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指环
2020-05-20岑燮钧
岑燮钧
母亲早几天就在提醒黄景仁,表妹阿桃的儿子快满月了。
“阿姆,那依去一下就好了。”
可是,结果这一天母亲闹肚子,直拉得眼睛都凹进去了。母亲让黄景仁去,黄景仁磨蹭着,母亲示意了一下方桌上的礼物。他出门时,儿子绕上脚来。他把儿子拎到妻子面前,自个儿走了。
他只去过一趟表妹家——当时送嫁去。表妹是去做填房的。男方死了女人,有两个孩子,大的都跟表妹差不多年纪了。
表妹家的门墙高高的,是一个四合院,有三进房。他老远就看见了她家门前的那棵老树,盖住了半个村子。妹夫比他大一轮,与他父亲年纪相仿,可惜他父亲早过世了。他家虽也是四合院,却只是一角。现在,全靠他支撑门户了。
他跨进院门时,院子里站了好些人,大家在阳光下三五成群地聊着天,几个小孩窜来窜去。他感到有点不自在,不知朝哪个房间走。
“你娘呢?”正好舅妈出来,向他招手。舅妈接过他的礼,他就跟别的男客站到了一起。这时,他看见妹夫在院门口迎接客人,老树新花,满脸笑意。他站在背阴处,脸上跟着似笑非笑……
他想起阿桃出嫁的时候,哭得很伤心。
这时,他听到有人在说“小公子来了”,舅妈抱着大胖小子,走到前厅来。阿桃跟在舅妈后面。阿桃比以前白了很多,也胖了很多,几乎不是他记忆中的阿桃了。女人和小孩子都围上去,小孩兴奋地喊着,想看看小弟弟。大家都说着吉利的话,有的说像阿桃,有的说像某某,更别说,大多数人说是像妹夫。这时,阿桃看见他了,走过来,问他,姑姑怎么没来。他胡乱说了个理由,想问候她一声什么,却说不出来。阿桃捋着头发,又问表嫂怎么不一起来。他僵笑了一下,算是回答了。这时,他的心一跳,看见她的手指上还套着那个银指环!他想,幸亏娘没来,这个银指环,娘找了很久了。
“哎呀,孩子哭了,娘呢?”
舅妈咋咋呼呼着,一把拉过阿桃。阿桃抱过孩子,哄着。她又被人群围住了。
他是下午走的。别的客人也有走的,他混在人群中。妹夫送出来,阿桃紧跟在身后,两人送客人上船的上船,上车的上车。他一个人走回家,回头看见阿桃还倚在院门口,好像在找谁似的……
回到家里,母亲躺在床上,儿子坐在地上哭,妻子去河埠头洗衣服去了。他抱起儿子,替他擦干净鼻涕,坐在娘床头,问候了娘。娘似乎好些了,絮絮叨叨问了很多,他只说阿桃胖了,别的也说不出啥来。
他想读会儿书,儿子缠着他。一会儿,妻子回来了,晾着衣服,儿子跑出去,妻子骂骂咧咧的,几只鸡直飞叫。桌上的书翻着,总是在这一页,字像蚂蚁一样,跑来跑去,总是抓不住意思。
吃晚饭时,母亲总算坐起来了。她只吃了一碗粥,而他也只吃了一碗饭,母亲问咋吃这么少?妻子瞪了他一眼,揶揄道:“他中午吃了酒宴,肚子里还有油水呢。”孩子嚷嚷着,饭挑得满桌都是。妻子一把把他扔下桌,他憋屈着哭起来。黄景仁觉得很烦,就走了出去。
“你带儿子玩去,我忙了一天了……”
“来,到婆婆这边来。”
他听见母亲在哄儿子。这些鸡零狗碎的事,他烦透了。
他伏在石桥栏上发呆。一只船摇过来又摇过去,河水晃荡着,水里的房子、树木,连着水草,一起荡漾开去。慢慢地,水的皱纹捋平了,他看见上弦月在水里像半个镜子似的,越来越胖了,仿佛阿桃的银盘大脸。席问,阿桃抱着孩子,过来招待,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她会意到了他的眼睛在看什么,微红着脸转过身去。
那个银指环,他是从母亲的妆奁里偷出来的。
他走下石拱桥,走回院子。院子里只剩下几根晾衣杆,夜凉如水,有几个窗口晃动着烛火的影子,偶尔传来轻微的人语声。自家的一角,连烛光都灭了。隐隐地,远处有丝竹的声音传来,但听不分明,随风一阵响一阵轻,就像他缭乱的心绪。当时,母亲说阿桃嫁过去过得不如意,他倒心生怜惜;如今,只能怜惜自己了。
黄景仁在院子里站了很久。
阿桃未嫁时,有一回母亲从娘家回来,告诫他,不要再去找阿桃了。舅妈在骂她,连枪夹棍,也骂了他。这是他知道的,肯定是东窗事发了。阿桃家隔着河湾,是一个好大的竹园。他约她时,總是在竹园里吹笛子。那一晚,等了半天,阿桃才溜出来。她依偎在他身边,月亮细细碎碎地照进来,两个人的脸忽明忽暗。他兴奋着,让阿桃闭上眼,把一个银指环套在了阿桃的手指上。阿桃羞答答地低下了头,呢喃着。他们依偎了只一会儿,忽然,河湾对岸传来了舅妈的吼声:“阿桃,你个死妮子,又跑到哪里去了!”
他进去时,妻子已经睡下,他叹出一口长长的气。
他一直为生计奔忙。有时,使性子,乱走一气。
功名不就,且做幕宾。一年又一年,反认他乡是故乡。有一夜,他做了个梦,竟梦到了阿桃。阿桃白白胖胖的,她抬起手来,向他示意了一下那枚银指环,然后害羞地跑开了,像个小姑娘似的,躲进了竹林里……醒来,只听得夜猫在叫。他再也睡不着,披衣推窗,但见繁星满天,不由诗兴大发——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
没几天工夫,他就写了十六首绮怀诗。一月后,得一家书,信末提了一句,说三月十四,阿桃死了。
他一晾,想起做梦的那天,好像就是这个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