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贾和他的四部弦乐四重奏
2020-05-21张宏伟
张宏伟
提到上海音乐学院贾达群教授,圈内人无论老少都喜欢亲切地称呼他为“老贾”。对这个称谓老贾总是处之泰然,一笑置之。且不论贾先生怎么看待这个称谓,通过这个昵称,老贾的“江湖”人气和地位可算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就学问,学界(包括国内外)对老贾的成就也是有口皆碑——中国第五代作曲家群体中作曲与理论集大成者的代表。他兢兢业业数十载,除了教学,创作、理论皆有独树一帜的观念,利剑出鞘,双剑合璧,老贾总能震惊四座,迎来个满堂喝彩。犹记得老贾2019年“智性弦音、诗韵情怀”音乐会的盛况,真可谓“洛阳纸贵,盛极一时”。我想,如果音乐圈有热搜,那一时段的榜一定非老贾莫属。老贾,就是有这样的能量。
老贾少年时代学习美术,此机缘使他对线条、色彩、层次、结构等方面有了深刻的感悟,并对他日后的音乐创作奠定了坚实的美学基础。随着自身音乐造诣的提升,老贾的音乐创作逐渐彰显出其独特的个性。简单来说,结构主义法宝是其决胜的一大利器。无一例外,他的作品具有精细的结构设计,并因此展现出从形式到听觉的结构之美,在国际上亦享有很高的声誉,国际乐坛称其为“中国结构主义作曲中最有才华的青年作曲家之一”。另一制胜法宝当属老贾的那块色彩斑斓的音响调色板,很明显这也得益于他少年时代美术的研习。在各种音响的浸染、叠合、冲撞与共融中,老贾音乐中彰显出“法国式”的色彩魅力,让人拍案叫绝。细读老贾的音乐,不难体悟到作品的精致与考究、细腻与张力——或宛转悠扬,或大气谦和,感性与睿智并存,可谓俯仰天地,蔚为大观。
老贾爱音乐,爱美术,也爱生活。他追求真我,从不回避自己的天性。他认为“只有自己喜欢,才能在音乐的琢磨、把玩中萌生妙趣”。因此,老贾的音乐总是自身真挚情感的流露,亦因如此,其音乐才如此感人肺腑,发人深省。同时,老贾的音乐深植故乡文化的传统,多数作品都展现出了老贾的文化积淀以及淳朴真挚的民风俗情。可以说“川韵”是老贾避不开、绕不过的情结。
据笔者初步统计,近五年来老贾共有十三部作品问世,举办专场音乐会十二场,出版乐谱十五部。此外,老贾还在“闲暇之余”发表了至少十三篇学术论文……如此恐怖的学术成果,真叫人望尘莫及。对此,笔者唯有捶胸顿足,感慨万分:老贾真不愧是老贾!
2019年3月24日,老贾携手著名低男中音歌唱家沈洋与上海交响乐团“东海岸”弦乐四重奏团,在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推出了他的室内乐专场音乐会。在这台音乐会中,老贾祭出了四部弦乐四重奏大作:第一弦乐四重奏《源祭》(1988)、第二弦乐四重奏《云起》(2016)、弦乐四重奏《巴蜀随想》(2017)以及第三弦乐四重奏《终南山怀远》(2018)。除了已经成为经典之作的《源祭》外,本次上演的《云起》和《终南山怀远》都是老贾近年来的新作。
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这场音乐会作品无一例外,均采用弦乐四重奏形式。众所周知, “弦乐四重奏”这一形式在圈内被称为作曲家的“试金石”,作曲系的学生在开始交响作品创作以前,绝大多数是从“弦乐四重奏”开始的,而成熟的作曲家在自己每一个创作分期都会有弦乐四重奏作品的呈现,并伴以“开放实验性”或者“浓缩总结性”的态度来表达自己当时的音乐观念和作曲技术。这足可见“弦乐四重奏”这一音乐体裁和形式在专业音乐创作中所具有的举足轻重的地位。弦乐四重奏这一形式最早可以追溯到十七世纪。从十八世纪开始,“弦乐四重奏”便成为诸多作曲家竞相创作的体裁。弦乐器具有温暖、圆润的声音属性,宽阔的音域和精细的力度表情,以及精湛、多样化的演奏技巧,极富音乐表现力。弦乐四重奏的编制(两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一把大提琴)与典型的四部和声与复调经典体裁形式的多声部相吻合,因此在音乐结构形式的构建和织体音响形态的造型(谱式)上具有几乎无限的可能。再加上弦乐四重奏是一种小型的室内乐编制,演奏者的个人音乐素养和技术水平一般都达到了较高的水准,因此作曲家们经常通过弦乐四重奏的写作来尝试各种新观念和新技法的实验,为而后大型的音乐创作做一些准备。
因此,弦乐四重奏这一形式和体裁对创作者与演奏者都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对两者都是一种从观念到技术上的极大考验。插句题外话,“东海岸”弦乐四重奏团在这场音乐会中表现出极高的艺术水准,遗憾的是,在这场音乐会结束后没多久,纪尧姆·莫尔科便转会他乡,无奈“东海岸”弦乐四重奏团只好解散,令圈中票友无不扼腕叹息。由此,这场高质量的音乐会也成为“东海岸”弦乐四重奏团惜别舞台之作。言归正传,我们再回来聊老贾的“弦四”。
第一弦乐四重奏《源祭》创作于 1988 年,并于1991 年在日本东京获“第十二届IRINO国际室内乐作曲比赛”大奖。这部作品与老贾的另一部作品木管七重奏《时间的对位》一起,被西方音乐学者认为是“中国结构主义作曲的代表作”。该作不仅对老贾,更对中国的“新潮音乐”具有重要的意义。在《源祭》中,老贾通过从中国传统民间音乐中提炼出来的一些象征性音调,如黄河流域的唢呐音乐、长江流域的船工号子(第一乐章)以及五台山地区的寺庙音乐(第二乐章)等,表现了自己对民族精神和文化的感受。与此同时,他还对弦乐的各种新的演奏技法进行了探索,精细地描绘出每一个音乐事件以及这些事件的发展、消亡、连接和交织,并逻辑地展现出音乐的结构。作品体现出“将深沉而厚重的理性思考幻化于复杂且炫技的作品形式感”这一贾氏经典的音乐创作风格和特色。作品分三个乐章,分别是:《江河水的传奇》《庙堂的魂灵与虔诚》和《野性与中庸的博弈》。
《云起》是老贾 2016 年受新西兰“为弦乐四重奏而作的流动的新音乐”项目之委约而创作的。这部作品有两个重要的概念:流动和云起。流动是作品形式感的呈现,声音、韵律流动并变化着,以昭示万物的存在方式;云起是音乐思维观的暗示,流动的音响寓意万物的存在方式,但对其存在意义的知晓却依赖创造者和聆听者自身的修为。正如老贾在作品简介中写的:“云,流动的水气与尘埃之结合物,在浩瀚环宇的星空包裹并护卫着脆弱的地球。它千姿百态,变幻无穷,不仅映射出人类已知的灿烂图景,还启发着我们无限的想象联觉。”《云起》,或云与山水,既是云層山水意象之音响造型,又借云层山水态势而言志抒情。《云起》综合采用序列音乐、音级集合、音色织体、多重结构等手法,分为《漂浮的云》《山之声》和《流水情思》三个乐章,以表达作曲家对流动行进态势、速率的多维感知,抒发对云层山水风姿意韵的诸多感悟,并通过对大自然的抽象表述来寄托自身的思绪情怀。
《巴蜀随想》是作曲家根据其为大型交响乐团而作的同名作品改写而成。这部《巴蜀随想》对于老贾来说具有很重要的意义——巴蜀文化对老贾的影响是非常深厚的,对故乡文化的敬畏和痴迷,对故乡风土人情的眷念和向往,已经深深地镌刻于作曲家的精神与心灵。因此老贾为这部作品写了三个不同的版本:为大型交响乐团、为弦乐队以及为弦乐四重奏。作品主要运用了四川当地的语言音调为最初的主题创意,并融合了川剧的一些音调素材作为全曲的音高材料。通过对该材料的各种变形和发展,构建了这首单乐章的作品。作品力图表现巴蜀深厚的文化积淀和淳朴的民风俗情,并借此表达作者对故乡的热爱。
第三弦乐四重奏《终南山怀远》是老贾2018年的一首新作。这部作品从形式上看已经表明作曲家日趋稳固和老练的“多元文化、多元跨界”的创作理念。首先值得玩味的是作曲家为什么没有选择李白(诗仙)和杜甫(诗圣)的作品,而选择“诗佛”王维的作品?我认为这是老贾开启音乐创作全新时期的重要标志。经过几十年人生的风风雨雨,经过音乐创作和理论研究的数十载双重实践,老贾的音乐“诗性”和艺术“智性”已经成熟丰满,并开始绽放惊艳的花朵,结出醇厚的果实。对“道”的感悟、对“释然”的理解,将围绕王维的“终南山”诗篇展开其诗性的抒发。其次是在弦乐四重奏这一经典室内乐形式里面融进了声乐,且分量不轻。这说明,一切的形式创造都要以音乐的表达为先。只有知晓艺术道法的成熟作曲家才能在艺术形式领域里面游走自由。
作品以王维之好友裴迪“南山之问”开始,以诗人“南山之答”结束,借诗人之优美文字,通过浑厚丰满的低男中音音色和典雅温暖的弦乐声响来表达作曲家之于山水、友情、思乡、志向、透悟、归隐等情思的智性感怀。这部作品共有十一个段落,即九首诗词与两段纯器乐段落——前奏曲与后奏曲。时长在三十五到三十八分钟之间,是一部结构庞大、表达恢宏的大作。
通过这场音乐会,老贾借他的四部弦乐四重奏,再一次让听众感受到了他的人文情怀和文人气质,同时也凸显了他立足传统、彰显文化、智性弦音、诗韵情怀的精神旨趣,真乃高人也!
作曲家、教授、博导、诗人、画家……顶在老贾头上的称谓很多,但不知怎么地,我还是喜欢叫他——老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