务、移动互联网一样取得成功并推进社会和经济发展，仍有待时间的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