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废墟：一个文明的回响（散文）

2020-05-19张承民

北京文学 2020年5期

张承民

1.废墟启示：罗马正道是沧桑

意大利的罗马是古罗马帝国的文化中心，这好比长安于中华帝国。罗马还是科学的故乡，也是文艺复兴与现代欧洲文明的发源地。

心怀历史的沉重，缅怀前人的艰辛，回首文明走过的苦路，体验人类进化的步伐，我漫步踏上古罗马的废墟。

那是一片残垣断壁，但不同被掠劫烧毁的圆明园。依稀可见，新旧时代脱胎换骨的遗迹，以及战争留下的累累弹痕。破旧露天的庙宇殿堂，还能联想起去日车水马龙的朝圣盛况。废墟并非毁于一旦，当然罗马也非一日之功。岁月洗涤，时光冲刷，风雨雕琢，这赋予罗马厚重的文化。废墟记载了文明中心的变迁和转移，世事的盛衰。断裂的碑石散乱遍地，层层叠叠，像似诉说历史年轮的皱纹。残损的十字架半截掩埋，陪伴着羞怯的野草，那是曾经信仰的路标，粗旷的雕塑流露赤裸的线条，那是渴望真实人性的向往，这折射了其同时代兵马俑的庄重与含蓄。尊尊无言的巨石凝缩了历史，也凝固了历史，那是时代的特写。乾牯的喷泉像似关闭时间的流动，那是追忆往事的留恋。颠簸曲折的狭道，散发着忆古情思，那是理性的镜像光芒照亮后来者的路。静寂的万神殿（Pantheon）闪烁艺术的幽灵，那是荷马孤独的回声。古罗马斗兽场（竞技场，Colosseo）气宇轩昂，引人仰慕，这里曾上演人与野兽的竞技，蛮凶残暴已是遥远的画面，早已不是偶尔露峥嵘的无限风光。

登高环顾废墟，夕阳斜洒串串时光，残疾的废墟披挂着彩虹，在远方视界陷入沉思。我豁然开朗，这边风景独好！原来，那些残破的废墟垃圾竟然是不朽的音符，正在弹奏历史的命运绝响。侧耳静候，我仿佛倾听到但丁的神曲，那是来自地狱挣扎的呻吟。

于是我叹息：往事越千年，物件寓千言。

宽阔的废墟是废都的写真，这里没有对称的美和冠冕堂皇的美，也未显露道貌岸然的面纱。废墟是天然历史博物馆，它记录古希腊文明的火种燃亮这颗地中海的明珠;废墟是伟大历史遗存的化石，它标志着文明磨难进步历史的脚印;废墟是伟大时代留给今天独一无二的标本，它展示人类社会进化的思想宝库; 废墟是一个伟大文明的摇篮和窗口，它透视放大并聚焦渐逝模糊的时空缩影; 废墟是伟大文化勾绘的经典史诗和启示录，它叙述往昔而昭示未来。虽然废墟呈现着垂老与衰败的丑陋，但构建了一幅美丽而凄惨的残疾艺术画卷，让今人的思想触摸与感受其文化的深度与坚挺。

哀哉，废墟不是弄虚作假，而是弄墟作真，一个真实的历史！

2.废墟逻辑：文明进化之胎盘

古罗马伊始，多数欧洲人还在丛林和山洞中徘徊摸索，学习丛林法则与洞穴蜗居;这时的欧洲蒙昧依旧，它正在告别古希腊弑父的幻想和同志的拥抱，尽情品尝亚当与夏娃的禁果，启迪文明的原罪。然而，此刻的中华，游离漫长的夏商周混沌启蒙，进入春秋战国时代，文明如雨后春笋茁壮成长，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塑造孔子，孕育诸子百家，变法图强，法制构思和多样化社会构想初见雏形，德法并行，法德互补，标本兼治，内外兼顾，合纵联横，万里长城在支离破碎中催化，整合超级统一国家社会的理想。由于千山万水的阻碍，地处欧亚板块隆起的两端，古罗马与中华两个相对独立的文明失之交臂、握手无缘、各自独奏、孤掌难鸣。交相辉映的文明协奏曲，留给后来者的丝绸之路。两个几乎同时异地的东西方文明沟通、对话、融合，历尽坎坷，文明的握手竟几乎跨越了千年的时光。

此刻我感叹：穿越时光的隧道，一手牵着罗马，一手牵着长安！

遍布欧亚非三大洲，持续千年的古罗马帝国，在康斯坦丁大帝时代达到辉煌的顶峰，这相当于我国的三国后南北朝时期。古罗马之毁灭绝非源于地震洪水，或生态崩溃和环境瘟疫，也不是人口失控，更不是摧毁庞贝古城的火山爆发。而是由于缺少新思维，古罗马丧失社会发展动力; 绝治的腐化堕落和内乱导致地怒天怨，社会贫富差距巨大，还有偏执傲慢，这触发了类似于斯巴达克斯的贫民起义，人民团结一致对暴政的反抗。这时，罗马帝国周边地区的骚扰，引爆了里应外合的社会共振，使战无不胜的古罗马终于打败了自己而走上不归路，也为“光荣罗马永垂不朽”的座右铭写下庄严的感叹号！

古罗马帝国的贵族利益集团贪婪地压榨剥削人民，不顾人民死活，无视人民的基本诉求，最终导致其灭亡。同行的鲁菲尼教授不无感慨地描述了古罗马晚期的画面，贵族盛行色迷与奢靡的生活方式，追求声色犬马，为了争夺嫔妃，贵族们经常发生决斗，斗兽场演变成斗人场; 贵族们为了尽情感受美食美酒，一日六餐，吞下美食后不久，便请来仆人，使用鸡毛插入嗓眼，呕吐尚未消化的食物，如此清空肠胃，然后再进行下一顿饕餮盛宴。宫廷之外，罗马帝国的臣民们还在水深火热中忍饥挨饿，卖儿卖女，甚至居无定所。由于没有搞定人民温饱的最后一片面包，古罗马终于品尝了最后的晚餐。

在不进则退的文明波涛急流中，古罗马摸不到过河的石头，无暇考量拯救新文明的救生圈，顾不上建造諾亚方舟，便显露出泥菩萨的狰狞面目。在东方，焚书坑儒伴随着孟姜女的哀鸣和四面楚歌，中国社会也经历了战乱动荡萧条的准周期振荡。两个异曲同弹的难兄难弟可谓对酒当歌，殊路同归，像文明的共谋，印证盛极而衰的人类社会进化的原始法则，梦断文明天长地久和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

我遗憾：难道废墟就是人类文明的注解，任何文明必有尽头？

理解和设法回避文明衰落的怪圈定式，已成为困惑中外学者的难题。遗憾的是，至今尚未找到压断古罗马背的那根稻草和导致文明之堤溃决的蚁穴，也没找到煽动社会混沌的蝴蝶翅膀。社会学家试图解释文明的衰落机制：人类的进化激发了文明的扩散与对流，这触发了社会耗散结构的失序与湍流，最终导致旧社会体系的崩溃。假如创造历史的动力是有情的人民，不是无情的永动机，那么文明之路并非从进步走向进步，而是迂回曲折的分形，因此文明的历史表现出惊人的自相似结构，疑似无形“黑手”的模具。地球村欧亚板块相对隔离的区域，古罗马文明与中华文明分别以各自独特的地缘文化，以不同的信仰和理念发育生长，进行各自的社会实验，这完善和丰富了人类共同体的大社会构想。

忽然我哀叹：文明是一个生命，旧文明必灭亡，新文明定诞生！

3. 废墟哲理：文艺复兴之摇篮

纵观废墟，崎岖弯曲，千疮百孔。如同游弋于时间的隧道，感悟罗马正道是沧桑。像似穿梭于迷宫，既为古罗马的高度繁荣而赞叹不已，也为其衰败灭亡而百思不解。

可谓，不识罗马真面目，只缘身在罗马中。

中世纪的欧洲经历黑暗年代，罗马教会视科学为洪水猛兽。宗教神学像怪兽撕咬科学的斗士，罗马成为文明搏斗的竞技场。刀光烈火，眼泪鲜血充满了欧洲新文明的苦路，真理的追求者牺牲在祭坛上。科学引导人类走过愚昧经历阵痛，在腥风血雨中迎来新文明的诞生。因宣扬哥白尼的日心学说，伽利略遭受监禁和迫害，布鲁诺被可怜的罗马教廷活活烧死在鲜花广场。向往自由的神曲唤起诗人朦胧的执着：“我-不-相-信…… ，但坚信苦难的尽头是辉煌的起点。”末日审判的熊熊烈火照亮悲壮而血红的黎明，串串流星刺破千年长夜，这是告别黑暗的祭典和迎接曙光的开幕式，也是伟大时代的剪彩，它敲响新旧世纪分道扬镳的钟声。从此以后，播撒理性和科学的火种燃遍欧洲大地，震惊了罗马，震动了世界，它开出新文明的宣言书和出生证。从此欧洲文明的灯塔闪耀智慧的火炬，黑暗不再令人窒息。

一时胜负在于力，世事沧桑在于理。倒下布鲁诺的地方站起了科学巨人，在其肩膀上摘到牛顿的苹果。

教会专制的地狱闪出一道光，那是三百年文艺复兴的洗礼。时代巨匠，伽利略、达芬奇和先驱诗人但丁，倡导表达现实和尊重个人价值的科学，艺术和文学，回复人本主义，从神回到人，地球中心到太阳中心，宗教主宰让位于科学主导，一个崭新的科技文明从此进入人类历史舞台。条条大路通罗马，透过丝绸之路，罗马人吸取中华古代技术，古希腊社会构思，有机结合逻辑演绎和实体应用，在西方文化平台上，置入东方思想软体，移植修剪，兼容并蓄，去粗取精，继承扬弃，创新发展，成就世界主流文化，并将其先进文化推向世界。东方感性技术和西方理性科学相互萌发，奠基科技主导文明，使人类社会路向走上不可逆转的航道。以此为核心文明的全球扩展，让自信的罗马咏叹 “我的太阳”。升级换代的欧洲科技文明“列车”，驶出罗马，驶向全球，经过德国宗教创新，英国工业革命，法国社会革命，美国信息浪潮，来到古文明的另一个源头——长城脚下。

近代中国，因文化孤立，科学薄弱，良知麻木，盲目自大，闭关锁国，抱缺守残，封建迷信，戏解历史，子虚乌有，谎言欺骗，神秘邪恶，恐吓讹诈，极端排外，终于在后来的东西方文明撞击的千年变局中一败涂地，自甘沉沦。尽管无数先进学人赴义变法，舍身呐喊，但无奈积重难返，回天无术. 昔日建立东方先进文化平台，对人类有较大贡献的伟大民族，只能在东亚病夫的招牌下苟且偷生。西方学者即便用第三只眼睛看中国，也不能解读这个民族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勇气和动力。一个自尊自爱，自强无畏，喜欢 “说不”的民族，经过冷静沉默的思考，找寻治愈衰败的良药：现代革命和改革开放;磨砺百年的摸索，发现国际社会的真谛： “落后就要挨打”。

走出废墟，来到威尼斯广场，在无名英雄纪念碑前，疑惑伫立片刻。浮雕没有中国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豪言壮语，令我想起哲人的话： “历史是人民创造的”。360年后，梵蒂冈罗马天主教会宣布为伽利略平反，宗教与科学的斗争以认可科学的主导价值观暂告休止。科学已在进步的社会成为主流文化，与此相适应的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和宇宙观，及思想，意识形态决定社会价值判断。科学素质的高度，科学精神的强度，科学方法的认知度，科学普及的广度和研究深度，是衡量一个国家综合国力的基本参数。科学是社会尊严的支柱，是高技术经济实施运行的基础。缺少科学素养的文化，如同缺钙少血的雄狮，没有羽毛的天鹅，企盼皇后新衣的丑小鸭。无视科学的理想，只能培育人定胜天的夜郎，屡骗屡败的唐吉诃德和屡败屡骗的阿Q，纸上谈兵和画饼充饥; 排斥科学的社会，屡见盲人瞎马走悬崖，莽信半夜鸡叫和愚公移山;忽视科学的极端诉求，招致浪漫的黑熊走出动物农庄，走过玉米地。综上简言：科学主导的文明，社会稳步进化; 科学贫瘠的文明，社会灾变震荡。现代文化创新必须是增加科学要素。

罗马是广场之城，都难与天安门广场宏大宽广气度相提并论。鲜花广场令人难忘，它经历了血与火的悲壮。广场没有哭墙，因为眼泪是鳄鱼孩子的悲伤，希腊的婴儿已经长大，拥有包容宇宙的气量。愚昧走向文明，蛮荒到开化，无序到有序，必经苦路，这是欧洲新文明的锻造。作为日心论的信仰者，布鲁诺背负永恒真理的十字架，从容走向圣地。那些追求者经历了流浪，逃亡，被放逐，遭监禁，经苦难，受折磨，朝饥夕渴，歧视误解，孤独绝望，亲友离散，边缘漂泊，客逝他乡。这就是创立新世界的锻造，别无法门。如果苦难是文明创新的资源，那么它的正餐不可能只有红酒和馒头。文化苦侣们需要添加新元素增强韧性，磨炼顽强意志，培育高度智慧，学习经历成熟，秉真知灼见，戒哗众取宠。知识学人们需要塑造品格，完善人格，修饰灵魂，净化心理，振奋精神，健全知识，犀利思想，树立信心，有所作为，重新出发。

视线中可见梵帝冈圣彼得广场，那里曾导演审判伽利略的闹剧。尽管罗马教廷积极主动的道歉迟到300多年，然而坚持错误和改变错误需要等量的道义勇气。正义的历史抉择须经复杂而良性的社会运行，相对漫长而无奈，需要信心坚持和耐心等待，毕竟迟到而伪善的正义也是正义，宽恕伽利略毕竟展示了罗马教廷在新时代的超涵养。

今天，我们庆幸伽利略时代早就过去了，然而失落的劃时代羽毛为明天写下了问号，令人疑惑蒙娜丽莎的微笑，还是图兰朵的冷笑……

4. 废墟隐喻：欧亚共同体之梦

理性王国之路通过雪山、草地、大渡河，告慰伟大的英灵定走万里长征。古罗马以来的所有先进文明构建或复兴都经历了类似程式，励精图治，卧薪尝胆，艰苦跋涉，循序渐进，立足现实，稳健改良。当然，不幸的文明各有各的不幸，文明兴衰之路好像日起日落，百川归海，走出城堡，携手长城，共汇全球……

远望废墟，身处新旧时代的门槛，感受高科技脉搏的跳动。全球化信息浪潮，汹涌澎湃，势不可当，必将冲垮那些人民的炼狱和愚昧的城堡。科学是21世纪的主旋律，是国家竞技的主战场，因为现代科技渗透到地球每个角落，从陆地、空间到海洋。全球化新时代正在回归人民的共同梦想，这早已不是风流人物射大雕，才子佳人耍大刀，帝王将相玩花招，传奇精灵秀风骚。中国文化经历了世纪突围，跨过阴影和彷徨，丢掉虚假和幻想，告别焦躁和狂欢，走出轻浮和虚无，拥抱百年的梦想。全球信息革命突飞猛进，波澜壮阔，人类的理想正插上科技的翅膀，在全球飞翔。古老的中国曾经创立了沟通东西方文明的丝绸之路，今天，中国文化正在走向世界，欧亚共同体的汇合渐显端倪，也是大势所趋，相信成长的中国一定在此行列中。

为此，我与一位西方历史学家对话：

“创世纪以来，深刻影响人类进程的主导文明有哪些？”

他回答：

“古罗马和古中华文明，及近代的西方文明。”

“20世纪哪个民族进步较大？”

“是中华民族。”

“21世纪哪个民族最有前途？”

“还是中华民族，它将成为世界领袖，领导全球化！”

我再问： “罗马废墟埋藏了西方文明创生的全部秘密吗？”

他笑答： “不，不登长城你看不清罗马。”

“伴随人类的进化，西方文明曾经快刀斩乱麻，导致四个古老文明离析解体，只有中华文明例外，它的独特成为千古之谜。解开中国结的密码在长城脚下，我们或許低估了长城…… 不，是误解了长城。破译东方文化巨大而永恒的秘密将来自长城基因图谱，这里储存着诱发中国文化革命的暗能量。”

罗马令人深沉、景仰; 长城令人深远、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