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携

陈忠实先生虽然离开了我们，但是他对我提携的往事还历历在目。

2007年6月20日，天气已经有些躁热。我工作的单位湖北省作协组织机关干部到陕西采风，那天吃饭时，我见到了陈忠实先生。他穿着和天空一样湛蓝的短袖，衣服空荡荡的，瘦削却精神矍铄。一眼看去，就知道过度的劳累正蚕噬着他的体能。对文学没日没夜的耕耘让他的头顶几乎成了不毛地，稀疏的发丝像营养不良的庄稼，却一丝不乱向后倒伏，从内到外透出文人的飒爽清矍。

他面颊深陷，酱褐色的皮肤像黄土高原，没有一丝油水，沟壑纵横。他炯炯有神的眼睛沉静温和，透出智慧的光芒。他笑起来炯亮的大眼和宽阔的嘴巴立时熠熠生辉。他致欢迎辞，滞重的喉音依然能听出一个老农般的劳累。湖北省作协领导起立致辭时，他安静地侧耳倾听。他左手大拇指托着贫瘠无肉的下巴，食指与中指的根部稳稳地夹住一支粗壮的雪茄，牢牢地盖住整个嘴巴。他眼帘低垂，神情专注，像一尊雕塑，他是闹中取静的思想者。他的手背青筋可见，脸上和手背上洒着或大或小的老年斑。左手腕一块硕大的铝链手表记录着这个珍贵的瞬间，也催逼着无情的岁月滚滚向前。几根零星的长寿眉参差地伸展，让人想到荒原上努力生长的细草。

我那时很胆小，从中组部回来工作刚两年，还没写过一本书，是地地道道文坛的门外汉。我所有的勇气都放在用相机拍他。所以现在有记者问我与他的合影时，我翻遍影集，却没发现一张与他的合影。甚至作协机关的人都似犯了集体矜持的毛病，竟无一人上去与他合影，拟或请他签名。现在想来这是一件多么大的损失。这就是我第一次见他。他的瘦与无法掩饰的沧桑让我自这天起，就为他的健康揪着一颗心。

这年年底，我完成了长篇小说处女作《爱情斑马线》，长江文艺出版社的责任编辑问我能不能请著名大作家做个阅读推荐。我思来想去，就不知道找谁。想到全国著名作家中，我只近距离见过一个人，那就是陈忠实先生。于是，我问到陈老先生的手机号码，战战兢兢打过去，前言不达后语地说明原委，不料，陈老先生竟满口答应。我说这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他说中国文坛欢迎你！别的并无多言。我喜不自禁。他的推荐语是：现实主义的睿智洞悉，浪漫主义的唯美情愫，奠定了该作品卓尔不凡的艺术品格。是一部内蕴深广匠心独运的生活巨制，一曲凄怆温婉荡气回肠的情爱悲歌。后来，责任编辑又要求必须有他的亲笔签名。我又给他去电话，说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他却说，没关系。我写了就寄给你。一周后收到来自陕西的信封，打开来是他用钢笔写下的“陈忠实”瘦而有骨的三个字。我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又看，手哆嗦了许久。那三个字笔笔相连，若秦岭山脉蜿蜒流动。我如获至宝，好生收藏。

2015年我的第四部长篇小说《相爱不说再见》依然在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此刻我换了新的笔名。虽然后来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等出版过两部长篇小说，算是在读者那里已稍有积淀，对于尔容这个新名字来说，这本书依然是处女作。于是新的责任编辑又要求找个大作家推荐。于是又去电陈忠实老先生。说实话，我的冲口而出是没底的。这期间，我与他久无联系，只在春节发短信祝福请安。想必，他对我早已没了印象。

不料，他又满口答应。我说，我一直想来看看您，不知您住哪里。他说，不用，我常在乡下。其他并无多话。去年，我在中国作协开会，与陕西省作协创联部主任相见，又打探陈老先生的近况。他说挺好的。我问他爱抽什么牌子的烟？他说他不抽烟，只抽雪茄。我脑海里立即浮现起初见陈老先生的情境，他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一根壮硕的雪茄遮住嘴巴，一位闹中取静的思想者。我蓦然想起那其实很像乡下人爱抽的叶子烟。他对土烟亲密无间的依赖，让我想到那其实是一个深爱大地的赤子对乡土的眷恋和深情。

摘自《陕西作家摇篮》