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思量,自难忘
2020-05-23蒋新生
文>>>蒋新生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父亲
父亲出道较早,他曾说过,只要工龄多一天就可以享受离休干部的待遇。但他最早做什么工作,是怎样的行政级别,他却从没跟家人讲过。
父亲的仕途崎岖不平。1957年他被“下放”,原因是什么,家人也都不知道,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戴在他头上的所有“帽子”被摘除后,他拎回了一大摞材料,厚可盈尺。这是组织上退还给他的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挨整的材料。他把这些材料放在家里,没有销毁。我知道他的用意是留给我看的。
父亲的人生一下子跌入“低谷”是缘于1957年的开门整风运动。当时党要求社会各界建言献策,父亲党性很强,于是畅所欲言。但父亲做梦也想不到,这一次他被戴上“准右派”的帽子,受党内严重警告处分,下放“劳动锻炼”六个月,撤销行政职务,工资从此冻结了20年。直到1977年平反,国家一下子给他补了5 级工资。
我曾遇到一个学生家长,他告诉我父亲下放到他们那里的情形:“当时我当生产队长,他表现很好,一次下雷阵雨,为了生产队的草堆不被雨淋,他一个人爬到草堆上去苫苫子,不料一道闪电正从他头顶上劈下来,当时我的头‘嗡’的一下,心想这下子蒋理完了。万幸的是草堆不导电,你爸爸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由于父亲的积极表现,六个月“劳动锻炼”结束后,他就如期返城了。可是返城后没有回原来的工作岗位,而是调到轻工业部太原办事处,全家一起去。上世纪60年代初,国民经济调整,轻工业部撤销下属办事机构,父亲回到了原籍泰州。
在我的记忆里,此后父亲一直都是在“戴罪”工作,用当时的话说就是“老运动员”。从1957年以后,任何政治运动没有一次父亲能逃得掉,每次都要被揪出来亮相、写检查,通常一两次还过不了关。无数次的政治运动让父亲养成沉默寡言的性格,那年月他已经习惯于恪守“是非皆因多开口”的信条,不愿意不经意间给自己、给他人惹上麻烦。唯有一次例外的是,他退休时告诉我,他属于市委组织部直管的干部。我想,他这是给子女一个政治上的交代。
我逐渐长大了,对事物也有了自己的判断。我觉得父亲对党的忠诚,对工作的敬业,对自己和家人的严格可谓是苍天可鉴。父亲一生工作过好多单位,无论在哪个单位,手上大小都握有一点公权,可他从没有用这个权为自己、为家庭、为亲友谋过一点儿私。家里的老宅细算起来应该是老老太爷建于民国初年,到我这一代时已经是无法再修了,我提出想翻建一下,父亲给我的约定是:“所有材料到市场上购买,必须把发票或者收据保存好,经济上有困难可以帮助。”凭他当时手上的资源,搞点便宜的建材是没有问题的,但有了这样的约定,我就不开口了。
父亲的自律到了真有点不可理喻的地步。在他的检查材料中我发现工工整整地有这样一段话,“在上海办事处担任首席代表期间,给家里写信用的是公家的信纸信封和邮票”。看到这一段,我真的是欲哭无泪。
“学历”与“学力”在父亲身上是严重的不对称。父亲退居二线后本可以不去上班,但他却主动请缨,担纲厂史修撰。从此,他经常起早带晚,有时还开夜车。他翻阅了建厂以来所形成的文字材料,又走访多位建厂之初参加工作的老人以及重大工程项目的负责人,在堆满几张办公桌的文字材料中,钩玄提要、刮垢磨光,经过千余天的努力,近30 万字的厂史终于付梓成册。父亲不会使用电脑,加上前期的资料整理,可以想见这是一份多么艰巨的工作。
父母给与子女的爱是无法计量的,父亲非常爱我,年迈的母亲不时说起,在我小时候,父亲给我买烧饼从不买3 分钱一块的,都是买5分的。在上世纪50年代初,能吃上5 分钱一块的烧饼可以用“奢侈”来形容。但我却一点都不记得了。留在年幼的我记忆中的,却是一次挨打的经历。
那是1960年,一个老百姓连喝粥都困难的年代。当时我正在太原北城区小学读三年级,班上有个同学叫王福来,他家里穷,经常没有晚饭吃。我们家还好,每天晚上每人有一个馒头。一天,王福来问我能不能给他一个馒头吃,我答应了。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早早地就等在了我家住的大院门口……好不容易等到父亲从食堂把馒头买回来了,趁大人不注意,我抓起两个馒头就跑了出去,一个给了王福来,一个留给了自己。王福来拿到手几口就吞下去了,很满足地回去了。过了一会儿,我也回到家中,父亲问我把馒头拿到哪儿去了,我说是自己吃了。父亲一听,二话没说,一把把我拽过去,在屁股上狠狠“贴”了几块“烧饼”。因为少了一个馒头,家里就有一个人没有晚饭吃。母亲也怪我不懂事。但当时我就是想不明白,我曾把父亲的怀表“偷”出去向伙伴们“炫耀”,结果被小伙伴们弄得七零八落,父亲都没有打我,这次怎么会为一个馒头出手呢?这事成了我心中的一块阴影。
50 多年后,一次我出差去上海,顺便去看望我的姑父,姑父在唠家常时对我说:“1959年到1961年,如果不是你父亲源源不断接济我家粮票,家里的小孩可能都会被饿死。”听姑父这么一说,我止不住一阵心酸,原来当年父亲让我们节衣缩食,就是想省点粮票接济姑父一家。
父亲曾有两个心愿,但在他有生之年我没有帮助他完成。每每想起,我便感到无比愧疚。一是父亲曾提出要到泰州的白马庙去看看作为中国人民海军诞生地的那座小楼,当年我的祖父被小楼的主人聘为西席时就住在这座楼上。父亲幼年丧母,跟随祖父生活,这座小楼承载了父亲太多的童年记忆。父亲的另一个心愿,就是他想到苏州去看看,但因为我瞎忙,加之他身体也每况愈下,没有成行。父亲故去的十年来,我常体会到“子欲孝而亲不待”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