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从不曾相遇
2020-05-22沈嘉柯
沈嘉柯
1
年轻的时候,江河的世界只有李央。两家人是邻居,他们从小玩到大。
亚热带季风吹过汉江边上的小城,光照充足,入夏炎热。无所事事的孩子们到处抓金龟子,这种昆虫和野蜜蜂差不多大,一身麻黄色,善于飞行。
被活捉的金龟子,江河稳稳捏住,拿一根细细的竹签顺着它的背部扎进去,那可怜的昆虫因为剧烈疼痛,不停振动翅膀,做残酷的死亡之舞。
当地人把金龟子叫麻母。
在麻母拼命挣扎扇动翅膀的时候,李央享受到一阵清凉惬意的微风,她闭上眼睛,脸上无声无息地泛出微笑。为了这笑,江河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哪怕是做像课外书上印的为了喜欢的妃子国君烽火戏诸侯之类的事情,何况是折磨几只昆虫。
十五岁的小城少年,并没有意识到,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李央,也是他后背上的竹签。
李央心中有一块田,积有千堆雪。
2
李央去小城江边。宽阔江面横着渔网和乌黑的小舟,风吹荡漾,几千米之外,就是小城最繁华的地段。
几个骑自行车的男孩来到江边,他们小心翼翼地走着,避免弄脏白球鞋。有一个同伴留在岸边,其他的人卷起衬衫袖子和深蓝色裤子,爬上小舟,握住撑杆,摆出姿势,岸边的同伴举起了黑色的照相机。
拿照相机的男孩戴着手表,日光从手表反射过来,李央挡住自己的眼睛。
“来,一起照。”拿照相机的男孩伸手,李央抓住了那只手。距离很近,她看见照相机的牌子叫奥林巴斯,这比江河家的凤凰牌洋气太多。
男孩抓住她的手,气定神闲,全无羞涩。他们说说笑笑,谈论当下最新的电影、莱昂纳多和海洋之心。
那个下午的太阳旺盛,整个江面明亮无比。在光芒中,李央忽然觉得自己是一块田,积了千堆雪,日出就全部瓦解。她晕头转向,如同做白日梦一般,两脚迈出,跟着迷人的男孩脱离了群体。
那一日,江河找遍了整个小城,不见李央的踪影。他想告诉李央,她不能再逃课了。
在经济不发达的小城,考不上大学的女孩子,大多会去沿海城市,在服装厂令人晕眩的白炽灯下,眯起眼睛裁剪衣服;或者留在当地飞快嫁人生子,看家做饭,垂垂老去。
这样的青春,毫无意义。
校庆结束后是会考,过了会考就能拿到一纸高中毕业证。李央出现在食堂旁边,她拎着凉鞋,在水龙头前哗哗洗干净了两脚。
江河问李央:“考不上大学你怎么办?”
这个问题李央也问过黑石。
“那就开个照相馆!你当我的模特。”黑石漫不经心搂住李央说。这种人生,江河无法匹敌。
从小玩摄影的男孩,摄影作品得过奖,最近还将李央的照片印在了报纸副刊上。
家境富裕的黑石,要去中国屈指可数的大城市。
辗转在火车上,李央紧紧抓住黑石的手臂,欣赏车窗外的郊野湖泊、树林山峦,以及铁路沿线新兴工业城市的高楼大厦,像睁着眼睛做了个惊奇的梦。
沒过多久,盛夏带着隐约的狂躁来临,气候反常,人们坐立不安。电视和广播里字正腔圆播报新闻:长江流域多地水位越过了警戒线。
谁也没想到,洪水来得那么凶狠,摧枯拉朽。
3
江河的故乡被淹,他不得不爬上最高的树顶,低头俯瞰苍茫汪洋。有人吼着救命,有人大难临头还抓着电视机不舍得放手,有人抱着自家的黄狗一起被淹没,有人被冲走……只有两三岁的孩童不知恐惧,坐在大木盆里随水流飘荡,咯咯发笑。
水边长大的孩子水性都不错,江河第一时间救出隔壁的老婆婆,拉着瑟瑟发抖的老人家爬到屋顶,回头转向李央家已经来不及。
后来纵横肆虐的洪水终于减退,江河回到了自家的房子,他家地基扎实,房子并没有倒下,但是值钱的东西全没了。
幸存的居民在夜里此起彼伏地哭,哭累了,变成呜咽。还好,江河父母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他。
江河平躺在地板上,就着矿泉水干啃泡面,瞪着眼睛看满天的群星,他在想:被洪水卷走的屋顶,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还想起了李央,为她庆幸。
4
在渴望成为大师的路上,黑石充满了模仿。李央厌恶的人的名单也不断拉长,神经质的荒木经惟、压抑抵死的法斯宾德、古里古怪的达利……她不喜欢那些外国人,他们害她总是一丝不挂对着镜头。
唯一的例外是个叫瓦尔达的老太婆,拍的东西有种难以言喻的绵软悱恻,一堆土豆里,露出一张笑脸;碎石头堆叠出坟墓,上面开了几朵小花……这些让李央想起自己被洪水覆盖的故乡和死掉的亲人。
黑石把她的照片发给杂志,署在杂志上的人物名起初叫云梦,到了上海,变成乔莉,然后去趟西藏再回北京,改叫泽兰。改名换姓的央泽兰,更容易引发雪域朝圣的空灵联想。
她是一件优美的道具,黑石根据不同潮流为她命名,换来名气和钱。
黑石去拍别的模特时,李央在租的房子里专心洗碗,抬起头时,她看着玻璃窗里自己的影子,愣了几秒,她突然惊觉,不知不觉去过许多地方,不知不觉十年过去。
她用手指蘸水,在玻璃上写出歪歪斜斜的两个字:李央。
这样简单、平凡的名字,吻合她这样读书差、字也写得不好的女生。念完高中,她就跟着仰慕的男生走了,离开故乡时,男孩说她是他生命中的黑石,闪耀与众不同的光泽。这种透骨入心的自恋文艺腔,曾经让还是少女的她欢喜颤栗,仿佛自身从此传奇,脱离生活的尘土,去过最好的生活。
5
李央只用了一个小时就收拾好了衣服物品,打车去火车站,在黑石外出拍片之时。她要离开他,彻彻底底的。
找到江河不难,江河连本省都没有出,念了省内的大学,找了市内的工作,买了学校附近的房子。
江河没问李央这十年都去哪里了,做什么了。
他买了很多食材,在家里做了十二道菜。在他们家乡,招待贵客的正式宴席就得这么多道菜。
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吃。李央蹲在椅子上回忆,“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捉麻母给我?”
“我记得。那些昆虫挺可怜的,不过死得其所。”江河回答。
“我还得谢谢你那时候帮我,会考时冒着风险给我送答案。”她不断回忆。
“会考而已,谁不作弊?”江河微笑。
“但你是文科第一啊。”
江河点头不语。
半响李央又问:“你房子都买了,什么时候找个女孩结婚?”
“正在找。”
“找到通知我,我会送一封很大的红包,我以我的右胸发誓。”李央摸着胸口说。
江河呵呵发笑,“好吧,你真像个女流氓。”
“是吗,来,再走一个。让我这个女流氓敬你这个文化人。”
他们消灭了所有菜和啤酒,实在太撑,一起去阳台躺着消化,兼顾乘凉。
此刻刚好停电,远处高楼里有人点起蜡烛。暗夜中,江河想起了少年时代,他常常打开窗户,眺望对面楼房的灯火。
6
李央说:“你手艺真好,可以开餐馆了。”江河来不及回答,李央就换了话题:“你想睡我吗?”
江河见过她的裸体,在印刷精美的艺术画册上,在摄影师的博客里,纤毫毕现。也许搞艺术和耍流氓本来就是一回事,江河心想。
李央抱住江河的脖子。
曾经连手都不敢碰一下的女孩,现在却轻易就可以睡到,江河翻过身,压住李央。
她追随了黑石十年,整整一个年代,他們文艺青年的小圈子标记熟人的方式是,这人我睡过,那个我没睡。随心所欲,万事迅速厌倦。
江河沉沉睡着后,李央轻轻穿好衣服。
因为无电,整片城区陷入黯淡,直到灰云散开,月亮在头顶低悬。月亮像一头白色的老虎,与李央静静对视。
喜欢李央的,李央喜欢的,她都睡过了。世上有些东西一旦重逢,就不复存在。
7
李央蹑手蹑脚离开江河的家,在街头游荡。天亮了,找到一家理发店,随手指了一位理发师,剪短头发。
这个理发师勇敢地找她要电话——遇到漂亮又有气质的女孩,一定要抓紧,因为机会稍纵即逝。
李央告诉了他号码,他以为接下来可以跟这个女孩一起看电影吃饭,进而出双入对。可惜,号码数字没有少,但打乱了顺序。
她已长大,不再盲目。那一次少小离家,千里之外狂热渐冷,本能惊醒,她想回家了。
她想念她的故乡,想念父母,想念那个对她完全痴心的男孩。太迟了,她无家可归了。洪水带走了家人,留下她。再往后江河考上好学校,人生分道扬镳。
他对她那么好,但保守少年不够勇气告白。她享受他的好,却不肯认账。她还那么年轻,不甘心平淡无奇一生到老。她迷上别的男孩,跟他走掉了。匆匆忙忙,十年就没了。
如果当年没出走,她应该会和江河一起遭遇那场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
滚滚洪流里,江河会极力朝她家游去,他会拉着她的手,穿过波浪,带她逃出生天,在最高的树顶彼此抱紧。
一生之中,有过那么一个青梅竹马、同生共死的人,就再也不会被什么迷惑。她将继续飘零,直至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