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接生婆的晚年
2020-05-19剑男
人们都叫她打生①■,操福建口音
老瓦山一带上年纪的人几乎都是经由她的手
来到人间,八十三岁的她手上布满青筋
但仍然白皙,她慵懒地坐在向家嘴的晒场上
仿佛远处田畈上走动的都是她的儿女
我只有余生,没有晚年。我和母亲去看她时
她已经时日不多,声音短促,但清亮
那年秋天,当一个年轻女子拖着带血的身子
在半夜敲开我的门,我以为会有晚年
她又一次讲起那个老瓦山人们都熟悉的故事
只是这次她加进了命運感。那是我接生过的
最漂亮的女婴,没有哭声,我以为
她没有活过来,可当我处理完她虚弱的母亲
却看见她已经睁开眼,一个人在笑
她说自己不是本地人,一直不曾有孩子
和她生活近四十年的男人那时刚刚离开人世
女婴的到来让她感觉是上天对她的眷顾
人都是哭着来到这个世界的,这是
我见过的唯一一个笑着来到人世间的女孩
那个女子第二天悄悄离开后,我就
决定收养她,让她长大以后陪伴我的晚年
这真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在她小时候
我就觉得老瓦山会留不住她,但我没有想到
她长大后像她的母亲一样不安分
跟着一个年轻英俊的锁匠去了福建再没回来
说完她露出满口豁牙哀寂地望着我们
仿佛她的晚年正在一点点消失,其时
我的母亲也患上绝症,她的晚年也在一点点
消失。离开回来路上,母亲伤感地说
没人知道这个打生■是如何来到老瓦山的
五十多年了,也许是上天特意
安排女孩以这种方式代替她回到故乡
似乎只有一位母亲能理解另一位母亲的苦痛
似乎自从离开了娘家,我们的
母亲们都是如此悲凉地走在返回故乡的途中
注:生,湖北通城方言,外地口音的意思。
[夜鱼赏读] 剑男的叙事诗从不吝抽丝拨茧的笔墨,章法有度而又无比耐心。往往朴素平实的本真语言,就能拨开遮蔽,捕捉到丰厚的意绪,在词语建构的诗歌世界里,体现关怀与洞悉,以叙事构筑出别具一格的抒情模式,揭示着万物的相依相连,达到诗思与情感交融的境界。这位多产诗人,清醒地意识到技术时代,技术更新的难度与局限,将重点转移到经验、思考与情怀上。这使得他的叙事诗尤显魅力。洗练的散文叙述笔法开篇,接生婆形象已栩栩如生。与小说叙事不同,诗歌的叙事需要实现的是关键意绪的捕捉,“我只有余生,没有晚年。”简单一句,瞬间将读者的心抓紧了,也让叙事迅速进入核心诗意,围绕“晚年”展开的故事生动、哀婉,值得注意的是旁听者有“我”,还有我的母亲,母亲为什么要在她的晚年带着儿子去拜会一位接生婆?这里头涵括着丰富的意味,虽然作者没有明说,但“老瓦山一带上年纪的人几乎都是经由她的手/来到人间”,透露的信息已有暗示。作者与母亲的拜访,其实也是对生命来源处的拜会。呈现出错综复杂、千丝万缕的命运与情感的联系,这就避开了旁观视角的隔膜感,已不仅仅是对他者的悲悯,“我”的意绪相融其间,既有对人类命运的洞察,又有对切身命运的感知。生活的积淀,敏锐的诗性捕捉能力,赋予了剑男叙事诗的苍凉和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