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中国的历史转型
2020-05-21刘守英
刘守英
中国要进一步完成伟大的转型,核心在于两方面:一是中国在进一步朝向全面开放的过程当中,经济和政治要良性互动;二是要想真正实现结构现代化,就要解决农民跟土地黏度的问题。
新中国成立70年来,我国快速成长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中国经济已经转向高质量发展阶段。迈向小康社会之后的中国经济,不仅要看经济增长总量,看经济结构,还要看经济耐力和稳健性,看乡村振兴,看城乡中国如何实现创新发展、协调发展、开放发展、包容发展、绿色发展。
70年来中国已经实现从乡村社会向城市社会的历史转型,在这个历史转型过程中,中国转型的特征、方式、制度安排和绩效都呈现出不同于早期发达国家的道路,也不同于战后发展中国家的路径。本文利用政治经济学的方法,分析中国转型的独特性、发展模式的特质以及不同阶段工业化、城市化的方式对于产业转型的影响。在分析70年转型进程的基础上,提出中国已经进入“城乡中国”发展阶段。“城乡中国”的特征既不同于“乡土中国”,也不同于“城市中国”。公共政策的设计既要摆脱“乡土中国”的历史束缚,也要抛开“城市中国”的传统思维,要在城乡平衡发展的立足点上,促进城市和乡村的共同繁荣。制度改革的基本方向应该是推倒隔绝城乡的体制障碍,实现城乡之间由“通”到“融”再到“合”。
一、理解转型的两个维度
对于中国转型,大多数的看法是常規的看法,一看增长率,过去超过多少年10%以上的增长率就是“中国奇迹”;二看结构变革,它所用的主要指标是工业化率和城市化率。这基本上就是用总量和结构的指标来看整个中国的转型。要重新思考转型的两个维度。
一个经济体衰退率的下降
追赶型经济体长期都以实现加速战略为导向。而把经济发展时段拉长,从整个人类史的角度观照,就会发现国家与国家、经济体与经济体之间的竞赛比的是耐力,而非某一个阶段有多高的增长率。
衡量转型的第一个指标并不是经济增长率的高低,而是经济体衰退率的变化。从增长指标分解来看,发达国家之所以富,并不在于长期保持持续的正增长,真正的奥秘在于衰退率的下降。从增长的年份来看,穷国正增长率的表现并不差,差就差在衰退率居高不下。由此可知,衰退率和衰退频率实际上是富国和穷国拉开差距的根本原因。
之所以存在这种差异,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衰退率跟一个国家政治和经济的互动环境密切相关。穷国的衰退率非常高,实际上是因为这些国家的政治不稳定性更大,政治事件更频繁发生。
结构变迁带来乡村变迁的程度
结构变迁本身可以使一个国家的工业化和城市化水平提高,但是衡量转型的第二个非常重要的指标,不在于工业化和城市化率,而在于结构变迁带来乡村变迁的程度,即农民与土地及乡村的黏度变化。
在世界所有发达国家的结构转变过程中,都出现了农业占GDP份额和农业占就业份额一致的下降,即农民跟土地、乡村的黏度变化之后,农业占GDP份额和农业占就业份额这两个变化趋同。其背后的内涵是农民跟乡村、土地的联动。留下的农民从事更高报酬更有竞争力的农业,因此农业与其他产业间利润率差别不大。
所以,转型的真正标志是两个:一是衰退率的下降,如果衰退率下降,就代表这个国家基本进入比较平稳的状态;二是农民跟乡土黏度的降低,结构变迁本身并不会带来一个社会的真正转型,只有农民跟乡土的黏度降低,才代表一个国家从农业社会转向城市社会。
二、中国转型的典型事实
中国的长期经济绩效与衰退率变化
纵观中国长期的经济绩效,过去70年经济奇迹的核心不是高增长,而是低衰退。改革开放40年来整个经济绩效和之前近百年历史相比较,成绩突出,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不折腾”。政治的稳定带来政治和经济的良性互动,保证了整个社会的高度稳定,再加上政治体制改革同经济体制改革进程相匹配,构建了中国过去40年良好的经济环境。
中国结构转变中的“反常规”事实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发生了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变和从乡土社会向城市社会的转变,农业份额下降,工业份额上升。中国在转型过程中同世界发达国家相比,无论是农业、工业占GDP份额上,还是城市化水平上,均呈现趋同趋势,但也出现了三个反常事实。
一是农民离土的程度小于对农业经济的依赖程度。农民对农业经济依赖的程度跟其他国家趋同——我国农业占GDP的份额,现在不到10%,但农民离土的程度与其他国家相比出现差异——中国第一产业就业占全国就业的将近1/3。
二是农民入城率小于其在城市的经济活动率。在中国,城市化有两条线,常住人口的城市化率和户籍人口的城市化率,二者出现显著差异。我国城市的经济活动和其他国家是趋同的,但是农民进入城市的程度,即作为城市人的程度,跟其他国家相比是反常的。
三是虽然农业产值和就业份额趋同,但中国农业生产出现利润率下降的反常情况。其他国家在结构转变中,农业产值和就业份额的趋同,意味着农业的劳动生产率提高、农业的回报提高、单位劳动的回报提高。但由于我国农业占GDP份额和农业占就业份额这二者之间的反常,直接导致我国农业的利润率是不断下降的。
所以,从衰退率上看,过去40年中国取得了很好的成绩,但在结构转变上出现的这三个独特性,是我们现在面临的主要问题。
三、中国的结构变迁方式与转型困境
一个国家转型是否成功,即乡村是否纳入到整个结构转型之中,核心不是取决于结构变迁程度,而是取决于结构变迁方式所带来的农民与土地黏度的变化。结构转变只有带来土地黏度的变化,才是真转型。事实上,在新中国70年的发展过程中,有快速的结构转变,但在土地黏度降低上,由于结构变迁的方式,导致农民和土地的关系出现了与发达国家相比反常的情形。所以,不是结构变迁的速度带来转型,而是结构变迁的方式影响转型。因为不同的结构变迁的方式,会有不同的土地黏度的变化。
农民被绑缚于土地的国家工业化
计划经济时期,我国开启从农业国向工业国的转变,采取的工业化方式为优先发展重工业的赶超式经济发展战略,农业充当提供农业剩余和低价农产品以满足城市低价食品供应、保障低工资和低成本的角色。这种农业发展方式带来两个问题:一是农业劳动生产率停滞,二是农民被绑缚于集体土地的结构转变。其所带来的后果是乡村结构的体系性危机,突出表现为以粮为纲导致乡村产业窄化,破坏了农工、农副互补的结构;农民更加贫困,农业绩效不佳,城乡之间流动性差。我国是建立了一个完整的工业化体系,但却是农民被绑缚在土地上的国家工业化,农民和土地的黏度并没有发生变化。
不离土的乡村工业化
改革时期,我国在土地制度上进行了松解。农用地实行集体所有、农户承包制度;非农用地,则允许农民利用集体土地开启乡村工业化进程。农民参与到乡村工业化进程,但只实现了分工和分业,并没有离开土地。
80年代的中国农村之所以一片繁荣景象,除了制度上开放权利以外,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结构修复。由于允许农业经济多样化,允许农民从事副业,给农民更多的自留地,整个中国传统乡村农工、农副有机配合的结构得以修复,由此带来了农业绩效的增长、农民收入的提高和城乡关系的改善。
可以说,这一时期是城乡关系最好的时期。其间,农民收入提高的速度和农业增长的速度都是最快的。但乡村工业化基本是在乡村地区展开,不允许农民进入城市参与城市的工业化进程。这一时期农民跟土地、村庄的黏度并没有改变,因而不是真的转型。
“农一代”离土、出村、回村的工业化
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中国开启了高速的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农民开始卷入跨地区流动的洪流,城乡之间的大门真正被打开,大量农村人口进入城市。
有別于乡村工业化时期,这一时期人们开始跨地区离土。支撑快速工业化和城市化核心的制度安排是土地制度。我国正是依靠独特的土地制度来保证工业的低成本,支撑中国园区的快速工业化,通过土地的资本化即土地的出让收入和土地金融化来保持国家快速城市化的进程。
这一时期,中国本应实现跨地区的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但由于城市化不落地、城乡权利不对等、乡村土地制度滞后,带来的结果是农民尽管离土,但后来又回村,真正的转型并没有发生。
这一次次乡村结构危机来源于结构变迁方式。中国乡村的真正问题在于中国工业化和城市化的方式,在于整个结构转变过程带来农村有机结构的破坏。我们只注重结构转变的速度,并没有认真反思结构转变的方式,即如何将乡村也纳入到结构转变的进程。园区工业化和政府主导的城市化推进中国快速的结构转变,其代价是整个乡村工业化和城镇化停滞。中国的乡村衰而未亡,农业回报率低下,乡村经济活动更加单一化,城乡要素流动单向化。
四、迈入城乡中国阶段
乡土中国的基本特征是以农为本,以土为生,以村而治,根植于土;城乡中国的特征则是乡土变故土,告别过密化的农业,乡村变故乡,城乡互动。现阶段,中国整个结构发生根本转变,其标志是农民与土地、村庄的黏度开始松动。
农民的分化与代际革命
现阶段农民发生的根本转变,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农民的高度分化。这主要表现在收入上,纯靠农业收入的农村只有10%,20%的农民已经完全不靠农业收入。二是“农二代”和“农一代”在政治、经济、社会特征上出现了代际革命。“农二代”期望更好地融入城市经济,体现出很强的入城不回村倾向。
农业产业革命
在中国新一轮的转型过程中,农业产业正在发生一场革命,这场革命不同于以往的原因主要在于以下三点:
一是粮食安全的概念发生变化。长期以来粮食安全的概念是粮食自给,“米袋子”省长负责制。如今粮食安全已变成主粮安全,这就为非主粮生产区域提供很大的空间,实际上为整个中国农业经济活动的多样化和独特化提供机会。
二是对供给的高质量需求。现在中国恩格尔系数只有27%,大家的需求是从数量转向质量,转向安全,转向健康,这种转变要求提高农产品的附加值。
三是城市对乡村的需求。原来城市对乡村的需求就是低价的粮食,现在还包括旅游健康、自然教育、历史文化等,城市和乡村两个板块互为需要。
农业的产业革命实际上是在不断增加农业的复杂度、独特性的过程中实现的,因此中国乡村有没有革命性的变化,取决于农业能否发生一场产业革命,这就意味着农业在其定义、内涵、功能和发展方式上都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村庄演化与乡村转型
不同于欧美,亚洲的乡村有两个主体,一个是农民,一个是村庄。村庄是一个家庭跟另外一个家庭,农民跟社区、国家发生关系的制度装置,是一个“开关”。村庄是整个乡村各种关系的总合,是非常重要的概念。
由于乡村真正的主体是那些衰而未亡的村庄,但又不能采取大面积乡村建设的办法,所以乡村振兴的核心是如何让这些衰而未亡的村庄体面起来。如今,乡村的耕作半径在扩大,农业的发展方式已经从原来的劳动密集型转向资本密集型,“农二代”与“农一代”对于乡村功能的需求不同。因此,中国未来村落的形态势必会发生重大变化。
城乡的互动与融合
上一轮城市化以生产要素由农村流向城市为特征,土地、资本、劳动力单向流入城市,最后导致乡村衰败。近几年乡村变化非常重要的一点是,资本先下乡,而非政府先号召去乡村。资本来到乡村就代表人在变,人变之后想法就变,人变,想法变,业态就开始变,之后整个乡村产业就开始活起来,城乡互动开始发生。
五、实现伟大的历史转型
目前整个中国所谓的历史转型,实际上是指乡村正在发生的这些变化已经表现出农民和土地、村庄的松动。这些松动是最积极的因素,是中国乡村转型的标志。中国要进一步完成伟大的转型,核心在于两方面:一是中国在进一步朝向全面开放的过程当中,经济和政治要良性互动;二是要想真正实现结构现代化,就要解决农民跟土地黏度的问题。
我们要继续总结改革开放40年的经验。40年来,我国非常了不起的成绩就是衰退率的下降,要在减速的同时防止发生衰退,这是中国最重要的问题。同时,我们也应该意识到,整个改革一定要沿着被证明行之有效的路径进一步开放权利。改革的本质是开放权利,通过开放权利来增加更多人的机会,做大蛋糕,防止衰退。
从转型角度来讲,现在开放权利最主要的是城市向农村开放、农村向城市开放。首先,城市要全面开放,要对“农二代”开放城市的权利,尤其是对“农三代”开放教育的权利,这是牵涉整个中国的转型是否会出现断裂的重要问题。其次,农村要向城市开放权利,土地非常关键。土地要向乡村、农民开放非农经济的权利,同时向城里人开放使用土地的权利,这样才能使整个乡村地区盘活。最后,权利开放的前提是要实现有效治理,核心是土地制度改革。只有进行土地制度改革,才能使整个乡村的经济多样化,才能使乡村很多新产业有落脚之地,城里人才会融入到乡村中去。
除了对上述两个核心要素的把握,从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再到城市中国,在结构现代化三阶段中,我们还要有所防范。
一是防体制冒进。我们党提出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提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要更加成熟更加定型,意义就在于防止冒进。
二是防结构冒进。不能通过快速的工业化、城市化来实现从农业国向工业国的转型。一定要认识到城乡中国这个形态的长期性。长期的形态是城乡共处、城乡平衡、城乡融合。乡村只有功能的变化,不会消失。
三是防观念固化。要真正实现乡村转型,必须防止观念固化。与城市转型相比,乡村转型更加困难,因为人很坚固,地很坚固,观念更坚固。未来真正的困难是乡村的转型。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党委书记、院长)
责任编辑:马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