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像星空落怀(一)
2020-05-19南书百城
南书百城
姜竹沥抵达千岛国际酒店时,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
远山薄暮,山峰秀丽。酒店建在半山腰,环抱着碧蓝的海域,一路走来空旷幽静,风光卓绝。
门口有明星进进出出,她挑了个没人的角落停下,举高自拍杆,笑着挥挥手:“能看到吗?”
姜竹沥抬眼,直播间里的少女肤色白皙,黑而直的长发将脸衬小了一些,眼睛乌黑明亮,弯成两弯新月。
屏幕上立刻跳出一堆评论——
“能、能、能!就这样不要动!”
“被、被甜甜这个抬眸惊艳到了,甜甜一定是JC颜值最高的美食主播!”
“甜甜看我!你背后那个是花篮吗?我好像看到段导的名字了!啊啊啊,晚上肯定有很多大佬!还有很多好吃的!”
“花篮?”姜竹沥眨眨眼,转身的同时将手机的摄像头也对过去,给粉丝们念花篮上的字,“祝贺段白焰导演新戏《青果》杀青,祝电影大卖……”
俗气,段白焰肯定不喜欢。
还没读完,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又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都过去这么久了,她还记得他的习惯……
不过这念头也只出现一瞬。
下一刻,姜竹沥收回思绪,将镜头转回来,笑着解释:“因为我今天来蹭的这顿饭就是电影杀青宴呀,肯定会有人送花。”她笑出小虎牙,“你们也可以送我花花。”
话音一落,屏幕上疯狂地下起了花瓣雨。
作为一个美食主播,姜竹沥从不把直播地点局限在厨房内。
除了每周固定时间教大家做甜品,她还不遗余力地解锁着每一家好吃的店,一路举着自拍杆,从中国吃到英国伦敦,又从伦敦吃回中国。
回國第三天,恰巧赶上程西西的新戏杀青,杀青宴订在大厨云集的老牌酒店——千岛国际,她对这家店里昂贵的食物垂涎已久,这次总算能借着来给闺密送项链的机会蹭顿饭。
“谢谢你们的花,我都接住啦。”姜竹沥一一向送礼物的账号道谢,小虎牙俏皮可爱,头顶的动画兔耳朵也跟着脑袋晃,“可惜我没有邀请函……我们就找个凉快的地方等西西吧。”她像只松鼠一样,鼓着腮帮开始找阴凉地。
姜竹沥刚刚缩进那个丑花篮的阴影里,一道清脆的女声自她头顶响起:“喂,你是哪个明星的助理?”
姜竹沥抬起头,眼前是一张美丽的脸,是个细腰美人,穿着鹅黄色小礼服,瘦得有些不健康,像一朵萎靡的鸡蛋花。
她刚想说不是……
“怎么躲在这儿偷懒?”
“鸡蛋花”一脸不耐地把手中的袋子扔进她怀里 :“快拿着,热死我了。”
盛夏早已去,初秋时节,秋老虎仍不可小觑。
姜竹沥不知道这是哪路神仙,默不作声地接过来,袋子里是两个透明玻璃小饭盒,隐约能看到,像是装着草莓班戟和草莓派。
“唉,外面真是热,我们去里面等吧。”“鸡蛋花”站着扇着风,酷暑难耐。
她一边往里走,一边命令:“你那个摄像头,等会儿记得关掉。”
姜竹沥连声应好,脚上的动作却逐渐放慢,拉开一段距离后,她偷偷低头看直播间,弹幕正刷得起劲——
“是夏蔚!”
“我就说会有很多大佬!”
“甜甜,可以把摄像头再抬高点吗?想看夏蔚小姐姐!”
姜竹沥有些意外,很小声地问:“你们都认识她?她是谁啊?”
“甜甜,你真的不看剧吗?前段时间特别火的那个网剧《少年时》就是她演的啊!今年刚毕业的,‘95后小花里风头最劲的就是她!”
“对,演完网剧就接了段导的电影,她在《青果》里演女二呀!”
姜竹沥眨眨眼,对那部网剧有点印象。
这几年网剧大热,《少年时》也改编自一部网络小说。重生题材,讲一对年少相恋却不断错过的恋人,重生之后回到过去弥补缺憾,再一次相恋的故事。
过了特定的年纪,她根本不相信破镜重圆,所以她没看剧,不过听人提起过。
“想起来了,是她呀。”姜竹沥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那满足你们,给你们看夏蔚小姐姐,她真人好瘦呀……”
夏蔚没有听见,也没有回头,她走得很快,高跟鞋陷进毛茸茸的地毯,一踩一个坑。
“喂。”走到宴会厅门口,夏蔚突然停住脚步,转了过来。
看清姜竹沥的动作,夏蔚脸上的焦躁更明显了:“我刚刚是让你提着袋子,没让你挂在胳膊上,你好好拿着它会死吗! 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怎么当人助理的?!”
姜竹沥有点蒙,她原本就拿着程西西的项链和自己的手袋,还要腾出一只手做直播,只能把夏蔚的手提袋挂在胳膊上,没想到夏蔚会生气。
“不要你提了,拿来!”夏蔚一把抢过手提袋,扬长而去。
茫然的姜竹沥:“……”
她默默地把摄像头移开。
退出直播间,姜竹沥给程西西打电话,然后去化妆间找她。
程西西领着她往宴会厅走,一路上灯光交错,打着领结的服务员微笑鞠躬,礼貌地帮她们开门。
“你今晚直播?”
程西西也是直播出身的,大学时她们一起开了账号,一个做甜点,一个吃甜点。后来姜竹沥出国远走,程西西靠一档网络综艺节目小红了一把,顺势出道。
“嗯嗯,我难得来一次千岛国际,当然得拍个够。”姜竹沥笑笑,重新登入直播间,一一为粉丝介绍晚宴的冷盘和甜点。
直播间里的人数不断上涨。
程西西笑眯眯地挤进摄像头,在满屏弹幕里捕捉到一条“我们今晚有机会见到段导吗”,她笑着说 :“段导?段导不来,段导是神仙,段导不吃饭。”
弹幕顿时一片“哈哈哈哈”。
她口中的段导,是这场杀青宴的举办人,也是电影的总导演,段白焰。
他少年成名,想法多,不走寻常路,作品不多却部部精品,入圈没几年就把新人导演奖拿了个遍,明星捧一个红一个。
他唯一的怪癖是讨厌社交,除了每年各大庆典颁发导演奖,几乎没有媒体见到他出现在社交场合中,就连拍戏时跟他打过交道的人,也没几个能摸清他的性子。
姜竹沥欲言又止。
“你放心。”程西西小声道,“我打听过了,他真的不会来。”
姜竹沥有些感激。
程西西话音刚落,人群中突然发生一阵小小的骚动。
姜竹沥心头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宴会厅内灯光明亮,服务员恭敬地让开一条道,一个颀长的人影被簇拥着走进来。他的动静不大,却迅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一出现就立刻有人言笑晏晏地端着酒杯走过去,小心翼翼地问好。
女主因故缺席,夏蔚随他上台,小臂自然而然地挽住他的胳膊。
段白焰没有看她,顿了顿,才低声道:“谢谢。”
这句他是对剧组说的。
“随意一点。”
这句他是对在场诸位说的。
然后就没了。
姜竹沥的手无意识地收紧。
他的样子没有变,依旧高而挺拔,嘴唇的颜色很淡,眼神不带温度,寡言而冷淡。他微微抬头,下颌的线条就会格外明显,灯光顺着他眼角的泪痣向下,经过鼻梁,停在喉结上。
岁月对他真是宽容。
姜竹沥高中时就在想,如果他不做导演,出道去当演员,必然也是万人空巷。
“段导不喜欢说话,我来替他说。”夏蔚挽着他的手,笑得小鸟依人,鹅黄色的礼服层层落地,与刚才情绪化的她判若两人,“他说谢谢,意思就是……”
段白焰没心情听,转身欲走。
夏蔚的手来不及抽回,她惊呼一声,脚踝一歪。段白焰虚扶一把,捞空了,她直挺挺地撞进了保镖怀里。
姜竹沥嘴唇微动:“装的……”
“你说夏蔚?”
“我说段白焰。”
他讨厌别人碰他。
程西西微怔,然后笑了:“你这么了解他,当初为什么要分手?”
做了姜竹沥十几年的闺密,程西西怎么会不知道她那场恋爱,当初谈得惊天动地,后来也分得惊天动地。
姜竹沥纠结地咬着吸管,不说话。要她回忆自己的二十岁,只能想起世界末日般的眼泪和后悔。
至于段白焰……
他远远地立在台上,视线扫过来,姜竹沥不自觉地一僵。可他的目光只是稍一停顿,就漫不经心地移开了,仿佛没有看见她。
又或许是看见了,但他不在意。
“因为……”酸涩像裹在跳跳糖里的增味剂,不着痕迹地化开,充斥着味蕾,“他不喜欢我啊……”
姜竹沥犹豫了片刻:“下一次,我也要装不认识他。”
段白焰的精神不好,满屋衣香鬓影,有人来敬酒,他一口也没有喝。
大概是换季的缘故,他的老毛病犯了,整夜辗转反侧,迷迷糊糊地梦见故人。
她好像在哭,他想俯身吻她,可是一伸手,她就像雾一样散开了。
“少爷。”熊恪微微躬身放下一碟食物,打断段白焰的思绪,“眼睛稍微舒服一点了吗?”
“没有。”过敏诱发了眼睛的炎症,段白焰现在对五米开外的生物难辨雌雄。
“夏小姐送来两盒甜点,说……”
“拿走。”
“她让我强调,是草莓的。”
段白焰喜欢草莓,知道的人不多。
他眉峰微聚:“我说了我不……”
麦克风里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蜂鸣,众人齐齐望过去。
宴会厅内灯光明亮,夏蔚站在台上,神色异常,身体瞬间失去重心,猛地向台下倒去,高跟鞋钩住台上胡乱缠绕的电线,带着高大的金属落地灯,轰然砸了下来!
“少……”电光石火间,熊恪眼神一紧,来不及叫段白焰躲开。
落地灯的阴影里,段白焰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灯定格在了半空中。
一只细白的手吃力地挡住了倒下来的灯。
夏蔚摔下台时,姜竹沥的脑子也跟着空白了一秒。
等她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冲到段白焰面前,撑住了沉重的金属落地灯。
果然,不管再过多久……她都做不到无动于衷。
“少爷,你没事吧?”熊恪快步走回来,俯身检查段白焰的身体。
段白焰没有说话,大厅里有些混乱,他坐在原地,眼神定定地盯着某个点,嘴唇陡然变得苍白。
姜竹沥背对着他,依然能感受到如芒在背。他的目光如蛛丝一样缠绕着她,越收越紧,仿佛要将人溺毙其中。
她小心翼翼地把灯扶正,打算默默溜走。
“姜竹沥。”
她刚走出去半步,就听见背后的声音,清冷低沉,隐隐带着怒气。
“转过来。”
她身体一僵,没有动。
“转过来。”他又压低了三个音。
宴会厅内喧嚣嘈杂,另有助理清场,做晚宴的后续安排。
段白焰好像屏蔽了那些杂音,连带着她也被圈在这小小的一隅。
姜竹沥后悔得想咬掉舌头,早知道就不来蹭这顿饭了……
明明已经分开四年,她却仍然像只蜷在壳里的蜗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段白焰嗓音发哑:“不要让我重复第三遍。”
姜竹沥咬咬牙,转了过去。
四目相对,灯光四散。
他抬起眼,嘴角一動,扯出一抹笑 :“好久不见。”
姜竹沥心头一麻。
没有错,他眼底翻涌着的,是浓烈的嘲讽。
只是不知道是对她,还是对他。
晚宴仓促地结束了。
夜色已深,程西西喝了酒,口齿不清地说要送姜竹沥回家。可她们住的地方南辕北辙,程西西第二天又还有工作,要赶早场。
因而姜竹沥婉拒了她,打算下山再想办法打车。
离开千岛国际,姜竹沥顺着大路向下走去。
月色如霜,山崖下的潮水拍打着礁石,星光灿烂,身边时不时有载着明星的车经过。
夜风钻进外套,她的手揣在口袋里,手心发疼。要真正清醒才能发觉,不管段白焰是多绝情的人,用多决绝的语气让她再也别出现在他眼前,她还是管不住腿。
这真让人沮丧。
一阵招摇的跑车引擎声由远及近,停在姜竹沥身边。她没有抬头,车门发出一声轻响:“上车。”
这个声音……姜竹沥惊讶地抬起眼。
见她发怔,段白焰皱眉:“快点。”
姜竹沥愣了两秒,默不作声地钻进副驾驶座。
天边弯月高挂,高架桥上车行如蚁,窗外霓虹飞快地后退。
“谢谢你。”过了会儿,她小声地说。
段白焰将视线落在前方,一言不发。
姜竹沥有些泄气地低着头,车内陷入沉寂。
过去四年,她认为自己唯一的变化就是,变成了更加无趣的人。过去她尚且有勇气拽着他的胳膊不撒手,现在……
“我住在九溪园。”她小声提醒,“不顺路的话,你在山下把我放下也行。”
他没搭腔。
她只好继续说:“房子是租的,明德苑,七栋十二层,坐北朝南。”
段白焰的视线落在前方,光影打到他的脸上,侧脸淹没在黑暗里。
“我三天前才回来。”他没说话,她自顾自地叨叨,企图借此缓解尴尬,“虽然才三天,但我不仅解决了住处,连工作都找好了。就这种办事效率,要是放在我高中时……”
“你回来……”他突然打断她,语调没有温度,姜竹沥识趣地眨眨眼,闭上嘴。
段白焰抿唇:“是来求我复合的吗?”
姜竹沥像只受惊的鸟 :“我不是!”
分手的时候,他让她走了就再也别回来。现在他这话的意思,基本等于“不是让你别出现吗,你怎么又出现了”?
耳边传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她的身体猛然前倾,又被安全带拽了回来。
段白焰眼里的温度冷了下去,他偏过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姜竹沥最怕这种眼神,像是被盯上的猎物,怎么都逃不掉。
“呵。”半晌,他移开目光,发出一声冷笑。
姜竹沥一抖。
下一秒,他拔掉钥匙,一脸烦躁地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接着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竹沥茫然得像只小动物。
他还像四年前一样,脾气一点也不见好转。她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永远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甚至于后来她想逃离父母,偷偷申请了国外的学校,被他知道之后,也是一声寒凉的笑:“非走不可?”
她犹豫着,想等他冷静之后再商量一下,可他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因为第二天清晨,她的手腕上多了根绳子。她难以置信,目光顺着绳子滑向另一端,看见了他的手,是苍白的,带着针孔,布满疤痕。
病弱的少年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他逆光看着她,亲密地吻在她的额头上,跟她道早安,然后,轻笑着问:“还走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姜竹沥背上冷汗涔涔,就在她手足无措,犹豫着要不要给程西西打电话报警时,“咔嗒”一声,车门解锁了。
段白焰去而复返,手上多了个透明的小袋子。
他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身上沾了点水汽,眼角潮湿,整个人一下子被打磨得柔软,只是目光扫过来时,眼神依旧凉凉的。
姜竹沥下意识地朝后缩,半晌也不见他开车。
“你不开车吗?”她小心翼翼地说,“我、我家住在九溪园,明德苑,七栋十二层,坐北朝……”
“姜竹沥。”他的手指放在方向盘上,忍无可忍地打断她,“为什么回来?”
“我……”她无措极了,“我家在这里……”
“我说今晚。”为什么会出现在杀青宴上?
姜竹沥一愣,后知后觉地眨眨眼,他这是在气她偷偷跑来蹭饭?
“是这样。”她连忙解释,“我刚回来时在程西西家借住过两天,今天上午才搬走,还没来得及把钥匙还给她,她说忘了戴项链,我就去给她送,然后……”
段白焰烦躁极了:“我没问这个。”
“那、那还有就是,”她绞尽脑汁,实在猜不到他想听什么,“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分……我出国之后,仍然在做美食主播。今晚刚好有这个机会,我当然想顺路去看看千岛国际的……”
“下车。”段白焰突然起了怒意,他没有看她,下颌绷紧,声音清冷。
“什么?”
“这是我的车。”他的言下之意是让她走。
她愣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睁大眼:“你是认真的?”
段白焰不耐烦:“快点。”
“哦。”姜竹沥有点难过,但还是慢吞吞地解开了安全带。
“拿走。”她打開车门,两条腿刚刚伸出去,一个透明的袋子稳稳地落到她怀里。
不等她看清里面的东西,段白焰飞快地关上车门,将油门踩到底,车子很快就消失在了她的视野里。
姜竹沥:“……”
长街上人少,她好奇,借着路灯光打开袋子,竟然是一小支擦伤凝膏。
他为什么要给她买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