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置与嵌入:“群文阅读”的两种教学展开范式
2020-05-19袁海锋
袁海锋
作为教学理念,群文阅读堪称当今语文教育界的“爆点”话题。事实上,群文阅读是十足的新生事物。作为国内群文阅读较早的尝试者,蒋军晶曾对其词源做过追溯。据他记述,2009年左右,台湾学者赵镜中在描述台湾课程改革时已经提到“群文阅读”一词:“虽然教师还是习惯于单篇课文的教学,但随着统整课程的概念推广,教师也开始尝试群文的阅读教学活动”。在此基础上,蒋军晶则如此描述群文阅读概念:在较短的单位时间内,针对某一议题,进行多文本的教学。[1]
谈及群文阅读,法国的叙事符号学理论特别是朱丽娅·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理论常被看作其理论支撑。当前群文阅读教学多以议题勾连文本,以期结构化选文,增强阅读教学效能。群文阅读的这种实践方向,与互文性阅读的理论指向颇为龃龉。互文性阅读教学虽然强调深入内部,发掘文本互文性,但多文本在形式上又呈现群文阅读的文本关系。二者的“矛盾统一”并非不能调和:如果将当前的群文阅读实践视为一种方法论落实,与互文性阅读在方法论层面对等。二者整合后的“群文阅读”(本文表述中,凡加引号的群文阅读一词,皆取义概念的价值观层面或词汇言语层面;不加引号的则取义概念的方法论层面,与互文性阅读为同级对等概念)则自然形成更为高标的价值观层面意义,进而与前述两个概念达成“一体两翼”式的内涵外延布局。在这种布局里,两种阅读范式在教学形态上呈现出共置与嵌入的景观差异。
一、群文共置:整合的、对比的、共生的、片段的
群文阅读,以多文本为基础,文本选择不外乎课内单元组文、课内选文+课外选文、纯课外选文几种组合形式。教学针对某一议题展开,以此勾连所选文本、结构教学。群文阅读中,文本数量增加,但教学时长依然控制在较短单位时间内。群文阅读中众多选文呈现一种共置的文本关系,落实在教学中,它们又细化出外部的、对比的、共生的、片段的教学景观。
(一)整合的文本关系。群文阅读由教学设定的议题勾连,而议题是在文本整合的基础上凝结而成的,因而群文文本关系是围绕议题形成的某种松散的外部结构。因为教学议题是整合而成,所以它平等地指向所有选文,选文共同托起教学议题,共同促成教学议题的明确、落实与深化。群文阅读只存在焦点议题,而不存在一个焦点文本,也不存在其他文本共同指向、推进焦点文本理解的教学预期。即便群文阅读中最为盛行的“1+X”式课内外选文组合,课内选文也不具有焦点文本的地位,课外选文也不是为理解课内选文而存在的。它们只是为了某个教学议题需要,而临时达成的集合。这是群文阅读文本关系的整合属性。
以营口市第二十九中学张彬彬老师讲授的《纪念白求恩》《植树牧羊人》《走一步,再走一步》群文阅读课为例。三篇课文均属七年级上册第四单元的课内选文,在单元导读中,有“拥有美好而充实的人生是我们共同的心愿。本单元课文,从不同方面诠释了人生的意义和价值”的教学提示语。张老师由此凝练出“个人选择与人生意义”这一教学议题,并在教学中与学生得出了“白求恩选择为一群人守护而达成人生的意义”“牧羊人选择让一个人坚守而实现人生的意义”“小男孩在每一步选择后感触人生的意义”。这堂群文阅读教学课,在形式上无疑是典型的,在教学效果上对学生理解选择、理解人生意义显然是有益的。从单元设计上看,三篇课文是为了某个单元主题而平等共置的;从教学设计上看,三篇课文又从不同角度阐释、发挥了教学议题。这样的教学落实,其实是群文共置总特征之下其外部整合性发生作用的必然。
(二)对比的教学手段。教学手段是落实教学目标,铺展教学内容的必然路径。教学手段存在多元,但具体到相应课型,教学手段的选择又是极为有限的。议题出于群文,有其共通性;又隐身于群文,表现为特殊性。共置文本的平等状态,不仅表现在文本的教学地位上,也表现在文本的议题蕴涵能力上。在选文中,议题展开的维度不同,但“展开”却是均衡存在的。由此,对比成为群文阅读最为倚重的教学手段。议题内容在选文中呈现的异同表现、延展的不同方向、最终达成的外延可能,分布于具体篇章,只有通过对比才能提取,只有通过对比才能彰显,也只有依托对比才能将对议题的理解落到实处。
笔者围绕《壶口瀑布》《藤野先生》《背影》三篇课文,设计了以“闲笔的写作运用”为议题的群文阅读课。闲笔是一个写作意图较为含蓄不明、写作形式多元自由的艺术表现手段。从单篇的角度看,学生理解闲笔是困难的,也必然片面。教学中,由议题出发,设计“三段闲笔写作,在内容有何不同”的教学问题。通过对比,学生很快明确:《壶口瀑布》的闲笔在写景,《藤野先生》的闲笔在记人,《背影》的闲笔在叙事。借助对比,学生首先明确了闲笔分类。在分类基础上,衔接而来的便是对闲笔具体写作运用的明确。再借“作者为什么这样写,有什么好处”教学问题,学生对比探讨后也可以大体得出:描摹一种自然境况,补充一段故事前情,刻画一番社会世相等。其实,这个过程中,学生对于闲笔的教学理解已经发生。
(三)共生的教学效果。教学手段最终要追求教学效果,群文阅读的效果达成是共生的。所谓“共生”,有两个层面的意义可能:一是课堂主体共生教学成果,一是教学选文共生议题意义。
课堂由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组成,其中有期待通过学习提升素养养成生命价值观的学生,有期待落实教育理念教学目标以培养人的教师。人在课堂里,参与课堂中,对比的教学手段需要人来操作与达成,比如教师教学目标的落实、教学结构的设计、教学问题的追问等;比如学生参与教学问题讨论、辩难思维成果、感受选文文学意义等。这是一个师生对话、生生对话的过程,它是共同体式的,共同生成的。
群文不存在焦点文本,它们指向议题的意义生成各有维度、各据层次。但是每篇单独的选文都不足以单独生成议题的所有意义可能,唯有共生才能集点成面,助学生以全面地理解。白求恩的选择有他的具体指向,而且有着鲜明的人生意义可能,但却不能生发“个体选择与人生意义”的所有可能,牧羊人、小男孩个体选择亦是如此。《壶口瀑布》的闲笔有它具体的文学意图,但只是意图的一个层面,它不能代替《藤野先生》《背影》中闲笔的写作运用可能。两个群文阅读设计,三篇选文,三个议题的意义走向如同伞骨,它们共同撑起议题这块伞布,共同展示出豐富的议题内涵可能。这个层面的共生更是彰显出群文阅读之于语文教学的独特意义。
(四)片段的教学选择。议题是群文阅读教学设计的核心,但议题不是针对某篇选文,而是指向群文的,从群文中概括析出。印度哲学克里希那穆提说:“一个人就是整个人类。他不只是代表人类,他就是人类这个物种的全部。”[2]对应于群文议题的处理,因为概括析出,单篇选文的意义可能也要远超议题涉及的部分。为了教学议题的展开,群文阅读要对文本丰富的意义可能作减法,将教学目标框定在有限的议题之内。比如“闲笔写作运用”的群文阅读设计中,只涉及选文开头闲笔部分的目标文段,而对文本意义更加丰富的选文主体文段做了舍弃。
当然,这是群文阅读的无奈之举,却也是明智之举。选文与议题的关涉并非全文,取舍维持了议题的单纯属性,为其达成作了必要的学理准备,同时也使得教学的时间展开存在可能。忽略议题,不加取舍,群文阅读必将失去边界,失去教学可能,更遑论其卓越的教学效果达成。
每一种教学理念都有其独特气质,群文阅读亦是如此。只有理解群文阅读的共置属性,理解其外部的、对比的、共生的、片段的教学特质,群文阅读的教育力量才能真正展示。
二、互文嵌入:倾斜的、文本解讀的、聚焦的、自在的
“互文性”(Intertexuality)是“文本中心”文学观念下单一文本研究方法的延伸与超越,它关注文本间有意或无意的影响事实,以及由此催生的文学意义生产。因为是跨文本研究,互文阅读在文本形态也就具有了“群文”的外部特征。互文性理论认为,文本中的词语指向先前的或共时层面的文学文本集合,每一个词语(文本)都是词语与词语(文本与文本)的交汇;在那里,至少有一个他词语(他文本)在交汇处被读出。[3]每一个文本,每一个句子或段落,都是众多能指的交织,并且由许许多多其他话语所决定。因此,一切话语都必然具有互文性。[4]
与群文阅读相比,互文阅读不存在人为预设的议题。文本的互文关系由言语自身丰富的能指可能决定,它们会跨越文本,在不同文本时空维度里向潜在的他文本发出呼唤,并寻求异质的言语回应。与群文阅读文本共置关系不同,互文阅读的文本呈现为嵌入关系。在“嵌入”的宏观文本景观之下,互文阅读又凝结出倾斜的、文本解读的、聚焦的、自在的教学景观。
(一)倾斜的文本关系。文本“互文性”的存在是由言语能指繁复的意义可能决定的,它们从文本内部滋生,并在文本间遥相呼应。互文阅读中,文本的外在关系是多文本的“群”,是多文本的共时阅读,但文本间地位却不对等的,意义可能指向单篇选文的一句一段一篇。互文阅读的“群文”存在一个单篇的主文本,它的言语发出呼唤,寻求数量丰富的他文本予以回应,并借助他文本的言语可能实现主文本的意义实现。他文本天然地向主文本倾斜,依从于主文本,向它输出意义可能而不反向汲取。
《阿长与<山海经>》中,鲁迅写到阿长“又不许我走动,拔一株草,翻一块石头,就说我顽皮,要告诉我的母亲去”。如果仅从文本理解,阿长待“我”严苛,不近人情。作为教学的主文本,学生对它的理解是表面的。但此时,它也向潜在的他文本发出意义呼吁。《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泥墙根”一节作为他文本,给予了丰富的言语回应:原来“我”翻的不止一块石头,为的更是下边的蜈蚣、斑蝥,或者其他——捉住它们、按住脊梁;我拔的也不止一株草,而是将园中的何首乌藤“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甚至还有鲁迅没有提到的覆盆子与它的刺。他文本《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与主文本《阿长与<山海经>》互文阅读时,其姿态是完全倾斜向主文本的。
(二)聚焦的教学形态。群文阅读中,选文呈现一种均衡铺展的文本关系,文本共同指向议题。互文阅读中,选文呈现的则是一种聚焦关系,主文本居于众多文本中心,他文本呈现环绕聚焦的态势。当然,互文阅读中,文本的“主他”关系是变动的,但随着“主他”文本关系的变动,选文间聚焦环绕的文本形态却是不变的。互文教学中,他文本因回应文本呼唤而聚焦焦点文本,形成众星拱月的文本分布。星与月的形态关系,是互文阅读众多选文教学形态的绝妙隐喻。
比如《永久的生命》“有限的岁月只能一度为你所有,它们既然离开,就永远不会再返回”一句,谈个体生命有限时间永久,时间单向而干脆地碾压着脆弱的生命。但这对年幼的初中生而言,理解起来确实困难。作为文学母题,咏叹苦短人生并试图超越的他文本纷纷回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柏》),“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苏轼《赤壁赋》),“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史铁生《我与地坛》)……教学中,这些文本以环绕聚焦的形态围绕着主文本,并以互文之力,助推学生理解。如果众多选文间的“主他”文本关系变换,这些选文的聚焦方向随即也会调整,但选文间环绕聚焦的总形态却是不变的。
(三)文本解读的教学诉求。与群文阅读围绕议题从外部展开教学不同,互文阅读指向词句段篇的复杂能指的理解。它将众多文本聚集一处,借助其他文本的意义可能,助推主文本教学点深刻有益的意义解读。文本解读内容多元,可以是实词虚词表达效果的感知,可以是人物形象的理解把握,可以是景物描写意图的清理,抑或选文情感主旨的破解。文学表达总是力求含蓄婉转,这种独特气质过渡到文学接受,就转变成了学生单篇阅读的理解障碍。互文阅读就是借他文本的意义力量,完成主文本阅读节点的突破。这一点,与群文阅读有着本质的不同。
作为少爷的“我”,关注少年玩乐的趣味;作为保姆的阿长,留意那些小虫的危害、弄坏的矮墙和少爷被刺伤的手。阿长“又不许我走动,拔一株草,翻一块石头,就说我顽皮,要告诉我的母亲去”,更多藏着对年幼少爷的关爱,以及作为仆人无计可施的无奈心理。从这种心理出发,反转阅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阿长面对“我”在院子中妄为时,讲述美女蛇传说的现实意图很快被学生感知到:阿长的故事不过是想唬住年少的“我”——少到园子中去,少肆意妄为,也少为她添些谋生活的难处。这种心思,与她给“我”讲长毛虐杀门房的故事,再次得到互文印证。当然,阿长的做法有了效果,以致于“我”“长的草里是不去的”。在这些文学描述之后,阿长的文学形象渐渐鲜明起来。
(四)自在的教学运用。群文阅读中,议题是概括性的,也是限制性的,议题之下,选文要事先确定篇目,选文议题意义难以变动。但在互文阅读中,互文运用的时机是自在的:当主文本发出意义呼唤,他文本可以“群贤毕至”,理解达成后,他文本又可挥之即去,对于主文本的教学可以继续按流程进行。互文运用的文本数量是自在的:可以是两文对读,比如《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阿长与<山海经>》的互文互动;也可以是多文互动,如上文《永久的生命》的教学范例。互文运用的教学阶段是自在的:可以在教学前段、中段或者末段,完全由具体的教学需要决定。因为这样的自在气质,互文阅读的教学运用可以比群文阅读更为密集地介入课堂、影响课堂,这算互文阅读教学运用的一大优势。
群文阅读与互文阅读是两种效用指向不同、组织形式不同的教学展开范式。清理它们的貌相似神不同的教学特质,能让我们认清它们,更好地运用它们。希望这样的尝试是有益的。
注释:
[1]蒋军晶:《让学生学会阅读:群文阅读这样做》,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3-4页。
[2][印度]克里希那穆提:《教育就是解放心灵》,张春城、唐超权译,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17页。
[3][法]茱莉亚·克里斯蒂娃:《符号学:符号分析探索集》,石忠义等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87页。
[4]赵一凡等:《西方文论关键词》,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第210页。
(作者单位:广东省中山市中山纪念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