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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程与工程师时代的哲学反思

2020-05-21刘永谋

民主与科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科学技术工程师哲学

刘永谋

在技术治理理论的视域中,大工程是技术治理的重要战略之一。2018年8月,在《光明日报》上一篇短文中,我提出中国进入了名副其实的“工程师时代”或“工程时代”。而作为时代精神的结晶,哲学必须对工程与工程师时代进行回应。

一、何为工程与工程师时代的来临

实际上,一些人认为,“工程时代”与“工程师时代”两个说法太“大”了,提出来站不站得住脚,值得商榷,不能说某种东西越来越多就是进入了某物时代。的确,此种质疑并非毫无理由。当说“工程与工程师时代”时,并不意味着抓住了当代社会唯一的、最深刻的“本质”,并不意味着除了这种说法,不能说现时代是“信息时代”“智能时代”“技术治理时代”“虚无主义时代”“后工业时代”或其他什么时代。也就是说,可以从不同侧面来把握现时代,而不只有某个唯一正确的侧面。并且,社会“本质”是一种隐喻用法,社会并没有物理学意义上的本质,也很难说某种社会本质说法比另一种更“本质”。但是,很多对“时代的概括”很快就无人问津,所以类似提法最重要的是要有启发性、有创造性,要真正说出一点什么,才能流传得长远。

西方工程史往往被追溯到中世纪的教堂、罗马的引水渠甚至埃及金字塔,而中国工程史起码会从长城和都江堰讲起。即使将工程理解为以现代技术和科学的应用为基础的现代工程,它也出现于17或18世纪。为什么现在谈论工程与工程师的时代呢?在西方发达国家,工程师和工程的急速扩展时期是在19世纪下半叶与20世纪上半叶,自从20世纪70、80年代以来已经逐渐放缓,但不断前进的趋势仍然在继续。而在新中国,工程与工程师的急速扩张主要是发生在过去40年间,工程从业者和工程师数量急剧增长,一大批大工程举世震惊,最新的例子是北京大兴国际机场。简单地看数量,似乎可以谈中国的“工程与工程师时代”。

更重要的是,工程时代的到来意味着一些更深刻的东西。其一,工程成为有意识改造世界的主要方式。其二,各种工程对每个人的生活都带来深刻影响。其三,同时改造自然和社会因素的大工程激增。最后,社会技术和社会科学在19世纪下半叶20世纪初年逐渐成为独立的知识领域,以此为基础的社会工程在20世纪下半叶大规模出现。当然,社会工程在西方招致大量批评,很多人认为社会与自然有根本区别,不能以工程方式来对待。总之,工程时代到来的深刻之处在于:以工程的思维和方式,来对待世界,包括自然、社会与人本身。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思维和方式呢?我认为是:以造福人类福祉为目标,用技术原理、方法和手段来控制人类的生存环境。科学要描摹世界图景,工程试图控制人类未来。工程要实现目标,必须要完成控制,而完美的控制必须以测量、预测以及选择为基础,需要诸多技术工具。当代大工程的实施如三峡工程,牵扯到水文、地质、气候、环境、经济、国防、移民和文化保护等复杂的变量,所需要的技术控制工具就更为复杂,因而大工程是体现当代技术治理的重要战略措施之一。

的确,工程时代到来,并不等于工程师时代到来。比如说,传统中国是农业社会,但很难说处于“农民时代”。“工程师时代”意味着:首先,工程师数量激增,工程师成为受人尊敬的社会主流职业。其次,工程师在当代社会影响越来越大,掌握了越来越大的社会权力,成为最重要的政治力量之一。第二点尤为重要,它起码表现三个方面:第一,越来越多工程师作为顾问,参与社会公共事务决策,如环境保护、食品安全和公共交通的政策制定;第二,越来越多的工程师因为专业能力转入政治领域,成为技术型官员;第三,越来越多社会公共事务以工程方式来对待,社会工程师在其中扮演着关键角色。所谓社会工程,主要指的是运用社会科学如管理学、经济学、社会学、公共卫生学和心理学等的基本原理和技术方法来改造社会的控制活动。一些人不同意“社会工程”的概念,因为他们认为社会是不可能控制的。我认为,对社会实施完全而总体的控制的确是不可能的,但局部的、某个侧面、一定程度的控制不仅是可能的,而且在现实社会中一直在发生。

二、工程与工程师时代对于哲学意味着什么

显然,工程哲学伴随工程与工程师时代自然而然兴起,是理解工程与工程师时代的必然理论产物。简言之,工程哲学乃是对工程与工程师时代的哲学反思。因此,必须要深挖工程与工程师时代的内涵,才能为工程哲学的研究指明大方向。我想,至少有如下问题值得思考。

其一,大工程的负面效应需要防范。

世界上没有绝对好的东西,工程也是有利有弊,兴利除弊是题中应有之义。涉及好坏利弊,就不再是科学技术能决定的,就需要人文力量介入工程事务,哲学和伦理学是其中重要的反思视角。哲学反思为人性工程、制度设计和公众参与等打前站,找门路。当然,对大工程的哲学反思并非玄远的清谈,应该尽力对解决实际问题有所启发和帮助。

其二,工程师的专家权力需要限制。

工程事务虽然不如自然科学研究尤其是基础研究那样专精,但仍然具有极强的专门性,没有自然科學的背景教育以及多年的工程实践,难以窥其堂奥。工程事务必须由工程师主导,工程之力量赋予工程师极大的权力。权力必须进行约束,尤其是工程师权力以真理和知识的名义而信誓旦旦地实施,容易为“效率至上”的信条所遮蔽。工程师权力限制需要外部约束,更需要对工程师进行伦理教育,使之对自身工作的重要性和风险性有深刻认识,在知识上也更加健全,而不仅仅只见效率不见人。

其三,社会工程师与社会工程风险更大。

广义的工程师不仅包括科学专家、技术专家和技术人员等自然工程师,还包括社会工程师,如一些经济学家、管理学家、心理学家、职业经理人、金融专家、精神病专家、城市规划师、社会学家等,他们不同于大学教授和媒体知识分子,参与实际社会工程的设计和实施。由于当代社会科学的自然科学化,社会工程师同样接受过基本的自然科学教育,坚信将科学技术运用于人类事务当中是有益的。社会工程尤其是总体主义和国家主义的社会工程风险极大,已经被波普《历史主义的贫困》和哈耶克《致命的自负》等著作所批评。按照美国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曼瑟尔·奥尔森的看法,经济学家、管理学家在20世纪末逐渐超过自然科学工程师成为工程师中的权力者。因此,社会工程的兴利除弊,社会工程师权力的约束,更不可忽视,也更为困难。

其四,工程师的未来左右人类社会的命运。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从社会成员构成的角度来说,西方发达国家稳定发展的秘密,就是所谓中产阶级成为主体,进而整个社会成为纺锤形社会。中产阶级是稳定的力量,两端极富与极穷的人口都很少,整个社会就很稳定。实际上,广义的工程师构成了中产阶级的绝大部分,这也就是为什么中产阶级以专业知识和技能而非出身作为遴选资格的入门证的原因。从这个意义来说,工程师的未来左右人类社会的命运,在中国也是如此。莱顿在《工程师的反叛》中勾勒了一则美国工程师理想主义幻灭的故事,说工程师曾为整个人类谋福祉的理想而斗争,但最终在资本和权力中沦落。我怀疑这是莱顿的“黄金源头”臆想,因为他的故事回避了工程师的军队起源,在军队中职业主义自始至终被国家主义碾压——至今军队中工程师的力量和水平都是工程时代的拳头产品。在中国,一百年来的中国工程师史根本不存在莱顿所谓“黄金时代”,他们接续的是“学而优则仕”的老传统,开创“富国强兵”的爱国主义新传统。总之,工程师的历史很值得反思。

其五,工程的命运联结着科学技术的命运。

今日之科学更多地是用适用而非真理为自己正名,技术就更不用说了,因而现代科学技术转化成的工程以其造福人类的力量,成为当代科学技术“家族相似物”中的佼佼者。最先进的科学技术往往应用于大工程,尤其是军事工程中,反过来科学技术的研究发展方向亦受到工程的极大影响。简言之,科学-技术-工程-产业-军事复合体已经是既成事实,并且力量惊人,这也是为什么艾森豪威尔会呼吁警惕此复合体的背景。

其六,工程研究经验是总结改革的重要工作。

过去40年间,中国究竟发生了什么,一跃成为GDP世界第二?大家有各种不同的理解,但没有人否认:工程和工程师为主的各类专家在其中发挥重要作用,这也就是为什么海外会有很多人将中国崛起归结为技术治理模式之胜利的一个原因。当然,他们错误地理解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但大规模的铁路、水利、路桥等工程建设在经济和社会发展中的驱動作用有目共睹。

三、工程哲学对于哲学研究有何价值

从学科发展的角度看,工程哲学研究有重要的价值。

首先,工程哲学是科技哲学专业突围方向之一。一般认为,工程哲学是广义的科学技术哲学专业的一个问题,甚至是属于技术哲学之下的小问题。这种认识有待商榷。反科学思潮在20世纪70、80年代的喧嚣,在90年代科学知识社会学(SSK)甚至占据了欧美各大讲堂的主流,但随之而来的科学大战(Science Wars)实际对欧美的科学技术之哲学反思造成了重大乃至可能未来会致命的冲击。在科学时代,人文研究如果以攻击科学为标榜,结局只有衰落——不管有多少理由,但有点常识都会明白这个道理:吃科学的“饭”,怎么能只会砸科学的“锅”呢。说点诤言和忠言乃至风凉话都是必要的,但以此为主业,就很荒唐了。这一点在今日之美国已然悄悄在发生,被SSK攻陷的科学技术研究(STS,Science and Technology Study)传统已经在萎缩,一些项目已经在收缩,而科学史研究一直都是个被养起来的尊贵小圈子,学的人不多,工作也很不好找,是典型的“有闲学问”。相反,工程哲学最近在美国兴起,很火,因为工科学校有很大的需求量。当然,大家也在探索,不知道工程哲学和工程教育到底怎么搞法。但是,很多美国同行都提过,要与科学家、技术家和工程师团结起来,再像SSK一样反科学,整个“饭碗”都可能弄没了。我想,借工程哲学这个“壳”,科学技术研究要转变形象,重新“上市”。

其次,工程哲学要指向人的理解成为“大哲学”。很多人说,哲学是人学。实际上,21世纪以降,人类关于自身理解新观念已经不再是宗教和哲学、艺术、文学的自留地了,自然科学技术尤其人类学、心理学、认知科学、医学等对何为人之观念的影响,与前述诸种相较已不相伯仲。大技术哲学家米切姆(Carl Mitcham)提出“新轴心时代”的概念,认为第一个轴心时代人类思考主题是人之为人的意义,而今日对该问题思考的历史情境由技术-人类境遇(techno-human condition)取代了单纯的人类境遇(human condition),因而我们进入了“新轴心时代”。这是非常重要的命题,值得进一步思考和深挖。今日之人类境遇,从根本上说乃是一种工程境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工程哲学可以从“第一哲学”的深度和高度来深入研究,这对当下死气沉沉、急速坠落、影响日衰的哲学研究亦是有益的。总之,中国的技术哲学和工程哲学界对于工程哲学的意义理解需要极大地提升,才能真正理解“工程与工程师时代”。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研究员、哲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尚国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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