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的心愿
2020-05-20魏东宁
童年往事
刺骨的寒风将冬日的太阳,冻成了标本。上一场积雪还没有融化,另一场大雪又在酝酿。天气恶劣,医院人满为患。
叔叔住进医院,已经一个多月了。他的状况越来越差,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有时,他也会难得清醒一会儿,拉着我的手,虚弱地说:“小丽什么时候能回来?”我回答他:“就快了……”
与父亲的严厉相比,我更喜欢对我疼爱有加的叔叔。
叔叔英俊,性格开朗,眉宇之间闪烁光泽。父亲是飞行员,总有飞行任务,我小的时候,不能常伴我左右。母亲是医生,经常值夜班。叔叔常承担到幼儿园接送我的任务。
在往返路上,他发挥语文老师的特长,总给我讲许多有趣的故事。
4岁时候,叔叔开始给我买小人书。那时我认字很少,但是书上栩栩如生的画面,足够吸引好奇心,而且还有叔叔充满磁性的朗读和耐心讲解。《我的童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名著,都是通过小人书,植入到我的脑海里的。
13岁的时候,我以优异成绩考入市重点中学,语文老师就是叔叔。在他的谆谆教诲下,我的语文成绩稳步提升。我参加学校组织的作文比赛得第一名,我的作文本也经常被一些不会写作文的同学拿去抄写阅读。
有一天,叔叔突发奇想,把我写得不错的作文钉在一起,包上一个精美的封皮,还在上边工工整整写着:魏东宁作文选集,看得我脸红心跳。
叔叔鼓励我给报社文艺副刊投稿,是在我15岁生日那天。我写了一篇600多字的散文,经过叔叔的润色后,我送到报社编辑部。
没指望能发表,我很快就把这件事情淡忘了。谁知,两周后的一天上午,叔叔在操场上找到了我,他指着泛着油墨芳香的报纸,高兴地对我说:“孩子,你的文章发表了!”
当天晚上,父亲在家里设宴,招待叔叔全家。叔叔拿着手中的报纸,兴奋地对她的女儿小丽说:“你看哥哥,多有出息,以后能当大作家!”小丽却撇撇嘴,不屑地说:“就你偏向他,离开你,让他试试?”
她的话把大家都逗乐了。这个小丽可是个大人物,她从小学开始就展现了令人恐怖的智商——她比我小3岁,却跟我一起参加高考——我考入了一所省内的重点大学,小丽则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清华大学生物系。
因为爱情
医院的患者很多,像自由市场一样。我已经能非常熟练地找到通往叔叔病房的路,尽管有点儿曲折。我走在人头攒动的走廊里,接到了小丽的电话,她先是询问叔叔的病情,然后告诉我,又汇过来一万美元。我情绪有点儿激动地告诉她,现在需要的不是钱,是需要你能快点儿回来。她为难地说,自己课题太忙,实在走不开。
1986年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一家机关做文体干事。工作之余,痴心文学创作,偶有作品见诸报端。小丽继续深造,延续科研梦想。硕士毕业后,执意出国读博。她的这个决定,让已经为她安排工作的叔叔乱了阵脚,可见她去意已决,只好同意。为此,婶子旧病重发,住进了医院。
小丽临行时,叔叔在医院里陪护婶子,委托我去机场送她。小丽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央求我说:“哥呀,我不在家,也没有别的亲戚,父母就拜托你了。”
后来,我才知道,小丽喜欢上了一个叫杰克的美国留学生。她出国的冲动,纯粹是为了爱情。
小丽去美国的第二年,医院给婶子下了病危通知书。叔叔让我给小丽打电话,希望她能回来见母亲的最后一面。可是,小丽的实验课题正处在关键的冲刺阶段,她离开,实验将半途而废。叔叔拿着小丽寄回来的1000美金老泪纵横,说:“我们需要的不是钱……”
当我把噩耗告诉小丽时,她在电话的另一头,泣不成声。
半年后,小丽团队的实验获得了成功,终于,借休假机会,回到了祖国。她花重金,在高档陵园,给婶子买了块墓,算是弥补了自己的愧疚和遗憾。
回来的路上,叔叔说,他想去海边看看。时值深秋,海边风大浪急,被啃噬的海浪,像叔叔的头发一样苍白。叔叔望着这一幕,深有感触地说:“等我死后,你们就把我们的骨灰都撒到海里吧!”小丽忙说:“怎么了,老爸,你怕我们做晚辈的不孝顺你吗?”叔叔茫然地看着大海,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
处理完婶子的后事,小丽行色匆匆,返回美国,去筹备她和杰克的婚礼。不久,她寄来路费,邀请我和叔叔到纽约参加她的婚礼。
婚礼在著名的圣·约翰大教堂举行。小丽一袭白色的婚纱,略施淡妆,嘴角挂着她那标志性的微笑,像盛开在冰山上的雪莲一样典雅。当叔叔亲手把她交给西装革履的杰克时,我看见叔叔早已泪流满面。
宣判死刑
听到我的脚步聲,似睡似醒的叔叔睁开眼睛,用乞求的目光望着我。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便故作轻松地说:“小丽的课题结束了,她马上就能回来看你了!”
提到小丽,叔叔身上检测仪器上的数字就开始欢愉地跳动。白天在医院帮忙照顾叔叔的父亲,打好热水,把我拉到走廊里:“小丽怎么这么不通人情啊!是她的课题重要,还是她爹的命重要?”我透过玻璃窗,看见仪器上的数字在急剧跳动,赶紧示意父亲小点儿声,父亲则抱头蹲在了地上。
1990年,我娶妻生子。原本以为会喜上加喜,可谁知,我的业余创作却陷入了困境。寄出去的稿子,如泥牛入海。
就在我苦恼不堪的时候,一位文友告诉我,他和几个笔友联合购买了一个丛书号,正想摆脱创作颓势的我,开始义无反顾地加入到自费出书行列。
自费出书费钱费事费神,全家人都站出来反对,只有叔叔支持。他从书柜里拿出一个发黄的档案袋,里边竟是他装订成册的《魏东宁作文选集》。
我惊呆了,这本小册子他一直保存了15年!他语重心长地说:“不管是自费还是公费,都是你创作到一个阶段的总结。有梦想就要追求,不见得成功,但要对得起初心。我有一个学生,他的父亲是著名作家。我已经和这学生取得了联系,他答应让他的父亲给你写前言。”
我被叔叔说得热血沸腾。
半年后,我的书稿通过了出版社审核,进入到印刷阶段。我考察了市内的几个印刷厂,价格都贵,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正当我一筹莫展,叔叔伸出援手,把一个装着3000元钱的信封交给我,解决了我的燃眉之急。叔叔还主动担负起繁琐的校对工作。
这期间,他遇到了自己的第二次爱情。杨姨是叔叔的同事,小叔叔5岁,丈夫多年前死于一场车祸,女儿在外地上大学。一次老同事聚会后,两颗孤独的心,炙热地走到一起。
在那段时光里,叔叔充满了激情,好像又活回了年轻时的模样。周围的人也都看好他们的黄昏恋,纷纷献上祝福。杨姨也征得了自己女儿的同意,交给叔叔一笔钱,让叔叔把房子好好装修一番。
当我兴致勃勃地来到叔叔家,想跟他一起研究施工方案时,却发现叔叔的情绪低落,一问才知道,小丽打来越洋电话,坚决不同意叔叔再婚。
小丽常年不回家,几乎不过问叔叔的生活,此刻,却宣判了叔叔爱情的死刑。我生气了,跟叔叔说:“她凭什么干涉你的生活?这些年,她知道你是怎么生活的吗?她了解你的苦衷吗?她考虑过你的感受吗?”叔叔却再也不肯言语了。
不知道叔叔是怎么和杨姨解释的,只知道没过多久,情绪低落的叔叔觉得身体不适,住进了医院。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发现他的喉部有一个阴影,还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查。
陪护期间,我趁叔叔睡着,开始校对书稿,这次校对完了,就可以印刷。20多万字的书稿,看得我头晕脑涨,想起叔叔之前的辛劳,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我的書付梓不久,叔叔又开始通过各种关系,推销我的新书。医生劝他对喉部进行细致检查,他总是推脱。谁知,这一拖,就拖到了最后。
最后时光
2006年,叔叔退休。有高级职称的他,成了几家办学机构争抢的对象。就在这时,小丽的一个电话,又改变叔叔继续发挥余热的计划——为了弥补她不让叔叔再婚的遗憾,她竭力劝说叔叔去美国安度晚年。起初,叔叔以各种理由拒绝,但终究架不住女儿的再三催促、亲友们的极力相劝,只好答应了。
不过,叔叔在美国生活了不到半年就回来了,他说“不习惯”。回到家不久,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把老房子卖了,把大部分钱捐给曾经工作过的学校,还成立了一个“小作家基金”。为了不给我们添麻烦,他决定搬进养老院。
在养老院,他自费订阅几十种报刊,白天给老人读报纸,晚上发挥自己的特长,给老人家属的孩子免费补习功课。开始的时候,补习班只有几个孩子,后来发展到了70多个。他还报名参加了遗体捐献活动,承诺死后将所有的器官都捐献。
2008年的秋天,养老院通知我,叔叔病重,住进了医院,医生诊断叔叔是咽喉癌晚期。主治医生说,任何治疗手段除了徒添痛苦,都已经无济于事,最多还能有半年时光。
我们没有把真相告诉他,骗他说是咽喉息肉。我们希望叔叔人生的最后时光能够摆脱恐怖,走得有尊严。
我在第一时间把叔叔患病的消息告诉了小丽,希望她能早点儿回来。小丽表示,建议叔叔去美国治疗,还汇来一万美元。
得知这些情况,叔叔有点儿不高兴:“我不是不让你告诉小丽吗!”说完了,叔叔又苦笑了一下:“告诉小丽。金钱代替不了情感。她一拖再拖,等回来了,我可能认不出她了。”
终于,小丽回来了,而此时,叔叔已经昏迷3天了。
千呼万唤下,叔叔勉强睁开了疲倦的双眼,小丽跪在床前,紧握住叔叔的手:“爸爸,我来看你了!”叔叔怔怔地看着女儿,有气无力地说:“你是谁呀?”小丽痛哭流涕:“爸爸,对不起,我是你闺女呀。”
叔叔闭上了眼睛,检测仪器上的数字,已经变成一条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