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宏,说实话
2020-05-21王静仪
王静仪
第一眼看到张文宏,谁都很难不被他几乎覆盖整个眼周的黑眼圈所吸引。
这位年过半百的上海医生实在太忙了。作为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感染科主任,他要查房,要关照同事;作为上海市新冠肺炎医疗救治专家组组长,他要奔波定点医院和疾控中心,要与各地交流防控经验;作为普通人信赖的抗疫专家,他要时时回应公众关切,化解中国乃至海外华人的忧虑。
研讨会、交流会、发布会,进病房、采访、发言,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他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平时就是如此,2020年冬春新冠病毒肆虐期间尤甚。“他走路特别快,一年能崴三次脚。”张文宏医生的同事、感染科主任医师兼急诊科主任陈明泉对《财经》记者打趣道。
对于疫情期间公众普遍关心的问题,张文宏从不缺席回应。“留學生在海外,要不要回国?你要考虑两个问题,第一,疫情要多长时间?回来是不是决定再也不回去了?第二,如果不回来待在那里怎么办?”“这个病没有特效药,最好的是多睡觉,多吃鸡蛋,多喝牛奶,不出去瞎混。”
作为一线医护人员,张文宏则“尽说大实话”。“不能欺负听话的人。党员上,我也上,没有讨价还价。”“医务人员现在最缺乏的就是关心,第一是防护,第二是疲劳,第三是工作环境。如果防护跟不上,就说明没有把医务人员当人。”
北京姑娘邓小云已经成了张文宏的忠实粉丝,在她眼里,张医生“业务过硬,又通人情,在当下环境当属万里挑一”。
病毒肆虐时人心不定,但许多人和邓小云一样,坚定地相信张文宏的发言。知名作家易中天说,我最相信张文宏,因为他说实话,用实在话教给我们抗疫方法。
时事评论员曹林认为,张文宏作为代表性的专业精英个体受到大众尊崇,这是危机中的人们让自己获得安全感的一种方式,是一种不可替代的心理依赖。
在这样一个诸多生命逝去、全球陷入危机的新冠肺炎疫情时代,张文宏的存在已经超越了某一领域的专家形象,他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尽力消弭民众和医学知识之间的鸿沟,为普通人提供“定海神针”式的心理安慰。
他所扮演的角色,就像那句医生群体里广为流传的格言所说:偶尔治愈,时常帮助,总是安慰。
感染科医生的感染力
张文宏彻底地“火”了。线上,无数人追看他的最新发言,他的抗疫观点总能引发广泛关注。线下,“华山医院感染科厉害啊,就是张文宏教授那个医院吧?太好了!”这是华山医院援鄂医疗队在武汉时常听到的一句话。
张文宏的走红不完全是偶然。作为感染病专家,他爱做科普,也善于做科普,因为“这个时候谣言比病毒本身更可怕,我们要每天用理性的数据和专业知识给大家解读疫情,普及相关的知识。”
即便日日忙碌非常,张文宏挤出深夜的时间为“华山感染”微信公众号撰写科普文章。
从判断中国疫情走向、分析全球新冠防控策略,到解读无症状感染,他剖析现象、提出对策,系列文章迅速又准确地回应民众关切,每篇的点击量都超过10万。
以3月15日发布的《张文宏:大流行状态下的国际抗疫与中国应对——国际战疫动态与展望(二)》一文为例,张文宏分析了欧美各国的防疫策略,也总结了中国经验的贡献。在被读者广泛评价为“理性”“中肯”之余,文章共获得8.6亿阅读量,文中提出的“疫情在今年夏天结束基本已经不可能”的观点也登上当日微博热搜榜单。
2020年4月17日,由上海华山医院副院长马昕率领的273名支援武汉医疗队队员和感染科主任张文宏教授率领的17名支援上海市公共卫生临床中心医务人员回到医院。医院在红十字会老楼前的草坪上为他们举行了欢迎表彰大会。图为张文宏(右二)与马昕拥抱。图/中新
张文宏获得如此大的关注的秘诀是,这位连续九年中国排名第一感染科的主任,不仅专业知识过硬,更能深入浅出。“复工就是防火防盗防同事,把同事防住了,一切就防住了”“当你觉得很闷,病毒也被你闷死了”。
平日与普通人距离较远的医学精英张文宏,也能通过接地气的言论与人拉近关系。他自曝其短,自己办过健身卡,结果一年就去了两三次;后来换了家健身房,没几天老板卷钱跑路了。空闲的时候,他喜欢躺着看无脑连续剧,越不用动脑的越好,比如《芈月传》。
这位感染科医生极具感染力,就像关注“华山感染”公众号时收到的那句问候:一旦关注,长期感染,无法治愈。
尽管成了名副其实的“网红”,他在接受《环球人物》采访时自认只是普通人:我这种性格的人其实挺多,与其说很特别,不如说很普通,但出现在镜头上,大家就觉得很亲切。
人红是非多,随着疫情整体的好转,围绕张文宏的争议也多了起来。4月初,一则“张文宏年收入184万,含工资、学科带头人收入、稿费等三方面”的消息悄然流传,引发外界对他收入过高的一些批评,张文宏本人辟谣称:外界对我财产和家庭隐私的一些传说均为谣言,我们医院不实行年薪制,做科研也不属于营利行为。
而张文宏4月15日发表的“不许吃粥”言论更被部分人贴上了“崇洋媚外”的标签。张文宏提出,在疫情期间孩子一定要吃高营养、高蛋白的东西,例如牛奶、鸡蛋,不许吃粥。因为违背“吃粥”这一传统饮食习惯,他的专业意见与公众舆论产生激烈碰撞。
邓小云有点担心,“希望舆论不要把他架起来,然而主任如此聪明,估计不需要我们操心。”
“医生要有与大众沟通的能力、传播医学知识的能力,更需要有讲真话的勇气。”作为导师,著名感染病学专家翁心华对张文宏在本次疫情中的表现打满分,他对上观新闻记者说,“我们华山感染科的传统就是讲真话,做真实的医生。讲真话,不是哗众取宠说大话,而是要基于专业主义与科学精神。”
“三十来岁就是张爸”
张文宏在哪里都是“定海神针”:对于普通民众来说,他是值得信任的专家;对于同事和病人来说,他则是操碎了心的“张爸”。
科室主任张文宏关心同事。“对普通人来说,这只是一份工作”,他不希望舆论用“高尚”绑架医护人员,不提倡加班加点;而除了医生,他呼吁人们更要关心“我们的护理姐妹们”,统称为医护人员的医生和护士一样重要和伟大。
感染科同事、副主任医师邵凌云说:“三十来岁就是张爸,他样样都要关照好,连一起坐车谁先下谁后下,都要管到位。”
“我就一个乡下人跑到上海,读完书留下来工作而已”,来自浙江温州的小镇青年张文宏经历过艰难的日子,他不希望自己成为领导后让下属再经历一次。
他也受到过前辈的关怀,于是他更懂得善待年资低、权力小的人。由于感染科医生收入不高,张文宏30岁出头、博士毕业不久时想要改行,导师翁心华理解他的难处,只觉得可惜,“很多事情你只要熬过最艰苦的时候,以后总会慢慢好起来的。你再坚持一两年,如果我们科的环境还是这样,你再考虑。”最终,张文宏留了下来,一留就是20多年。
薪火相传,如今张文宏也已经桃李芬芳。学生刘其会回忆道,张文宏时时鞭策大家要努力,“20岁到30岁是一生中最具有创造力的时期,医学生及青年医师务必要珍惜在这段时间积累的临床和科研能力,才能厚积薄发”,“脚踩西瓜皮,滑到哪算哪”。
而在曾经的病人傅蔚冈眼里,张文宏是位对病人负责的医生。
几年前,傅蔚冈因为在体检中发现几项肝功能指标偏高,前去医院就诊。在第一家医院,医生为他做过一次检查后,开出干扰素作为治疗药物。“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很多医生喜欢开药”,傅蔚冈决定再去其他医院寻求专业意见。
而在华山医院感染科,张文宏判断,尽管指标偏高,但患者身体没有其他反应,那就在可接受范围内,建议他多休息,三个月以后再复查。“他什么药也没开,也没做检查。”傅蔚冈对《财经》记者回忆道。
此后,傅蔚冈谨遵医嘱,好好休息,“每天只上半天班”,过了三个月再回华山医院,他的指标恢复正常。
“我将牢记尽管医学是一门(严谨的)科学,但是医生本人对病人的爱心、同情心及理解,有时比外科的手术刀和药物还重要。”像所有医生一样,张文宏曾对《希波克拉底誓言》宣誓,他更是身体力行地实践着。
华山医院感染科年门诊量超过14万人次,且是闻名全国的疑难感染病会诊中心,张文宏看过的病人不计其数,给他送锦旗的也不少,他留下一幅:我只是你们工作中的匆匆过客,而你们是我的人生转折。
“我就是那个负重前行的人”
抗击新冠肺炎疫情不是张文宏第一次与烈性传染病正面作战。
2013年,上海出现多起不明原因肺炎患者,一开始大家以为是“非典”卷土重来,检测后发现是全新病毒新型禽流感H7N9。张文宏所在的华山医院不仅收治了一位76岁的患者,他本人还走访了上海其他H7N9重症患者,守在防控第一线,并于2016年获得国家防控H7N9先进个人的称号。
那时张文宏就显现出自己通俗与专业兼备的科普实力:我看了这么多病人,50%左右的老先生、老太太喜欢去买活鸡,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价格低,二是觉得食物新鲜。但是在禽流感高发季节,这种习惯是不可取的,市民尽量不要去接触活禽,须知买活鸡有风险。
当2003年“非典”来袭、2014年埃博拉病毒肆虐,张文宏也都不曾缺席。他坦言,感染科的岗位艰苦也危险,但必须要有人去做,因为这不仅关系到一个病人、一家医院,还关系到一个城市、甚至一个国家。
除了重大公共卫生事件,他长期关注结核病和乙肝防治。在抗击新冠肺炎疫情期间,他也不忘老本行,借3月24日世界防治结核病日之机,他专程科普了一次结核病的发病和防治机制,希望唤醒公众重视。
这个旧名“肺痨”的传染病曾夺去不少中国人的性命,如今根据中国疾控中心的数据,每年结核病发病人数约为86万,严重程度仍然不可小觑。而张文宏在结核病的防治、发病机制和快速诊断方面已取得一系列的成果。他的191篇研究成果有至少2909次引用,这位博士毕业于复旦大学、曾在美国哈佛大学医学院从事博士后研究的学者已是世界传染病领域的知名专家。
至于乙肝,那是個“一直与人类纠缠的顽固分子”,他积极优化临床治疗方案,希望实现真正的全面临床治愈,毕竟“作为感染病临床医生,都有一个梦想,就是突破困扰人类数千年的乙肝壁垒”。
就像是侦探福尔摩斯要抓住一切细微线索来破案,张文宏享受与病毒作战的刺激感与成就感。他说,从来没有两个患者的病情是重复的,每天都有各种新的挑战。一旦疾病被控制、被攻克,这对社会来说是保障国家的公共卫生,对患者来说是生命的延续,医生在解决这些挑战的过程中会获得强大的职业荣誉感,会觉得为患者服务很值得。
“医院曾经想让他再往上当领导,但他拒绝了,他只想把感染科弄弄好,只求手里的病人健康,当领导不是他的追求。”同事陈明泉向《财经》记者透露。
人类社会很美好,但是传染病的危险一直存在。张文宏觉得自己是个焦虑的人,“不做这个事,我晚上就睡不着”。他的自我评价是:岁月这么静好,就一定有人在负重前行。谁在负重前行?就是我这样的人。
而他的愿望,正是希望早点结束疫情,然后默默走开,继续投入到他擅长也热爱的医学研究中去。
应受访者要求,邓小云为化名,《财经》记者李皙寅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